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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鏡子

      2019-10-08 05:16倪月友
      椰城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三水菜地

      倪月友

      他們的結(jié)婚照安靜地掛在墻上。那時他們還年輕,像明星。他擁著她,浪漫幸福。時過境遷,照片有些發(fā)黃了。

      今年冬天來得猛,一天功夫降了十三度。從紫亭小區(qū)出去的路面起了白晃晃的凌,不小心會摔跤。她裹緊棉衣往外走。一定要給那兩父子打電話,喊他們多加點衣服,當(dāng)心感冒。多年來,她習(xí)慣早起去龍灣買菜。那里有很多小壩下來的中老年賣菜婦女。白菜、蘿卜、榨菜、蔥苗、香菜、蒜子從她們面前一字排開。她們對自己的菜充滿感情,眼光里全是溫柔,安靜躺著的菜仿佛是她們的孩子。只有真正的農(nóng)民才會對莊稼那般深情。她喜歡看她們的眼神,更喜歡她們身上的樸實和厚道。她們面前的菜都是季節(jié)上的菜,沐浴陽光雨露成長起來的,真正有菜的味道。

      金銀山和翠屏山的松樹都淀了雪,白牙牙的。盡管天氣冷,早起的也不少,走路的,買菜的,遛狗的都有。遠遠看去,龍灣便道上已坐了一排排賣菜女人。龍灣吊橋上,有人扶著鐵索小心過橋。橋面上結(jié)了桐油凌。一個背小背篼的女人站在橋頭不敢上橋。她后面的中年男人說,你看我。說完也不扶鐵索就上了橋,才走兩步就滋溜一下滑倒了,還向前滑行了兩三尺,狼狽不堪。惹得背小背篼的女人哈哈大笑,他自己也大笑起來,橋上其他人都扶著鐵索笑起來。

      才上便道,就有賣菜的女人對她笑,和她打招呼。她慢慢走在女人們面前,挑選那些可能是昨天或今早才從園子里拔出的菜。太冷了,連吸進的空氣都硬邦邦的,把鼻尖撞得生疼。她依然聞得到這些蔬菜特有的香味。她和賣菜女人們一樣,對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從土地里出來的蔬菜充滿了感情,她看這些菜的眼神也格外溫柔。

      從院子到菜地要穿過兩條田坎。風(fēng)從周家溝的田灣灣吹上來,噓噓地響,像噓口哨。他那樣瘦,背著雙手在菜地里走來走去。他身體里仿佛全是力氣。她信任他,依賴他。

      結(jié)婚三年多了,日子恓惶,找不到把日子過好的門路。前一年他們租地種了青蒿,蒿葉青翠,天色晴朗,有了好收成,可偏偏價格落底,虧了不少成本。他長嘆了一口氣,沒有垮下去。今年又租了連片沙地種蔬菜。青菜,白菜,蔥蒜都拖了葉子猛長,碧油油一大片,看著心里都舒坦。可他心里還是慌慌的,怕賣不出去,要是今年還沒有像樣的進賬,這日子該多憋屈。日子越憋屈,她越發(fā)離不開他,無時無刻不想和他說話。她想找話安慰他,給他鼓一鼓氣,提一提勁。她覺得自己像攀枝附葉的油麻藤,一旦離開了他,就沒了生氣,必須和他說說話,仿佛這日子才有盼頭和希望。

      米米正在她背上熟睡。她轉(zhuǎn)手摸了摸米米,心底的柔軟升起來,鼻尖發(fā)癢,有了流淚的沖動。她把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感動的情緒壓下去,小心地踩著田坎往菜地去。他看見她,雙手叉著腰停下來。他說,米米睡著了?嗯。風(fēng)大,莫背她出來。我想看看你,看看這菜地。他不說話,眼神軟了下去,轉(zhuǎn)著身子看了看菜地。菜地生機勃勃,綠得流動和喧嘩。他應(yīng)該高興,可還沒賣出去,他怎么敢高興。他不敢對她說出他的擔(dān)憂。事實上,她不說出來,她也明白,只是她也不敢說出來。他們都害怕一旦說出來,就成了事實。他從菜地里走出來,說:回吧。她沒動,說再看看。風(fēng)從周家溝的灣灣里吹上來,把坡地上的巴茅桿吹得嘩啦啦響。他說,風(fēng)大,莫把米米吹感冒了。

