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東瑛
搶救室大概有一百平方米左右,一眼望去,四米高、40米寬的落地玻璃窗,可以整日接收太陽的光照,當然,也能清晰地看見太陽西下的速度。白晝與黑夜的更迭,像生與死的交替。六張床位,從哪個角度,都可以看見天邊。
每張床配有心臟監(jiān)護儀與氧氣機,足夠大的房間,足夠讓病危之人有呼吸的空間與氧分,但緊張與死亡的恐懼總是塞滿了房間,進出的人,大都緊繃著笑,護士、醫(yī)生頻繁穿梭于內(nèi),除了換藥、觀看病情,她們的笑也是稀有的,在搶救室中談笑風生,總顯得不合時宜,最主要,面對痛不欲生的病人,你如何也笑不出來,生,顯得緊張帶有艱澀。
進到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垂死之人,已經(jīng)被醫(yī)生宣判死刑的人,當然,也有逃過一劫的,轉(zhuǎn)危為安,去了普通病房,慢慢走的。
站在十五層高的玻璃窗下,我會不自覺地數(shù)一數(shù)醫(yī)院地面停車場上的各類小汽車,有多少車,就預(yù)示著有多少病人的家屬在這里陪護與守候。醫(yī)院的停車場總是滿的,從早到晚,出出進進的車輛不斷,有時開車進來,滿院找尋停車位就會耗上半個小時,需要等,等出去的車輛,才有進來的位置。第一次發(fā)現(xiàn),醫(yī)院的人,比菜市場上的人多,有人在等待生,有人在等待死。
生、老、病、死這一生命的周期,需要時間,需要等待,有時,刻不容緩,有時,不緊不慢,但無論如何,從沒有停留過,如果,在某一點上駐足,也是為了更好的前進。生生死死永無盡頭,像晝夜輪回。
而每個人有多少生命周期?青壯年期是最好的時光,幼稚園的時候,是被人牽領(lǐng)著的時候,小孩都盼著長大成人,而過了中年,忽然想回到從前,甚至是童年。衰老的狀態(tài)是喜歡聽老歌、看老電影、喜歡回憶,喜歡吃小時候喜歡吃的食物,例如糖。每一個走向衰老的人都不希望自己變老,當他們的腿腳、眼神老化時,他們同樣希望被人牽領(lǐng)著。而終究,每個人從出生到離世,大部分時間都是從床上度過的,最后的結(jié)束,依然在床上,與出生嬰兒的不同區(qū)分是,一個面對生長,一個面對死亡,前者是希望,后者,則是絕望。
自從母親生病,我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母親身上,雖說雇了二十四小時的護工,自己沒有親力親為多少,但我的眼睛與時間基本上在母親身上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她痛苦的叫聲讓我無法進入正常的起居生活,很長時間無心讀書,更無心去寫一個字,時間,就這樣在母親的痛聲里消逝,我所能做的事情只有陪伴,其他,無所事事。
每當夜幕降臨時,玻璃窗掛滿了城市的燈火,微弱的星星,是需要睜大眼睛去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無力去看,連起身都非常困難。黑夜,變得那么可怕,我想,躺在這里的人一定比我恐懼,一到凌晨時段,總有人出現(xiàn)呼吸衰竭,未熬到天亮,就撒手人寰了。
所以,母親是怕黑的,一到晚上,她的叫聲清晰而強烈,在整個醫(yī)院的走廊回蕩,讓人聽了頭皮發(fā)脹,其實,母親是那么懼怕死,她用叫聲去打破死寂,她用叫聲證明活著。
很長時間,往返于醫(yī)院、自己的家、母親的房子之間,我所做的就是給母親取需要的東西。母親的房子早已閑置多年了,我不能把它稱其為家,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已經(jīng)不再在自己的家中居住了,除了白天回來看看,很多時間都住在妹妹家里,她喜歡妹妹的女兒,她的外孫女,這幾乎是她自父親走后最幸福的時光了。母親的家,早已經(jīng)沒有了煙火氣,而過年過節(jié)的團聚,也不在那里聚集了,更多的時候,是飯店。
站在母親的家里,所有近處的事物已經(jīng)銹跡斑駁,好像已經(jīng)是很久遠的事情了,冰箱、洗衣機、抽油煙機都因年久不用,各種老化讓房子徒生了一種悲涼。唯有衣柜里的床單整整齊齊擺放著,那是母親在搓衣板上一下一下搓出來并經(jīng)過粉子漿洗過的,潔凈、新鮮,像嶄新的一樣。母親的勤勞與干凈,遠近聞名,她洗一件衣物要花上很長時間,她的時光大部分都是在搓衣板上度過的,即使有全自動洗衣機,母親還是習慣于用手洗,然后,漿洗一下,捧著母親用過的衣物,依然有一種好聞的清香。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這是母親因心腦血管疾病突發(fā),躺在床上常常念叨的一句。無論在妹妹家、我家,還是醫(yī)院,她都要讓人給她找鞋,她要回家。有一回,她央求我給她穿鞋,她說要回家,我說:“女兒的家,不也是家嗎?”她搖頭,執(zhí)意要走,我說:“你的腿摔斷過,不能走路,我也弄不動你呀?!彼f:“只要把我弄到路邊,讓我躺著,就會有人管咱倆。”糊涂的母親,在回家的問題上,總是斬釘截鐵。
