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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詩的各個入口進入或向各個方向敞開

      2019-09-17 07:44:23向云駒
      南方文壇 2019年4期
      關鍵詞:吉狄馬加詩人詩歌

      吉狄馬加是當代和當下詩壇的一個另類。他經(jīng)歷了朦朧詩以來的崛起,在二十五歲時就與北島等人獲得了全國第三屆新詩詩集獎(魯迅文學獎前身),他以自己的詩才和政治素養(yǎng)逐漸進步直至取得了今天被國內(nèi)外廣泛認可的成就和贊譽。他沿著固有的堅定的詩歌方向一路高歌猛進。在詩歌、詩人、詩界不斷發(fā)生大起大落、此起彼伏、新老交替的時期,他始終以他優(yōu)秀的詩作保持他的詩名,其創(chuàng)作的新作品也一直在提升著詩的高度。他是在時代大潮汰洗下初心不改、詩心不變的重要代表詩人之一,也是當下詩壇的一個特立獨行的標桿。

      相當一個時期以來,在整個文學從社會大潮漸居頹勢和退潮態(tài)勢中,詩歌的邊緣化也在所難免。別看現(xiàn)在的詩歌活動勝過任何一個歷史時期,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發(fā)表(包括報紙、期刊、圖書等傳統(tǒng)紙質(zhì)媒體,電視廣播等視聽媒體,網(wǎng)絡和自媒體以及移動平臺發(fā)布)數(shù)量之驚人前所未有,每年都有熱心的詩友和詩界人士統(tǒng)計年度詩人,人數(shù)之眾人名之新一年勝過一年,而且勝于任何一種文學體裁;但這些依然不能表明詩歌在文學界獨樹一幟、一花獨放。以詩歌的本性和它在中外歷史上亙古以來獲得的社會共識和歷史期許來看,當下的詩歌也許正在振衰起頹,或可表征為正在一種從下滑向上行的轉(zhuǎn)折和攀升中。到目前為止,詩歌的受挫,不僅僅是它日漸失去振聾發(fā)聵的聲音和力度,不僅僅是一大批優(yōu)秀的詩人日益退回自我自說自話,不僅僅是詩人的詩情和國家、民族、人民的詩情不斷錯位,而且像文學界整體的感覺一樣:我們自認為優(yōu)秀、杰出、偉大的當下作品,為什么在時代的大潮中波瀾不驚?在詩歌界,過去有很多杰出的詩人散落在不同的領域或工作崗位上,使詩歌創(chuàng)作與生活保持著生動的聯(lián)系,也正因為此,這些詩人詩的天地才如此宏大如此廣闊如此胸襟如此獨具一格。但是,這樣的詩的盛況似乎很難再現(xiàn)了。在當下,吉狄馬加可能是具有雙重身份的真正的詩人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他的特殊存在也是一個時代詩現(xiàn)象的縮影和隱喻。不是我們對真正的詩人的評判標準出了什么問題,而是我們的詩歌在整體上進入了一個新的社會空間。詩歌的繁榮與社會的繁榮可以是平衡的互相呼應的,也可以是不平衡彼此有落差的。平衡或者不平衡都不是判斷社會或詩歌進步的標尺,它可能更是一種歷史的現(xiàn)象,需要我們從不同的立場和角度,觀察分析把握具體的歷史事實,尋找其中復雜的歷史規(guī)律,為不同的歷史事實和社會形式找到判斷的共識。

      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詩歌訴求,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詩歌現(xiàn)象。中國新詩百年的歷史來自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時代風云變幻,來自五四運動狂飆般的思想風暴和文學風潮。雖然白話詩起于稚拙、直白、簡單,直到郭沫若的《女神》出現(xiàn),才真正開啟新詩創(chuàng)作的“詩性”歷程。但是新詩的理論卻是早熟并且先于新詩創(chuàng)作的。魯迅寫于1907年的《摩羅詩力說》可以說就是中國新詩的一篇宣言書。他不但別求新聲于異邦,而且極力主張一個時代應有一個時代的詩歌,中國詩歌應該像外國詩史中一連串光輝的詩人名字一樣,出現(xiàn)達到民族精神時代高度的詩人詩作。此后的半個多世紀,中國人民為了民族獨立解放浴血奮戰(zhàn)。國家不幸詩家幸。郭沫若之于推翻封建帝制,聞一多之于革命反革命博弈的血雨腥風,田間、艾青、光未然、臧克家、李季等之于民族危亡之際,郭小川、賀敬之、公劉、聞捷、昌耀等之于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的輝煌與曲折,莫不如是。當朦朧詩伴隨著改革開放之初的思想解放和文化開禁的進程完成了自己的“啟蒙”使命后,詩歌的時代就被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的大潮卷襲,拋放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港灣,中國的大船則加速馬力向世界的中心和汪洋的深處駛?cè)?。放下一切和一貫的多愁善感,懸置一切無始無終的口角之爭,不問深淺,埋頭苦干。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的歷程。雖然文學或者詩歌一直都存在,一直都在堅守堅持,一直都在向著思想和藝術的高處推進,但它似乎一直沒有恢復自己黃鐘大呂的金聲玉振,一直沒有找到自己的精神高度,一直沒有能夠以自己的精神高度表征或者召喚民族的精神力量。這些個詩歌的使命似乎一直都被那些非詩歌甚至非文學的形式越俎代庖取而代之了。這就是吉狄馬加詩歌創(chuàng)作所處在的詩歌環(huán)境、詩歌氛圍和詩歌背景,也是我們對詩歌美學的、歷史的期許的詩史原則。

      詩歌必須重新接續(xù)或承擔起自己的時代使命。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詩歌的上行或攀升的歷史背景。在這樣一個詩歌的轉(zhuǎn)型中,吉狄馬加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極具典型性、范式性和闡釋性。

      從20世紀80年代初,吉狄馬加以其彝人的“自畫像”亮相詩壇,不久又以詩集《初戀的歌》斬獲中國新詩獎,他的創(chuàng)作從此成為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不可忽視的文本。與此同時,他的人生經(jīng)歷也發(fā)生了若干次重大轉(zhuǎn)折,先是出任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處書記,后又調(diào)任青海省副省長、省委宣傳部長,繼而又回任中國作協(xié)駐會副主席。這個過程歷時二十余年。此間他筆耕不輟,詩歌創(chuàng)作一步一個臺階,一次次拓展視野和胸襟,完成了從一個少數(shù)民族詩人向中國詩人再向具有國際視野和國際性影響的詩人的轉(zhuǎn)變。他出版了十幾部個人詩集,其詩作詩集被翻譯成二十多種文字,在近三十個國家或地區(qū)出版了近六十種版本的詩集,并在國內(nèi)外陸續(xù)獲得郭沫若文學獎榮譽獎、莊重文文學獎、肖霍洛夫文學紀念獎、柔剛詩歌榮譽獎、國際華人詩人筆會中國詩魂獎、南非姆基瓦人道主義獎、歐洲詩歌與藝術荷馬獎、羅馬尼亞《當代人》雜志卓越詩歌獎、布加勒斯特城市詩歌獎、波蘭雅尼茨基文學獎、英國劍橋大學徐志摩詩歌節(jié)銀柳葉詩歌終身成就獎、波蘭2018年度塔德烏什·米欽斯基表現(xiàn)主義鳳凰獎等。