      天色逐漸暗下來,她跟在他后面回了院子。

      買點嘛,雪凌扎過的攤攤白菜,甜!眉眼粗糙的女人滿臉笑意,用柔和的語氣和她說話。她蹲下來,多少錢一斤?兩塊。一色青翠在她手上流動起來。她眼前晃動著他的身影,兩個籮筐從木魚堡的山路上晃下去,薄薄的霧氣把他推得很遠,他看起來有些不真實。賣菜的女人遞過來一個塑料口袋,她把選好的白菜裝進去。那女人提起秤稱了稱,說,三斤三兩,就算三斤。她給女人笑了笑,女人又抓了兩棵大蒜苗裝進菜口袋。她說不用。女人說,你經(jīng)常買我的菜,都成熟人了,反正自己種的,也不折本。他一個男人,也不怕掃了面皮,挑著籮筐在廟溪街上叫賣起來,從落子洞到陽公泉,一路叫賣過去。白菜,青菜,大蒜,芫荽,蔥子,一樣一樣菜名報下來,竟有了拖的腔調(diào),綿綿的,軟軟的,像小曲兒,格外生動。他走走停停,等待那些慵懶的女人出來挑揀,討價還價。

      哎,妹子,也給我買點啰。一個老太婆,皺紋里擠出寬寬窄窄的笑意,語氣里有商量,也有揶揄和埋怨。她露出一臉淺笑,說:哎呀,買夠了,吃不完爛了可惜,以后來。老太婆仿佛得了安慰,笑開了說:要得要得,我記在心里的喲。買菜的多起來,都是些家庭主婦,或背了背篼,或提了菜籃子,在那一排賣菜女人面前蹲下來,仔細挑揀,和賣菜的女人們討價還價。這么好的菜,和市場上的大棚蔬菜價格差不多,竟然也被挑揀和還價。她心里有些傷心,看見他在老合作社前歇了擔(dān)子,從肩頭扯來帕子揩汗水。他額頭上都起了皺紋,才二十幾呢,竟然像個小老頭,這苦逼的生活,磨人得很,把人都磨老了。一個胖女人向他走過來,從籮筐里揀出一蔸白菜,多少錢一斤?八角。恁么貴,搶人哦!他說,大行大市嘛,哪里貴了?胖女人說,你自己種的,又不要本,哪要那么貴?他說,別的不說,從干田溝挑下來,也造孽嘛!胖女人不說話,一圈一圈往外剝菜葉,剝得他心疼。他說,莫剝了嘛,外面的葉子都剝過的。胖女人不高興了,眼睛一翻,叨起來,這老的葉子,怎么吃嘛。他不說話,想她快買了走,胖女人買了兩斤白菜,剝掉的葉子都有一斤。他心里灰灰的,生怕下一個買菜的也如此挑剔刻薄。

      提了菜從吊橋回來,橋面不再硬滑了,桐油凌在行人腳底的摩擦下,開始慢慢融化。街上熱鬧起來,車子和行人都多了。他給三水打電話,囑咐他添衣服,他說嗯嗯,不要緊,晚上就完工回來了。她又給米米打電話,喊她加羽絨服,別感冒了。米米說,曉得了,這兩天忙,忙得不曉得感冒。她又給米米講要注意休息。米米說,想是想休息,就是事情來了不由人。她心疼米米,本想再和米米說會兒話,叮囑米米抓緊個人事,混一混就大齡了。她想了想,沒說出口,現(xiàn)在的孩子氣性大,怕把米米說煩了索性不回來。那天,三水在她面前躺下來,反復(fù)睡不著,把床板碾得咯嘎響。他終于忍不住了,說:那胖女人太過分了,三天了,都來買我菜,每次都要剝下一斤多葉子。他說他想冒火了,又覺得不好,和街上人扯皮,怕把生意扯掉了。她說,你不曉得繞道走?他拍了拍腦門說,是呀,我怎么這樣傻。說完他側(cè)過身睡死了。春天來臨時,他已把一大片蔬菜一籮筐一籮筐地挑到街上買完了。日子隨著春天的到來,仿佛有了暖和的陽光。

