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翟
春
江江正站在一條分岔路上四處張望,猶豫著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這時,他身后傳來笑聲。
江江轉(zhuǎn)身望去,一個紫發(fā)綠眼的小男孩坐在樹干上,兩腳懸空,晃來晃去,完全一副看熱鬧的表情。
“你笑什么?”江江問。
“你看得見我?”小男孩很驚訝。
“為什么看不見?”江江覺得他很奇怪。
“我是樹靈,一般人看不見我。”
“樹靈?”江江的眼睛亮起來,“那你會不會魔法?會飛嗎?”
“我不會飛,魔法會一點點兒?!?/p>
“好棒哦!”江江羨慕道。
小男孩問:“你迷路了嗎?”
“是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你家在哪里?”
“我家……我家院子里有棵桑樹,后面有口水井……我家屋頂是紅色的?!?/p>
“那很近嘛,你就從這條路直接往前走?!毙∧泻⒔o他指了一個方向。
“謝謝你?!苯肋^謝后準備走,想了想又從懷里掏出一塊點心,遞給他:“這個給你吃。我叫江江,新搬過來,你叫什么名字???”
“小杉。這什么東西?”
“這是桂花糕,很好吃。”
小杉遲疑地接過那塊桂花糕,聞了聞,覺得還挺香,然后試探性地咬了一口。
“哇,味道不錯啊!”
“喜歡的話下次再帶給你吃,我還能再來找你玩嗎? ”
“你就到這棵樹前喊我的名字,我如果在就會出來?!?/p>
小杉是這個村子里唯一的樹靈。他一直很想找到朋友,可是他走遍村子里的每個角落,所有人都看不見他,所有的花和樹都對他的問好報以沉默。
他也曾經(jīng)想要離開村子,可是他的根在這里,他走不遠。
小杉是一棵寂寞的樹??墒乾F(xiàn)在江江出現(xiàn)了。終于有人可以看得到、聽得到他,小杉很高興。
他帶江江去看所有他覺得有意思的東西,做所有他覺得有意思的事兒。
去村子?xùn)|邊的小河旁,看太陽照著水面的時候,反射出碎金一樣的光芒。
清晨趁著露水還沒干的時候,摘一朵山茶花,拿掉花托,吸取里面甜甜的汁液。
到南面的山上采一種味道酸甜的漿果,吃完之后嘲笑對方被果汁染得藍盈盈的牙齒和手指。
江江很羨慕小杉懂得那么多,便好奇地問小杉的年齡。
“我們這種樹長得有點兒慢,所以我看起來跟你差不多大,在樹里面我算是小孩子,但實際年齡比你大多了,等到再過十幾年,我就會長得很高很高。”小杉這么說。
四月初的時候,小杉拉著江江去了一個偏僻的山坡,大概是日照比較充足的緣故,這兒的花開得比村子里其他地方都要早。最妙的是四周都沒有什么人,所以江江可以放心大膽地跟小杉說笑打鬧,也不用擔(dān)心別人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看。
江江和小杉一起躺在樹蔭下,春日和煦的風(fēng)輕輕吹過來,帶來令人心安的香氣。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光斑在地上搖曳,很是催眠。
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兒困。
就在小杉即將要睡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只金色的蝴蝶翩然飛過。
江江已經(jīng)睡著了。
小杉順手將江江頭發(fā)上的草屑拿掉,也漸漸合上了眼。
他們做了同樣的夢——開滿紫色花朵的高大樹木,環(huán)繞著金色的蝴蝶……
夏
夜色漸漸深了。
夏天的夜晚很悶熱,窗外是一聲聲似乎永遠不會停歇的蟬鳴,江江看著天花板,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數(shù):“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
應(yīng)該是快要睡著了吧,天花板上的黑影都要動起來了,眼睛已經(jīng)花了……等等,黑影真的動起來了,一個有著亂糟糟銀色頭發(fā)的家伙從天花板上跳出來!
