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瑩
外婆家在一個遙遠的山溝里。山溝深得走不到盡頭。山溝兩側,是雄偉的山峰。險峻的山峰像手臂一樣無限伸展著,仿佛要伸向天空,抓住一朵流云似的。
我不喜歡去外婆家。她家沒有煤油燈,一到晚上,屋里屋外都是黑黢黢的。
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回一趟娘家。她總是會用各種辦法哄著我和她一起去外婆家。外婆家住在山溝溝的中央,從溝口走進去,需要半天時間。母親承諾那一段沿著山溝的坡路,她背著我走。
七歲的我固執(zhí)地認為,我是陪母親去看望外婆的,而不是我內(nèi)心愿意的。外婆家住在一棟斑駁的土墻房子里。那棟土屋,像一塊石頭反扣在半山坡上。門前有一面筆直的大坡。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伸向山溝最底部。房子對面就是懸崖峭壁,總覺得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對面懸崖上的某根樹枝。
想到這里,我就要哭了。
“外婆家怎么會住在陡坡上呢?”我趴在母親的背上嘀咕著。此刻,母親正搖搖晃晃地行走在盤旋的山路上,下邊是水流湍急的山澗溪水,而我,卻不敢睜開眼睛看一眼嘩啦啦的流水。
我們到外婆家時,天已經(jīng)快要黑了。
我倚靠在外婆家的門邊,抬頭一看,頭頂?shù)奶炜毡任业陌驼七€要小一點點。我們來時的溝口,天空細得像一根線,把我的心拉得很遠。身后的堂屋,黑漆漆一片;屋外的山溝,黑漆漆一片;遠處的山峰,黑漆漆一片。唯有外婆家的廚房里,有一盞星星般的燈在閃爍著。
那是外婆家唯一的燈。
那盞燈,并不是燈,而是燃燒的“油亮子”。外婆家的“油亮子燈盞”,是舅舅的杰作。他喜歡上山鉆林,尋找可以當作燈盞照明的油亮子。
舅舅千辛萬苦找回來的油亮子,外婆舍不得浪費,一次只允許用一塊。
我心里藏著一個疑問:空瓶子里明明沒有煤油,它是怎么燃起火苗來的呢?于是,我就纏著母親問個不停。
母親坐在灶旁,一邊添柴一邊告訴我說,油亮子就是松樹流出來的油,淤積在一起,成為一個疙瘩。把油亮子疙瘩用斧頭劈開,再用彎刀劃成細條條或者方塊形狀,放進空瓶子中,把沾滿松香的細條點燃,就可以當作照明燈用。油亮子又叫松油亮子,取材簡單,只要是松樹林里,就會有油亮子。
“油亮子里面有松油,松油有香味,煤油沒有。”外婆就著油亮子一邊在鍋里炒菜,一邊回答我。
我使勁踮起腳尖,把頭伸向灶臺,望著鍋里“呲溜呲溜”直叫喚的土豆片。
吃晚飯時,屋外的天黑得完全看不見了。外婆插上門板的栓子,把油亮子燈從廚房里移出來。細長的一塊油亮子,放在餐桌旁邊的瓷盆里。瓷盆的邊沿,鉆了三個窟窿,每個窟窿里串一根鐵絲,三根鐵絲綁在一起,彎成一個大鉤,掛在堂屋板壁上的一顆長釘上。
外婆家一年四季都用油亮子。
我們圍著桌子,坐在一起。飯碗里裝滿了外婆夾給我的菜。瓷盆里的油亮子,忽閃忽閃的。油亮子燃燒時,不時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散發(fā)出一股松香的氣味,聞起來特別清新。整個堂屋顯得明亮而又溫馨。
碗里的飯還沒有吃完,我忽然大叫一聲:“媽,我也要一盞油亮子燈,我要帶回家去?!?/p>
外婆放下飯碗,伸出手,撫摸著我的頭,輕言細語地說:“舟舟,你別要油亮子燈。你家住在鎮(zhèn)上,有煤油燈的喲!”
我的眼淚瞬間就流出來了。
在撲閃撲閃的油亮子燈的映照下,外婆和外公以及母親圍桌而坐,說說笑笑,其樂融融。只有我的眼淚在流,一滴滴眼淚滾落在飯桌上,我用筷子把圓溜溜的淚珠劃破了。
舅舅站起身,走到堂屋角落里,從背簍里挑選了幾根油亮子,放在我的面前,笑瞇瞇地說:“都給你,你看這些夠不夠?”我抬頭望著舅舅那張英俊和藹的臉,破涕為笑。
三年后,再去外婆家。
這時候,外婆的家已經(jīng)從山坡上搬到了山溝底部一塊平坦開闊的地方。屋后是茂密的森林,旁邊就是流淌的小溪,五間寬敞的大瓦房前面是一片金黃的稻田。一株株沉甸甸的稻谷彎著腰,低聲細語,仿佛說著什么。
那一壟壟金黃的稻田吸引了我。
印象中,溝底沒有這么平坦啊。母親告訴我說,之前溝底就是很堵的山腳根,哪有平地哦。這些層層連接的稻田,還有那四四方方的屋地基,都是舅舅和外公用雙手一天天刨出來的?,F(xiàn)在條件好了,責任田包產(chǎn)到戶,政策允許農(nóng)民開墾荒地,播種糧食,增加產(chǎn)量。只要愿意種,種多少都不限制。外婆家是村里第一個搬進新房的,也是第一個自己開荒打壩、壘坎筑田、育苗插秧、收割稻谷的人家。
“外婆家住進新房子啦!外婆家有米飯吃啦!”我踩著田埂,一邊唱,一邊跳。
突然,我站在被稻浪圍住的田埂上,沉思起來。
正在割稻谷的舅舅直起腰桿,昂起頭頸,揮著鐮刀,露出喜悅的神情,沖著我喊道:“舟舟,你接著唱啊!”