      彝族詩人、中國詩人、人類詩歌的使者,這三種角色的三位一體是吉狄馬加詩創(chuàng)作中的豐富意蘊,也是各種國際詩獎頒授給他的重要原因。2016年歐洲詩歌與藝術荷馬頒獎辭說:“他的詩讓人心靈凈化,并構(gòu)建起一個人類不懈追求純真和自我實現(xiàn)的偉大時代……他的作品始終致力于表現(xiàn)人類命運的深度,這命運的陡坡一直通向宏大的宇宙體系和存在的基本機制?!雹?/p>

      盡管吉狄馬加在國內(nèi)外獲獎無數(shù),他的詩歌在國內(nèi)外讀者和詩界文壇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但從他的詩歌追求和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看,他卻一直是一位孤獨的詩人。當然,他也是一位有堅定詩歌理想和信仰的有強大詩藝定力的獨行的詩俠。自從他以一個彝族詩人的獨特精神面貌在中國詩壇嶄露頭角以來,他就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少數(shù)民族詩人如何在今天的詩歌中既深入民族精神的骨髓又堅定地站立在中華民族的精神高地,為中國詩歌開辟了一個全新的書寫樣式和詩歌氣象,他的彝族題材的詩歌“是用彝人古老樂器吹奏出的一曲獻給他的民族和全人類的頌歌”。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大致可分為涼山(四川)階段(1982—1995)、作協(xié)階段A(1995—2006)、青海階段(2006—2015)、作協(xié)階段B(2015—)。涼山(四川)階段打開的彝民族詩性,此后一直貫穿在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在詩性的豐富和詩藝的嫻熟中不斷強化深化;作協(xié)階段(A)由于眼界與生活的敞開,不僅是題材向中國化的全景性多維度化,也將彝族的詩性注入歷史的基因,提升到中華民族詩性的構(gòu)成層面;青海階段(歷時九年)是他的人生和詩藝站上最高海拔和文化峰頂?shù)臅r期,不僅是他的政治站位升華了他的詩境,而且,“喜馬拉雅山的珠穆朗瑪峰是世界最高峰,是一個自然高度,而從中國文化來說,昆侖文化代表著中華民族的文化高度”②。這是地理和人文雙重的第三極,也是澆灌東亞文明的“三江之源”,所謂登泰山而小天下,登青藏而俯地球,是之謂也。功夫在詩外。中國與世界、人類與自然、戰(zhàn)爭與和平、歷史與現(xiàn)實、詩歌與政治、高度與廣度、責任與使命、悲憫與仁愛、生命與死亡、宗教與哲學、物質(zhì)與精神,這些人類詩歌史從來沒有回避的廣闊意象讓詩人的精神世界進入博大與深邃的空間。作協(xié)階段(B)是詩人的一個螺旋上升式的回歸,他的寫作進入噴發(fā)期?!段已┍贰吨埋R雅可夫斯基》《大河——獻給黃河》《誰也不能高過你的頭顱——獻給屈原》《獻給媽媽的二十首十四行詩》等,每一首新作的問世,都引起詩壇地震般的響動。他的寫作進入一個全新境界,從此,彝民族的詩歌天性、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詩意人生、中國古典與民間的詩歌傳統(tǒng)、外國詩歌的詩思史經(jīng)驗,以四個維度構(gòu)成他詩歌的四個聲部,是重奏也是交響,與他的詩歌人生四個階段互相介入、互相鑲嵌、互相構(gòu)造,民族情結(jié)、中國情緒、人類情懷渾然一體。

      似乎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領導的身份使然,其實是一個真正詩人的信念使然,吉狄馬加可能是當下詩人中對詩歌新的本質(zhì)、時代使命、終極詩性思考和講述最多同時觀點也最為新穎深刻的詩人。

      拋開亞里士多德《詩學》、賀拉斯《詩藝》和柏拉圖、黑格爾等西方古典哲人對詩歌本質(zhì)的探討不論,拋開中國古代詩學中關于詩言志、興觀群怨等議論不說,僅近現(xiàn)代以來,給我印象特別深刻的外國詩人對詩歌一語中的的判斷中就有一些讓人頗為震撼的議論。比如認為詩歌是時代敏感神經(jīng)的觸須;認為只要有一個偉大的詩人存在,他的民族就不會喪失想象力;認為偉大的詩歌可以讓聾啞的宇宙發(fā)出聲音。我國著名詩人艾青,既是一位杰出的詩人,也對詩歌的本質(zhì)做過深刻思考。艾青認為:“人類通過詩人的眼凝望著世界”,“我們的詩神是駕著純金的三輪車,在生活的曠野上馳騁。那三個輪子,閃射著同等的光芒,以同樣莊嚴的隆隆聲震響著的,就是真、善、美”③。這些詩學新論是中外現(xiàn)代詩歌的精神指南。每一個時代都在自己的詩歌實踐中豐富著詩歌的思想。沒有對自己時代的詩歌理論上的自覺就沒有詩歌的創(chuàng)作自由和詩意創(chuàng)新。

      吉狄馬加的詩歌觀是與他自己對詩歌的追求和實踐相關聯(lián)的。首先,他認為“詩歌是一種更直接地發(fā)自人類天性、更能表達人類的心靈渴望的形式”。所以,不管這個世界有多少種文學與藝術的樣式,也不管有多少文學與藝術樣式經(jīng)歷了多少起落與興衰,詩歌絕不會死亡。正因此,豐富的情感、深刻的情懷、真誠的情愛才是詩歌發(fā)生的原始動力。情感、情懷、情愛的厚重與力度,直接產(chǎn)生于詩人腳下的土地以及詩人與自己的人民、民族的歷史、時代的責任、人類的命運的緊密程度?!耙粋€詩人最大的問題是缺乏真誠。”“一首詩歌是不是有生命的溫度,取決于詩人對生命和生活的理解?!?/p>