江江從床上猛地坐起來,大睜著雙眼看著眼前那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小孩子,拿不準是應(yīng)該要大叫一聲并抓起手邊的臺燈砸過去,還是應(yīng)該有禮貌地向他問好。
但是對方似乎比他更害怕,一邊喊著“鬼呀鬼呀”,一邊開始在房間里轉(zhuǎn)圈,因為慌不擇路,頭撞到墻上,又跌坐在地上。
江江心里鎮(zhèn)定了一點兒,一個膽子這么小的——不管是人還是鬼——都沒什么可怕的吧?
銀發(fā)小孩子名叫零,是一只食夢貘,靠吃人類的夢為生。白天會變成一只貓,晚上才會出來覓食。大部分的食夢貘都喜歡吃噩夢,零卻只喜歡吃美夢。但是現(xiàn)在不知道為什么——聽前輩們說是因為經(jīng)濟不景氣——別說美夢,好多人現(xiàn)在連夢都做不出來了,所以零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飽餐一頓了。
“真可憐,”江江同情地看著零,“我很會做夢哦,我做點兒夢給你吃吧?!?/p>
“可以嗎?”
“可以啊,可是我現(xiàn)在睡不著啊?!?/p>
“沒關(guān)系,我來幫你?!?/p>
江江感到一絲甜甜的氣息拂過臉頰,四肢慢慢變得松弛,睡意像潮水一樣涌過來,窗外的聲響漸漸聽不見,悶熱的感覺也沒有了,江江整個人像是漂浮在水面上,意識一點點兒地模糊了……
就是這個時候,零進入了江江的夢境。
他看見了——
一半的天空呈現(xiàn)出深沉的藍色,月亮像是一塊微微泛著銀光的薄荷糖,周圍是金色的星星,這些星星不斷旋轉(zhuǎn)匯聚又再分開,像是在跳舞。
另一半的天空陽光明亮,近乎透明的溪水將青草地一分為二,水底的鵝卵石折射著溫柔的光。
江江站在白天的那一邊,正在溪邊追逐著一只銀色紅眸的小貓,抬眼看見了零,高興地揮揮手,迎著他跑過來。
“零,你喜歡這個夢嗎?”
“喜歡啊?!绷阋埠荛_心,但是接下來又變得有些沮喪,“不過好像只有小孩子才會做這種好夢,人長大了,夢就變得好無聊。”
江江認真想了一會兒。
“那我就不長大,這樣你就可以一直吃我的夢,不會餓肚子?!?/p>
“怎么可能?人總是會長大的,而且你在夢里說的話,醒來你就忘啦。”
零拉起江江的手,輕輕地在地上點了一下,就飛上了天。他們手拉著手,穿過寬闊的草原,穿過清澈的溪流,穿過潔白的云朵,從陽光熾烈的白日飛到安寧清涼的黑夜。
江江低頭看著大地離自己越來越遠,但是一點兒都不覺得害怕。風(fēng)吹起他和零的衣衫,鼓起來像一張帆,而他們自己就是船,穿梭在不斷變幻的星河。
秋
江江站在樹林中間,不斷地深呼吸,告訴自己要冷靜。
可是不管江江怎么大聲呼叫同伴的名字,也得不到回應(yīng)。
太陽已經(jīng)下沉,江江不免擔(dān)心起來。
“吱——吱——”
有什么東西踩過落葉。
江江轉(zhuǎn)過頭去,發(fā)現(xiàn)樹背后似乎躲著什么人。
江江有點兒害怕,又有點兒好奇。
最終好奇戰(zhàn)勝了恐懼,他小心翼翼地往樹那邊走去。
突然,樹后傳出一個緊張的聲音。
“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打你了!”
江江停下腳步。
“我只是在找人,你看見兩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嗎?”
樹后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探出頭來。
江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的確只是個小孩子。黑色頭發(fā),藍色眼睛,臉上寫滿懷疑。他頭上還有一對像小狗一樣的耳朵,身后還拖著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怎么樣,怕了吧?告訴你啊,我可是……”
“狗狗!”江江直接撲到小孩子身上,開始摸他的耳朵和尾巴,一副撿到寶的表情。
倒是那個小孩子被嚇得不輕。
“別摸了啊,我說!我可是狼,是狼!我很兇的,別摸了,再摸我咬你了!哈哈哈哈哈癢……”
兩個人打起架來。
打到最后兩個人都累得不行,躺在地上喘了半天才平靜下來。
“你是什么人?在樹林里干嗎呢?”
