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儒宰相丁謂在崖州新傳

徐日霖

丁謂是繼盧多遜之后，又一位被貶謫到古崖州（治所今三亞市崖州區(qū)崖城）的北宋大儒宰相。丁謂在崖州逾三年，榮辱不驚，曠達超逸，不僅留下許多惠行謫跡，還撰《天香傳》，播揚海南香名，作“崖州詩”，留下經(jīng)典詩文。由于丁謂頗受后人是非評說，致使他在崖州的行跡，也多被曲解揣與，湮而不顯。從歷代貶官對海南歷史的影響上看，丁謂所起的積極作用是不可置否的?！度齺喪兄尽窊?jù)其在崖州所施惠行，將他列為三亞古代名賢。抹去歷史塵污，丁謂在天涯有了新的故事。

惠行謫跡：流風余韻千百年

丁謂（966-1037），字謂之，后更字公言，北宋長洲（今蘇州）人，登太宗淳化三年（992）進士，主要政治活動在宋真宗一朝，歷官工、刑、兵三部尚書等，兩度拜為宰相，前后在相位七年，封晉國公，顯赫一時，貴震天下。丁謂聰明機智，多才多藝，任上多有建樹與政績。乾興元年（1022），因受“雷允恭擅移皇陵案”牽連被罷相，隨后貶為崖州司戶參軍。

從權傾天下的宰相，到區(qū)區(qū)崖州的八品司戶參軍，在時人看來，丁謂將從此潦倒不振，孰料他僅用一句機智妙語，便讓世人折服其量。一次，丁謂與客會飲論及天下地理，問四座：“天下州郡哪個最大？”眾答：“當然是京師”。丁謂反駁道：“不然！堂堂一國宰相，只能任崖州司戶參軍，可見天下州郡崖州最大，其他州郡怎能相比！”這雖是個笑話，但依其所言，誰又能說出個不是呢？丁謂既以幽默方式諷刺朝廷貶謫制度，且表明自己寵辱不驚，患禍釋然。丁謂正是以樂觀豁達的心志，委身遐荒，在天涯一方留下了惠行化澤。

北宋《國老談苑》、南宋《與地紀勝》及《諸番志》等國學名著，最早記述了丁謂在崖州事略：“既至貶所，教民陶瓦，先為公宇，次營所居之第”；“丁晉公在崖州教民讀書著文”；“丁謂在朱崖凡三年，嘗以家財與土人商販，蠲其息?！薄端膸烊珪穼Υ司J定為“大致猶據(jù)實可信”。由是而觀，丁謂在崖州之惠行善舉，涉及改善民居、敷行文教、引導貿(mào)易等方面，就唐代至北宋時期的海南貶官而言，是為在貶所做實事最多的一位。

丁謂在崖州，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教給土民燒制磚瓦與營造屋宇的方法，使民居與官署條件得到了改善，曾運籌“一舉三得”巧造京城皇宮的建筑大師，雖然授受的只是陶磚、制瓦與營屋小技，但對地處海隅一角，不堪風雨侵凌的崖州士民來說，稱得上是做了一件“惠民工程”。上千年前的北宋崖州，社會蕭條，文教荒蕪，在“貶所無書籍”的條件下，曾掌修國史、開壇國學的大儒宰相，靠“默記舊讀”，教民讀書、作詩、著文，謫患在身仍將情致專注在啟迪民智上。從海南文化教育史上看，丁謂在海南躬行教化，比繼后到儋州的蘇東坡早了70多年，比南宋到崖州的胡銓早了120多年，這更顯為難能可貴。崖州地處海外絕域，遐荒閉塞，北宋時仍為自然經(jīng)濟社會，土民不懂經(jīng)商，不事商販。曾臨危受命安撫邊民多有殊功的安疆相國，不吝家財資助當?shù)赝撩褙溬u，在天涯邊陲誘導土民進行商品貿(mào)易，亦足見其民生情懷。

丁謂抵崖州后，續(xù)有傳旨羈居于遠離人煙荒僻之處，郡守乃在城外東南十五里南山鋪之東名為“競田”的地方，建屋幾間，取名“相公亭”，供其居住。丁謂在此居住三年，焚香讀書，修佛克責，以其名人謫跡，豐厚了崖州歷史文化積淀。崖州城東三里處，有塘數(shù)畝，林巒環(huán)秀，風景宜人，丁謂擇此修建一座主臺高丈余、左右各有二小臺的大型觀星臺，經(jīng)由郡守筑亭其上，命名“懷遠亭”。丁謂每每前往登臺眺望，瞻拜星斗，占侯天相，至夜半方歸。丁謂離開崖州后，觀星亭臺歷劫毀圮，但水塘因此得名“望天塘”，沿稱至今，遺址猶存，留下古代先賢上千年前在中國最南端的天文活動遺存與印記。丁謂在崖州留下的“相公亭”、“懷遠亭”等活動遺跡，最早記入南宋地理名著《與地紀勝》等，成為名見經(jīng)傳的嶺南勝跡，流風余韻千百年。

