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煒

黃家寨，好提氣的名字，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恢宏氣勢。這個被群峰環(huán)抱，竹海簇?fù)?，近兩千米海拔的福平包山脈悠然于此駐足，神秘，安靜，世間一切紛擾，絕塵而去。

我見到趙華能師傅這天，適逢十月南風(fēng)，天下著蒙蒙細(xì)雨，滿山竹香，趙師傅家深情地隱藏在仙霧當(dāng)中。趙師傅雖八十有六，仍然眼不花，耳不聾，精神爍爍，怎么看都不屬這個年齡段的人。趙老師傅喜歡微笑，言詞之間帶著年輕人鮮活的氣息。我走進(jìn)這個充滿溫馨的家時發(fā)現(xiàn)，伴隨趙師傅一生但如今已然休閑的木工刨，鋸子，桶刨，斧子，錘、銼等一干木匠工具，仿佛展覽似的環(huán)繞在身旁。

它們是趙老師傅的勞作伙伴，在趙老師傅的眼里，它們好像會說，會笑，會思考，它們一生和他密切配合，和他一起付出，一起創(chuàng)造價值，一起度過許多甘難困苦。它們的竭力付出，讓趙老師傅深感欣慰。這會，它們正親切地回頭凝望著他。趙老師傅腑身撫摸一下它們的身肩、頭顱，以示感激般的親熱。該幕讓我深受感動，我再次緊握趙老師傅的手，我感到來自趙老師傅掌心的溫暖。掌心溫暖，人性，人心必然溫暖厚道。

我問目前經(jīng)濟(jì)情況，一直陪伴在趙老師傅身旁的，他的女婿龔厚友指著碧浪濤天的竹海笑道，從前不通公路，倒是好賣，公路開通，大車能進(jìn)山來了，反而賣不動了，也不值錢了，恐怕是現(xiàn)在的城市建筑不需要竹子了吧。好笑的是，羅漢果也不好賣，今年尤差，現(xiàn)在的羅漢果，我們戲稱它落難果；百香果好賣，但我們這里海拔高，難種植，早播種，天冷，長不好芽。晚種，沒等到果成熟，霜一來，果凍壞了。龔厚友一臉無奈，但心氣平和，臉色沉靜，達(dá)觀心態(tài)，雖已年過六旬，氣色卻好像年輕人一樣。

趙老師傅有一個兒子，三個女兒，一個嫁靈川，一個嫁本寨，一個嫁巖山底。已有孫子、外孫八個，包括重孫等，全家總共二十幾口人。就像有首歌唱的那樣，好大的一個家。趙老師傅的房子建造的十分寬敞，漂亮，三層樓，用的全是優(yōu)質(zhì)老油杉。趙老師傅笑道，我的木匠手藝是跟哥哥學(xué)的，我兒子趙啟財跟我學(xué)，孫子，外孫跟他們的父親和潘玉仁學(xué)。如今，我孫子，外孫郎全都帶徒弟了。

趙老師傅中氣足，吐字清晰，目光明亮，稍顯瘦削的臉上，常常掛著微笑，以至，一個早已年過古稀的人，有著這番狀態(tài)，實在令人感佩。

趙老師傅介紹說，他每天都要喝點(diǎn)風(fēng)濕酒，大多喝自家釀制的吹風(fēng)蛇酒，有時也喝買來的酒，都不過量。這是趙老師傅身體強(qiáng)壯的又一原因！如今，趙老師傅仍然每天堅持上山下地干些輕活，而不是整天呆在家懶得動彈，這恐怕是他身體好的又一重要因素。

說到學(xué)藝的事，趙老師傅一臉的敬意，他說，他十分佩服哥哥，他的木匠手藝就是哥哥趙榮清教的，哥哥不僅木匠手藝精，打鐵手藝也精，法術(shù)也很高明。

我好奇地問，都懂哪些法術(shù)？趙老師傅有些為難，不知該怎樣說。我知道這是師傅們的秘密，便不再問。每師有每師的秘訣與禁忌，比如升梁豎柱有秘訣，木匠祭廠有秘訣。趙老師傅說，這些方面，他的哥哥可稱大師極人物，而哥哥的木匠手藝又是從一位湖南老師傅那里學(xué)來的。

趙老師傅的房子已建造幾十年了，工藝精致，縝密，房屋敞亮空闊，油性發(fā)光，一派興旺景象?？匆粦羧思沂欠褡哌\(yùn)，看樓梁、屏風(fēng)，瓦檐是否光亮。