“我和同學(xué)走丟了。”
“是不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和一個聲音很大的家伙?他們好像很早就出林子了?!?/p>
“咦,難道是我被他們弄丟了嗎?”
“你是白癡啊……”
“不是白癡,我是江江,你是誰???”
“我是阿星?!?/p>
“阿星,天快黑了,我要回去了。”
“那你快回去啊?!?/p>
“我下次再來找你玩吧?!?/p>
“誰要和你玩?!?/p>
“給你帶飯團吃?!?/p>
“不吃飯團。”
“那給你帶水果好不好?”
“不吃水果。”
“那你吃什么?”
“我要吃肉?!?/p>
江江再來的時候帶了炸豬排和炸薯條。家里的番茄醬剛好吃完了,江江就順手拿了一瓶蛋黃醬過來,沒想到阿星居然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喜歡上了蛋黃醬。
小孩子的感情常常建立在食物之上,自從阿星喜歡上蛋黃醬之后,他和江江就以飛快的速度熟悉起來,漸漸發(fā)展到無話不說的程度,還把自己的朋友,一只叫塔塔的猩猩和一只叫小白的狐貍也介紹給了江江。
“我聽塔塔說,人類中只有很少的小孩子才能看得見妖怪,而等他們長大了,就會慢慢看不見了,還會把妖怪都忘掉?!卑⑿怯悬c兒擔(dān)心地看著江江,“所以你以后也會忘掉我吧?”
“怎么會?我誰都不會忘的!等我長大了,我們還可以一起出去玩兒,從村子這里出去,沿著大路一直走,就是我以前住的地方。那里有很高的樓,馬路特別寬,車子也特別快。阿星你不是喜歡吃蛋黃醬嗎?那里有很大的超市,里面整排整排都是賣蛋黃醬的。”
“真的嗎?那你一定要帶我去!”
“會的,一定會的。不過在那之前……阿星,你說你是狼對嗎?”
“嗯。”
“你能不能變個身給我看?”
“不要?!?/p>
“變一個嘛?!?/p>
“不要。”
“我從來沒見過狼,變一個變一個!”江江拉著阿星的胳膊一直搖,眼睛里充滿期待。
阿星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后退了一步。
“那我要變身了,你可不要被嚇到,我們狼是很兇的!”
江江蹲下身來和變回原形的阿星對視。
“阿星你看起來好小,像我二姨家里的大黃?!?/p>
“大黃是誰?”
“二姨家的狗。”
阿星“騰”地又變回了人形,看起來非常生氣。
“不是狗,我是狼,是狼!”
“別生氣別生氣,”江江笑著拉拉他,“下次來給你帶蛋黃醬?!?/p>
“我要兩瓶?!?/p>
很多年以后,江江才知道阿星的確不是狼,而是西伯利亞雪橇犬,俗稱哈士奇。
冬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江江拿著行李站在村口張望。
積雪大清早就已經(jīng)被清掃到路邊,各家的屋頂上白茫茫地覆了一層,天空是晦暗不明的灰色。
通往村口唯一的路上,并沒有人。
“好啦江江,雖然肯定舍不得,但到了新地方,自然會有新朋友。這次的學(xué)校很棒,你一定會喜歡的?!卑职挚闯隽私牟簧幔⑿χ嗣念^。
江江垂下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不僅僅是因為要離開,從12歲生日開始,變化就發(fā)生了。
生日那天,江江請了同學(xué)到自己家,開了一個很棒的生日會。
江江請媽媽特別多烤了三塊小蛋糕,一塊加了大量的蛋黃醬,一塊加了三倍的糖,還有一塊做成了酸奶口味。
“江江你到底交了什么口味特殊的朋友啊?”媽媽聽到這么麻煩的要求,也不禁要抱怨兩句。
“這是個秘密?!苯隽搜鲱^,沾沾自喜道。
江江把加了糖的蛋糕放在家里,等著零晚上過來拿,然后帶著另外兩塊蛋糕出去了。
小杉離江江家最近,先去找小杉。
可是江江在樹底下叫了半天,還是沒有看到小杉出來。他只好先去找阿星。
沒想到阿星也不在。
不在他們經(jīng)常玩耍的那片草地。
也不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棵樹附近。
江江走遍小樹林的各個角落,不停地喊著阿星的名字,然而并沒有任何回應(yīng)。
阿星曾經(jīng)和江江說過,他現(xiàn)在年齡小,法力也不夠,這片樹林有地靈可以保護他,離開之后可能有危險,所以他是不會輕易離開這片樹林的。
江江想起阿星和零都曾經(jīng)和他說過,小孩子長大了,就看不見妖怪了。
12歲,童年結(jié)束了。
江江開始往樹林外跑,連手上的蛋糕掉了也沒有發(fā)覺。
原本梳得整齊的頭發(fā)有些亂了,有幾縷頭發(fā)散到眼睛前面。
他不斷往前跑,最終停在一棵樹前。
他站在樹底下,抬起因為奔跑而變得通紅的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小杉你出來,你在不在?”