      早飯后,有人喊她打牌,她找個理由推了。她討厭牌局,可人家還是愛喊她,有時又不得不應(yīng)付。她不明白,有些女人整天泡在牌桌子上,怎么就不膩。她用排拖拖客廳地板,又想起了米米來。沒想到米米都工作了,工作好,人也標(biāo)致,不用她操心。三水坐在火鋪上,仔細盤點了一年的收入,眉眼舒展開來,說除了本,賺了三千五百多。她說,存了吧。

      他們第一次有了存款。谷雨剛過,米米突然生了場大病。鄉(xiāng)衛(wèi)生院喊轉(zhuǎn)院縣城,縣醫(yī)院喊轉(zhuǎn)院重慶。她和三水慌了,把三千五取出來,又找親戚朋友借了兩千,慌忙上重慶兒童醫(yī)院。醫(yī)生說幸虧來得早。米米睡在病床上,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她轉(zhuǎn)過臉,看見三水眼里蒙著濕霧,也蒙著血絲。米米動了個大手術(shù),總算救了回來。剛存的積蓄花得罄盡,還欠了一大筆債。

      排拖從?;纱u上拖過去,留下一排水漬,映著亮光,亮光里人影晃動。對面樓房里誰在彈鋼琴,她不知道彈的什么曲子,卻惹得心里酥軟。小區(qū)里有孩子在喊媽媽。她停下來,側(cè)耳細聽,像米米的聲音。陽光在河腳沙灘上鋪開,鮮艷得像剛盛開的瓜花。米米搖擺著向她跑過來。媽媽,媽媽。米米長壯了,有力氣了。米米撲進她懷里,她抱著米米,鼻尖酸澀。盡管日子艱難,有米米的呼喊,她也滿足。仿佛米米的呼喊充滿暖融融的光。不敢想象,要是沒了米米,她的日子會怎樣。背了債務(wù),三水不得不外出務(wù)工。他說,莫考慮苦不苦,首先要賺錢。他出門那天,她送他到河邊,霧氣彌漫河面,太陽還沒起來,遠處田坎上有人走動和說話。他抱著米米親了親,又在她肩上拍了拍,糯滋滋地看著她。她抱過米米,說,米米,給爸爸拜拜,爸爸出門找錢錢。米米舉起手,咿咿呀呀和他告別。他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他踩過嘩嘩的河水,爬上對門田坎,影子消失在薄霧里。她心里暖暖的,三水為了她和米米愿意拼命。她覺得三水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玻化瓷磚上的水漬淡下去,光亮也淡了,人影消失了。對面的琴聲激越起來,波濤一般。二十年前的干田溝,天空灰暗,仿佛貼滿了鼠毛,寒冷撲下來,冷得人喘不過氣。要過年了,卻沒有一點年味。米米背著手在院子里鬧別扭,和她僵持著不愿進屋。她突然看見他背著一個大牛仔包從竹林下進來。她有些恍惚,會是他?明明就是他,一年時間,他更瘦了,更黑了。他喊米米。米米看見他,飛快地跑到她跟前,抱著她的腿。她抱起米米說,米米,喊爸爸。米米不喊,把臉埋在她胸前。她有些尷尬。她說,回來了?;貋砹恕?/p>

      燈光搖曳,火苗扭動。她說,怎么瘦了黑了。他說工地比進廠找錢苦。火苗噗噗的,有火星飛起來,在火鋪上噼噼啪啪炸開。她說,在工地做什么?他說,包樓層扎鋼筋。累不累?累是累點,不過大家齊心協(xié)力,很賺錢。年前,他們還清了所有債務(wù)。

      干田溝寨子是逐漸空下去的。先是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村里小學(xué)撤了后,到街上租房送孩子上學(xué)的越來越多。再后來,打工的手里寬裕了,不太相信鄉(xiāng)里的教育,就又把孩子往縣城送。春節(jié)后,三水又外出打工了。他說不打工干啥呢?從土地里討生活讓他失望了,累死了也討不到好。連續(xù)幾年,三水都在工地包樓層扎鋼筋,找了不少錢。米米該上幼兒園了,三水辭了父母和干田溝,在城里租了房,讓她專門送米米上學(xué)。他們租了房,布置妥當(dāng)日常細節(jié),又托了人,把米米送進了民族小學(xué)幼兒園。安頓好后,他微笑著看她。他眼神晶瑩,閃著光彩。她在他眼神里游來游去,像條不會思考的魚,卻很幸福。他說,我們的日子該改變了。她說嗯。她的眼神也粘稠了。

