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的詩意與哀傷

楊婷

沈從文在《湘行散記》里說過：“我喜歡那些半天上的土房?！本蜑榱怂@句話，我來到鳳凰古城，只為尋訪沈從文當(dāng)年生活的印跡，感受湘西文化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千年古城傍著山崖，沿河的吊腳樓儼然掛在半空中。我仿佛看到他筆下的翠翠正撐著船，望著遠(yuǎn)方。

“這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p>

等一城煙雨，渡一世情緣。

《邊城》，講訴了“茶峒”這個小山城發(fā)生的美麗卻悲傷的故事，營造了一個純樸、美麗的湘西世界。沈從文在《習(xí)作選集代序》中說：“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p>

人們往往可以從《邊城》中讀出民風(fēng)的純樸美好、情感的真摯醇和，但是卻容易忽視文字背后所透出的淡淡的悲傷。這個悲傷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宿命感?！哆叧恰返拿溃粌H僅在于沈從文用水一般流動的抒情的筆調(diào)構(gòu)筑了一座詩意的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而且在于無奈的宿命和人與人之間感情層面的差距所帶來的憂傷。

一、詩意的美

詩意的湘西世界，是美的世界。詩意的生命，是美的生命。故事在童話夢境般的敘述中徐徐展開，“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詩意的美，便在讀者面前徐徐展開。

1.景色的詩意

《邊城》中關(guān)于自然景物的描繪，多注意感情的投射，善于用夢幻般的筆觸營造詩一般的意境。比如：“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p>

這里沈從文描繪了一幅類似小石潭的清水游魚圖，勾勒故事發(fā)生的地點——“茶峒”的小溪和白河。正由于水之“清”，才能看清潭底的瑪瑙，游魚才似漂浮空氣中。正由于水之“清”，才能孕育出宛如翠翠般恬淡明凈的女子。水一般流動的詩意情緒，就在讀者心中蕩漾開去。

除了水的詩意，其他景物沈從文寫來也別有一番味道?！包S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來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p>

外界景物的紛繁、氣味的豐富，恰恰觸動了翠翠心底最柔軟、敏感的部分。桃紅色的云朵，勾起她的心事，引起她對愛情淡淡的渴望。

2.愛情的詩意

從古至今，愛情成為無數(shù)文人創(chuàng)作的主題?！哆叧恰分写浯渑c儺送之間的愛情多了一份似有似無、欲語還休的含蓄，也多了份如詩般精致的美好。

他們相識在一個端午，儺送的熱情和善良在翠翠心底播下了愛情的種子。兩年前這次萍水相逢，使得情竇初開的翠翠開始默默地惦念著儺送。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甚至在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衣衫被雨濕透。“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這女孩子……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這種愛情有點類似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愛情，帶點單純與理想，帶點哀愁和詩意。故事發(fā)展到儺送向老船夫夸贊翠翠的漂亮，再到他邀請翠翠去看劃船，讀者終于發(fā)現(xiàn)了兩人互相鐘情。只是這還是通過旁人關(guān)于儺送不要碾坊而要渡船的閑言碎語中去了解儺送的心思。不能像羅密歐遇到朱麗葉后激情地表白，儺送通過茶峒特有的“走馬路”的方式，夜晚到山頭給翠翠唱情歌表白愛意，讓她在睡夢中把靈魂輕輕浮起。最后由于不可知的命運和愛情心靈的距離，使得儺送出走。終于明白一切事情緣由的翠翠真正成長，可是卻陷入無盡的等待。

東方人特有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含蓄之愛，被沈從文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愛情的含蓄，有如山水畫中的留白，少了份點染，多了份想象，構(gòu)造寫意的意境。

二、悲傷的美

小說精心構(gòu)筑的“人性”的“希臘小廟”，讓讀者感受到詩意美麗的同時，時刻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悲涼之中，就像沈從文說的：“美麗總使人憂愁”。

這種悲傷，是由不可知的宿命造成的。

在小說中，一種命運感隨時存在?！袄洗虿虏煌高@事情在這什么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里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里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像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

假如翠翠的母親沒有同軍人發(fā)生曖昧的關(guān)系，生下翠翠……

假如天保通過老船夫向翠翠提親時，老船夫不是一種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

假如翠翠愛的就是天保，而儺送愛的恰好是團總的女兒……

假如天保戀愛失利后，并沒有為了成全弟弟離開，坐下水船到茨灘而出了事……

假如船總順順一開始就做到不因為天保的死，仍接受翠翠成為二兒媳，并且不那么淡漠地對老船夫說出無情的話語……

假如儺送能正確看待哥哥的死，而不是歸罪于老船夫的態(tài)度……

假如儺送能在和家里做斗爭而出走前，向翠翠傾訴自己的心聲……

所有這些假設(shè)條件，只要有一項成立，就不足以使故事繼續(xù)悲傷。但是無奈的宿命，讓無數(shù)偶然共同構(gòu)筑成必然，使小說一直籠罩在一層揮之不去的悲傷中。遠(yuǎn)離世俗、偏安一隅的邊城，因為強大的命運支配，指向濃厚的悲傷意蘊。

明明知道有種宿命的力量在操縱，卻無力擺脫這種宿命，這種宿命與突圍的抗?fàn)帢?gòu)成了悲涼的基調(diào)。

這種悲傷，是人與人之間感情層面的差距所帶來的憂傷。

孫紹振先生說過，“在小說形象中，感情層次之間的差距，是一種心理差距，并不是現(xiàn)實中人際關(guān)系的差距。相反，人際關(guān)系差距越是小，而感情的心理差距越大，當(dāng)作家使這兩方面拉開距離時，形象就比較生動。也可以說，人際距離和感情距離越成反比，形象也就越生動?！痹绞窍鄲鄣膬蓚€人，卻不懂對方的心思。人際關(guān)系的距離很小，感情距離反倒拉大，這就是一種最大的悲傷。

小說《邊城》中，當(dāng)老船夫為了翠翠的愛情幸福，滿含笑臉地暗示儺送對翠翠的態(tài)度，未料儺送把頭偏過一旁，作了一個苦笑，心中竟然誤會是老船夫做作，雖然直接承認(rèn)給翠翠唱過歌，卻又提及天保的死。盡管他不滿老船夫話說彎彎曲曲，但是還是希望娶翠翠。可翠翠因為含蓄的性格，并沒有給儺送任何積極的暗示，反倒像受驚的小動物一樣躲避著他。得不到回應(yīng)的儺送雖然對船總順順說他命里或只許撐個渡船，但是苦惱于父親的強硬態(tài)度，以及想起大哥天保的死，心里總有個疙瘩，沒有向翠翠積極表白，反倒坐船出走下桃源了。

而單純的翠翠直到爺爺死后，才明白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哭了一整夜。這一整夜，是為存在隔膜的愛情而哭泣，為逝去的愛情而哭泣，為兩人感情距離的遙遠(yuǎn)而哭泣。當(dāng)翠翠真正長大，參透愛情時，儺送卻已經(jīng)離開。感情的距離再次外化成地理的距離。這才是最大的悲傷。

讀《邊城》，仿佛讀一首悲傷的情詩，仿佛聽一首傷感的情歌。作家用詩意和哀傷的筆觸，描繪了景物和愛情的美麗，在娓娓道來的敘述中，融入自己對人生的命運的深刻感悟，以及對人與人之間距離的無奈。

那個人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

等一城煙雨，渡一世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