      其次,他認為詩歌是一種神性的語言,“具有魔法一般的力量”。他指出:“詩歌從誕生之日起,它就是一種原始的藝術思維方式,人類通過詩歌的語言與萬物進行溝通,特別是與神靈世界溝通?!边@當然不是渲染一種詩歌的神秘主義,而是建立在當代人類學知識體系上的詩學回溯和彝民族歷史民族志詩學的感同身受,是揭示詩歌的神圣性和它難以把握的深奧與奇妙性。古往今來詩哲們探討的詩的靈感、靈性、直覺、頓悟、預言,是這種神性的一部分,但它還有許多特質(zhì)依然沒有被人類掌握和認識。詩人曾經(jīng)是巫師、祭司和酋長,詩人也可以是占卜家、哲學家和預言家。人類的精神世界是如此豐富,人類的精神世界在當今又面臨著如此多的困惑和迷茫,“詩人在當今這樣一個全球化的時代,特別是在人類深陷精神困境的境遇下,詩人和詩歌都會發(fā)揮他們不可被替代的重要作用”④。吉狄馬加沒有陷入詩的神性不可知論的泥潭之中,他確證詩的神性,他也指出這種神性在離開原始起源和原始時代之后依然存在,是有現(xiàn)實原因和源頭的。這就是詩人的精神傳承。“沒有一個詩人不對前人的詩歌遺產(chǎn)進行繼承和學習,作為詩人,縱然具有超常的詩歌稟賦,有著對語言的特殊敏感和駕馭能力,但他也不得不向偉大的詩歌傳統(tǒng)學習”⑤。不管來自遠古的祭司的神秘起源,還是來自現(xiàn)實的天啟神示,其實詩人的神性僅僅因為他是“人類文明的兒子”。這讓我想起我國著名民俗學家鐘敬文先生對壯族民間歌神劉三姐做出的一個著名判斷,他說:“劉三姐是壯族歌圩的女兒。”吉狄馬加也具體地指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布羅茨基詩的神性就來自他對俄羅斯詩歌偉大傳統(tǒng)的學習和繼承,艾青也是在縱向繼承和橫向移植方面都堪為大家的詩人。吉狄馬加還就此充滿自信地認為:“通過荷馬的神諭和感召,讓我再一次重新注視和回望我們彝民族偉大的史詩《勒俄》《梅葛》以及《阿細的先基》,再一次屹立在自然和精神的高地,去接受太陽神的洗禮,再一次回到我們出發(fā)時的地方,作為一個在這片廣袤的群山之上有著英雄譜系的詩人,原諒我在這里斷言:因為我的民族,我的詩不會死亡!”⑥詩歌的神性問題實際上可以視為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但的確沒有一個詩人或哲人講清楚這個神性來自哪里,又有什么樣的具體生成形式。吉狄馬加的解讀是詩論史上的一個重要思想貢獻。而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觸碰到過這根詩的神性的神經(jīng)。

      最后,詩歌是人類語言藝術中高級的精神存在,是一種不朽的心靈形式。吉狄馬加說:“我們是這個民族中最早蘇醒的人,我們是黎明的號手,同時又是未來的預言家。”⑦詩的題材當然是世間萬事萬物無一不可以入詩,詩的技巧當然也是五花八門的十八般武器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在包羅萬象的書寫對象中必定有一種等待揭橥的詩性,在花樣翻新的技術創(chuàng)變中也必然有一種通達天地和古今的途徑。這就是詩歌的語言。這種語言甚至不能用語言來描述和表達。在詩意的呈現(xiàn)中,本來是遠離概念、意義、本真的比喻、隱喻、暗示、象征、想象,這些修辭,這些包裝,這個時候通過喻體呈現(xiàn)出“詩”來。這不是語言學的所指與能指的關系,而是無所指和不能指的詩學關系。但它的意義精確度甚至超過邏輯語言。從影子、樓梯,到時鐘和抽象哲學,再到與邏輯比鄰而居;從蜜蜂牧人,到窗紙羽毛,又從飛翔到港口航行歷險等,可謂上天入地東奔西突無拘無束,恰恰是這些散亂,這些毫無關聯(lián)毫不相干,卻讓人理解了詩的無處不在、省察了詩的狂想姿態(tài)、看見了詩的立體形象。海德格爾也是從“形象”的詩在論詩的存在的,他認為“詩人只是在度量時,詩人才創(chuàng)造詩歌”。而形象的詩性在于:“形象的本性是讓某物能看見。相反,復制和模仿只是真正形象的變種。真正的形象作為景象讓不可見可見,而且這樣在與它陌生的物中想象了不可見。因為詩意釆用了神秘的尺度……它用‘形象說話。這正是為何詩意的形象是在最好意義上的想象:不僅是幻想和幻境,而且是構(gòu)成形象,是釆用熟悉的目光中的陌生的、可見的內(nèi)含物。形象的詩意言說將天空現(xiàn)象的光明和聲響,與那陌生的黑暗與沉睡聚集于一?!雹嗉荫R加正是如此這般地用形象顯示詩歌真相,他以詩詮詩,以詩言詩,是詩意定義詩性,是隱喻驅(qū)逐隱喻,是否定之否定。所以,詩的語言關鍵在于如何使用它們?nèi)绾钨x予它們靈性。吉狄馬加的切身體會是“我舌尖上的詞語與火焰\才能最終抵達我們偉大種族母語的根部”(《火焰與詞語》)。他說:“我把我的詩寫在天空和大地之間,\那是因為,神鷹的記憶是唯一的高度?!保ā段野盐业脑妼懺谔炜蘸痛蟮亍罚?/p>

      吉狄馬加有許多寫給世界各國著名詩人的致敬詩,其中有許多宿命般地涉及他們的詩歌語言,也反映了他自己對詩性語言的特殊指認。比如,詩的語言是“被神箭擊中的橄欖核”,是“把沙漠變成透明的水晶”,是“從詞語深入到詞語”,是“從光穿透著光”,是“沒有名字的湖泊的漬鹽”,是“最后的巫師,話語被磁鐵吸引\修辭被鍛打成鐵釘”,“最早的隱喻是大海出沒的鯨”,是“大地的骸骨”,是“一串珍珠般的淚”。他似乎有取之不盡的巧妙譬喻,一直到把隱藏的詩性逼出它全部的原形和幻象。吉狄馬加對詩歌語言的體悟有自己的獨到性和深刻性。事實上古今中外的詩歌大師都是詩性語言的魔法師,天生具有詩語的奇崛性,能夠通過語言的驚奇、陌生和出人意料,給人以詩性的驚嘆。

      正是因為詩歌語言充滿無限張力和無窮可能的神奇性,才使得詩歌的閱讀可以有詩歌自己的閱讀史。與小說、散文或者各種散文體文學體裁閱讀大異其趣的是,詩歌可以而且應該反復閱讀,只有百讀不厭、常讀常新的詩篇才是經(jīng)典的、優(yōu)秀的、杰出的、偉大的詩篇。雖然吉狄馬加的詩歌題材可以分為若干板塊,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也可以分為幾個歷史階段,每個題材板塊和毎個歷史階段又都有新的拓展、豐富、特色,但是他的詩歌也有一個不可忽略的共性,那就是它們都占據(jù)著某種獨有的精神高度,無論時間如何汰洗,它們都依然閃爍著優(yōu)秀詩歌的光芒,都經(jīng)受得住各種心境下的挑剔的目光和苛刻的選擇。他的詩歌的進步性和進化性表現(xiàn)在他以他的創(chuàng)造力不斷打開詩的空間,而不是通常所見的不斷地自我否定。

