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龔軍輝
讀葛水平回憶童年及其鄉(xiāng)村感悟的散文集《石碾滾干爸》,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在我看來,兩部書寫自我生養(yǎng)土地(山神凹、黃沙梁)的作品,具有太多的相似性:都是用史官兼閑人的視角詩意地描摹了村莊的草木生物及其自然環(huán)境,并由此感悟人生,帶有顯然的鄉(xiāng)村哲理詩情,而整體文本又素樸、深沉,其旁帶的孤獨感和蒼涼感從而更為突出。但不同的是,劉亮程筆下那新疆狂沙撲面的粗獷、生存艱難以及因此造就的生存搏殺,沒有烙印于《石碾滾干爸》中,相反,山西窯洞里外的童年生活卻發(fā)諸作家筆端,那份淡定、從容、滿足以及氣定神閑流溢滿篇,更多一份真摯與關(guān)懷之意。
《石碾滾干爸》二十五篇散文分為四章。第一、二章十四篇,可謂童年人事,敘述了作家在貧瘠而富有的鄉(xiāng)村安逸里活得從容自足,無論是對于炕的深刻記憶、干爸做二胡打蛇的凄美、與秋苗頂著寒風去公社購買燒餅回程舔食的酸楚、在劇團學藝思想起伏的感恩,還是記憶小爺起富的艱苦一生、將驢視為兄弟的深情、對面食的情有獨鐘、缺失鐵匠鋪后的傷感等,都是對鄉(xiāng)村幸福的定義與勾勒。第三、四章十一篇,可謂童年體悟,抒發(fā)了作家那平凡而深刻的鄉(xiāng)村記憶中成長的自然豐盈,她不僅從樂器里及早體味到了幸福的節(jié)拍,從大地與馬的依存里升華了人生的長旅,從看戲的時光中閱讀到了人生道路,從黃草紙的記錄內(nèi)看出了文化的內(nèi)斂,而且她在體驗鄉(xiāng)村手藝,享受盲人說書,唱戲曼舞,聆聽民歌,觀看迎神賽戲,想象白云生處等過程中,滋生鄉(xiāng)愁,并積蓄勇敢、理性并從容應(yīng)對生活挑戰(zhàn)的力量。如果說前面兩章,側(cè)重表達的是個人童年成長汲取的營養(yǎng)以及其對個性雕塑的條分縷析,那么后兩章,更注重了人(不僅僅是作者而是居住地所有鄉(xiāng)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以及對過往美好的深情眷戀。因而,作家對于迎風奔跑童年的懷念,就從個別體驗上升為了一種集體記憶,不僅帶有時代特征,而且具備人生哲悟。而這,可能正是我在閱讀中不由得將其與《一個人的村莊》進行對照的重要誘因——優(yōu)秀的散文,總是要給人帶來遐思、聯(lián)想與比較,這即是藝術(shù)之美內(nèi)在的蘊含。
《石碾滾干爸》中的妙言警句眾多,往往置于敘事記人之后,既是作家的肺腑之言、由衷抒發(fā),也基于她對青少年讀者的引導與榜樣示范企圖。特別集中于三塊:一是對生活的樂觀態(tài)度,譬如《炕上的童年》中所言:“世界的奇妙之處就在于炕看似一副落魄遺老的架勢,可人們對于它的歡喜,記過都有旺盛的生命精力。”二是對于人生的幸福期待,譬如《疼的都是童年事》中說道:“檐頭飛花,村莊的幸福是一種背景,世俗在靈動的青山秀水間,寂寞下來的一個‘鬧’字因狗叫爆了?!比菍ι母袆邮銘眩┤纭洞蟮厥邱R的長旅》里作家感嘆:“我這一生一直拽著一匹走馬的韁繩,它牽著我順著大地的骨縫走出村莊,走往遠處?!备鹚骄诎旬嬀撑c詩情融為一體,她精粹而睿智的語言里,寄寓著一個知名作家對于窯洞里外童年生活與鄉(xiāng)村風景毫不猶豫的贊美,也是她對純真、天然、潔樸、美善的向往、回眸及散思。她不只描繪了自己童年村莊的如畫長卷,同時也把自己的詩情與才氣編入了散漫的字行,因而讀諸如“鐵匠是農(nóng)耕文明的先驅(qū)。也是土地本身的選擇”“一臺戲就是一個季節(jié)的驛站”這樣的句子,才會越反芻越有滋味。
我讀葛水平的作品不多,她的兩部小說《喊山》《裸地》倒是由于朋友的推薦,有過匆匆的翻閱,但當時即印象深刻:這是一個對生活、對土地、對故鄉(xiāng)懷抱敬重的行吟者,她以謙卑的姿態(tài)匍匐大地,聆聽著自然的呼吸以及大地的心跳。讀完《石碾滾干爸》,我的感受更為強烈,她書寫人與事的拙樸、天與地的融匯、景與情的結(jié)合,都是出于其本性的坦然,甚至是一個農(nóng)民般的皈依與崇拜。她與山神凹的水乳交融、互相滲透而又相映成景,令人羨慕——故鄉(xiāng)不只是她創(chuàng)作的根與源泉,也是激勵她遠行的動力與精神支柱;而她的回歸與對這片土地的饋贈,也是必然的——這種神的昭示,是對作家的最大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