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出版學的基本理論研究是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亟需加強。方卿等著《出版價值引導研究》是出版學基礎研究的重要成果,具有多方面的意義。而最近華為公司任正非接受記者訪談中對基礎學科、基礎理論研究的強調(diào),對于出版學的學科建設和理論研究具有借鑒和啟示作用。加強出版學的基礎理論研究,建構中國特色的出版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不僅需要好的理念和政策,還需要有能夠落地的具體辦法和舉措。
關鍵詞:出版學 基本理論 出版價值引導
方卿、徐麗芳、許潔等撰寫的《出版價值引導研究》(商務印書館,2018年10月,以下簡稱《研究》)筆者前些時讀完后,就一直將其放在案頭。該書以馬克思主義新聞出版觀為指導,深入剖析了國內(nèi)外出版實踐和發(fā)展趨勢,而它更可貴的品質(zhì)還在其自覺的理論追尋和成功的體系建構。作者在《前言》中言及撰寫此書的“初心”和“使命”,寫道:
著作從討論出版的價值、功能和構成等基本理論問題切入,從經(jīng)濟、文化等不同視角系統(tǒng)分析了對出版價值進行引導或干預的必要性,解析了出版價值引導的主體與對象,嘗試建構起出版價值引導的工具與方法體系。在此基礎上,逐一探討了社會、媒介、財稅金融政策、行政管理與法律法規(guī)、出版基金、圖書評論和出版獎勵等不同工具與方法,引導出版價值的機制與機理。[1]
作者的這一嘗試無疑是成功的,該書所構建的出版價值引導研究的理論框架和方法體系不僅在理論本身自洽而圓融,全面而深刻,而且對于當前產(chǎn)業(yè)化經(jīng)營背景下我國出版產(chǎn)業(yè)的健康持續(xù)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筆者認為,這部著作給我們最重要的啟示,還是在于出版學需要高度重視基本理論研究?;A研究的薄弱、理論品格的缺失也正是目前中國的出版學學術研究和學科建設需要補齊的短板。早在2004年,陳燕、孫潔就在《新時期出版學研究主題調(diào)查分析》一文中指出出版學基礎性理論研究的薄弱。[2]對此,筆者在《深化中國出版史研究之淺見》一文中也有所涉及,可以參閱。[3]近四十年來,出版學的研究雖然取得了長足進步,但時至今日我們對于出版學的一些基本概念、重要范疇,以及由此建構的學科邏輯體系,都還缺乏有一定分量、形成學界共識的成果?!堆芯俊氛菑囊粋€基本概念“出版價值”出發(fā),展開的學理探討和邏輯建構,是一項攻堅克難的基礎性工作。
一、核心概念的提出
《出版價值引導研究》的九章,采取總論與分論結合、理論與實際結合的方法,全面系統(tǒng)闡發(fā)出版價值引導問題。這里的第一章《出版價值》、第二章《出版價值引導》是全書的“綱”,具有提綱挈領的作用?!俺霭鎯r值”既是作者這個課題研究的核心概念,也是整個出版文化的核心概念,明確其基本內(nèi)涵、特征和功能無疑是十分重要的?!堆芯俊穼⒊霭鎯r值界定為:“出版活動滿足人們需求的關系,或者說是出版活動所具有的能夠滿足人們需求的特殊屬性,或者更簡單地表述為出版對人們的有用性?!盵4]這個概念涉及出版的價值主體、價值客體和價值判斷三個方面。對此,該書提出了一些富有新見的認識,例如:價值主體應該是社會的主流群體,而不是獨立的社會個體;出版價值判斷結果,本質(zhì)上是出版價值主體內(nèi)在價值需要的體現(xiàn);出版價值兼具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雙重屬性;出版的精神文化價值才是內(nèi)在價值,商業(yè)價值只是外在價值,等等。這些都是對既往相關研究的深化與拓展,富有真知灼見,啟人思智。
“出版價值引導”這個次概念,也是該書的核心概念,作者給出了如下定義:“是指黨和政府等引導主體借助各種不同的引導手段或工具,以社會主流價值觀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干預和影響出版物的創(chuàng)作、生產(chǎn)、發(fā)行和閱讀消費的一種出版管理活動?!盵5]基于出版價值引導是“一種出版管理活動”的認識,作者分別探討了社會、媒介、財稅金融三大“出版價值引導機制”,進而從行政管理與法律法規(guī)、出版基金、圖書評論、出版獎勵幾個維度論析出版價值導引的工具使用與方法運用問題。正所謂“綱舉而目張”,“形散而神聚”,其間許多觀點的闡發(fā)、案例的剖析,都給我們有益的啟示。建設中國出版學理論體系應該說還任重道遠,一方面要吸收新中國成立70年特別是改革開放40多年來出版理論與實踐研究的優(yōu)秀成果,提煉總結出版學已有的理論話語關鍵概念;另一方面,要學習國外出版理論及相關成果,注意對其加以過濾和吸納。此外,還要更加重視出版的當代實踐及新技術革命帶來的巨大變化,逐漸建構起具有中國特色的出版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
