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巧蘭

（石家莊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35）

前人有關(guān)D變音現(xiàn)象的研究，多集中在河南方言和山東方言。關(guān)于河北方言中的D變音，除了曹牧春《河北威縣方言的D變韻》[1]、李巧蘭《河北趙縣方言的D變音》[2]兩篇文章對威縣和趙縣方言中的相關(guān)現(xiàn)象進行過專題研究外，還有零星提及這個現(xiàn)象的文章，如吳繼章先生在研究“了”的讀音時，在文章中提到了“霸州”方言有D變韻現(xiàn)象[3]，關(guān)于河北其他縣市這種變音情況還鮮有研究。筆者在進行方言調(diào)查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邢臺縣也存在D變音現(xiàn)象，并對其讀音和語法功能相關(guān)情況進行了詳細調(diào)查。

一、邢臺縣方言的D變音及其與基本音系的關(guān)系

（一）邢臺縣方言的D變音的讀音情況

1.邢臺縣方言D變音的韻母

邢臺縣方言中的34個韻母，只有16個有D變韻，其他的韻母只有相應(yīng)的?變獨立音尾形式，而沒有D變韻形式，所以邢臺縣方言共有16個變韻形式，筆者將變韻及例字列表如下，見表1。

2.邢臺縣方言D變音的聲調(diào)

邢臺縣方言D變音的聲調(diào)，不論原來聲調(diào)是何調(diào)值，在D變音中一律變?yōu)橐粋€相對應(yīng)的長調(diào)形式，具體調(diào)值如下：

（二）邢臺縣方言D變音與基本音系的關(guān)系

筆者將邢臺縣方言的D變音從變韻、變調(diào)兩個方面與基本音系進行比較，以便更好地看到它的變音特點。

1.D變韻

邢臺縣方言的D變韻母從數(shù)量上看大大少于趙縣方言的D變韻，所以與基本韻母相比，邢臺縣方言D變韻母的類型也較簡單，只有主要元音長化并增音型和主要元音長化并卷舌型兩種類型。

表1 邢臺縣方言D變韻簡表

（1）主要元音長化并增音型

主要元音長化并增音型變韻，主要涉及到基本音系中的無尾韻母，但不包括舌尖元音和高元音韻母，變韻的音值是在原來韻母主元音變成長元音的基礎(chǔ)上再增加一個元音?。這種變韻共有12個，如下：

（2）主要元音長化卷舌型

除了上面提到的12個韻母外，基本韻母為前鼻音尾韻母時，它的D變韻形式是：基本韻母的主要元音由短元音變成鼻化長元音，同時附加卷舌動作。這種讀音類型的韻母有4個，如下：

（3）其他18個韻母沒有D變音

邢臺縣方言中當基本韻母為上述16個基本韻母以外的韻母時，在其后附加一定的語法意義時沒有變韻形式，而是采用加“相應(yīng)?音尾”的形式來加以表達。所謂“相應(yīng)?音尾”，它的讀音形式隨韻母的末尾音素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對應(yīng)關(guān)系如下：

在這些讀音中，其中增加的元音音素部分在發(fā)音時，時長較短，類似于弱化的韻頭形式，所以筆者在標注時標成了上標的形式。

2.D變調(diào)

從調(diào)類看，邢臺縣方言基本聲調(diào)有四個調(diào)類。邢臺縣方言的D變調(diào)與基本聲調(diào)不同，其中陽平和上聲的D變調(diào)出現(xiàn)了合并的現(xiàn)象，最后四個聲調(diào)有三種調(diào)值合并成三個長曲折調(diào)的形式。具體情況如下：

243﹤24（陰平），522﹤53（陽平），522﹤55（上聲），311﹤31（去聲）。

二、邢臺縣方言D變音的語法功能

邢臺縣方言D變音從語法功能上來說，大體當于普通話的持續(xù)體標記“著”、完成體標記“了1”、終點格標記“到”和處所格標記“在”的語法功能，如表2所示。

表2 普通話與邢臺縣方言語法功能對照表

表2所舉幾例，比較了普通話與邢臺縣方言的幾個句子，可以看出邢臺縣方言的D變音相當于“了1”“到”“在”“著”的功能，但兩者在用法上又有所不同，并不是普通話中的這些虛成分都能用D變音替換，除了語音的限制外，還有句法特點上的不同。下面筆者將兩者進行對比，分析它們的具體情況。

（一）相當于北京話的完成體標記“了1”