      恩格斯曾經(jīng)提出過一個著名的論斷:經(jīng)濟上落后的國家在哲學上仍然能夠演奏第一提琴。從這個判斷和馬克思主義關于物質(zhì)生產(chǎn)與藝術生產(chǎn)發(fā)展不平衡理論作進一步推理,我們也可以得出判斷:一個古老但卻人數(shù)較少的民族在文學上是可以出現(xiàn)一流的作家和詩人的。也就是說,在中國的民族譜系、民族關系和歷史文化背景下,我國少數(shù)民族是有機會、有機遇和有可能涌現(xiàn)出杰出的詩人和作家的。新中國成立七十年來,我國各民族當代文學的發(fā)展史,不斷印證著這一歷史法則。吉狄馬加作為杰出的彝族詩人的出現(xiàn),是這一現(xiàn)象最鮮活的又一案例。他的家族是四川彝族中的諾蘇中的一支。黑色是這個民族支系的精神圖騰。他用詩歌把自己的民族送上了由禮贊的目光照耀的文明的舞臺。

      他是以彝族題材的詩歌登上中國詩壇的,他一直沒有放棄自己作為一個彝族詩人對自己的民族的歌唱,他最優(yōu)秀的詩篇系列中,無論哪一個階段,都有彝族題材的不斷書寫。彝族的歷史、文化、民俗、山川、風物、象征、儀式、禁忌、顏色、史詩、英雄、母親、服飾、口弦等所有物象、形象、現(xiàn)象、對象、景象、具象、抽象無不可以入詩,沒有任何對理解障礙的擔心會導致他對自己民族題材的回避,他甚至只是偶爾做出注釋,敞開一下進入的門徑。他從地域的民族的事象中提煉出了具有普遍人性的情感或者整個人類共通的境界和詩意。他向本民族的生活和具有彝人特質(zhì)的個性意識注入了詩性的語言和語感。像這首《反差》一樣,他的詩意來自民族的根性,又在語言的枝葉上綻放著超越民族的靈性的花朵:“我看見另一個我\穿過夜色和時間的頭頂\吮吸苦蕎的陰涼。”

      在他的名詩《自畫像》里,他說:“我是一千次死去/永遠朝著左睡的男人/我是一千次死去/永遠朝著右睡的女人?!痹谶@里,“我——是——彝——人”。他代表著自己的民族的男人和女人、祖輩與子輩,因為彝人葬式,男人左側(cè)身、女人右側(cè)身。而在《反差》中,“我”是“朝著相反方向走去”的兩個“我”。一個把手伸向大地黑色的深處,是古老的我;另一個是尋找超現(xiàn)實土壤的我。就像陽光下人有真身和陰影,它們朝著不同的方向,陽光“預示著某種危險”,因為它讓我們看見不同的反差甚至是分裂的方向。這首詩包含著十分復雜的意向,它既關乎人生經(jīng)驗、個人命運,也關乎民族歷史與現(xiàn)實、古老與新鮮、痛苦與幸福的糾纏。在另一首名為《分裂的自我》詩中,他又把詩的意向更加集中在“自我”上,描述更加具體、細微,但象征性卻似乎更具超越性了?!霸谖业能|體里——誕生和死亡/就已經(jīng)開始了殊死的肉搏”。我的意識在沉落又在升高,箭矢穿透的方向既不朝向天堂更不面向地獄,臉頰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左耳能聽見一千年前送魂的聲音,右耳卻什么也聽不見,一只眼睛充滿淚水另一只則渴如沙漠,兩唇是地球的兩極,開口時世界死亡般寂靜,沉默時卻千句諺語聲如洪鐘。他的想象毫無羈絆,恣肆汪洋,其中民族特性如此鮮明但又如此深刻地揭示了人的精神、肉體、存在、死亡、意志、視野、追求、思想、語言等一切方面的矛盾、悖論、差異、分裂、雙重、兩面。這種深刻的矛盾來自少數(shù)民族的當代境遇和當下困窘,也逼近人類社會的現(xiàn)代性憂郁和后現(xiàn)代狀況。這三首詩寫于不同時期,它們也不是要刻意互相補充或者有意成為組詩。它們各自有自己的詩性使命。但是,它們透露出吉狄馬加寫作的詩藝:從意向的各個入口進入或者從一個意向立場向各個方向敞開,吸一口氣沉入完全民族化或者個人化的深處,然后浮出到一切表象的海面上來露出語言的真相。

      寫于2016年底的組詩《獻給媽媽的二十首十四行詩》是吉狄馬加彝族題材寫作的又一次集中發(fā)力。我們知道,中國新詩的一個重要源頭是來自對西詩的學習和借鑒。在這個借鑒中,自由體、自由詩成為核心理念。一方面是為了掙脫文言文格律詩的書面化束縛,另一方面是要自由地表達思想和詩意。所以,中國新詩對西詩的借鑒,往往也可以說是對“翻譯詩”的借鑒(省略了西詩的格律、節(jié)律、韻律等)。新詩后來出現(xiàn)的“散文分行”“口語體”“口水詩”都與此有關。所以,西詩中的十四行詩因其形式上的“詩制”最明顯,一直就是譯詩和仿西詩的頗為引人矚目的體裁和詩式。翻譯十四行詩若要聲情并茂、形神兼?zhèn)?,是對中文和新詩的極大考驗。反過來說,用中文新詩寫作或仿作西式的“十四行詩”,也可以達到兩個目的:一是讓新詩有一個“詩制”的形式,使其更加詩體化,使新詩的體式多樣化,使新詩增加一種有西方古體意味的“格律詩”;二是在反向的翻譯即英譯中時可以有一個現(xiàn)成的格式(當然具體的翻譯難度就更大了),可以回譯成英文讀者眼中的“詩”,從而實現(xiàn)詩的準確交流。中國新詩史中,若干有深厚西學背景的著名詩人(如馮至等)就曾為中詩的“十四行體”付出過巨大的心血,也取得了可觀的佳績,成為新詩史冊中重要的一頁。《獻給媽媽的二十首十四行詩》嘗試釆用西式十四行詩的體裁,集中抒發(fā)了作者對“媽媽”這個生活形象和詩情意象的情思。這是一次應該獲得高度評價的成功的書寫探索。二十首的體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精神容器。分為獨立單篇,合為長篇巨制。從詩人母親“媽媽”離去開始,詩人被精神斷裂震驚,“從今天起就是一個孤兒”,這種巨大的死亡后果的精神撞擊,不僅讓他產(chǎn)生靈魂的巨慟,也引導他的詩思哀思來到一片古老而陌生的人、魂交界的世界。這讓我們想起但丁的《神曲》。而彝族古老的傳統(tǒng)認為,彝人死后有三魂,一魂留在火葬處,一魂被供奉,一魂被送到祖先的最后歸宿地。詩人隨著媽媽的魂靈,走進了彝人三界相通的天地和世界。他來到“故土”,雖然“時間的暴力改變了一切”,但“無言的故土,還在接納亡靈”(《故土》)。在面目全非的地方,記憶復活,“媽媽”年輕的模樣栩栩如生。詩人用沉浸式、代入式和旁觀式的不同角度、不同身份與不同立場,把媽媽和彝人的生死觀、生命觀、生活史一一展開,像古老葬儀中的吟唱和贊頌。與葬儀的引領亡靈不一樣,詩人的歌吟是跟隨著亡靈去朝拜祖靈之地,重走彝族女人的一生,領悟每個生死關口的口訣。在這個時候,這組組詩本身也在一個詩和語言的世界,建構(gòu)和演示了一次盛大的“葬儀”。這是詩人獻給亡故母親的精神葬禮。舉辦這樣的葬禮也就完成一次作為兒子曾經(jīng)嬰兒臨盆般的洗禮,詩人從此又經(jīng)歷或獲得一次新生。