      米米上幼兒園了,風(fēng)漸漸變暖,有了撩撥人的溫情。一連幾天春陽后,下了兩場春雨,雨水里漂浮著鮮黃的花粉末,春意讓人恍惚,醉醺醺的。三水辭了她,又外出了。這一年,她閑得無聊,在九品布鞋鞋莊幫人賣鞋,收入夠每月生活費。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募覄?wù)忙了一上午。天空有了光亮,地面的桐油凌軟了,融成了水漬。她有兩個多月沒上班了。前幾個月福來超市生意不好,老板把年紀(jì)稍大的她裁了。電視劇里有永遠糾纏不完的愛情和無聊的瑣事,看多了,就感覺無聊了。正懨懨欲睡,手機響了。她慌忙拿起來看,是米米。米米說,媽,這周不回來了,有事。她說,又加班?米米說不是。不加班怎么不回來?乃呀,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事就是有事嘛。她不敢再問了,只說天冷,多加點衣服,注意安全。米米說曉得了曉得了,就把電話掛了。

      對面的鋼琴彈完了,小區(qū)也沒了孩子的聲音。冬天不比夏天,有蟬鳴和蟲鳴,小區(qū)安靜下來。她心里空空的,想找人說說話,找誰呢?才四十幾呢,米米就嫌我嘮叨了。她究竟為什么不回來,還不愿說,是不是談戀愛了,那么均致的姑娘,誰不喜歡?可那孩子,太犟了,從來不跟當(dāng)娘的說說她的想法。她怕米米吃虧,想找機會和米米談?wù)?,告誡米米該注意些什么。米米根本不給她機會,她才提起,米米就說,媽,說些哪樣?她只好不尷不尬地打住話題。

      正想著,有人敲門。這么快就回來了,不是說晚上才完工嗎?她打開門。門口站了一個粗眉大眼的姑娘。姐姐,試試我們新型清潔劑嘛,便捷干凈。她說,什么清潔劑?姑娘說,大姐,讓我給你免費做一做清潔吧,覺得好就買,不買也沒關(guān)系。她放了姑娘進屋。姑娘一手拿著清潔劑,一手握著海綿,一進屋,就幫她擦沙發(fā)上的污漬,清抽油煙機上的油垢。姑娘一邊做一邊說,姐姐,看嘛,一噴一擦就干凈了,多簡便,做完了把海綿洗一下就完了,是不是又省時又干凈。她笑著不說話。姑娘又說,姐姐,很便宜喲。多少錢一瓶?三十塊兩瓶。一瓶呢?一瓶十八塊。我們這款產(chǎn)品才上市,搞活動,再過二十天就三十塊一瓶了,現(xiàn)在買很劃算,一次買兩瓶更劃算。她猶豫著沒表態(tài)。姑娘又說,姐姐,這么大的房子,做家務(wù)很辛苦,買兩瓶吧,簡便快捷相當(dāng)節(jié)省勞動力。她動心了,說買兩瓶。姐姐噢,兩瓶哪里夠嘛,這么寬大的房子,多買幾瓶嘛。只買兩瓶。姐姐,這樣好不,十瓶一百三。她頓了頓,搖搖頭說算了。姐姐,我看你又漂亮又善良,十瓶就一百二好了。她懶得聽那姑娘劈嘴巴子,便說好吧好吧。姑娘喜滋滋地掏出手機打電話,讓同伴送貨過來。

      很快,電梯里出來個小后生,抬著個紙箱子,笑瞇瞇的。他從紙箱子掏出十瓶清潔劑遞給姑娘。她付了錢,把清潔劑收起來。姑娘和小后生謝過后,進電梯走了。屋子又安靜下來。她回味姑娘的話,這么大的房子,多買幾瓶嘛。還有一個學(xué)期,米米就小學(xué)畢業(yè)了,她給三水說。三水說,我曉得。她又說,好在米米爭氣,考進酉州中學(xué)沒問題,不然又要找關(guān)系花高價,麻煩就大了。他說,那點高價我們已經(jīng)花得起了,只是不劃算。她說,看來我們的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今年我不出門了,就在酉陽找活路,反正酉陽也在開發(fā),還有,我們也按揭一套房子,老租房子怎么行。她說,我們有能力買房,支撐得開?他說沒大問題。