在普通話里，“了”有“了1”“了2”用法上的區(qū)分，但是從讀音上兩者區(qū)分不開。邢臺縣方言與普通話不同，相當于“了1”和“了2”的“了”在讀音上有區(qū)別，如：“了1”讀 lau，或有 D 變音；“了2”讀 lε，沒有 D變音形式。邢臺縣方言的D變音在功能上相當于普通話的“了1”，但兩者并不是總可以互相替換，還要具體根據(jù)句法環(huán)境具體分析。北京話用“了1”的地方，在邢臺縣方言中并不能統(tǒng)一換成D變音表示。

1.用在“V+了1+賓語”句中，相當于完成體標記

普通話中“V+了1+賓語”句中的“了1”，邢臺縣方言都可以替換成D變音的形式，表示動作行為的完成，句中的動作行為可以是已然的，也可以是未然的。如：

（1）他潑D我一身水。他潑了我一身水。

（2）小明上D學校就變樣lε。小明上了學校就變樣了。

（3）張紅一不小心打D一個碗。張紅一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

2.用在“了1”和“了2”共現(xiàn)的句子

位于句尾的“了”，有兩種情況，相當于一個語氣詞，另一種情況相當于“了1+2”。相當于“了2”的不能用D變音，相當于“了1+2”的也不讀D變音。而不位于句尾的“了1”，都能用D變音的形式來表示完成體意義。如：

（4）我縫D衣裳lε。我縫了衣裳了。

（5）我做D飯lε。我做了飯了。

（6）我們進D貨lε。我們進了貨了。

（7）a.衣裳他縫lε。衣裳他縫了。

（8）a.飯他做 lε。飯他做了。

（9）a.貨我們進lε。貨我們進了。

例（4）-（6）中相當于“了1”的地方可以用變音，相當于“了2”的地方只能用 lε。例（4）-（9）中句末的lε在功能上相當于“了1+2”，此處不可以用D變音。

以下句子（10）b-（12）b，在邢臺縣方言中是不成立的。其中的原因可能正如辛永芬先生在對?？h方言的動詞變韻進行分析時所指出的那樣：“了1”和“了2”的合并在前，動詞變韻發(fā)生在后[4]。

（10）b.衣裳他縫Dlε。

（11）b.飯他做Dlε。

（12）b.貨我們進Dlε。

有一點值得我們特別注意：雖然“了1”能用D變音換，“了2”不能變成D變音，但并不意味著“了2”的讀音是不變的，不同的句類中，“了2”的讀音也是不同的。上面的例子是在陳述句中的情況，如果是在疑問句或祈使句中，“了2”或“了1+2”的讀音與陳述句是有差別的。在疑問句中，“了2”一般讀lau，如：

（13）你縫D衣裳lau？你縫了衣裳了？——縫lε。縫了。

（14）他做D飯lau？他做了飯了？——做lε。做了。

（15）你們進D貨lau？你們進了貨了？——進lε。進了。

在祈使句中，位于句末的“了2”有兩種讀音。不管哪種讀音，一律不能換成D變音，不同的讀音表達的句子意思不同，如：

（16）piau①piau是“不要”的合音形式，下文與此同。拔 lau?。ā鞍巍边@個動作還沒開始，提醒小心避免這個動作的發(fā)生。）

（17）piau 拔 lε!（“拔”這個動作已經(jīng)在進行的過程中，要求停止進行。）

（18）piau 灑 lau?。ā盀ⅰ边@個動作還沒開始，提醒小心避免這個動作的發(fā)生。）

（19）piau 灑 lε!（“灑”這個動作已經(jīng)在進行的過程中，要求停止進行。）

3．用于含有數(shù)量成分的句子

句中的數(shù)量成分既可以是名量成分，也可以是動量成分，還可以是指量成分和時量成分。當句中的數(shù)量成分是名量成分或指量成分時，D變音表示動作的完成，如：