      受某首偉大詩歌的影響或者對同一題材、同一事象進行同題與同類創(chuàng)作,是詩歌史上的重要現(xiàn)象。在這樣的寫作中,因為有借鑒和比較,因而也比較容易檢驗和觀察詩人的天賦和寫作成就。對時間的詩性思考與詩意寫作是中外許多大詩人都樂此不疲的。就像時間是哲學中最難思考也被最多思考一樣,時間也是詩歌的一個永恒主題。仔細觀察詩史,可以發(fā)現(xiàn),寫透時間奧秘的詩人才配稱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詩人?;蛘哒f詩史上許多大詩人都留下過對時間的深刻而獨特的把握。博爾赫斯曾以六十余行的篇幅寫出《沙漏》一詩,把時間的細沙一樣的性質(zhì)與紛呈描寫得驚心動魄。而更早的波德萊爾更是一位描寫時間的圣手,他的《時鐘》堪稱詩中絕品,其中有“一秒鐘每小時三千六百次/喃喃低語:‘記住吧!——現(xiàn)在以蟲聲般的私語/匆匆告辭:我已經(jīng)成為過去,/我已經(jīng)用我骯臟的吻吸去你的生命力!”⑨他們兩人把時間具象為“沙漏”和“時鐘”,從微觀的視角將無形的時間有形化,進而從形象豐富的時間意象里揭示時間的本質(zhì),刻畫時間強大而恐怖的力量。吉狄馬加也寫了一首關于時間的詩《時間》。他沒有像選擇沙漏、時鐘那樣再選一個諸如日晷、鐘表、日月之類的具體或喻象,而是直接從宏觀入手,直面時間。他的時間之詩才思橫溢、語言鋒利、意象靈動、比喻奇妙、象征深刻、意蘊綿長:“哦,時間!/是誰用無形的剪刀/在距離和速度的平臺/把你剪成了碎片。”他寫時間的浩瀚與無限:“時間是黑暗中的心臟”,“是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橋梁”,所有的存在都棲居于時間的圣殿。詩里面有時間的辯證法,也有時間的力量和功能;有時間的排他性,也有時間的包容性;有時間的物質(zhì)性,也有時間的道德性。在極其簡潔的語言和非常有限的詩句中,時間的宏大、哲學、神奇、深刻都被一一觸及,時間成為詩意的美學現(xiàn)象和審美對象。吉狄馬加后來有許多語種的外語本詩選集都用這首時間的詩命名,可見他本人對這首詩也是相當看重的。

      《我,雪豹……》是吉狄馬加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是他青海經(jīng)歷中最深沉厚實的一次沉淀與爆發(fā)??梢哉f它是一首人類生態(tài)文明之詩,標志著吉狄馬加詩的國際性、人類性的情懷的飽滿度和思想峰值的高度。由于詩是從雪域之豹——雪豹入手,我們也可以從詩史上的動物題材的同題寫作的角度進入這首詩。我以為,里爾克的《豹》和牛漢的《華南虎》是其中堪可比較的同題詩。里爾克的《豹》頗受詩界和研究者的好評。這首詩形象奇特,視角刁鉆,顯現(xiàn)出詩人和詩歌對動物觀察與思考的尖銳。里爾克以其敏銳的觀察,寫出了巴黎植(動)物園中籠中之豹離開自然環(huán)境后的無聊與疲倦,這個獸中王者在囚困中依然是一個偉大的“囚徒”:“強韌的腳步邁著柔軟的步容/步容在這極小的圈中旋轉(zhuǎn),/仿佛力之舞圍繞著一個中心,/在中心一個偉大的意志昏眩?!保T至譯,選自《豹——在巴黎植物園》)對人類而言,隱約可見的猛獸的威脅就在眼前,“鐵欄”只不過是恐怖的裝飾而已。里爾克的“豹”是人與自然戰(zhàn)栗而恐怖的對峙。牛漢的《華南虎》寫于20世紀80年代初,也是詩人在動物園里看見的一只老虎。這只虎被賦予更多的人格象征。它是困獸猶斗的華南虎,它被鉸掉趾爪,鮮血淋漓,但它用“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溝壑”,傳遞出它“石破天驚的咆哮”和“一個不羈的靈魂”。這種虎的性格讓剛剛經(jīng)歷劫難的“我”羞愧地離開動物園。動物的性格讓人類震撼與反思。《我,雪豹……》也是人類與自然的深度對視與對話,它以物我同一的視角,既書寫了一個高貴自傲的靈魂,也傳達了對人類茍且、殘忍、萎縮、自私的反自然行為的鄙視和嘲諷。這首詩大氣磅礴,從地球的峰巔俯瞰自然和生命的歷史;從雪豹的通靈通神敘述意志和品德的崇高無上;從雪域高貴的生命圖騰反諷珍稀動物的瀕危與人類無恥無知的獵殺;從雪豹的行跡、皮毛、跳躍、愛戀、風度描摹出人跡罕至的絕美世界,呼喚人類的良知和對自然的真正理解。雪豹是一種極度瀕危的珍稀的動物,它也是人類高貴的靈魂和“我”的精神化身。詩人在物我相忘又物我合一中,讓人類的身體圖式、生命圖景、精神圖騰都與雪豹一起躍入世界屋脊純潔、晶瑩、透明、神圣的境界。普通人已經(jīng)不可能在生活中或自然原野雪域中觀察到雪豹生活的一切細節(jié),但詩人的想象力讓我們的視覺得到一次徹底的釋放,他像雪豹一樣自由地馳騁在高原,仿佛一個神靈在向我們自述它的身世和所見所聞。我們不知道是詩人在講述還是雪豹在自述。我們聽見了詩人的敏銳而憂思的心語,我們也看見了雪豹的“九十度的往上沖刺/一百二十度的驟然下降/是我有著花斑的長尾/平衡了生與死的界限”。這首詩是獻給美國動物學家和雪豹研究專家喬治·夏勒的,它是詩人在青海從地球史和動物史中理解了雪豹的價值后產(chǎn)生的共鳴,也是詩人在青海從人類生態(tài)文明的全球觀中理解了喬治·夏勒保護雪豹工作意義后撞擊出的熾熱情感。所以,這首詩是獻給雪豹的,更是獻給人類良知的。雪山之巔的雪豹是人類世界與動物世界之間的精靈,詩人調(diào)動自己民族傳承至今的萬物有靈和以巫通靈的思維,以“我是雪豹”和“雪豹是我”的詩式,呈現(xiàn)一個神秘、圣潔、靈性的超凡世界。如果沒有詩人特定的民族文化背景,如果沒有詩人在青藏高原雪域長期的身臨其境,是不可能如此圓滿地完成這一段海德格爾式的天地人神合一的精神之旅的。這樣的寫作高度和寫作角度,這樣瑰麗煥彩的語言和詩意,在詩歌史上填補了一個空白,也創(chuàng)造了一部人類精神新的詩史和生態(tài)文明的嶄新史詩。