趙老師傅香火紅朗朗的，橫幅：祖德流芳

上聯(lián)：金爐不斷千年火；下聯(lián)：玉盞長明萬歲燈。

這樣的香火聯(lián)幾乎家家戶戶都如此書寫，但是趙老師傅家的香火，紅紙油鮮，筆筆濃墨油性，這是很難遇見的。

趙老師傅介紹說，他干木匠手藝幾十年，建造房屋已經(jīng)五六十座，李江，靈川新、老二寨，大坪江，建新，白臘，矮嶺，江門口……趙老師傅除了建造房屋，還會打桶，比如打谷桶，酒桶，潲桶，腳盆，洗臉盆，桌椅板凳，茶幾，衣柜等等。給人裝房子時，還會雕飾窗花，檐梁鳳柱。趙老師傅笑道，所有這些手藝，比較難的是打桶，桶是圓的，木工刨也是圓的，很難掌握平整度。更難的是，打桶用的材料大多是老杉樹兜，老杉木兜材質(zhì)硬，斜紋多，倒刺多，紋理亂，很難刨平，有的材料是越刨越難刨圓，心情不好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氣得一斧頭砸了。主家見了很生氣，因為他可惜他的材料。我也有自己的可惜，因為耽誤了工夫，可也沒有辦法。主家也看出我是實出無奈才這樣，只好搖頭作罷。我生了自己一頓暗氣，接著再做，直到做好為止。

除了做木匠活，趙老師傅還兼鋸板子，鋸板子的事看起來簡單，但是要配合得好，配合得好就得心應(yīng)手，你拉我送，我送你拉，省力又輕松。如果配合得不好，簡直比背犁還難受，你拉他不懂得送力，他拉，他自己又不懂得借力，因此，會鋸的，一天能鋸一丈二三板子，厲害的可達(dá)丈五六；配合不好的一天鑄七八尺已經(jīng)累死，尤其夫妻間的配合更要緊。講句得罪的話，女人一般愛生氣。當(dāng)然，男人家的脾氣也大，夫妻倆一句不合就吵架，越吵越鋸不開。于是，男人罵女人和豬一樣笨，女人甩手就跑，男人在后邊追，一把拽住女人圍裙，女人憤力崩斷拉鏈，跑到?jīng)]人的地方擦眼淚。圍裙都擦濕了，淚水還在流，越想越覺得自己耍脾性不對，假如不回去，丈夫也生氣走了，一大家子人吃喝西北風(fēng)??？

介紹到自己身世時，趙老師傅有些黯然神傷，因父親不做家，母親剛生下他一歲多，父親就離家出走了，直到十二歲那年父親才突然回來，可是沒到兩年就過世了。父親不在的日子，幼年的趙華能和母親跟著大哥度日，小華能還不到六歲就給人家看牛。母親一面給人做些針線活，一面打零工，挖一天地，只能換回斤多米。十八歲那年，年輕的華能從靈川馮家灣上黃家寨當(dāng)上門女婿，之后便跟哥哥學(xué)木匠手藝。此間，還學(xué)了一手奇妙的接骨法，以至遠(yuǎn)近都有些名氣。

龔厚友點(diǎn)頭說是的，我?guī)煾的谴纬鲈\，差不多出了大事。

出什么大事了？我急問。

縣里一位領(lǐng)導(dǎo)家人摔傷腰腿，找了好多醫(yī)師醫(yī)治都不起作用，而且已出現(xiàn)往壞的方面發(fā)展情況，于是趕急來請我?guī)煾?。?dāng)時，我們建造的新房第二天清早要排線，排線是升梁豎柱之前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為了趕工，這天晚上我們收工很晚，吃過晚飯后已經(jīng)快十一點(diǎn)了，剛躺下，我?guī)煾档姆块T就被敲響。這一夜，我?guī)煾蹬芰藥资锫非巴热耍s回到工場時，天已大亮，排線時間已到，主家急了，我和師兄弟們?nèi)钡脻M頭大汗，師傅要是再晚兩分鐘，原定的吉時就過了，這怎么得了。為此，主人家的臉黑成火炭一般……

趙老師傅望了一眼龔厚友說，一切都是我的錯……

龔厚友說，師傅，你治病救人哪里有錯？

趙老師傅說，我差點(diǎn)壞了主人家的好事。

我亦為趙老師傅捏了一把汗。

趙老師傅喝了一口水接著又說，還有一次也是為人接骨的事，那次也是逢著幫人建造新屋，好笑的是，第二天早上也是排線，我趕回時只差兩分鐘又差點(diǎn)誤主人家的事了……

沒想到平靜的木匠生涯里也會遭遇這樣的險情。

龔厚友告訴我說，我?guī)煾的峭敕Q得上神奇的接骨水，是跟李江李師傅學(xué)的，無論病人傷勢如何疼痛，只要師傅趕到，化一碗水朝傷痛噴去，就像扎斷根墨燈線似的，病痛立刻減退……

我和趙老師傅的孫女郎，趙系一脈相傳的第三代年輕師傅劉忠順在溫泉門口相約。這些天，劉師傅在溫泉搞裝修。因某些人為因素?zé)o法深入工場進(jìn)行采訪，只好在驗票門口的水泥欄桿上與其交談。

劉師傅十多歲開始跟潘玉仁師傅學(xué)手藝，潘師傅帶他出師后，依靠勤勞苦干與聰明智慧，至今也建造了幾十座房子，除在本地方建，還去了龍脊江柳，以及更遠(yuǎn)的地方，比如興安縣，靈川縣，柳州等地都有他的作品。

