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月友
一
一進大風(fēng)村,就聞到了淡淡的棗花香,仔細嗅聞,空氣中還彌漫著另外一種說不出的清淡花香。我無暇尋找兩種花香源頭,得盡快到村委找扶貧駐村工作隊的蘇曼隊長和浦南書記報到。
剛接到駐村扶貧任務(wù),我很忐忑,沒基層經(jīng)驗,又不知道重點。所以,必須及時找到蘇曼隊長和浦南書記,向他們?nèi)〗?jīng),盡快擬出計劃。蘇曼隊長很漂亮,我上樓時,她正伏在桌上寫扶貧日記。聽完我的自我介紹,她笑開了花,連聲說歡迎歡迎。
蘇曼隊長說,吃早飯沒?要是沒吃,招待你吃板溪黑面條。我忙說吃了。正說著話,浦南書記戴著一頂草帽上了樓。為了讓我盡快熟悉工作,他們召集村委會干部開了見面會,通報了大風(fēng)村產(chǎn)業(yè)發(fā)展、貧困戶利益鏈接機制、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精準識別和因戶施策等情況,也明確了我的具體任務(wù)??焐r,浦南書記仔細詢問了幾個特別困難戶的情況,有關(guān)同志進行了詳細匯報。我記住了阮長泥、邱老三等幾個特別困難戶的名字。
見面會后,蘇曼隊長先帶我查看了官印路、安家路硬化進展情況,又走訪了木水、安家?guī)讉€山寨的春耕情況。第二天,浦南書記帶我走訪部分特別困難戶。
下午,浦南書記說,山寨走完了,走走街上兩戶。我們沿著一條開放的小巷往里走,我終于找到了棗花香的源頭。原來小巷邊有一棵臉盆那么粗的棗樹,我還從沒見過那么大的棗樹。浦南書記說:“小巷進去是板溪老街,自從三十多年前鄉(xiāng)場搬出來后,老街蕭條了,生意淡了,人氣也淡了?!北M管生意不很好,但巷子兩邊的門面還是擺滿了商品。越往里走,店面越少。村民們都認識浦南書記,老遠就給他打招呼,他也笑瞇瞇地作答??吹贸鏊痛迕竦年P(guān)系融洽。
圖/黃奇
浦南書記說:“三十多年前老街人很驕傲,街上熱鬧興旺,門前小小一塊地方就能支個攤子做生意。要是自己沒本錢,就把攤子租出去,一個趕場天能無本收入兩三塊,一個月有十幾塊,很可觀了。有了這得天獨厚的條件,村上的姑娘都想嫁到街上,街上也自然不可能有單身漢。哪怕小伙子身體有點缺陷,人家也愿嫁過來呀?!蔽艺f:“新街搬得也不遠,也就八九百米,沒多大影響吧?!薄斑€是影響大,新街老街完全兩種景象,新街到處是鋪面,一年四季開鋪營業(yè);老街稀稀拉拉就幾個鋪面,一年四季緊閉大門?!逼帜蠒浾f。
正說著話,迎面走來個老年婦女。她和浦南書記打了招呼,又問:“書記是要去看老三嗎?”“是呀,他在屋沒?”“早晨倒是看見在,不曉得這陣在不?”那女人邊說邊往新街方向走了。
浦南書記說她是邱老三大嫂,沒少給邱老三出主意,他就是不上道,甚至人家還讓他住到大嫂家去,給他騰一間房住,可邱老三不同意。
巷子小,沿路兩邊都是幾樓一底的磚房,路面很干凈,看得出有人經(jīng)常打掃??斓叫∠锉M頭時,露出了幾幢木瓦房來。浦南書記說那就是老街正中心了。我說:“看來街上人都勤勞,日子也過得紅火些?!逼帜蠒浾f:“主要是條件不一樣,壩上不錯,兩邊高蓋就惱火多了,再說,新街老街離縣城不遠,屬于城鄉(xiāng)接合部,致富機會多一些?!?/p>
