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國亮
2008年11月25日我由龍巖市劇目創(chuàng)作室主任提任中共閩西革命歷史博物館書記兼龍巖市博物館(籌)陳列布展領(lǐng)導小組辦公室常務(wù)副主任,籌建并陳列布展當時福建省最大建筑體量(38000平方米)的龍巖市博物館,負責第一個大型展覽《奮進的龍巖——龍巖市慶祝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展覽》文稿寫作和征集文物。工作中發(fā)現(xiàn)永定縣檔案館保存了一組比較大幅的歷史照片,照片記錄的內(nèi)容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三年,即1952年中央人民政府專門核撥了一筆專項資金給福建省永定縣岐嶺鄉(xiāng)、陳東鄉(xiāng)幾個村,用于被國民黨軍隊焚毀的革命基點村重建家園的情況。后來我在研究中共黨史和閩西革命史時才發(fā)現(xiàn)了這里面的秘密:1929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的那一天,毛澤東(此時化名“楊先生”)在永定縣石嶺鄉(xiāng)下寨村(今永定縣撫市鎮(zhèn)轄區(qū))、永定縣岐嶺鎮(zhèn)青山下村、牛牯撲村一帶養(yǎng)病時突然遭遇重大險情。就在700多白軍兵分兩路朝“楊先生”撲來的九死一生之際,永定縣岐嶺鄉(xiāng)牛牯撲村的村民們在當?shù)乜h委、支部的領(lǐng)導下,舍命幫助“楊先生”一行突出重圍。事后這一帶的山村凡住過“楊先生”一行和紅軍的老百姓房屋全部遭到了國民黨軍的焚毀。當?shù)乩习傩諡榱思o念這一史實,在中央人民政府重建家園??钕逻_之后,按原樣重建了永定縣石嶺鄉(xiāng)下寨村(何坳頭)毛澤東當年養(yǎng)病的“澤東樓”、岐嶺鄉(xiāng)牛牯撲村毛澤東當年親筆題字的“饒豐書房”以及許多當年連片被毀的土樓和其它建筑。而這一組照片就是為了記錄這一批代表黨中央、代表毛主席關(guān)心永定老區(qū)人民疾苦,而專門核撥資金為老區(qū)人民重建家園后,向毛主席和中央有關(guān)部門匯報結(jié)果的附件,所以才會有這么一組照片存放在永定縣檔案館珍藏至今。
1929年6月紅四軍“七大”上,毛澤東落選了中央任命的紅四軍前委書記,盡管不服,但卻是事實。雖仍留任為前委委員,但作為紅四軍的締造者和曾經(jīng)的最高指揮者,因為探索真理,一時不被人理解而失去了對它的指揮權(quán),這對心志甚高的毛澤東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時任中共閩西特委書記的鄧子恢參加了會議。此番“七大”會上,作為一個閩西地方黨委的領(lǐng)導人,他感覺不好太多地介入紅四軍內(nèi)部的紛爭,但對毛澤東的落選十分惋惜和同情。正好閩西的革命斗爭形勢發(fā)展得很快,土地革命就要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階段了,他馬上要籌備召開中共閩西特委第一次代表大會,組建成立各地的黨委和各級蘇維埃政府。許多重要報告和法規(guī)文件的把關(guān)、指導,正愁沒有高人指點,毛澤東的落選正好給了鄧子恢、給了閩西人民一個機會。鄧子恢馬上向紅四軍前委提出要求,并盛情邀請毛澤東前往中共閩西特委的所在地——上杭縣的蘇家坡村,一個離龍巖縣城三十多里之外偏僻的小山村,指導中共閩西特委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召開。毛澤東欣然應(yīng)允。
毛澤東是黯然離開紅四軍、離開龍巖的。他帶著已有三個多月身孕的妻子賀子珍和時任紅四軍前委委員、軍政治部主任、第三縱隊黨代表蔡協(xié)民及夫人曾志,時任第二縱隊黨代表兼政治部主任的譚震林,時任紅四軍前委秘書兼軍政治部秘書長江華等一行六人。因為不再是紅四軍前委書記了,伴隨毛澤東征戰(zhàn)多年的戰(zhàn)馬也被軍部“禮貌”地收回了。
鄧子恢見狀,當即上街雇請了兩頂轎杠,把毛澤東和賀子珍抬到了中共閩西特委的駐地上杭蘇家坡“養(yǎng)病”了。