拗不過母親,我們只好給母親的房子重新布置一下,更換了母親家中所有的家用電器,我想像可以安頓好母親最后的時光,我知道,她要落葉歸根。
母親只在自己的家里待了5天,因維系她生命的鼻食無法正常打進胃里,她的胃部衰竭得厲害,出現(xiàn)噴嗆、哽噎的狀況了,這個情形是危險的,必須去醫(yī)院通過藥物點滴維持生命。母親在僅出院5天后,再次住院,這一次,兇多吉少,我們做了最壞的準備。
天空迷霧重重,遠處已顯得虛無,唯有眼前的救護車藍燈在一閃一閃的提醒著我們,像某種生命的警示,這種警示很緊迫,也很莊嚴。
救護車載著母親在去醫(yī)院途中,路過了一座有百年歷史的錦江山大橋,這座橋建于1909年,反復(fù)的修建,加固,還見其歲月的風骨,大橋的正對面,也算是盡頭,是錦江山公園,它們呼應(yīng)一體,展示著老丹東的風貌。母親的家正好就坐落于這座橋下,周邊留有偽滿清時期的老建筑,老市政府、市委的原址,這些記憶,成為一段歷史的縮影,而母親作為新中國成立的第一批參加工作的人,與這些歷史融合與沿革至今,終究也會留下這一代人的足跡,他們的榮光、他們的奮斗都會成為一座老城的歷史,現(xiàn)在,他們一個個走了,而我們也正在老去。 忽然,我一眼望見了大橋的壩體的縫隙中生長著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紅花,一朵朵,一株株,有的還成片的開放,它們在風中搖曳、斗艷,這些夾縫中的生命,尚有一席之地與一絲之力,都在頑強地生存,都要堅持活下來!不知為何,我想到了母親。
在醫(yī)院,我有了很多時間去想,而想的最多的還是時間。有時,我會盯著時鐘發(fā)呆,從零點到十二點,還是從十二點到零點?這環(huán)形的時空,哪是開始?哪是結(jié)束?如果是生命,譬如花草樹木,他們的生命不是一春一秋的、在周而復(fù)始、不停地更迭?那么人呢?可不可以這樣以為:我們的生命也是無始無終的?想到這里,是不是我們?nèi)祟悘拇瞬粦峙律?,更不懼怕死?/p>
搶救室的床上不知躺了多少病人,不知送走了多少死者,大凡進去的人都有強烈的求生欲望,他們安靜地躺著,聽從醫(yī)生的安排,抑或命運的安排。
而母親似乎不是如此,從她臥床那天起,就不停地哼哼,她一直不甘心自己會過早地躺下,盡管她已經(jīng)是八十八歲高齡的老人。
她的叫聲是響亮的,且極有規(guī)律。她的意識模糊或是根本沒有意識,說不出一句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閉著眼睛,從住院到回家,一周后再住院,歷時一個半月,她只睜了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眼睛,而她的叫聲絲毫沒有停止過,她堅定地叫著,堅定地證明躺著的自己活著。
她的身上插著導(dǎo)尿管,鼻子插著胃管與氧氣,全身掛著心臟監(jiān)護儀與血氧檢測儀,ct顯示肝與膽還有占位性病變,全身浮腫,并顯出黃疸,醫(yī)生說她的全身臟器衰竭,下了三次病危通知書,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住進搶救室20天,先后進入同病室患者6人,沒有幾天都走了,有的年齡不過55歲,基本上男性。有人說母親的生命力極頑強,也有唯心論者說,先死去的人在給奔向黃泉路上的母親擋了一道。我信!連大夫、護士也驚詫,在搶救室里走的人,總不是母親。
是不是每一個躺在病床上的人,都會預(yù)知自己的死期?母親曾對護理她的保姆說:“你對我再好些,我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了……”保姆告訴我時,我以為是無稽之談,可我無法解釋的問題是:距離母親病情惡化再次住院到離世,真就僅僅兩個多月,母親預(yù)知了自己的死期,像給自己算了一卦。所以,她是害怕的,她在夜里會大聲喊:“救救我!”對于一個深度昏迷且說不出一句話的母親,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句話,還有一句就是喊父親的名字:“袁鐸,袁鐸,領(lǐng)我走!”