（20）他擦D一面墻。他擦了一面墻。

（21）我喝D一口水。我喝了一口水。

（22）他押D一塊錢。他押了一塊錢。

（23）他賃D一間屋Z。他租了一間屋子。

當句中D變音后用的是動量成分時，動量成分表示動作的次數(shù)，如：

（24）他爹打D他一頓。他爹打了他一頓。

（25）說D兩遍。說了兩遍。

（26）著刀捅D他兩刀。用刀捅了他兩刀。

當句中D變音后用的是時量成分時，時量成分表示動作經(jīng)歷的時間，如：

（27）他罵D一下午。他罵了一下午。

（28）你站D快兩個鐘頭了。你站了快兩個小時了。

（29）他躺D一天。他躺了一天。

（30）又過D一天。又過了一天。

在含有數(shù)量成分的句子中，產(chǎn)生D變音的如果是形容詞性成分，則表示某種情況的實現(xiàn)，如：

（31）你好像年輕D好幾歲。你好像年輕了好幾歲。

（32）半年沒見他胖D大概十斤。半年沒見他胖了大概十斤。

（33）衣服長D一大截。衣服長了一大截。

（34）錢多D好些。錢多了很多。

4．用于動詞重疊式

邢臺縣方言中，重疊式動詞如果表示一個短暫動作的完成，也可以變成D變音的讀音，這種情況下兩個動詞都要變成D變音形式，形成“VDVD”格式，如：

（35）他說D說D那件事兒。他說了說那件事兒。

（36）他用D用D鏟Z。他用了用鏟子。

（37）他擦D擦D桌Z。他擦了擦桌子。

5．用于存現(xiàn)句

在存現(xiàn)句中，存現(xiàn)動詞表示某種情況出現(xiàn)了或發(fā)生了,也就是說，具有完成體功能的“了”出現(xiàn)的地方，在邢臺縣方言中也可以用D變音表示，如：

（38）家里用D一擔柴。家里用了一擔柴。

（39）床上躺D一個病人。床上躺了一個病人。

（40）客廳掛D一幅畫兒?？蛷d掛了一幅畫兒。

（41）屋里坐D一個人。屋里坐了一個人。

6．用在小句中作完成體標記

在連謂謂語句主句中，一般來說，前一個動詞和后一個動詞動作的發(fā)生有先后關(guān)系。如果后一個動作動詞是緊跟著前一個動詞表示的動作的完成而開始的，那么前一個動作動詞后有“了”的地方，也同樣可以用D變音表示完成體意義。動作動詞表示的意義可以是已然的，也可以是未然的。但是后一個動詞后如果也有“了”，處于句末，相當于“了1+2”的意義，那么不管后一個動作是已然的還是未然的，此處都不能用D變音的形式。如：

（42）你喝D水再走。你喝了水再走。（將來完成體意義）

（43）他喝D水就走lε。他喝了水就走了。（現(xiàn)在完成體意義）

（44）他擦D桌Z才睡覺。他擦了桌子才睡覺。（現(xiàn)在完成體意義）

（45）你放D假早點回來。你放了假早點回來。（將來完成體意義）

（46）闖D禍你才跟我說。闖了禍你才告訴我。（現(xiàn)在完成體意義）

（二）相當于北京話的“到”的語法功能

在邢臺縣方言中，能用D變音的句子中，它的語法意義除了相當于完成體“了1”外，還可以相當于終點格標記“到”的語法功能，“到”后面的名詞有兩類：一類是處所名詞，一類是時間名詞，時間名詞表示動作行為在時間上的終止點，處所名詞表示動作行為在空間上的終止點。

D變音出現(xiàn)在處所名詞前的情況，在邢臺方言中，動作行為可以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也可以是還沒有發(fā)生的，如：

（1）我把錢藏D哪兒lau？我把錢藏到哪兒了？

（2）東西你放D桌Za?吧。東西你放到桌子上吧。

（3）他撞D門a? lε。他撞到門上了。

（4）俺把車停D那邊兒lε。我把車停到那邊兒了。

在連謂句中，如果有處所名詞，D變音也可以替換用在處所名詞前的“D+到”，同樣表示動作所達到的最終位置點，如：

（5）我把你送D單位去再回來。我把你送到單位去再回來。

（6）拿D外面去扔lau。拿到外面去扔了。

（三）相當于北京話的處所格標記“在”

在邢臺縣方言中，D變音除了相當于完成體標記“了1”和終點格標記“到”的語法功能外，還相當于處所格標記“在”，一般出現(xiàn)在方位名詞前的位置，如：

（1）他被困D屋里lε。他被困在屋里了。

（2）畫掛D墻a?好看。畫掛在墻上好看。

（3）菜擱D桌Za?吧！菜擱在桌子上吧！

（四）相當于北京話的持續(xù)體標記“著”