“你聽得到嗎?”
“你看得到我嗎?”
“你出來好不好……”
江江抱住肩膀慢慢地蹲下去,把頭埋進手臂。
那天晚上,江江把加了大量糖的蛋糕放在床頭,滿懷期待等零到來。
“也許,阿星和小杉只是恰好不在呢?”江江想。
“零那么喜歡吃糖,我昨天跟他說了,他一定會過來的吧?”
江江一直等,一直等……
等第二天的陽光照到江江臉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江江看了看床頭紋絲未動的蛋糕。
“今天的陽光真的有點兒刺眼呢?!苯?。
之后的日子依然平靜地過去了。
沒有人知道江江有過三個不一樣的朋友。
有時候江江自己都會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想象。
而現(xiàn)在,他就要離開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
樹靈,食夢貘,犬妖。
也許只是兒童時代豐富的想象力造就的夢而已。
江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準備與這個小村莊,與自己的童年時代,做最后的告別。
他還想看最后一眼。
江江再一次回過頭去。
這一次,路上不是空的。
有一只渾身毛發(fā)亂糟糟的銀色小貓。
一只看起來有點兒嚴肅的藍眼睛小狗。
他們并排站著,旁邊還空著一個位置。
江江知道,那個位置,其實不是空的。
江江的心情一下就好起來。
他對著那邊用力地揮揮手。大聲地說:“我不會忘記你們!”
身邊的父母嚇了一跳。
上車之前江江又回頭看了一眼。
“我不會忘記你們?!边@一次,他是對自己說的。
在那之后,又過了很多很多年。
江江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搖曳的樹影。
窗戶關(guān)得不是太嚴,有一絲絲寒氣漏進來,微涼。但是江江并不想關(guān),他覺得很舒服。他覺得自己似乎飄浮起來了。
他走過自己曾經(jīng)跨越過的山峰。
曾經(jīng)漫步過的沙灘。
曾經(jīng)眺望過的海洋。
他走過寒冷而寧靜清新的冬天。
他看見自己——懦弱的、勇敢的、微笑的、哭泣的、堅持的、退縮的……各種各樣的自己。
他走進溫暖的繁花盛開的春天。
他抬起頭來看著那棵高大的樹。
他看見小杉像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坐在樹上,笑起來有點兒調(diào)侃的意味。
“又迷路了嗎?這一次我可不知道你的路要怎么走了?!?/p>
他走進炎熱的生機勃勃的夏天。
他看見零懶懶散散地靠在墻上,用一種抱怨的語氣對他說:“啊,你長大了之后怎么一天到晚做噩夢啊,難吃死了!”
他走進晴朗而豐盛的秋天。
他看見阿星身姿筆挺地站在自己面前,已經(jīng)沒有了獸耳和尾巴。
“我變成強大的妖怪了,好久不見?!?/p>
江江看著自己映在阿星眼睛里的倒影,依然是幼年的模樣。
是的,好久不見。
成長無可避免。
幼年時絢麗的幻想,單純的愿望,也許終究會被現(xiàn)實粉碎。
而我,在經(jīng)歷了掙扎與懷疑,經(jīng)歷過黑暗與背叛,經(jīng)歷過那些深深淺淺的灰色地帶,重新成為一個孩子。
再與你們相見,我不曾忘記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