二、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要性
我們不妨蕩開筆墨,說說今年5月21日華為創(chuàng)始人、CEO兼董事任正非接受包括虎嗅在內(nèi)的數(shù)家中國媒體采訪的紀要,這個訪談錄傳遍了網(wǎng)上網(wǎng)下。[6]任正非對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視給筆者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強調(diào):“國家發(fā)展要靠文化、哲學、教育,這是發(fā)展國家的基礎?!眹业陌l(fā)展、科技的騰飛,其實與“基礎理論”有著密切關系。他認為,美國在科學技術上的深度、廣度都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就我們國家整體和美國比,差距還很大。這與我們這些年經(jīng)濟上的泡沫化有很大關系,P2P、互聯(lián)網(wǎng)、金融、房地產(chǎn)、山寨商品……泡沫,使得人們的學術思想也泡沫化了。一個基礎理論形成需要幾十年的時間,如果大家都不認真去做理論,都去喊口號,幾十年以后我們不會更加強大。所以,我們還是要踏踏實實做學問”。他尖銳地指出,發(fā)展傳統(tǒng)工業(yè)、基礎建設靠砸錢可以,但電子工業(yè)、高科技領域光砸錢不管用。“我們修橋、修路、修房子……已經(jīng)習慣了只要砸錢就行。但是芯片砸錢不行,得砸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但是我們有幾個人在認真讀書?博士論文真知灼見有多少呢?這種狀況下,完全依靠中國自主創(chuàng)新,很難成功?!保ㄈA為本身可說是花大錢“砸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的典型,他們在全世界的26個研發(fā)中心就有在職的數(shù)學家700多人,物理學家800多人,化學家120多人)任正非說:“自主創(chuàng)新如果是一種精神,我支持;如果是一種行動,我就反對?!?/p>
任正非強調(diào)要重視基礎學科,重視科學研究中的基礎理論,是有其國際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普遍規(guī)律和自身企業(yè)實際經(jīng)驗做依托的。比如他對數(shù)學就格外青睞,曾在全國科學大會上講數(shù)學的重要性,對于年輕人上大學讀研究生沒有幾個愿意讀數(shù)學表示深深的憂慮。他說:“中國要踏踏實實在數(shù)學、物理、化學、神經(jīng)學、腦科學等方面努力去改變,我們(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站起來。”他現(xiàn)身說法:“大家今天講5G標準對人類社會有多么厲害,怎么會想到,5G標準源于十多年前土耳其Arikan教授的一篇數(shù)學論文?Arikan教授發(fā)表這篇論文兩個月后,被我們發(fā)現(xiàn)了,我們就開始以這個論文為中心研究各種專利,一步步研究解題,共投入數(shù)千人。十年時間,我們就把土耳其教授數(shù)學論文變成技術和標準?!碑斎唬A為后續(xù)與這位教授一直進行深度合作。這樣的例證在華為還有不少。
基礎學科、基本理論研究,有時看起來是無用的。其實正所謂無用之用,乃為大用?;A科學看起來道理很簡單,實施起來卻非常難。顯而易見,沒有基礎科學、沒有基礎理論研究,技術的發(fā)展、科技產(chǎn)品的升級換代就無從談起。但在一個經(jīng)濟和學術都泡沫化、大學和科研機構都極端功利化的環(huán)境下,我們的基礎學科、基礎理論研究要得到重視著實不易,可又實在不能再耽擱了。從“錢學森之問”到最近熱傳的“任正非之問”,答案其實并非那么復雜艱深,關鍵還是我們用什么理念、有什么體制機制來破解這些難題。
三、國家對基礎理論研究的重視
對于科學研究中輕基礎學科、基本理論研究的問題,每年的“兩會”上科教界的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也多有批評和建言,黨和政府高度重視,并及時采取了積極對策。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明確要求要“加強應用基礎研究”,為建設科技強國提供有力支撐。2018年2月,國務院專門發(fā)布了《關于全面加強基礎科學研究的若干意見》,對加強基礎研究作了全面部署,從五個方面提出了二十條重點任務。這五個方面是完善基礎研究布局、建設高水平研究基地、壯大基礎研究人才隊伍、提高基礎研究國際化水平、優(yōu)化基礎研究發(fā)展機制和環(huán)境。在談及“完善基礎研究布局”時強調(diào),要加強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推動數(shù)學、物理等重點基礎學科發(fā)展,圍繞科學前沿和國家需求強化重大科學問題超前部署;優(yōu)化國家科技計劃基礎研究支持體系;優(yōu)化基礎研究區(qū)域布局;推進國家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建設。