1929年7月之后,毛澤東從敵我雙方聚焦的燈光下突然消失了,其實他是改名換姓來到上杭縣蘇家坡村的閩西特委所在地“養(yǎng)病”。而根據(jù)史料記載,毛澤東開始是在具體指導中共閩西特委如何開好中共閩西“一大”,這個事也是毛澤東十分想做的。此外,毛澤東在閩西的身份和稱呼正好處在對內(nèi)、對外十分尷尬的轉(zhuǎn)換時期。對內(nèi)呢,中共閩西特委的鄧子恢書記以及特委的主要工作人員都知道毛澤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之一、時任中共中央委員會委員、原中共紅四軍前敵委員會書記、紅四軍黨代表、“朱毛”紅軍的最高領(lǐng)導人。對外呢,則通稱“楊先生”或“楊主任”。這里有一個小小的歷史之謎:就是毛澤東為什么會在眾多的假名字中單單選擇了“楊先生”或“楊主任”呢?通觀毛澤東的一生,他光明磊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生之中唯獨有兩次是他為了迷惑敵人才改了姓氏或名字的。這第一次就是在閩西的上杭縣蘇家坡村,改用的姓氏其實就是他的第一位夫人楊開慧的楊姓。第二次則是在解放戰(zhàn)爭初期的延安,胡宗南率領(lǐng)二十萬大軍妄圖合圍只有二萬多警衛(wèi)部隊的毛澤東及中共中央領(lǐng)導機關(guān),這一次他是既改了名也換了姓,這個姓就是現(xiàn)夫人江青的李姓,全名稱為“李得勝”,取意“得勝”天下,最后果然打垮了胡宗南和蔣介石,建立了新中國。
這時,“楊先生”已從上杭縣的蘇家坡村來到了十幾里之外的上杭縣蛟洋文昌閣,指導中共閩西“一大”的召開,他不僅認真修改中共閩西“一大”的政治報告和各種法律、法規(guī)文件,還具體指導了各縣到來的黨代表學習了如何開展調(diào)查研究,如何打土豪、分田地,開展土地革命等等諸多問題,從1929年7月20日忙到29日中共閩西“一大”勝利閉幕。8月1日,身穿藍布長衫的“楊先生”與賀子珍騎著“上杭暴動”主要領(lǐng)導人、剛剛就任紅四軍第四縱隊司令員傅柏翠的戰(zhàn)馬,首先到達了上杭縣大洋壩的紅四軍第一縱隊司令部駐地,看望了一路走來一直支持自己的紅四軍第一縱隊司令員林彪。此時的林彪因為與朱德、劉安恭等人的意見分岐,選擇了沒有參加出擊廣東東江和閩中方向的軍事行動,留下來與剛剛組建的傅柏翠第四縱隊一起,參加毛澤東提倡的分散發(fā)動群眾、打土豪、分田地,消滅地主武裝,建立各級蘇維埃政權(quán)的工作。其中他還特意撥出了一個支隊(粟裕任支隊長)就近負責掩護“楊先生”一行的安全。數(shù)日后,“楊先生”一行從大洋壩出發(fā),到達永定縣的虎崗鄉(xiāng),后來這里成為了中共閩粵省委、中共閩西特委和閩西蘇維埃政府的所在地。翌日,“楊先生”一行又經(jīng)永定三堡、堂堡、上湖雷等地到達了永定縣的石嶺鄉(xiāng)(今永定縣撫市鎮(zhèn))下寨村何坳頭時任石嶺鄉(xiāng)蘇維埃政府主席張茂煌的家——也就是今天“澤東樓”前身的三層高的四方土樓里住了下來。
到了目的地,陳添裕放下了“楊先生”,自己卻幾乎要虛脫了,一口又腥又咸的東西眼看就要噴出喉嚨,陳添裕強壓著沒有吐出來。賀子珍十分感動,把一包沉甸甸的大洋捧到陳添裕的面前,說:這點薄禮聊表我們對你的謝意!陳添裕卻說:你們從那么老遠的地方來、那么辛苦地幫助我們窮人做好事,我一個粗人沒什么可以報答,就出了這么一點蠻力也是應(yīng)該的?!皸钕壬钡牟〗?jīng)這一驚一乍,似乎一下子好了一大半,他把陳添裕上上下下一再打量,把那雙手握了又握,并且把陳添裕以及其他幾個村民的名字一一記在了自己貼身的一個小本子上,并隨手再寫了一張字條遞給陳添裕說:我忘不了永定的牛牯撲人!等革命成功了,你就拿著這張字條來找我!記住,你一定要來找我??!“楊先生”從此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皸钕壬弊吡酥?,陳添裕就把“楊先生”寫給自己的字條拿出來倒來倒去看了又看,可惜不識字,翻來覆去也看不明白,只好把字條小心翼翼地折進了自己貼身的內(nèi)衣口袋里??僧斔K于回到牛牯撲家里放松下來的時候,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了一灘鮮血,家人都嚇壞了。