      吉狄馬加是當下中國詩人中最具世界史意識和國際視野的詩人之一。這不僅在于他具有親歷幾十個國家的經(jīng)驗,不僅在于他幾乎遍覽從各種語言翻譯過來世界著名詩人詩作(某次國內(nèi)舉辦國際詩學會議,他在會議上致辭,幾乎歷數(shù)所有世界各國著名詩人,以至于與會的某位翻譯家兼詩人將吉狄馬加開列的詩人名單與自己認為必不可少的詩人名單一一對照,竟驚嘆不知還有什么人被遺漏了),不僅在于他的詩作廣泛地學習和借鑒了外國詩歌而且他本人的創(chuàng)作深深地烙印著世界文學營養(yǎng)滋養(yǎng)的印記,不僅在于他率先在中國創(chuàng)辦國際詩歌節(jié)為中外詩歌交流搭建起寬闊的橋梁,而且他的詩作中國際政治、世界人物、人類文明已經(jīng)成為一類重要的題材。他寫作的國際性視野也是他的詩作和詩名產(chǎn)生越來越大的國際影響的重要原因。

      早在1991年,他就出版過詩集《羅馬的太陽》。他之所以將“詩眼”投向外域和整個人類命運、全球和整個世界,根本的原因還是“詩性”的:“我寫詩,是因為我在意大利的羅馬,看見一個人的眼里充滿了絕望,于是我相信人在這個世界的痛苦并沒有什么兩樣。

      《回望二十世紀》和《致馬雅可夫斯基》是以上這些詩作中最杰出的代表。

      《回望二十世紀》是獻給杰出的種族平等主義者、前南非總統(tǒng)納爾遜·曼德拉的。站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的世紀門檻上和“時間的岸邊”,吉狄馬加向20世紀最偉大的反對種族歧視并在最黑暗的地方取得最光明的前途的政治人物納爾遜·曼德拉表達了崇高的禮敬。他用密不透風的排比而又悖論式詩句,對波譎云詭的20世紀作出準確描述和驚人判斷:“二十世紀/你讓一部分人歡呼和平的時候/卻讓另一部分人的兩眼布滿仇恨的影子/你讓黑人在大街上祈求人權(quán)/卻讓殘殺和暴力出現(xiàn)在他們家中/你讓我們認識卡爾·馬克思的同時/也讓我們見到了尼采……”

      作者用極富張力的語言狀寫極復雜的一百年,與其說是獻給某個人的詩,不如說是獻給整個人類的世紀箴言。如果詩人不能“站在一個屬于精神的高地”,不能“站在另一個空間審視人類”,不曾為這個世紀“流下過感激的淚水”,就不可能寫出這樣深沉又博大的詩篇。這樣的文字只有一個真正優(yōu)秀的具有全球視野和人類情懷的詩人才能勝任。

      發(fā)表于2016年第3期《人民文學》的長篇抒情詩《致馬雅可夫斯基》是吉狄馬加又一篇思想博大、語言奇崛的杰作。以詩致敬詩人是全世界詩人都喜歡的寫作。有時是互相唱和的詩友情誼,有時是詩意間的文字狂歡,有時是詩情向著巨流或源頭作出的傾訴。吉狄馬加為眾多世界著名詩人寫過致敬詩,與他們做心靈的交流對話,也反映了他的詩作是如何的轉(zhuǎn)益多師。但是,《致馬雅可夫斯基》以它突兀的形式、超容量的內(nèi)容、洶涌澎湃的宣泄,跳出了“唱和”體式,以五百余行的巨構(gòu),向著史詩的性質(zhì)和格局邁出詩的超邁步伐,成為他的又一次巔峰式寫作。

      全詩在三重交織交叉交合中建構(gòu)一個多維的網(wǎng)狀主題:呼喚馬雅可夫斯基與他的詩的復活。作者認為,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在沉寂了漫長的時間以后,已經(jīng)到了它穿過拒絕接受它的若干時代的死亡地帶,來到了復活的時節(jié)。第一重的交織是回顧“馬詩”在他活著的時代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他既是一位紅色詩人但又超越了時代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以一個純粹詩人的姿態(tài),重塑了俄羅斯的語言,并且敢于在地獄面前用自發(fā)的力量主宰自己,像詩人一樣死去;在回顧的同時,作者用對比的手法描述今天“無詩”的現(xiàn)實,無論是今天的俄羅斯還是地球上混亂的現(xiàn)實,都因缺少“馬詩”、缺少預見性的詩歌而亟須“馬詩”的復活。他“歸來”的意義和必然性被吉狄馬加敞開。這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交織。第二重交叉是馬雅可夫斯基時代同輩杰出的詩人們,如茨維塔耶娃等,對“馬詩”的贊譽和推崇,由此定位“馬詩”是天才之詩、純粹之詩,是讓大地感動、悲傷、戰(zhàn)栗的詩。與此同時,詩人吉狄馬加以今人的眼光、今天的審美、今日的詩風對“馬詩”進行回望、品鑒和判斷,給予它極致性的褒贊。事實上也是在當下詩風駁雜、莫衷一是中對“詩性”的確認。這兩種判斷互相交叉,構(gòu)成回旋和交響。第三重交合是敘事與抒情的耦合,使全詩有汪洋般的起伏和潮汐,從而波瀾壯闊。這種三重奏式的語言織體,匯成多維多聲多元的詩體的合唱和交響,成為黃鐘大呂式的詩碑。馬雅可夫斯基是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的詩也是20世紀最偉大的遺產(chǎn)。因為其詩歌語言的“神性”,他不僅預言了時代、歌頌了時代,也批判了時代?!盁o論是你的低語,還是雷霆般的轟鳴/你的聲音都是這個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僅次于神的聲音?!痹娙苏{(diào)動起自己全部的想象,椎心泣血地呼喚馬雅可夫斯基詩歌的復活,他相信:“馬雅可夫斯基,新的諾亞——/正在曙光照耀的群山之巔,等待/你的方舟降臨在陸地和海洋的盡頭。”之所以如此熱切地呼喚,是來自詩人對“馬詩”的判斷:你的詩,絕不是紡毛的喑啞的羊羔/是涌動在街頭奔跑的雙刃,堅韌的結(jié)構(gòu)/會讓人民恒久的沉默——響徹宇宙/是無家可歸者的房間,饑餓打開的門/是大海咬住的空白,天空牛皮的鼓面/你沒有為我們布道,每一次巡回朗誦/神授的語言染紅手指,噴射出來/階梯的節(jié)奏總是在更高的地方結(jié)束。