我望著舅舅,直搖頭。
“為什么不唱了呢?你剛才不是唱得挺好的嗎?”外公彎著腰,割稻谷。他的聲音飛過稻浪,跑到我面前,“呼”的一下鉆進了我的耳朵里。
“今天晚上有米飯吃嗎?”我怯怯地問。
“有。”在稻場邊舀米的外婆說。
“吃飯時,可以多點一盞油亮子嗎?”我又說。
“早就不用油亮子了,現(xiàn)在點煤油燈。每間屋子都有一盞燈,你放心吧!”舅舅神采飛揚地說。
那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外婆家的每間屋子里,都亮著一盞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燈。廚房里一盞,堂屋里一盞,四間臥室里各一盞,火坑屋里也有一盞?;鹂游菔沁^道,進去直通客房??头坷镉型馄艦槲液湍赣H準備的床鋪。另外,背風的門墩上方,還掛著一盞裝滿煤油的玻璃罩子馬燈,整夜亮著。夜半,無論誰起床到稻場邊的茅房里方便,腳下的路都亮亮堂堂。
初秋的夜晚,月亮皎潔,星星明亮,稻田金黃。我吵著鬧著要提馬燈玩,外婆居然答應了。她站在板凳上,取下馬燈,遞給我。我提著馬燈,在稻場外的田埂上轉圈圈。月亮照著山溝,星星照著稻田,馬燈照著我。我圍著田埂,一圈又一圈地走來走去,一點都不害怕。頭頂有月亮的光輝,身邊有馬燈的光亮,背后有外婆的守護。
頓時,我感覺身心一片明凈。
回頭一看,外婆的家,燈光如晝。幾扇窗戶和大門比星星的眼睛還要明亮。
又過了兩年時間。春節(jié)時,父親母親帶著我、八歲的弟弟和五歲的妹妹一起回到外婆家。
外婆又搬家了。
這次,她和舅舅住進了鄉(xiāng)鎮(zhèn)上的平房里。平房是舅舅做生意賺錢之后買的。外婆家的平房,擁有前后兩個院子,還有前門和后門。廁所在后院,后門上方有一盞電燈,廁所門口也有一盞電燈。廁所門口的是拉線閘的電燈,而后門上方的卻是一盞“感應燈”。
外婆家的每一間屋子里,都有一盞明亮的燈。我偏偏喜歡后門上方的那盞感應燈。
“啊”一聲,電燈就自動亮了起來。越活越樂呵的外婆,沒事時總喜歡站在門外,雙手圍成一個圓形,對著樓梯間的感應燈“啊”一聲,燈馬上就亮了,外婆就呵呵地笑個不停。
趁著外婆在廚房里指揮母親和舅媽準備除夕的年夜飯,我拉著弟弟妹妹們溜出后門,三個人玩起了“啊”燈的游戲。弟弟不愿意陪我們玩,扭身跑回屋里,他想和舅舅下象棋。
只有妹妹愿意陪著我玩“啊”燈的游戲。可是妹妹太小,“啊”的聲音不夠大。我著急得直跺腳,于是外婆跑出來,陪我“啊”燈。
我“啊”一聲,燈就亮了。隔一會兒,燈熄了。外婆再“啊”一聲,燈又亮了。我“啊”完了,輪到外婆再“啊”一遍。我們樂此不倦。等我們都“啊”累了,燈也不亮了,妹妹一臉的失落。外婆教給妹妹另外兩種讓燈亮起來的辦法。她抬起腳,使勁在樓梯間“啪啪”跺幾腳,燈亮了。妹妹直拍巴掌:“亮了亮了?!钡葻粝绾?,外婆又伸出手掌,在墻上“啪啪”拍幾下,燈亮了起來。五歲的妹妹大聲高呼:“哇!外婆不用‘啊,電燈也能亮起來呀!”妹妹一邊喊,一邊手舞足蹈。
“我們‘啊燈,好不好玩?”一回頭,我發(fā)現(xiàn)外婆倚靠門框上,望著我們,雙眸中閃現(xiàn)的喜悅,比頭頂那盞感應燈還要明亮許多倍呢!
“屋里屋外,前院后院,都有電燈。上廁所都開著電燈呢!這輩子趕上了好日子,值得?!蓖馄耪f的時候,臉上的每一層褶子都在微笑著。
除夕夜,外婆家,燈火通明。
那一夜,住在外婆家的樓上,我竟然失眠了。失眠是因為太興奮。這次,我確定我是心甘情愿回來看望外婆的。
看見外婆家的燈,我心中那盞“親情”的燈也亮了起來。從那個除夕開始,我喜歡上了外婆的家,喜歡上了外婆家的燈。
或許,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盞燈。比如外婆,她心中那盞叫作“希望的燈”一直亮著呢,燈光灑下溫暖,照耀著未來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