陳添裕也以為自己是因為硬背“楊先生”給累傷了才造成的。他想著自己還年輕,這點傷算不了什么,吃幾副草藥養(yǎng)一養(yǎng)、挺一挺就會好起來的??墒且驗榧依锔F,沒有更多的錢來進一步治療,后來釀成了那個年代的絕癥——肺結(jié)核,我們客家人稱之為“肺癆”。此事一直到陳添裕背“楊先生”的第三年、即1931年11月底才有人告訴他,那位“楊先生”就是紅四軍里的最高領(lǐng)導毛委員,也就是在江西瑞金剛剛“登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主席的毛澤東。于是他趕緊回到自己的家中翻箱倒柜地想找回那張字條,可是那張字條卻再也找不著了。
后來,石嶺鄉(xiāng)上寨村何坳頭的張茂煌、張茂春家土樓就成了紅軍游擊隊在金豐大山中打游擊的指揮部了。中央紅軍長征之后,張鼎丞、鄧子恢、譚震林等組建了閩西南軍政委員會領(lǐng)導閩西南的對敵斗爭,永東游擊隊司令員劉永生,閩西南軍政委員會參謀長兼永埔縣軍政委員會主席鄭樹昌,副主席陳茂輝、江德賢、馬發(fā)賢等人經(jīng)常率領(lǐng)紅軍游擊隊在上寨村安營扎寨,以靈活機動的游擊戰(zhàn)術(shù),消滅國民黨軍和地方反動武裝。1936年,國民黨軍隊得知毛澤東曾經(jīng)住在張茂煌、張茂春家的土樓里,于是就放火焚燒了這棟土樓和永定縣岐嶺鄉(xiāng)、牛牯撲村幾乎所有的房屋,張茂煌、張茂春兄弟倆也英勇犧牲了。
歲月如梭、光陰似箭。事隔24年之后的1953年的春夏之間,毛主席親自委托時任中共福建省委書記兼福建省省長的張鼎丞同志,讓他幫助尋找當年在永定縣岐嶺鄉(xiāng)牛牯撲大山中,救了自己一命的青年農(nóng)民陳添裕,請他來北京參加1953年的國慶節(jié)天安門城樓的觀禮。那是一個多么巨大的榮耀??!可是當縣里的領(lǐng)導匆匆趕到牛牯撲村轉(zhuǎn)達毛主席邀請陳添裕到北京參加新中國成立四周年國慶觀禮時,陳添??蘖耍鋵嵞莻€時候他的肺結(jié)核病已經(jīng)到了晚期,經(jīng)常咳濃痰并咯血。他說:“我把‘楊先生,哦,是我不小心把毛主席寫給我的那張字條給弄丟了,我那里還有臉再去找他?可是他卻在24年之后卻還記得我,要請我去北京做客。可是我已經(jīng)病成這個樣子,好齷齪(好骯臟的意思)喲,萬一粘到了毛主席的龍體,我那里對得起他喲?”后來只好改由他的堂弟代表他去北京參加國慶觀禮。到了1953年國慶節(jié)觀禮那天晚上,毛主席舉行了盛大的酒會宴請國內(nèi)外的貴賓,并且親自一一敬酒,當他敬到名為福建省永定縣岐嶺鄉(xiāng)牛牯撲村村民陳添裕的名下時,毛主席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端著酒杯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陳添裕的堂弟之后說:“你肯定不是那個背我翻了三座大山的陳添裕,因為我這么高,如果說是你當年背我的話,那么我的這兩只腳就會拖到地板上……”一年后,陳添裕死于“肺癆”。這是2006年4月福建省龍巖市為了慶祝建市十周年與中央電視臺“歡樂中國行”欄目聯(lián)合主辦大型文藝晚會《魅力龍巖》時,我作為晚會的策劃和作者,到永定縣岐嶺鄉(xiāng)牛牯仆村尋訪陳添裕的后人,準備請他們上中央電視臺“歡樂中國行”欄目配合做節(jié)目時,陳添裕的孫子親口告訴我的故事。
在整個龍巖市慶祝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期間,來自全國各地的領(lǐng)導、貴賓、游客和市民們絡(luò)繹不絕紛紛前來參觀“龍巖市慶祝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展覽”,而毛澤東兩次邀約閩西農(nóng)民陳添裕的故事自然也就成為了我給觀眾們講解的主要亮點之一,這種領(lǐng)袖與平民百姓之間的偉大友誼至今令我難以忘懷。
2019年3年29日于廈門書齋
(作者為福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