距離那么遠(yuǎn)，他們怎么知道你？

找上門來呀。

看來你大名在外了。

劉師傅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問，你們經(jīng)常外出，肯定會有一月兩月不歸家，夫妻感情怎么辦？

能怎么辦呢？劉師傅窘迫說，買點(diǎn)東西回家哄哄唄。只是有時又有點(diǎn)怕回。

怎么回事？

一回到家，她就安排你做這做那，所有空閑全塞滿。本來想回家歇歇，哪知，比在外邊還累。可有時候回到家里，見沒柴燒了，就想上山砍柴，她卻攔住我說，你不累啊，歇歇吧，這些事情我能做。說著一把奪下我的柴刀。最難受的是，她不想讓我再離開。我說，人家建房進(jìn)新房都是事先看好日子的，延誤人家工期，你負(fù)責(zé)?。?/p>

她臉一紅，撒嬌說，別人都買新衣服了。

我走時，她和我同一方向去做活路，路上見沒人影，冷不丁一把緊緊地抱住我……深深的夫妻情，深深的愛，以及深深的家庭責(zé)任感，令人感動。假如家里有錢，誰愿拋家離舍熬更受夜，有時還得睡在廠棚里，風(fēng)來雨去的，蛇溜進(jìn)廠棚都不知道。

如今，站在劉師傅身旁，更為年輕的龔佳貴師傅已是趙氏第四代木匠傳承人了。龔佳貴人不高，身板倒壯實，他也帶徒弟了，令我感到驚訝。

劉師傅個高，修長臉，長得有些像趙老師傅，表情和善、堅毅。這種堅毅，我不止一次從采訪其他師傅臉上看到！難道匠人的表情就該如此堅毅？是的！干手藝活，沒堅毅兩字植入心里，植入意志里，是扛不住那份苦的。他們不僅是匠人，也是空間思維感極強(qiáng)的人，雖然都沒讀過幾年書，但手中那把丈高尺，卻像玩魔術(shù)似的，能任意建造出高矮，胖瘦，不同風(fēng)格樣式的房子。只是，現(xiàn)在的木匠師傅，大多已經(jīng)拼棄使用竹篾片制作的丈高尺，取而代之的已是鋼卷尺。這是時代在進(jìn)步，傳統(tǒng)工具只能一臉的無奈。

劉師傅告訴說，建造房子，每座有每座的難，看似相同，其實不同，不僅樣子不同，使用的材料也不同；有的主人家大方爽快，有的人家卻不是這樣。諸多困難當(dāng)中，要緊的是進(jìn)廠的日子要選好，逢吉，逢開，莫逢煞，莫逢空亡日，請魯班師傅時要個已經(jīng)開叫的大紅公雞，祭廠，莫犯魯班煞。反之則易發(fā)生莫測事故；進(jìn)廠那天，于向陽的場地上，先支個十字架，十字架一面高，一面接地。重要的是梁木的砍伐和升梁豎柱。關(guān)于梁木，從前人家建造房屋，大多會半夜三更去偷人家的樹做梁木。梁木樹不能單蔸獨(dú)苗，身旁必須發(fā)長有許多兄弟姐妹樹，或者自生長的小樹，意思是這樣的樹做梁木子孫發(fā)達(dá)。砍倒人家的樹時，要在樹兜下邊放點(diǎn)錢，還要在旁邊的小樹身上捆塊紅布，寓吉利和感謝。什么時候升梁，安梁，全都有時辰規(guī)定，到時殺雄雞，放鞭炮，師傅要講彩話。所謂彩話，都是些吉利的話。主人家收到吉利的話，會很高興，住進(jìn)去多逢吉祥。其間，還會拋梁粑，場景十分熱鬧。當(dāng)然，還有香火上面的那塊照面方也很重要，必須用長在向陽坡上的樹來做，表示人逢朝陽。正柱也要長在坡頂?shù)臉?，通梢挺拔，又具陽剛之氣?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09/20/qkimagesxbsxxbsx201908xbsx20190836-2-l.jpg"/>

……

中午時分，趙老師傅家人打油茶，油茶看似清淡，味兒卻溫潤綿長。尤其菜炒得好吃，兩斤普通豬肉，一把普通白菜，普通煮法，說不出的精妙味口，滿屋里飄香。為何這樣，唯一可解釋的是空氣和水質(zhì)好。

匠人傳承的不僅僅是手藝，重要的是民族創(chuàng)造精神，中華技藝博大精深，包括建筑造型，結(jié)構(gòu)原理，技藝要求，以及拼搏力量與智慧。

遙遠(yuǎn)高聳的福平包，云開云起，一派仙境。這是趙老師傅的家鄉(xiāng)，趙老師傅及他的家人，他的后輩，他的村莊，享受自然，吸取自然精華，家人和睦，長壽安康，精湛的木匠手藝父傳子，子傳孫，代代相傳，綿延無盡———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