      全詩像這樣的神來之筆可謂隨處都有。從馬雅可夫斯基經(jīng)典的“樓梯式”聯(lián)想到階梯,從樓梯的下行反喻出階梯的上揚,詩的句子于是出現(xiàn)“階梯的節(jié)奏總是在更高的地方結(jié)束”。幾乎每一個詩意句式都可以像這樣得到豐富的詩性意蘊,這就使這篇大體量的長詩的寫作抵達一種極致的“詩狀態(tài)”。而全詩的思想所向是世界歷史,是世界歷史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昨天的歷史已經(jīng)被吉狄馬加以詩人返回詩人、詩歌吟唱詩歌的方式參透并且照亮,今天的現(xiàn)實是“那些啟蒙者承諾的文本和宣言\如今都變成了舞臺上的道具\用伸張正義以及人道的名義進行的屠殺\——從來就沒有過半分鐘的間歇”,“那些失去傳統(tǒng)、歷史以及生活方式的人們是\艾滋病與毒品共同構(gòu)成的雙重的災難”。詩歌看見了隱藏在黑暗中的苦難,詩性對苦難的穿透,不僅是語言的救贖,更是一種思想的啟示錄,猶如穿褲子的云帶來的精神閃電,燭照著未來。

      總體而言,我認同詩界將吉狄馬加定位于抒情詩人的歸類。吉狄馬加的抒情詩具有抒情詩中特別彰顯的情緒,他的詩具有濃郁的情感、深刻的哲理、恣肆的想象、絕妙的比喻、瑰麗的象征、精致的語言、神奇的狀摹這些眾多優(yōu)秀詩歌的特質(zhì)和品位,但它們的主體性往往有形和無形地突出著“大我”的意識和意境。這與當下眾多詩人們見“大我”而唯恐避之不及是大不相同的。在這一些詩人和詩評家眼里,“大我”有時又等同“大詞”,被貶為“非詩”或者下品。不可否認,“大我”由于更具宏大、概括、整體、象征,因而容易同質(zhì)、單一、概念化,寫作上的難度更大,更不容易見出個性、形成風格。在一定意義上,“大我”意識這個詩歌路向與詩歌天然的個性化追求相悖,所以有了更多的創(chuàng)作自由后許多詩人都對此路向望而卻步或止步不前,甚至是唯恐避之不及。其實,“大我”并不是詩歌的死敵、絕路和歧途。與其說它是詩歌的畏途或陷阱,不如說它是詩歌的險處的風景,是更難抵達的詩歌的絕境。所以,“小我”就會在風格化、個性化、多樣化的口號下成為詩寫作的一種捷徑或者坦途,讓詩人們趨之若鶩又冠冕堂皇,有漂亮的詩歌口號和詩學理論為其遮羞。從詩歌史的角度看,“小我”和“大我”其實并不是勢不兩立或非此即彼的。兩者可以分道揚鑣,也可以合二為一。無論“小我”或“大我”,誰能抵達詩歌的極致,誰能達到“我”的極致,誰就是詩歌的圣手,誰就可以是偉大的詩人。如果認為詩路只有華山一條道,而不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如果認為詩藝只是有此一號別無分店,而不是萬紫千紅總是春;那也是對詩人創(chuàng)造力和精神世界豐富性的極大誤讀,是對詩體魅力魔力無窮大的小覷和低估。在當下的詩歌實踐中,我們更多看見的是詩人們陷入小我之小中不能自拔,個性化成為碎片化、瑣碎化、細小化的同義詞,氣象與格局矮化和萎縮了。一地雞毛式的個性化不是詩歌豐富性的本相。當下詩人們的語言觀和語言技術也在“小我”化,即脫離賦比興的大詩性,脫離想象、象征、形象的大能力,從詩學退回到語言學,退回到語言技術,退回到為語言而不是為詩而修辭的“小”性上來,其語言學價值越來越大于詩學價值,仿佛是個性的極致化創(chuàng)新化,其實是與詩性漸行漸遠的。吉狄馬加堅持自己對詩歌認識論和風格論的秉持,是他對詩歌本質(zhì)論和本體論的自覺和清醒。他實際上只是堅守住了詩歌最簡樸而又最深刻的硬道理:“如何寫下肝腸寸斷的詩句!”(《致瑪麗娜·茨維塔耶娃》)

      作為抒情詩人,吉狄馬加是一個具有將抒情主旋律與敘事、描寫、沉思、頓悟等副線和復調(diào)完美組合成交響樂的曲式結(jié)構(gòu)家。他是在抒情中完成對歷史的述說,在抒情中完成對人性的描寫,在抒情中完成對哲學的沉入,在抒情中完成對神性的現(xiàn)身的。這是他的抒情詩風格,也是他抒情詩的多質(zhì)性。他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詩風。

      吉狄馬加詩歌抒情與敘事的結(jié)合既出現(xiàn)在短制小詩中,更熟練地運用于長篇抒情詩里,或者邊抒邊敘,或者糅合一體,既作用于節(jié)奏變幻,也作用于詩緒的推進動力。比如在《致馬雅可夫斯基》中,從廣場上馬雅可夫斯基的銅像開始敘述,首先是一個混亂污濁的現(xiàn)實世界,然后敘述回到歷史,回到“馬詩”的時代,然后再度刻畫詩人的形象并與廣場上的雕像形成對比和呼應,接著人稱“你”之后,用“他們”的作為再現(xiàn)今天世界的霸權(quán)、恐怖、裂變。其間多次加入、插入、介入純粹的極致的抒情,像“你是詞語粗野的第一個匈奴/只有你能吹響斷裂的脊柱橫笛”;像“是你在語言的鐵氈上掛滿金屬的寶石/呼嘯的階梯,詞根的電流閃動光芒/是你又一次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形式/掀開了棺木上的石板,讓橡木的腳飛翔”;像“馬雅可夫斯基,礁石撞擊的大海/語言中比重最有分量的超級金屬/浮現(xiàn)在詞語波浪上的一艘巨輪/穿越城市龐大胸腔的蒸汽機車/被堆積在曠野上的文字巨石陣/撕破油布和馬鞍的瘋狂的囈語/難以訴諸孤獨野中鮮紅的壯碩”。這種交叉,這種抒情的到來,是節(jié)奏,是抒情主體性突出,是升華,是內(nèi)容的豐富和空間的擴大,也是純粹的語言之鹽。

