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鳳華
生我養(yǎng)我的那條河,靜靜地躺在小村旁,恬靜、安詳,以她的安謐和清雅,滋潤著我們生動飽滿的童年。那條河叫鹵汀河。白天,鹵汀河如一匹駿馬,在平原上縱橫馳騁;夜晚,鹵汀河似一位靜坐閨房的淑女,端莊而嫻靜。
清代著名畫家鄭板橋曾在《賀新郎·食瓜》詞里描述:“吾家家在煙波里,繞秋城藕花蘆葉,渺然無際?!鄙碓谒l(xiāng),出門便是河,繞村環(huán)田,交錯成網(wǎng),像玉帶相纏,總有一葉輕舟,柳葉一樣的村婦撐著瘦長的竹篙,在水面上劃出一脈胭脂痕,一幅淡雅的水墨畫便在不經(jīng)意中洇出美麗和溫馨來。
鹵汀河既有江南水鄉(xiāng)的嫵媚秀氣,又有純樸的性格,樸實中蘊含著恬靜、天成的美趣。河流棋盤般糾纏交錯,灰鴿色的村莊冬瓜藤般纏繞,頗具水鄉(xiāng)澤國的旖旎景致。鹵汀河里的粼粼波光,顫動著柔曼的音呂,鉆過樹隙的夕暉把清瑩的河水鍍成碧油油的顏色。蛙們蹲在水草間鳴唱,沾著草木莊稼的清氣,將人的心也濡濕得一片潮軟。河里的水草,清香恬淡,滋潤著平實溫情的鄉(xiāng)村生活。
佇立河邊眺望,遠處的村莊灰蒙蒙的,仿佛一個遙遠清渺的夢。清澄的藍天上沒有一點兒云翳,藍得掠去你所有的思緒。涼風吹在臉上,頭發(fā)在風中飄揚成一束蘆花。這是一條《國風·關雎》里的河啊,那河中菱藕深處的清俊少女,可曾在驚鴻一瞥中攥住一顆少年渴慕的心?
每當春風吹拂大地,河水便化作銀絲滋潤莊稼,催促種子發(fā)芽,潤育幼苗長大。于是一片片麥苗綠蔥蔥,一簇簇菜花金黃黃,一塊塊果園花艷艷。魚兒開始嘗新,牛羊有了鮮羹,蜜蜂趕來采蜜,農(nóng)民忙于耕耘,萬物競相生長,大地一派蓬勃生機。
河邊的那條渡船總是靜泊于濃密的柳蔭下。船身不算大,中艙鋪有木板,船舷裝有欄桿。艄公臉膛棗紅,顴骨凸出,夕陽給他周身鑲了一層錦。隨著竹篙在水中起落,那船兒便犁浪前進,直抵對岸。老艄公熱情爽朗的笑聲總是在河面上蕩漾,有時驚飛岸邊蘆竹叢中的麻雀和杜鵑。
艄公的手掌起了厚厚的繭,竹篙被磨得油黃瓦亮,摸上去滑膩膩的。老艄公的心已經(jīng)和這悠悠碧水、靄靄煙霧、燦燦晚霞融為一體了,迎來送往,許多年如一日。因了這渡船,遠的變近了,渺茫的變清晰了。渡船,儼然是一座流動的小木橋。
河上常有放鸕鶿的漁船。船舷上有許多木棍,是供鸕鶿歇腳的。漁人提起粗嗓門吆喝:“噢——去,噢——去!”一只只墨綠的鸕鶿便跳下河,紛紛潛入水中。浮上來時,漁人立刻用細竹篙在他腳下一撈,挑上船來,雙手卡住它的脖子,讓它把魚吐出。鸕鶿吐出鯽魚、鱖魚、鳊魚或鰱魚什么的,隨即又被漁人拎著脖子往水中扔去。
河上還有拖爬網(wǎng)的。漁人慢悠悠地撐船,船拖著沉在水底的四方形罾網(wǎng)。拖了一段時間后,漁人擱下篙,把爬網(wǎng)慢慢地拖上船。船上漁姑一下子忙碌起來。網(wǎng)里多是亂蹦亂跳的小魚蝦,偶爾也有白花花的鯉魚、長魚。拉到大魚,孩子們立刻吵嚷起來,男人和女人也交換著會心的微笑。