一是用在靜態(tài)存現(xiàn)句“NL+VD+N”中，表事物存續(xù)的狀態(tài)。如：

（1）床上坐D一個人。坐著一個人。

（2）門口臥D一只狗。門口臥著一只狗。

（3）墻上掛D一幅畫。墻上掛著一幅畫。

二是用在一般陳述句或疑問句“S+VD+O”中，表動作的持續(xù)。如：

（4）你先拿D這瓶酒。你先拿著這瓶酒。

（5）你不能總想D他的好處。你不能總想著他的好處。

其中的“O”還可以是謂詞性成分，如：

（6）你跟D他走，沒錯。

（7）你想D這事咋辦？

（8）他坐D車來的。他坐著車來的。

（9）他拿D書走lε。他拿著書走了。

（10）他罵D走lε。他罵著走了。

四是用在“VD+A”中，VD作A的主語，VD表示人的一種主觀感受，動詞都是持續(xù)性動詞。如：

（11）這把椅子坐D不舒服。這把椅子坐著不舒服。

（12）這話聽D順耳。這話聽著順耳。

（13）這菜嘗D挺香。這菜嘗著挺香。

三、邢臺縣方言中與D變音功能相當?shù)膬煞N結(jié)構(gòu)形式

在邢臺縣方言中，不僅可以用D變音表示完成體、持續(xù)體意義和終點格、處所格標記，也可以用另外一種形式表示相同的語法意義。這種結(jié)構(gòu)形式就是在謂詞后面加上“相應(yīng)的?變體形式”，包括：i?、u?、y?、??、??、n?、??，具體后面加哪個變體，條件是受謂詞的語音限制，要看謂詞是以什么音素結(jié)尾的，然后加上相應(yīng)的變體形式，具體對應(yīng)情況見前文。D變音和“相應(yīng)的?變體形式“能否共存，又分兩種情況：

（ 一）“ 鼻音尾韻母謂詞+n?/??”與 D 變音并存

邢臺縣方言中，韻母為鼻音尾的謂詞的D變音都能換成“動詞/形容詞原形+n?/??”結(jié)構(gòu)形式，其中前鼻音尾韻母換成n?，后鼻音尾韻母換成??，而句子意思不變，如：

（1）你想??這事咋辦？?你想D這事咋辦？

（2）他被困n? 屋里 lε。?他被困D屋里 lε。

（3）東西你放??桌Za?吧。?東西你放D桌Za? 吧。

（4）你放??假早點回來。?你放D假早點回來。

（5）你們進n?貨lau？?你們進D貨lau？

（6）再鬧，把你送??你姥爺a去。?再鬧，把你送D你姥爺a去。

（ 二）“ 謂詞+i?/u?/y?/??/??”時，沒有 D 變音的形式

雖然這種結(jié)構(gòu)沒有D變音的形式，但其表示的語法意義也是完成體、持續(xù)體意義和終點格、處所格標記，具體后面加哪個音尾，也是依前面謂詞韻母結(jié)尾的音素而定，如：

（1）起i?風lε。起了風了。

（2）這本書我讀u?三遍了。這本書我讀了三遍了。

（3）你呲??個牙，真難看。你呲著個牙，真難看。

（4）他跑u?北京了！他跑到北京了！

（5）他舉y?個手，像個啥？他舉著個手，像個啥？

（6）這菜吃??不好吃。這菜吃著不好吃。

D變音是用語音的變化來表示一定的語法意義的現(xiàn)象，它產(chǎn)生的直接原因和動詞、形容詞后的虛成分有關(guān)。關(guān)于動詞變韻（音）所表示的語法功能問題，學術(shù)界有爭議，有人認為“動詞變韻的結(jié)果使得缺乏嚴格意義形態(tài)變化的漢語有了某些類似形態(tài)的成分”[5]，主要表時體意義，而張慧麗和潘海華先生卻認為它是“分化有界無界的一種語法化手段”[6]。從河北方言的D變音來看，它應(yīng)該尚處于初期階段，這種變化不像河南方言那樣，“已經(jīng)高度‘結(jié)構(gòu)化’、不可逆化，共時層面表現(xiàn)為通過動詞的形態(tài)變化與補足語之間互動來分化有界與無界的一種語法化手段”[6]，尤其是D變音與獨立音尾式并存的情況值得我們注意。據(jù)被調(diào)查人說，當說話語速較慢時或表示強調(diào)時，謂詞為鼻音尾韻母的音節(jié)，一般虛成分讀n?或者??；而當語速較快時，就用D變音。但是，當它的語法意相當于“到”和“在”時，更多的情況下是用D變音，獨立音尾較少用，有些人甚至已經(jīng)不用了。而其他韻母的音節(jié)只有一種形式，或者是D變音，或者是謂詞后再加獨立音尾，表一定語法意義。這些現(xiàn)象很可能預示了D變音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過程和先后次序，筆者將結(jié)合其他縣市方言D變音的情況另文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