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化境”論是錢鍾書對中國傳統(tǒng)翻譯理論的重大貢獻。文章把“化境”論還原到錢鍾書的文藝思想體系中去,探索這種翻譯思想的基本內(nèi)蘊及其意義,提出“化境”論強調(diào)翻譯過程中的再創(chuàng)作,這與錢鍾書求“打通”的治學方法密不可分;錢鍾書翻譯思想里存在許多矛盾和悖論,這些矛盾和悖論被他用一個關于“回家”的比喻化解。
【關? 鍵? 詞】翻譯與創(chuàng)作;“打通”與“超越”;矛盾與悖論;“回家”比喻
【作者單位】袁帥亞,鄭州航空工業(yè)管理學院。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17.029
錢鍾書是我國現(xiàn)代享有盛譽的翻譯思想家和“化境”論的提出者。譯界普遍認為,錢鍾書的“化境”論翻譯思想極大地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傳統(tǒng)翻譯思想體系,是對中國傳統(tǒng)翻譯思想的巨大貢獻。羅新璋把“化境”論放在我國自成體系的翻譯理論里來論述,認為這一理論把翻譯從美學的范疇推向藝術(shù)的極致。王秉欽認為,“化境”論可與嚴復的“信達雅”論以及傅雷的“神似”論構(gòu)成中國傳統(tǒng)翻譯思想的主體,而且將翻譯引入文藝美學范疇,推動了中國傳統(tǒng)翻譯思想的發(fā)展。本文采用語境還原的方法,把“化境”論放到錢鍾書本人的思想體系中去,在其整體的文藝思想背景下探討這一翻譯思想的基本內(nèi)蘊及意義。
一、“化境”論與創(chuàng)作
錢鍾書的“化境”論翻譯思想是在《林紓的翻譯》這篇文章里提出的。錢鍾書指出,“譯”與“誘”“訛”“化”幾個字之間有著一脈相通、彼此呼應的關系,組成了詩歌語言中所謂的“虛涵數(shù)意”。他還指出,這些復合意義能揭示翻譯的本質(zhì)、標準與特性。“誘”在翻譯中的作用好比“鳥媒”對禽鳥所施的引誘。翻譯能“介紹大家去愛好外國作品,引誘大家去愛好外國文學作品,仿佛做媒似的”。“訛”是翻譯難以避免的毛病,原因是“一國文字和另一國文字之間必然有距離……因此,翻譯中難免有失真和走樣的地方,在意義或口吻上違背或不很貼合原文”?!盎眲t是翻譯所要追求的理想境界。錢鍾書因此提出“化境”說,認為“文學翻譯的最高理想可以說是‘化”,把作品從一國文字轉(zhuǎn)變成另一國文字,既不因語言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風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
“化境”論豐富和發(fā)展了中國譯論,引起譯界的高度關注。這一理論提出后,學界就其理論淵源及其與中國傳統(tǒng)譯論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研究。有學者認為 “化境”論的哲學基礎是道家美學,有學者認為“化境”是借自佛經(jīng)的名詞,還有學者指出“化境”論是受到了“意境”或“境界”說的啟發(fā)。理論闡釋最好能把概念還原到理論家的思想體系中去考察。理論提出者在不同場合的相關論述可拿來相互參照、印證。比如在一篇有關《列子》的札記中,錢鍾書討論了儒、道兩家的“生死輪回”觀念。這篇札記對“化”的概念闡發(fā)可視為“化境”的注腳:“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 “輪回”不等于簡單的“變化”,“變化”僅表示原有的外形不存在了,而“輪回”還強調(diào)精神沒有消滅;“變化”只看到事物的形式,而“輪回”看到了形式和精神的二元維度;“輪回”是“有化而無別”的“一實”——“化”的是形式,“無別”的是精神。