      不知不覺,日子變得眼花繚亂了。酉陽這小縣城也到處在開發(fā)樓盤,需要的務(wù)工人員多了起來。三水能就近務(wù)工了,還是包樓層扎鋼筋,雖然工資沒沿海高,但是刨去路費生活費,也與外面差不了多少。

      陽雀叫喚,桃花盛開,三水帶著她到二酉山樓盤按揭了一套商品房。一年時間,他們就搬進了新房,日子真好了起來。剛進新房,她仿佛覺得一切都不真實。他們竟然從干田溝成功逃離了,在城里住下來了,還有了住房。

      米米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xué),沒讓他們操過心,她覺得老天對他們真好。從窗子看出去,二酉山上的積雪亮晃晃的,天光仿佛照在白銀上。很多年了,她還是時常想起干田溝,想起那碧綠的菜地和一層層金黃的稻田。她背著米米,站在傍晚的秋陽里,三水在金黃的稻田里笑瞇瞇地對她們說,米米,谷子黃了喲,好看不?米米聽見他的聲音,高興得手舞足蹈,呀呀地喊叫起來。那時候,她覺得這樣過下去,也沒什么不好。直到米米生病了,他們欠了很多債,她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在悄悄改變,這樣等下去,沒有希望。前幾年,他們再回干田溝,看見稻田荒蕪了,連菜地都少了,干田溝不再熱鬧了。每次回干田溝,米米都不情不愿。她明白了,在米米記憶中,沒有碧綠的菜地和金黃的稻田,也沒有她爸爸那感人的身影。說白了,米米對干田溝根本沒感情。她為孩子對干田溝的冷漠暗自心傷,可這能怪孩子嗎?顯然不能。

      洗衣機嗡嗡響著,她感覺很疲憊,懨懨欲睡。突然有兩只鳥落在陽臺上,嘴對著嘴嘀咕起來。她心里受到觸動,沒有了睡意,癡癡地看著那對小鳥。青綠的羽毛,鵝黃精致的尖喙,把它們襯托越發(fā)可愛。冰天雪地的,他會冷嗎?她還從沒看過他扎鋼筋。一路走來,他們都著實不易,她心疼起他來。

      不知不覺,縣城里找活路難了,他不得不到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去打零工,工期忙時,他連回家也顧不上。還好,從他們買新房后,三水不再是小老頭樣了,仿佛比以前還年輕些了,皮膚也變白了。人家說日子好了,人就年輕,看來不是沒道理。她看了看墻上,裝修新房后掛上去的結(jié)婚照被干田溝的煙熏得有些發(fā)黃了。

      洗衣機響起了洗好衣服的滴答聲。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那對嘀咕的青果兒受了驚嚇,噗地一翅飛走了。她站在陽臺上晾衣服,對面的鋼琴聲又響起來。她側(cè)耳細聽,分不清琴聲是從哪扇窗戶傳出來的。天氣冷,家家戶戶都掛了窗簾,看不到個人影兒。一對小青年手挽著手走進小區(qū),他們在小聲交談什么。她記得三水膽兒真大。他們剛談戀愛那會兒,她父母不同意,說他們家窮,弟兄少,沒人幫襯。三水問她怎樣看。她不說話,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他說我明白了。

      明凈的月光從燕子樓的窗戶瀉進來,她聽見窗下兩聲蛐蛐叫,然后是窗欞上響起了輕輕的叩擊聲。她知道那是三水。白天,三水逗她開心,跟她學(xué)過蛐蛐叫。她抿著嘴偷笑,故意不理他。三水又輕輕叩了叩窗欞,她還是沒理他。他壓著嗓子說,玉禾,是我。她把窗子推開,他從月光里站起來,像只靈巧的貓兒翻了進來。他們整夜都在小聲說話,天快亮了,他又翻過窗臺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正是那一夜嘀咕,她更加喜歡他,決心跟他走。

