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

謎 之四十四

暮晚，麻雀蹲立在樹枝上

省察著時序

喜悅漲滿它的雙翼

夕光在嫩草上輕輕跳躍

柵欄里一匹剛出生不久的小羊

因為善良，眼珠子看上去

更加黝黑，而明亮

老榕樹滿滿地覆蓋著羊宅

它的雙臂

慈祥而松弛

羊糞閃著光

造物主無聲地

更新著時間

我安逸地貼睡在榕葉上

像一只沒有抱負的蝸牛

靈魂隨時逃出軀殼

在自由自在的空氣中

虛度一生的時光

謎 之四十五

騎上插翅的馬

在空曠的廣場

你的呼哨聲

在另一種分貝上

開花

戰(zhàn)勝街石的言辭

飛馳。

隱匿的深度不屬于過去

也不屬于現(xiàn)在

稻田急速后退

你的額頭寬敞

照亮田地上的波浪

童年像金色的稻粒

從指縫掉落

夜色四合

朝著這一刻奔涌而來

歸來的少年

將白晝的光偷來

為自己鑄一塊

永久閃耀的胸章

謎 之四十七

兩只鳥

停在電線上

唱著情歌

路燈照映著它們的影子

但卻只有一個

重疊的影子

一個女人

在陽臺上獨舞

路燈一樣照射出

她的影子

但卻

分成了兩個人

黑暗中的隱形術(shù)和分身術(shù)

真叫人厭倦

即使你修成障眼法

也難逃它一幕接一幕

不停變換的魔咒

謎 之五十九

二十八歲才貌雙全的葉小桑

愛上了別人的男人

昨天

她趕了一千多公里路

去找男人的妻子談判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氣質(zhì)女人

眼神中流露出霸氣和犀利

當(dāng)著她們男人的面

談話開始

談著談著，夜色漸漸閉合

談著談著，盤子里的水果不斷瘦身

談著談著，杯中的茶水慢慢上漲

談著談著，整間屋子，漸漸撐開變大

談著談著，她們變成了姐妹

流著淚笑，擁抱在一起……

小說里的情節(jié)

在墻上的掛鐘上

開了花

天色將亮

故事終于有了結(jié)局

她們深愛的男人

換了雙鞋子

輕輕將門帶上

謎 之六十

夜幕降臨

酒吧里花枝招展的女人

開始順著音樂的藤蔓

摸到暈暗的燈光下，進行

新一天的光合作用

那些被虛構(gòu)出來的面孔

像形狀各異的吊瓜

垂掛在酒氣搭成的藤架

長的，圓的，歪的，咧開嘴的……

沒有人在乎誰是誰

沒有人懷疑這夜色下

新生的作物

薯條，瓜子，泡椒雞爪，水果沙拉

它們聚集在一起

趕了那么多路

來陪一些撒謊不臉紅的人喝酒

桌牌燈靜靜蹲著

有時被猜拳聲嚇得乍暗乍亮

有時被喝醉的荷爾蒙嗆得直咳嗽

角落里第十七餐桌

一個瘦女人

尖叫了一聲

清空了身體

將夜色嚼碎了

咽下去……

謎 之六十三

黑色的葡萄架

許多種語言垂墜其下

分層的墨色將它們虛構(gòu)出來

女主人安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煮茶

她那么蒼老

在所有的黑色中

唯有她的臉

那么蒼白

一切顯得多么分明

就連她扇下的幾縷風(fēng)絲

都露出，嶙峋的骨頭

在每盅茶的清淡與濃烈之間

她度過了大半生

該做的事，都已做完

還有些什么

正在不斷起身離去

而架下那么多種語言的經(jīng)驗

一無所用

關(guān)于生活

還有哪些秘訣可言

一切多么安寧

墨色吹拂著宣紙純白的神性

謎 之六十五

鏡中出現(xiàn)過千萬次的人

不斷蛻皮

一次次刷新眼前的鏡面

鐫刻逐日拔峭的孤獨

總有一滴水

可以徑自分開江河

流入大海

總有一陣風(fēng)

能夠逆向卷往

未知的區(qū)域

總有一雙眼

會在人群中

穿梭洶涌的人頭

與另一雙眼相認

多么地難以描述啊

為了更好地被辨認

我花費了整整一生

修煉的高出他人那一寸

俗世中

不得不隱形

謎 之六十七

五月

稻花的朗誦聲

整齊而響亮

樹木發(fā)出另一種聲音

甲蟲兒不停更換外衣

石榴果提前成熟

飽滿欲裂

從不被樹下屏息親吻的少年

覺察

河流鐵了心

決意跟隨

心愛的人私奔

夏蟬憋住歌喉，不再為

流逝的時光歌唱

五月，筆桿在詩人手中直立

夜半，有人搬著厚厚的詩稿

翻爬到紅房屋頂

晾曬月光

謎 之七十六

如何控制住體內(nèi)沖動的奴隸

說出的話，一脫口

便粉身碎骨

像撞壁的瓷碟

發(fā)瘋的瓷碟

自焚的瓷碟

痙攣的瓷碟

這些顏色形狀不一的瓷碟

一會兒能堆成一座塔，連接閃電

一會兒，又攤成了一堆散沙

誰能讓這些等待復(fù)活的散沙

成為另一種發(fā)明

生活已露出太多的破綻

不怕再多上這幾處敗筆

謎 之八十三

他把嘴唇，貼緊口琴

說媽媽我吹首曲子給你聽

他均勻地用氣

不停地吹著同一個音

口琴音域中的最低音

這是母親，童年給我唯一的玩具

小時候，我更喜歡吹的是土嘰咕

也只會，吹一個音

“嘟，嘟，嘟……”

他巴眨著眼睛

專注地吹著

把我吹回了童年

一串等高的音粒

架起時光的蹺蹺板

我和兒子

坐在兩頭

不相上下

不分大小

時間在時空里倒置

謎 之八十四

母親的針尖

在生命的織布上釘下針腳

這些緊挨著的小窟窿

比她滿頭的白發(fā)密集

和她給我們的叮嚀一樣綿長

這些數(shù)不盡的小窟窿

一如數(shù)不盡生命的安慰

讓母親默默付出了一生

今天母親節(jié)

母親還是沒有放下繡花針

她買菜，燒菜，洗碗

繼續(xù)釘她織布上的小窟窿

我教她用智能手機

操作微信

給她發(fā)了個紅包

讓她學(xué)點收紅包

折騰了半天

母親對我說

太復(fù)雜，還是拿繡花針容易

說罷，她又拿起了布把

拖起了地

謎 之九十

寫詩

使我彎下腰脊

低下頭

傾聽紙上螞蟻的密語

它們不知

從什么地方冒出紙面

我是這么年輕

我還可以將腰脊放得更彎

將頭，埋得更低

甚至低于紙面

——這地平線

日升日落的邊界

沒法往回走了

當(dāng)我年邁

當(dāng)我直起腰脊

抬起頭

地平線，一寸寸被抬高

那些來歷不明的螞蟻

一一歸鄉(xiāng)

那些我寫過的風(fēng)、曲子

雨滴、愛、歌聲和吻

也各自回到

它們原來的位置

什么都沒有了

僅僅剩下一頁白紙

責(zé)任編輯：梁智強

作者簡介

陸燕姜，筆名丫丫，1980年生，廣東潮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級，廣東省作協(xié)理事，廣東省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委員，廣東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參加《詩刊》社第34屆青春詩會。已出版?zhèn)€人詩集《變奏》《骨瓷的暗語》《靜物在舞蹈》《空日歷》《世間的一切完美如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