就翻譯來看,譯者往往會假定思想可以脫離語言單獨存在。譯本入于“化境”就是克服了種種困難,重新實現(xiàn)原作 “形”與“神”的契合,讓原作以嶄新的面目呈現(xiàn)出來。這就要求譯者能把兩種語言和文化合而為一,與原作者有心靈上的默契并具備相當?shù)恼Z言能力。換言之,入于“化境”的翻譯是譯者在另一種語言里的重新創(chuàng)作。錢鍾書對朗費羅詩歌《人生頌》翻譯過程的分析清晰展示了翻譯和創(chuàng)作彼此難分的關系。《人生頌》是由英國漢學家威妥瑪與中國近代詩文家董恂合作完成的。威妥瑪?shù)臐h語表達能力有限,僅限于表面文字的轉(zhuǎn)換,他的翻譯存在較多“有章無韻”且“格格不吐”的問題。他的合作者董恂只能“裁以七言絕句”,但這種潤色方式卻又過于信馬由韁了,實際上是“根據(jù)、依仿原詩而作出自己的詩”。由此可見,威妥瑪與董恂雖有合作,不過他們的合作并沒有使這首詩的翻譯達到理想境界。但值得注意的是,《人生頌》的翻譯過程被明確地分成了兩個階段,因此是有分析價值的。
二、“打通”與“超越”
錢鍾書治學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能打破各種學科之間既有的藩籬,進而形成一種比較的、綜合的宏闊視野,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求‘打通”。他幼承家學,博覽經(jīng)史子集,特別是集部,幾乎無所不窺,后來又以西洋文學為專業(yè),兼顧史學與哲學,融會貫通,穎悟異常。比如他所著的《管錐編》就引用了古今中外近四千位作家的上萬種著作,內(nèi)容涉及文、史、哲幾大部類,學問之大鮮有人能比。在給友人的通信中,錢鍾書自言,他的治學方法“并非比較文學,in the usual sense of the term,而是求‘打通,以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打通,以中國詩文詞曲與小說打通……‘打通而拈出新意”。這與他在《談藝錄》序言里提出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shù)未裂”意思是一致的。這反映了求“打通”的治學方法是錢鍾書能在文與史、雅與俗、古與今、中與西之間自由遨游而時有收獲的重要原因。
“化境”翻譯思想與求“打通”的治學方法密不可分,因為入于“化境”,即“軀體換了一個”而仍能保有原作的“故我的精魄”境界的譯作,打通了譯出與譯入兩種語言范型、兩種文學傳統(tǒng),以及兩種文化特性,同時打通了原作者與譯者兩個行為主體。可以說,“化境”論是讓譯者本著求“打通”的精神從事翻譯,是“打通”思想的譯學推衍。這種求“打通”的翻譯思想可以在哲學家賀麟那里找到理論依據(jù)。錢鍾書在《談藝錄》序言里所說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表明人類的本性是相同的或相通的,這是東西方能夠溝通的基礎,也是翻譯的基礎?!按蛲ā北舜讼嗷ソ涣鞯谋趬疽馕吨环N超越;“化境”論打破了文化的封閉格局,包含或超越了兩種語言與文化。
“化境”的“超越”思想還包括這樣一層含義,即有時會出現(xiàn)譯文優(yōu)于原作,所謂“出原著頭地”的“超越”現(xiàn)象?!盎场钡倪@一內(nèi)蘊自然與錢鍾書以創(chuàng)作為旨歸的翻譯思想分不開。談及克洛代爾翻譯的丁敦齡的詩時,錢鍾書說:“譯者驅(qū)使本國文字,其功夫或非原作者驅(qū)使原文所能及,故譯筆正無妨出原著頭地?!痹凇读旨偟姆g》里錢鍾書說:“譯者運用‘歸宿語言超過作者運用‘出發(fā)語言的本領,或者譯本在文筆上優(yōu)于原作,都有可能性?!彼J為林紓的文筆優(yōu)于他所翻譯的原作者哈葛德的。他還列舉了許多這類“出原著頭地”的例子,如裴德贊揚愛倫·坡小說的法語譯本不像原作那樣詞句落于俗套,《冰雪姻緣》的譯本優(yōu)于原作等。譯文超越原作甚至取代原作的現(xiàn)象在文學翻譯史上確實時有發(fā)生。