      秋收完了,天氣格外好,陽光金子一般,小鳥又戀愛了,呢喃得曖昧。他揣上剛賣烤煙的錢,帶著她悄悄跑了。他們逛桃花源,去小南海劃船,還登了縉云山,瘋了半個多月才回來,把他們父母都嚇壞了。在那年月,他們太大膽了,太出格了。人家都說這兩個年輕人真是瘋了,什么都敢做。說是說,還是有好多年輕人羨慕他們。事情都鬧成這樣了,她父母只得默認(rèn)他們戀愛。想起這些,她臉紅了。要是生命再來一次,她還愿意不管不顧,再冒一次險,再出一回格。就是現(xiàn)在,她還時常夢見他從亭臺后面露出笑臉來,坐在小船里溫情脈脈地看著她,背著她一步步登上云梯。她心里說,呀呀,真是太不要臉了,這大歲數(shù)了,怎么還老想起年輕時的瘋狂。

      要做晚飯了,她打電話問他回來吃晚飯嗎?三水說,不了,老板已安排了。晚飯后,她出去走了走。天氣回暖了,飯后散步的人很多。走一圈舒暢多了,微信記步顯示走了九千多步。她心情好起來,掏出手機想給他打電話,想想,他可能正在回來路上,便忍了。

      剛在沙發(fā)上坐下來,他就進屋了。他說,終于完工了。怎么這晚才回來?老板安排晚飯,飯后又加了一個小時班。她說,老板真會算,一頓便飯就要多加一個小時班。也不是,加班要另算加班費。累一天了,誰稀罕那點加班費,你要老板錢,老板要你命。他說,嗨嗨,今天怎么了,抱怨起來了。她說,哪抱怨了,人家是心疼你,舍不得你吃苦。他嘿嘿地笑了。

      從陽臺的落地窗看出去,燈光次第亮了,小城有了萬家燈火景象。她給他放好了一桶洗澡水,還煮了冰糖姜湯。洗漱完畢,他精神回來了,臉上浮起鮮艷的紅暈。他挨著她坐下來。他說,今早上看了個西洋鏡。什么西洋鏡?他越發(fā)精神十足,搖搖頭笑起來。她看著他,莫賣關(guān)子了,快說嘛。今早晨去上班,在城南張家壩看到有人抓奸。她看著他不說話。他看了她一眼繼續(xù)講起來。一個傻女人上了男人的當(dāng),以為男人出差了,把小相好喊到家里睡覺。大清早的,男人帶了一伙子兄弟,把他們赤條條從床上薅起來。那婦人只戴了胸罩,穿了三角褲,幾個男人扯住她雙手,她男人一耳光接著一耳光扇她,扇得啪啪響。她的小相好也被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踩在冰地上動彈不得,臉把冰面都暖化了。三水說,那婦人的臉被打腫了。她男人邊打邊笑,還命令她看地上的小相好。玉禾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三水,一句話不說。三水說,你不曉得,好多人圍著看,邊看邊笑邊議論,這種人,真是該背時。

      她突然覺得他好不真實,他是和她結(jié)婚了二十多年的丈夫三水?她耳朵里嗡嗡地響起來,到處都是聲音,混亂的聲音。她看見精瘦的他挑著菜筐從木魚堡出去,從河腳出去,白霧壓下來,籠罩了他的身影。他溫?zé)岬纳碜酉蛩ち诉^來。她聽見他說,看嘛,我還錄了視頻。她聽見了他手機里嘈雜的聲音,哭鬧的聲音,嘩笑的聲音,辱罵的聲音。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我累了,想睡覺。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赤裸著身子,站在一面巨大的冷鏡子前。鏡子里一對赤裸的男女,被一群西裝革履的男人按在地上毆打。一大群男男女女面帶著笑容圍觀,指指戳戳的,不時爆發(fā)出快活的哄笑。

      她起來洗臉時,看到臉盆里結(jié)了一層薄冰,冰面上晃動著她模糊的臉。她洗完臉后,他已經(jīng)起來了,洗了臉正準(zhǔn)備出門。她看了看墻上他們的結(jié)婚照,輕聲對他說,三水,我們離婚。他說,什么?她大聲說:離婚。她看見他圓睜雙眼,驚訝地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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