這個文件主要是針對自然科學研究的,2018年2月11日國務院新聞辦還曾邀請科技部副部長黃衛(wèi)介紹情況,回答記者提問。其實,在人文社科領域基礎學科和基礎理論的研究也同樣存在諸多問題,也需要引起高度重視,甚至也有必要出臺類似的高規(guī)格文件。關于哲學社會科學,習近平總書記曾在2016年5月17日的座談會上發(fā)表過一個重要講話;次年5月中共中央印發(fā)了《關于加快建構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意見》,文件涉及馬克思主義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的指導地位,如何建構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以及人才隊伍建設等,其間提到傳統(tǒng)學科(包括基礎學科)和基礎研究問題。更早的時候(2010年)教育部、財政部推出了《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繁榮計劃(2011-2020)》,《計劃》明確提出“統(tǒng)籌基礎理論、應用對策研究”。論及“加強哲學社會科學基礎研究”,《計劃》指出,充分發(fā)揮高等學校基礎研究實力雄厚的優(yōu)勢,重點支持關系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全局和學科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基礎研究;重點支持對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和國家安全具有長遠影響的基礎研究;重點支持對人類社會發(fā)展共同面對的一系列重大問題的基礎研究;重點支持對傳承中華文化、弘揚民族精神有重大作用的基礎研究,加強文獻資料的整理研究,推出對理論創(chuàng)新和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具有重大影響的標志性成果。
實事求是地說,雖然黨和政府在某種程度上也重視基礎學科建設與基礎理論研究,有高層領導的重要講話,有國家層面的政策出臺,還有部委一級的具體《計劃》,但從實際情況來看,效果并不盡如人意。一個好的中央精神、一個正確的上級文件,如何有效落實,產(chǎn)生好的效果,看來還有不少中間環(huán)節(jié),需要一些具有導向性和可操作性的舉措。對于整個人文社會科學是這樣,具體到出版科學的理論研究來說也是如此。
四、出版學中的基礎理論研究
這里按下基礎學科不表,專門談談基礎理論研究,尤其是出版學中的基礎理論研究。而基礎理論能否得到重視,各級各類的科研項目或課題設置,往往具有重要的引導作用。
筆者在《比“四唯”危害更大的是“唯項目”》一文中指出:“整個科學研究、高等教育系統(tǒng)都存在‘四唯問題。這‘唯那‘唯,其實說白了就是一個剛性的量化學術評價機制、人才評價機制?!闭撐?、職稱、學歷、獎項,加上項目(或稱“課題”),總計5項,可稱為“五唯”。這中間,學歷、職稱都是需要論文(還有專著)、項目、獎項等“硬件”來支撐的,論文等是更基礎的條件或前提。而在論文、獎項、項目這“三唯”中,項目更是占有獨特的地位和絕對的優(yōu)勢,它在一定程度才是真正的“唯”,是無可替代的王中之王、“唯中之唯”,是可以一票成全你或否決你的。[7]眾多高校,教師能否評上教授副教授、可否晉升博導,乃至獲取其他榮譽(如各類學者頭銜)等,“項目”往往是不可替代的唯一“必修課”(其他幾“唯”都是“選修課”)。
對于出版研究來說,最近這些年來不可謂不重視,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出版方面的年年都有設置,教育部人文社科類項目、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后來是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設立了出版研究的專項。但我們注意到,這些項目的設置,往往都是強調(diào)所謂“頂天立地”,集中在應用研究上,著眼黨和國家的戰(zhàn)略需求,聚焦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和黨的建設中的重大問題,立足于建設新型智庫,推出系列發(fā)展報告和政策建議,以研究成果服務于黨和政府的決策。