到底什么樣的翻譯實踐能夠“打通”,什么樣的譯文能“超越”原作?這里不妨舉錢鍾書本人所做的一個翻譯實踐來印證他的翻譯理論。在一次演講中,錢鍾書為說明“中國詩與西洋詩在內(nèi)容上無甚差異”“中西詩不但內(nèi)容常相同,并且作風也往往暗合”,翻譯了歌德的一首詩Ein Gleiches(漢譯為《有喻》):“微風收木末,群動息山頭。鳥眠靜不噪,我亦欲歸休?!卞X鍾書認為這首詩“口吻情景和陶淵明、李白相似得令人驚訝”。歌德的口吻情景也許確與陶淵明、李白驚人地相似,但譯者的翻譯抉擇,無疑也是歌德能與陶淵明、李白能夠互通有無的一個強有力的保證。盡管就譯作沒能保持與原作形式和內(nèi)容相統(tǒng)一的角度來看,這樣的翻譯方法不值得提倡,但從另一種語言里一首新的詩作得以產(chǎn)生的角度來看,這首譯詩是以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了形式和內(nèi)容的統(tǒng)一,它的文辭和意境,所表現(xiàn)的情調(diào)和風味,均稱得上詩中精品,且與原作精神保持一致。筆者認為,雖然不能武斷地說錢鍾書的譯文超越了這首詩的原作,但這可以看作他翻譯理論與實踐相一致的一個好例。
三、矛盾與悖論
錢鍾書有許多矛盾或悖論的思想。思想上的矛盾與悖論往往是因為事物本身存在矛盾與悖論。
首先,從現(xiàn)代譯論的角度來看,錢鍾書翻譯思想中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矛盾要求譯者既“隱身”又“現(xiàn)身”。錢鍾書對于林紓作為譯者而不斷“現(xiàn)身”的態(tài)度非常欣賞,他寧可讀林紓的譯文,也不樂意讀哈葛德的原文,認為正是林紓翻譯中對原文的“訛”起了抗腐作用,使得林譯多少因此免于完全被淘汰。從對翻譯認識的基本立場出發(fā),錢鍾書認為譯者應該“隱身”,但他又清醒地看到林紓的成功恰恰在于他翻譯中的“訛”,即在譯文中時不時地“現(xiàn)身”。謝天振據(jù)此認為,錢鍾書面對譯者的“隱身”與“現(xiàn)身”所不由自主流露出來的矛盾心態(tài)折射出傳統(tǒng)譯論向現(xiàn)代譯論的轉(zhuǎn)變,即傳統(tǒng)“原文至上”的“原著中心論”在錢鍾書那里開始松動。
其次,錢鍾書的翻譯思想反映了他在人類語言與文化交流的一些關鍵問題上存在種種悖論式的思想,如不同語言與文化之間的同一與差異,借助翻譯吸收他者文化時的打通樊籬與自我封閉,以及語言本質(zhì)上的可譯與不可譯等。錢鍾書一方面認為,“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即語言雖然千差萬別,但在千差萬別的語言背后人類卻有著同樣的希望,同樣的恐懼,同樣的喜怒哀樂,正是這種“同一”使翻譯成為可能;另一方面認為,表達方式的差異反映出說不同語言的人對人生觀、世界觀等終極價值觀念的差異,正是這種差異使翻譯顯得必要。誠如曾覺之談文學翻譯時所說:“‘理同心同,懸說而已,實際則千差萬殊,各因時地而有異,決然斷然,不能以含糊語概括……所以文學作品不可譯,且有些不能為外國所了解?!?/p>
再次,對于翻譯思想中“同一”和“差異”、“打通”和“封閉”、“可譯”和“不可譯”之間的矛盾,錢鍾書有充分的認識并給予睿智的化解。無論在中國古代思想還是西方哲學里,“回家”都是一個常見比喻,用來表示完成了認識的任務,思維有了結(jié)果,新的知識得到吸收化為己有。而“作客”則表示有家不歸或無家可歸,也就是說思想還沒有解析得徹底,還沒有彰顯真知灼見。中國古代思想家常說的“歸根復本”“自家田地”“窮子認家門”等都是同一喻,而“客慧”“客塵”這些名詞也是從這個比喻上生發(fā)出來的。