撰《天香傳》：為崖州沉香立傳

海南島自古以產(chǎn)沉香聞名，早在晉代就以奇聞記入《述異志》：“香洲在珠崖郡，洲中出異香，往往不知名，千年松香聞十里，亦謂之十里香也?！比欢?，及至北宋，世人對海南沉香只聞其名，卻“不識廬山真面目”。丁謂在宮廷生活近20年，掌管過國家香庫，主持過各種祭祀，通曉朝廷用香儀禮，見識宮中各式用香，富有香藥知識與用香經(jīng)驗，對海南沉香素有神往。

丁謂被貶到崖州后，為驗證海南沉香“傳奇”之虛實，派人隨處購買，果然“百無一假”。他慶幸進入傳說中的“香洲”，躬身民間，詢訪鄉(xiāng)耆，深入黎峒，勘踏群山，對崖州沉香產(chǎn)地及香類品種，進行實地考察，并將崖州沉香與嶺南地區(qū)，以及占城、大食等異國所產(chǎn)沉香進行優(yōu)劣品鑒，以第一手資料，撰寫了中國首部具有香文化學術價值的《天香傳》，成為了為海南沉香立傳的第一人。

《天香傳》長達二千多字，內(nèi)容豐富，闡述精辟，全文結(jié)合中國用香歷史及儒家、道家、宮廷奉香特點，重點突出對崖州沉香的品鑒，為崖州“天香”作了以下立論：

一是產(chǎn)地獨特。自黎母山趨入的崖州之境，鐘朝陽之氣，“香多出此山，甲于天下”；二是自然成香。崖州沉香皆天然而結(jié)，故“文彩致密，光彩射人，斤斧之跡，一無所及，置器以驗，如石投水，此寶香也”；三是采之有度。居于崖州山峒的黎族，“皆力耕治業(yè)，不以采香專利”，“閩越海賈，惟以余杭船即香市，每歲冬季，黎峒待此船至，方入山尋采，州人徙而賈販，盡歸船商”，“取之有時，售之有主，故非時不有也”；四是順乎自然。崖州沉香資源得到天然保護，“非時不妄翦伐，故樹無夭折之患，得必皆異香”，而他處則是“售者多，故取者速”，“取不侯其成”，“蓋取利者戕賊之深也。”

“天香”在佛典意為“佛國諸天之香”，稱為“百寶香”、“天和合之香”、“眾香”等，丁謂借佛典“以天上諸天之香最為第一”之釋，用“天香”為題作傳，旨在將崖州沉香譽為堪與佛國天香媲美的人間“天香”。為了讓世人欣賞到崖州“天香”真容，丁謂以非凡之筆，用生動形象的比喻，對崖州沉香的形態(tài)與特色，作了精彩描寫：

或有附于枯枿，隱于曲枝，蟄藏深根，或挺然結(jié)實，混然成形。嵌若巖石，屹若歸云；如矯首龍，如峨冠鳳；如麟植趾，如鴻鍛翮；如曲肱，如駢指。但文理密致，光彩明瑩，斤斧之跡，一無所及。置器以驗，如石投水，此香寶也，千百一而己矣。夫如是，自非一氣粹和之凝結(jié)，百神祥異之含育，則何以群木之中，獨稟靈氣，首出庶物，得奉高天也？

歷代海南貶官中，能像丁謂潛心研究地方物產(chǎn)并撰成學術文論的，并不多見?！短煜銈鳌方议_海南沉香神秘面紗，突出了海南沉香的地位，并由此確立了沉香的品級分類與鑒定標準，成為后人研究香文化及中醫(yī)藥用沉香不可忽缺的經(jīng)典文獻。由于《天香傳》的影響，自北宋始，海南島有了“香島”之稱，崖州也成為了當之無愧的“香州”。因《天香傳》作于崖州，“崖州沉香”成為了海南沉香代稱，以及中國古代沉香的“商標”。北宋著名醫(yī)學家唐慎微所撰《大觀本草》，就以“崖州沉香”作為中國沉香的標識。明代醫(yī)藥科學家李時珍，尤為推重丁謂對崖州沉香的分類與品論，在《本草綱目》的沉香本草圖譜中，就直接標名為“崖州沉香”?！侗静菥V目》問世后，崖州沉香則簡稱“崖香”，用作中藥沉香的別名。

作“崖州詩”：羈旅憂樂寄天涯

丁謂是北宋著名的文學家，在當時就有“其文類韓柳，其詩類杜甫”之贊譽。在崖州三年間，丁謂雖處逆境且年逾六十，但仍“未嘗一日廢筆硯”，“一賦一詩”，“所著詩并文亦數(shù)萬言”。丁謂在崖州創(chuàng)作的詩文，分別結(jié)為《青衿集》與《知命集》，在中國詩壇留下了晚年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獲大文學家歐陽修給予“少以文稱，晚年詩筆尤精”的高度評價。