      又比如在《大河——獻給黃河》中,作者敘述黃河的偉大歷史和變遷,“當大地和雪山的影子覆蓋頭頂/哦,大河,在你出現(xiàn)之前,都是空白”,由是過渡到對光的禮贊,以光形成象征,于是語言的華彩脫穎而出:“光是天空的脊柱/光是宇宙的長矛/哦光,光是光的心臟,光的巨石輕如羽毛/光傾瀉在拱頂?shù)纳峡?,像一層失重的瀑?當光出現(xiàn)的時候,太陽,星星,純粹之物/都見證了一個偉大的儀式。”這是感情色彩和顏色中的線條,也是插敘式的旁逸。同時,他的歷史敘述也是詩意盎然、詩情畫意的:“作為母親的形象,你一直站在那里/如同一塊巨石,誰也不可以撼動/我們把你稱為母親,那黝黑的乳頭/在無數(shù)的黃昏時分發(fā)出吱吱的聲音?!?/p>

      吉狄馬加的抒情中注入著對人性的深描,這使他的詩觸及了人類靈魂的敏感而柔軟的地方。他的詩的人性深度體現(xiàn)在對苦難的悲憫、對弱者的同情、對愛情的敏感、對親情的深慟等方面。為了抒懷,他運用了各種各樣描摹的畫筆?!痘卮稹访鑼懥艘粭l小路,一個流蜜的黃昏,姑娘丟了繡花針,而我對她說:“那深深插在我心上的/不就是你的繡花針嗎?!薄都文锹锬厥系男强铡窞闀缡篮币姷亩鍍|塊嘛呢石樹碑立傳,因為它“像無色的花\悄然盛開在不朽的殿堂\它是恒久的紀念之碑\它用無言\告訴無言它讓所有的生命相信生命”。

      吉狄馬加常常是在抒情中完成了對哲學的沉入。他的詩在激情詩興中往往又有深沉的靜止和沉思,哲學性或者說詩化的哲學是他的詩流中不斷閃現(xiàn)的魚群。比如,由“鹿回頭”,他深獲啟示,“但愿人類不要在最絕望的時候\才出現(xiàn)生命和愛情的奇跡”。比如,“在大涼山\一個生命消失的那一刻/它就已經(jīng)在另一種形式中再生”(《獻語1987》)。在他近期最引人關注的一系列詩如《不朽者》《時間的入口》《誰也不能高過你的頭顱——獻給屈原》《我,雪豹……》《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致馬雅可夫斯基》等作品中,都有一種強大的思想氣場和哲學銳性被詩意包圍或包裝,在語言的驚異中還有思想的深意,讓人反復咀嚼而又無限回味。吉狄馬加的詩是浸泡在哲學氛圍中發(fā)酵的,他是一位有著強烈哲學意識的詩人,他的詩不僅有情緒的感染力,也具有思想的穿透力。

      吉狄馬加的抒情還不時讓詩歌的神性現(xiàn)身,仿佛一種頓悟被詩歌的閃電照耀。或許由于“神性”本身在巫師性質(zhì)的畢摩和預言性的詩歌里成為詩的“特異功能”,所以在他的彝族題材、中國少數(shù)民族題材、世界少數(shù)民族題材和以“我”為詩歌第一人稱的詩作中,吉狄馬加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就釋放出“神性”的詩句。比如這句:“巫師說:所有的影子都不相同/說完他就咬住了燒紅的鏵口!”(《影子》)彝族畢摩在做法事時,為了通神或者已經(jīng)通神時,就會將犁鏵口燒紅,然后頻頻用舌頭舔這鐵紅高溫的鏵口而不受一點灼傷。這里將此入詩,進入的是一個語言之外的世界。比如:“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雙唇正離開我的身軀\那些神授的語言/已經(jīng)破碎成無法描述的記憶/于是,我仿佛成為一個格薩爾傳人/我的靈魂接納了神秘的暗示。”(《嘉那嘛呢石上的星空》)這是青海藏族用虔誠堆積六字箴言巨石的神啟性詩句。比如:“你是光和太陽的使者/把頌辭和祖先的囈語/送到每一位占卜者的齒間。”(《孔多爾神鷹》)這是印第安人的命運象征與占卜。預言性也是詩歌偶然中的必然性顯現(xiàn)。荷爾德林的詩意棲居有這個意思,他在詩中說:“人將幸福地/用神性度量自身?!奔荫R加的詩中的“大我”形象有時就是灌注著神性的。比如,他說:“詩歌,睜大著眼睛,站在\廣場的中心,注視著一個個行人。/它永遠在等待和選擇誰更合適?/據(jù)說,被它不幸或者萬幸選中的那個家伙:/——就是詩人!”(《詩歌的起源》)“我才是詩人吉狄馬加/我才是那個不為人知的通靈者/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刻\我舌尖上的詞語與火焰/才能最終抵達我們偉大種族母語的根部!”(《火焰與詞語》)這是“我”“詩人”“神授與神性”的神秘關聯(lián)的自述、自覺、自豪,所以,他詩中“我”,不僅是小我、大我的融合,也是詩性、神性的合體。當然,我以為,吉狄馬加詩歌中的“神性”還有許多是指涉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人類追求的真理、世界表象中的真相、社會態(tài)勢中的趨勢等,以及他的詩歌中那些神來之筆、那些奇思妙想,甚至是那些超凡脫俗的比喻、想象和偉大的卓爾不群的語言。

      【注釋】

      ①《中國藝術報》2016年7月1日。

      ②吉狄馬加:《青海,最后凈土的入口與文化創(chuàng)意》,見《與白云最近的地方》,華文出版社,2017,第65頁。

      ③艾青:《詩論》,見《艾青》,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第190頁。

      ④⑤⑦吉狄馬加:《與白云最近的地方》,華文出版社,2017,第245、245、184頁。

      ⑥吉狄馬加在2016歐洲詩歌與藝術荷馬獎頒獎儀式上的演講,《中國藝術報》2016年7月1日。

      ⑧海德格爾:《詩·語言·思》,彭富春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第197頁。

      ⑨波德萊爾:《惡之花》,張秋紅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第266頁。

      (向云駒,中國文聯(lián)中國文學藝術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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