從一些項目指南我們就可見其導向性,如“2018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出版工作研究指南”列了14個項目,具體為:高校出版單位社會效益優(yōu)先保障機制研究;高校出版社持續(xù)做好主題出版研究;高校出版單位服務立德樹人根本任務研究;高校出版單位原創(chuàng)出版機制研究;高校出版物質(zhì)量保障機制研究;高校出版單位精品出版戰(zhàn)略研究;高校出版單位人才培養(yǎng)機制研究;高校出版單位融合發(fā)展機制研究;高校出版單位深化供給側改革路徑研究;高校出版社參與“書香校園”建設機制研究;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學術期刊發(fā)展史研究;高校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期刊分析報告;高校法學期刊分析報告;高校教育類期刊現(xiàn)狀分析。
從上面這個“指南”,可以看出其鮮明的現(xiàn)實問題導向和實用理性原則。老實說,這些課題除了一小部分可以做成好的實證報告,有一定參考價值,中間絕大多數(shù)項目是既無理論含量也不可能對實際工作有多大幫助的。筆者仔細分析過其他部委的出版類項目設置,基本原則與設置標準與此也差不多?;A研究說起來重要,做起來次要,立項目、設基金、評獎項時就變得無關緊要。前幾天我們出版史微信群朋友聊到筆者那篇《深化中國出版史研究之淺見》中,強調(diào)要重視出版史學基本理論研究,強調(diào)要建構中國出版史料學,特別是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學,引發(fā)同道共鳴。蘇州大學許靜波博士說他用“中國近代出版史料學”申報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未中,再申報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又被淘汰,相關研究計劃也就擱置下來了。其實,我們真正做出版研究、出版史理論研究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課題,但因為它無關乎國家戰(zhàn)略需求,與時代主題沒有瓜葛,一再名落孫山一點都不奇怪。諸如此類的事例,應該還有很多。看看任正非像孟嘗君“養(yǎng)士”那樣“養(yǎng)”了那么多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等,那么重視基礎理論、基礎學科研究,我們的人文社科學研究,尤其是決策與管理部門,許多問題都是值得深刻反思的,許多具體政策和措施是需要及時調(diào)整的。過度的實用主義、極端的功利主義,違背學術發(fā)展和科學研究的基本規(guī)律,于真正的出版科研包括出版產(chǎn)業(yè)和事業(yè)發(fā)展有百害無一利。
最后我們回到方卿教授等著《出版價值引導研究》一書上來。其實這本書原本也是一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的終期成果,只是它原先的課題名稱叫“文化產(chǎn)品創(chuàng)作生產(chǎn)引導機制研究”(批準號11AZD017)。作者課題結項和出書時來了一個“偷梁換柱”,把“文化產(chǎn)品創(chuàng)作生產(chǎn)”換成了“出版價值”。這一換不打緊,實際是把一個偏重應用的課題變成了一個偏于基礎的理論課題。筆者在想,倘若當時直接以“出版價值引導機制研究”申報項目,十有八九是會被淘汰的。筆者還在想,倘若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出版專項、國家新聞出版署出版研究課題每年拿出三分之一、哪怕四分之一用于基礎理論研究,基礎理論被忽視的局面一定會有所改觀,而整個出版類項目的質(zhì)量和水平也將會有明顯的提升。
參考文獻:
[1][4][5]方卿,徐麗芳,許潔,等.出版價值引導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2+4+60.
[2]陳燕,孫潔.新時期出版學研究主題調(diào)查分析[J].出版發(fā)行研究,2004(7).
[3]范軍.深化中國出版史研究之淺見[J].出版參考,2018(3).
[6]任正非采訪兩萬字全紀錄.https://wallstreetcn.com/articles/3532714?from=widgets 虎嗅APP,2019-05-21.
[7]范軍.比“四唯”危害更大的是“唯項目”[J].社會科學動態(tài),2018(6).
(作者單位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化傳播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