《知命集》是丁謂在崖州創(chuàng)作及結(jié)編的詩賦文論集，共二卷，收詩百余篇，其中多為反映海南特色的風物詩。原集雖己佚失，但其中大多詩文仍流傳于世，現(xiàn)收入《全宋詩》的丁謂詩，相當部分即出自《知命集》。丁謂在崖州創(chuàng)作的詩歌，給人印象深刻及體現(xiàn)其詩歌藝術成就的代表作，主要有《途中盛暑》、《初到崖州》、《山居》。這三首“崖州詩”，真實反映他被貶崖州后，由盛暑畏途、初至嗟嘆到熱愛贊美的情感升華，可說是其羈旅天涯心路歷程的“三部曲”。

描寫古代海南島炎熱氣侯與風物景象特征的《途中盛暑》：

山水無陰驛路長，海風吹熱透蕉裳。

渴思西漢金莖露，困憶南朝石步廊。

江上竹竿輸散筵，林間冠褐負清涼。

下程欲選披襟處，滿眼赭桐兼佛桑。

冒著窒人的酷暑在山水間跋涉，海風吹著熱浪，襲人難熬，饑渴困倦中驛道顯得更加漫長，總想下一路程會有敝衣透涼之處，可漫山遍野的赭桐花、佛?；?，如火如熾，連風物景象也給人火熱灼炙。這首敘寫貶途感受的詩歌，為今人留下了一卷盛暑之下跋涉在海南古驛道上的千年風情“老照片”。

敘寫崖州治所荒僻與地方衙署蕭條的《初到崖州有感》：

今到崖州事可嗟，夢中常若在京華。

程途何啻一萬里，戶口都無三百家。

夜聽猿啼孤樹遠，曉看潮上瘴煙斜。

吏人不見中朝禮，麋鹿時時到縣衙。

初來乍到，丁謂用詩歌藝術描摹了崖州蕭然景象：在這遠離京城萬里之外的崖州城，地僻蠻荒，人煙稀少。夜里只聽到猿猴的啼聲，早晨看見的是彌漫瘴煙。官府蕭條廢事，麋鹿時時在衙署中游走。其實，宋初崖州的農(nóng)耕社會狀況，并非丁謂在詩中描繪的那么蕭條。早于丁謂40多年便來到崖州的盧多遜，在崖州水南村所看到的就是“卻疑身世在桃源”的善美風景，“猶有幽人學士家”的人文風情。景由心生，不可茍同。丁謂的這一首詩，雖是感時傷懷之作，但在千年之后的今天，亦從另一側(cè)面成為研究三亞史上古崖州社會經(jīng)濟狀況的珍稀詩歌文獻。

借詠花草風物而頌揚崖州自然美景的《山居》：

洞口清香徹海濱，四時芳馥四時春。

山多綠桂憐同氣，谷有幽蘭讓后塵。

草解忘憂憂底事，花能含笑笑何人？

爭如彼美欽天壙，長薦芳香奉百神。

丁謂在崖州，曾被拘居于南山山麓遠離人煙之處。在山居中，他發(fā)現(xiàn)這一方濱海大地，充滿著奇花異香，綠桂香濃深山，蘭花清逸幽谷，而荒野上的藿香，更是艷壓群芳，香徹濱海。他還發(fā)現(xiàn)這里的花草富有靈性與奇趣，叫“忘憂草”的，可無人知道它有什么憂愁？名“含笑花”的，卻又不知它在笑何人？仿佛物語相通，他感悟出這里的花木有愛，芳草含情，在曠野上爭奇斗艷，相競把芳香經(jīng)久不息地奉獻給天地百神。詩中寄情天涯花草風物，頌揚了崖州濱海大地“四時芳馥四時春”、“長薦芳香奉百神”的自然之美?！渡骄印吩婓w現(xiàn)了丁謂詩歌創(chuàng)作成就，倍為后人稱贊。唯憾的是，由于后世文人對丁謂所持偏見，對此詩頗多妄揣曲解，以至這首千百年前禮贊崖州自然芳芬之美的詩歌經(jīng)典，至今仍未能登入海南古代詩歌“大雅之堂”，有負了丁謂當年那一片無瑕詩心。

明道年間，丁謂獲赦。他自崖州遷移雷州時，用“九萬里鵬重出海，一千年鶴再歸巢”剛健詩句，抒寫結(jié)束崖州羈旅生涯的從容與自信。丁謂召還后授秘書監(jiān)致仕，景祐四年卒于光州，享年72歲，得以善終。著有《景德會計錄》、《建安茶錄》、《晉公集》、《青衿集》、《知命集》等?，F(xiàn)列為海南歷史文化名人，《三亞市志》列為三亞古代名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