親水的夏日,我們嬉戲于田野河岸,不知道亮晶晶的露珠早已濕透了褲管。帶著一天的疲勞,游泳于河港,顧不上晚霞早已映紅半邊天。撿起一枚石子或瓦片,掄起胳膊一扔,石子劃出一道拋物線,墜入河中,漾起圈圈漣漪,如一朵朵玫瑰盛開、枯萎。莊稼漢們結束一天的勞作,像魚一樣“哧溜”游進河水里,浸泡在滑軟的清波里,享受難得的清涼。村婦們在河邊的竹樁碼頭上汰洗衣物,洗去尋常日子里的繁重和灰暗。夕陽下,衣裳的色澤和云霞交融的一剎那,蘊彩涵光。棒槌聲聲,村婦們把自己錘打得水靈秀氣,捶打成河流的一部分。
采菱藕的日子里,村姑們撐著小舟,穿行于菱盤荷葉之間,再現(xiàn)“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意境。菱葉下綴著沉沉紅菱,彎彎的角,帶著濕潤水汽。咬開,紅殼白肉溢滿清涼的脆甜。她們不停地摘,清脆地笑。不一會兒,木船的一端,坐著花布衣服的女孩子,另一端則是漸漸堆高的紅菱。艙中的菱角漸增,艙滿了,菱角多了,人也開心了,動聽的民歌便從采菱船上蕩漾開來。晚上,大家?guī)е簧淼哪喙负推v,欣賞著月光下的滿艙菱藕,有說不出的欣慰和激動。整個院子里彌漫著清煮菱藕的濃香。
鄉(xiāng)村的黃昏詩意而凄美。河邊的桑葚紫中透紅,蝶般翩躚在綠意沸騰的桑樹間。我們總是最先嘗到紫紫的、酸甜的桑葚。吃得嘴角滿是紫色。夕陽如一顆紅棗綴在河那邊的烏桕林梢,一群花喜鵲灑下一串串清亮的鳴叫。夕光灑片片橘黃于河面,水面上似有無數(shù)銀魚兒在跳躍。
秋天里,河兩岸的田野褪了搶眼的碧綠,猶如美婦,去了稚嫩和嬌艷,添了一種端莊、素雅、成熟的風韻。一泓秋水,靜出一種空闊的境界,倒映著芊芊蘆葦。秋水如詩,有優(yōu)美的節(jié)奏、和諧的韻腳。秋水是秋天的眼眸,輕輕一漾,整個秋天就靈動起來。
冬天的河面上留下我們滑冰時的歡歌笑語。漫天瑞雪信箋一樣翩躚而下,遮掩住平原裸露而羞澀的肌膚。河邊的蘆花,如雪如霜如銀,嗩吶一般,經(jīng)幡一般,讓你想起《蒹葭》中那位伊人,讓你與她進行千年的對望。此時的鹵汀河,是一片沉沉的靜,像從漢唐古韻中走來。河岸邊菖蒲水蓼,簡潔得如先秦典籍里的文字。
故鄉(xiāng)的鹵汀河雖沒有“疑是銀河落九天”的赫然雄姿、“浩浩蕩蕩、橫無際涯”的迷人勝狀、“日出江花紅勝火”的異花奇景、“大江東去浪淘盡”的雄渾豪邁,卻有甘居平淡、“潤物細無聲”的情操。這條河里曾灑下我們孩提時游泳嬉戲的快樂笑聲,曾映著母親碼頭邊浣衣時的身影,曾蕩著輕捷漁船上搖櫓漁姑動聽的民歌。倘若沒有河水的滋潤和滌蕩,我們的心靈將是多么的干涸和粗糙,多么的蒼白和浮躁。
黃昏時分,我總是踱到河邊的橋上四處凝望,茼蒿、水寥、菱藕和浮萍沿河岸向外鋪出深深淺淺的綠,鮮嫩、明快,心也綠成一塊絲綢。有月亮的晚上,我總是站在河邊,聽群魚的唼喋、河水的呢喃,我如鹵汀河一樣清冽而清純,渾身散逸出水草的清香、水波的靈動、水柳的柔韌。
童年的那條河,沒有激越,沒有洶涌,流淌著平凡的真愛,讓遠離故鄉(xiāng)的游子夜闌人靜懷想時,無聲無息地流淚。在我們貧窮而落寞時,在我們富貴而得意時,在我們頹廢而徘徊時,讓我們佇立于潺潺流淌的河邊,將潛藏在心靈深處河水一樣的善良、悲憫、柔軟和寬容釋放出來,站成河邊的一棵會流淚的苦楝樹,在天地間彰顯著動人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