寫到這,我有寫不下去的感覺,淚水已經(jīng)沿著面頰不停地流淌,在我的脖頸與胸前灘濕了一片……我一直不敢提筆,一旦提筆一定會想起母親,而一想起她,我心痛不已!
母親依然堅挺地活著,唯有她知道自己走的日子,唯有她知道,她還在叫著,一刻不停。
“31床這老太太太頑強了,昨晚32床那個中年人走了,原本感覺會恢復(fù)好些,誰會想到,胃大出血,病情會急轉(zhuǎn)直下?”一大早,我路過護士站時,聽到有人竊竊私語,一進搶救室,果然,看見32床的病人不在了,記得昨晚十多點時,還看見他坐起來大聲說話,嚷嚷要回家,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躺下,還不時掀開隔床的布簾,發(fā)直地看我,當時,我很反感他掀開簾子看我的眼神,歸根結(jié)底是怕那眼神,但我不知道他那是垂死之前的眼神,想到這里,我的后背倒吸著涼氣。他一定預(yù)知了自己的死,所以,他大叫、惴惴不安,而他的妻子在和別人語音聊天,全然不知死亡之光已經(jīng)漫到了其丈夫的身上,他拔掉了身上的針管,說要回家,為此,他妻子和他大吵,說他一點都不安靜、不聽話,而他大嚷:“我就要死了,不用治了!”他妻子還一再說著氣話:“你去死,去死好了!”也不過兩個小時的光景,他就陷入昏迷狀態(tài),血壓驟降……他真的死了,帶著罵與不滿。他的妻子一直處于慌亂之中,臉上沒有一滴淚,可能不相信眼前的事實,甚至沒有給丈夫準備壽衣,她從來就不認為自己的丈夫會死。
死亡,像是一句玩笑話,話音剛落,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變成了死人。有些不可思議,有些讓人無法接受,盡管,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人們也很難接受這樣的短暫,來不及準備的短暫。
我相信人在死亡來臨時,是有感知的,有人預(yù)知得早,有人預(yù)知得晚,那個中年人預(yù)知自己的死是兩個小時,而母親,提前預(yù)知了兩個多月,甚至是更早。
所以,母親在腿腳好的時候,她悄悄給自己定做了壽衣,還特意照了一張黑白照,照片放在她的一個隨身攜帶的包里,只是她沒有交待給我們什么,她默默做著死亡的準備,卻不肯相信自己會死,所以,她要同死亡斗爭,也從不向我們透露一點關(guān)于她的死期。在生死面前,她比誰都清楚。
對于生,她一生很少糊涂,對于死,也一樣,即使她是一個小腦萎縮多年的腦中風患者。
有人說:母親是個仙,我說:母親是佛!