錢鍾書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解釋這種認識和推理現(xiàn)象,認為人類一切心理活動的目的都指向恢復未活動之前的穩(wěn)定狀態(tài),“碰到疑難,發(fā)生欲望,激動情感,都是心理的震蕩和擾亂。非到這震動平靜下去,我們不會舒服”。自然地,追思而有結(jié)果,問題解決而產(chǎn)生信仰時候的心理狀況,就好像走遍了天下又回到自己家里一樣,心理活動恢復到未活動之前的穩(wěn)定狀態(tài)。錢鍾書指出在西方哲學里這種心理現(xiàn)象最早由柏拉圖做出解釋。在柏拉圖看來,一切知識都是回憶,而一切學問都是一種重新覺醒。經(jīng)過合適的訓練,靈魂能回憶起曾經(jīng)見過的理念,所以,經(jīng)過探索和追思所得的新知識和新發(fā)現(xiàn),給我們一種似曾相識、舊物重逢的印象。但錢鍾書也指出這只是一種認新為舊的錯覺,“所謂回復原來,只是指心的情景而說,心的內(nèi)容經(jīng)過這番考索,添了一個新觀念,當然比原來豐富了些”。
錢鍾書論述的“回家”比喻可視為他“化境”論翻譯思想的心理基礎。成功的翻譯必然讓譯者或讀者產(chǎn)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譯者不會翻譯自己或他人已經(jīng)完全了解的東西,因為人們既已完全了解,就沒有翻譯的必要了。同時,譯者也不會去翻譯那些自己或他人根本就不知道的東西,因為他甚至連自己要翻譯的東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能翻譯呢?“回家”思想觀照下的“化境”論就旨在化解這種“認新為舊”的矛盾。譯文失去了“原作的風味”,沒有輸入新東西到譯入語中,就達不到翻譯的目的;“生硬牽強”違背了人們的接受心理,同樣達不到翻譯的目的?!盎场闭撎岢龅摹白g本對原作應該忠實得讀起來不像譯本”,換言之就是,譯本讀起來仿佛是譯入語中固有的文本,采用的仿佛是譯本讀者本來就熟悉的形式,表達的也仿佛是他們本來就知道的思想。譯本讀者閱讀譯本的過程就是其“回家”的過程,是走了那么遠的路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園。
錢鍾書有關“回家”的論述不僅可以拿來闡釋他的“化境”翻譯思想,而且這一觀點在他諸多文藝評論文字中處處可見。比如在講到中西詩歌的異同時,錢鍾書說:“中國詩里,有所謂‘西洋的品質(zhì),西洋詩里也有所謂‘中國的成分。在我們這兒是零碎的、薄弱的,到你們那兒發(fā)展得明朗圓滿。反過來也是一樣?!?他還談及了“回家”這個比喻:“讀外國詩每有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喜悅,會領導你回到本國詩”,“我們一切情感、理智和意志上的追求或企圖,不過是靈魂的思家病,想找一個人,一件事物,一處地位,容許我們的身心在這茫茫漠漠的世界里有一個安頓歸宿,仿佛病人上了床,浪蕩子回到家”。盡管錢鍾書有大量關于比較文學方面的研究與論述,他本人也被視為中國比較文學領域舉足輕重的大家,但他卻很不愿意被貼上“比較文學”的標簽,而以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者自居,恐怕就與這種“靈魂的思家病”有關。
許多當代的翻譯學者都肯定了錢鍾書“化境”論翻譯思想的巨大貢獻,本文從多方面考察了“化境”論的內(nèi)蘊,指出這一翻譯思想的魅力所在。“化境”論并非十全十美的理論,但作為一個會通中西的學者,錢鍾書從中國舊有的傳統(tǒng)里提出一個新的概念來統(tǒng)攝他的翻譯思想,這是十分難得的,錢鍾書翻譯思想的重要意義也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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