她最后的一公里走得艱難、痛苦,但卻無比堅強!她的全身腫得發(fā)亮,胳膊上找不到可以埋針的血管了,她的血壓在持續(xù)下降,一天只能排尿500毫升,到最后幾天,排尿不到200毫升,但她還有力氣叫著,我知道是痛的原因,但還有比痛還要堅持的理由,她一定要叫,她一定要證明自己活著。她一直堅持活著,她等到外孫女結(jié)婚,她等到了,這一次,她還要等,等到外孫女生子。
她已費盡全力,陷入深度昏迷時,還堅挺而痛苦地叫著,像是一種呼喚,那呼喚一聲比一聲沉重,一聲比一聲響亮,我實在不忍再看著她在死亡的路上一步步艱難地接近,每天,我的淚水伴隨著她的叫聲一起,充滿了我身體中每一根肋骨與縫隙,我經(jīng)常有莫名的疼痛,又找不到疼在何處?我真正體味到,什么是心疼,心,真疼的時候,全身都疼。
我認為她還是有潛意識的,我告訴她,外孫女馬上臨產(chǎn)了,不能從大連端著大肚子看她,別等了,多一天活著,多一天病痛,多一天折磨,我是哭著說的,我不知道她是否能聽懂我的話,但我告訴母親放心,我們都是她生命的延續(xù),讓她不要牽掛我們。
我第一次在母親面前談到了生死,在一個彌留之人面前談生死,近乎于殘酷,但也近乎于完美。誰能說,對于一個被病痛折磨的人來說,死不是一種解脫?我對母親說,人的生命還會循環(huán)往復(fù)地延續(xù),身體只是寄生于世的空殼而已,而靈魂永存,我們永遠在一起,這是一種安慰,莫不如說,是一種希望或一種真實。
其實,一談到生死,我一直不知所措?很多時候,我們生者一直想探究亡者的秘密,抑或,死后究竟會是什么樣子?有時,我們一生在糾結(jié)活著時,并沒有感覺死亡的氣息正一步步邁向自身,當真正茍延殘喘之時,我們會悲傷?遺憾?還是不舍?就這一點,說實話,真的說不清楚。彌留之人如果能清晰地把感受說出來,那就不是真正的彌留之際,因為,很多人在上一秒中還能說話、思維,而在下一秒里,他立即會陷入昏迷。生比死,有時更為恐懼。因為,人人都想著生,怕死。
我一直在揣度:死后會不會是幸福的?畢竟,生與死的話題太大、也太長了??鬃釉f:“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家語》記:學(xué)生子貢問孔子:“人死后有知還是無知?”孔子回答:“不說?!弊迂晢枺骸盀楹尾徽f?”孔子回答:“我要說死者有知,恐怕孝子賢孫會過分厚葬,而妨害生者的生活;我要說死者無知,又恐怕不肖子孫丟棄親人不加以安葬,所以我不說?!笨鬃印拔诽烀?。這里的“天”就是規(guī)律的主宰。在遵從天道的前提下,孔子講求“朝聞道,夕死可矣”。圣人未知生,未知死,況凡人乎?而我們唯見生的路上,沒有感受到死為何物?即使感受到生,也未必知道死。經(jīng)常聽有人說死一回了,真死一回試試?還會活過來嗎?而死,究竟是什么?無法預(yù)知,更無法感知。只有死去的人才知道,死是什么。
6月24日上午,母親依然在叫著,但她的聲音明顯微弱了,母親的血壓處在高壓57、低壓39之間,她排了一次便,不是便,是血,我和妹妹給她清洗了身體,她睜開眼睛看了看我們,在地藏經(jīng)的吟誦下,閉上了眼睛,是佛,把母親接走了。
一生中最難、最無奈的一公里,每一個人將會經(jīng)歷,當我陪著母親走完它時,仿佛不是母親在走,而是我在走,走得精疲力竭,走得痛不欲生!
關(guān)于母親的死訊,我只通知了母親生前的單位及親屬,我沒有告訴我的親朋好友,因為,我不想對世界宣布母親走了,我想在這個世界少一些憂愁,多一些快樂,所愿就是:報喜不報憂。更所愿是:母親依然活著。我拒絕宣布她的死訊,讓熱愛她的人還在愛,恨她的人依然恨,有人說火葬場上可以泯恩仇,其實,是人看到了一個人可憐的結(jié)局,是一個人動了惻隱之心、同情之心,甚至是可惡的慶幸之心。就讓母親悄悄來,悄悄地走,不驚動塵世上的人。更何況,我一直認為:母親依然還在。
最近幾天,忽然聽到一首很流行的歌,大概歌詞是:“剛剛學(xué)會懂事就已經(jīng)老了,剛剛知道路在哪里,就走不動了……”歌詞充滿悲涼與悲壯,有過一定年紀和閱歷的人,聽到這首歌會發(fā)出感慨與嘆息,但我還是以為,我們的認知能力僅僅是經(jīng)過了一次培訓(xùn)而已,終究沒有哪個人會明明白白地活或死,對于宇宙,人之渺小也近乎可憐,有科學(xué)家說,人類認知的物質(zhì),僅僅是這個宇宙的5%,那95%的物質(zhì),我們弄不清、也搞不懂?!笆澜缛绱宋粗祟惾绱擞廾?,我們還有什么物事必須難以釋懷?”我們的認知能力與生命那么有限,人類永遠解決不了自身的死亡問題,而我唯愿生命像流水一樣,從無窮的過去到無盡的未來,生死相依,生死不離。
我們的愛與親情,也是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