二
轉(zhuǎn)過彎,又是幾幢木房,木房前面后面都是果樹杉樹。小木瓦房前后都是三樓一底的磚房。高樓映襯下,小木瓦房顯得更加寒磣了,就像長在茂密莊稼地里的一棵小雜草。小木屋的朝向與其他房屋的朝向也不協(xié)調(diào),仿佛是硬生生斜插進去的。
浦南書記說:“王月你看,那就是邱老三家,算不算貧困戶嗎?”我說:“單從住房安全看,就可以認定是貧困戶了?!?/p>
浦南書記搖搖頭說:“的確是你說的那樣,但也有部分群眾說他不算貧困戶,說什么他一個人,還有銀行存款,不該納入建檔貧困戶進行幫扶?!蔽艺f:“當(dāng)然,什么人都有,關(guān)鍵是做好教育和解釋?!逼帜蠒浾f:“對了,只要做好教育解釋,秉持公平公正,真正做到精準識別,一心為群眾服務(wù),最終會得到支持和理解?!?/p>
去小木瓦房,要下一道土坎,繞過一個廢棄的豬欄。下土坎的路狹窄濕滑,被屋檐水反復(fù)沖刷過。廢棄的豬欄雖然快垮塌了,但糞池里還是有半池臟水,散發(fā)出陣陣惡臭。
“邱老三以前喂豬嗎?”我問浦南書記。“不喂?!薄斑@豬欄不是白修了?”“豬欄不是他家的?!?/p>
聽到有人說話,小木瓦房的門打開了,走出個黑瘦的小老頭。
“邱老三,吃飯沒?”浦南書記大聲說?!俺粤?,吃了,書記又來了,真是辛苦?!鼻窭先t著臉回答?!斑@是新來的王月副隊長,我今天專門和他來看你?!逼帜蠒洶盐医榻B給邱老三。邱老三看著我笑了笑,沒說話,臉和脖子都紅了。邱老三大概五十歲,身材矮小,舊西裝外面圍著臟兮兮的圍腰。小木瓦房外堆滿了垃圾,塑料袋、編織袋、塑料油桶和廢舊書報,真是應(yīng)有盡有。浦南書記皺了皺眉頭,也沒說什么,直接帶我進了屋。
外面屋子堆滿了各種垃圾,挨后墻的垃圾都頂?shù)綐橇毫?,靠門只留出了尺把左右的路,路邊的一只破舊輪胎中間堆滿了柴灰,還有些沒燃完的塑料垃圾,上面架著鐵三腳,鐵三腳上歪著一口鼎罐,做過飯,但沒清洗。我問浦南書記:“這是做飯的?”他點點頭。我說:“這很危險,容易著火呀?!逼帜蠒洆u搖頭說:“做了很多回工作,讓他把垃圾賣了,把屋子清理出來,就是沒做通,村里干部幫他忙,他又不允許?!?/p>
邱老三跟在我們后面,滿臉通紅,始終沒說話。我以為里間屋會整飭一點兒,沒想到也好不到哪里去??看耙粡堦惻f骯臟的書桌,書桌上堆滿了垃圾,圍著一臺撿來的小電視??坷镉幸粡埬敬玻采嫌幸话攵褲M了紙板之類的垃圾,被子黑黢黢的,枕頭上全是臟衣服。抬頭一看,為了擋風(fēng),房梁川排洞上都掛著破爛的草席或破棉絮。更可怕的是大梁和中柱之間的榫頭腐爛下塌了,暫時由幾根粗竹繩子緊緊綁縛著。
浦南書記沒說話,出了屋子。我跟在他后面,院子門前站了一堆人,用各種表情看著我們。有人說:“浦南書記,邱老三憑什么納入建檔貧困戶,我比他還窮呢,他有存款,我沒存款?!薄叭思易∵@樣破爛的房子,你們哪家比這還破?”浦南書記反問。一個黑大漢說:“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勤快點,建個房也不是難事?!币粋€婦女附和說:“哪里是扶貧嘛,明明是扶懶?!庇钟腥苏f:“大家莫爭了,邱老三的確困難,他那點存款,要在大風(fēng)村建房也不行,再說也沒誰愿借給他。”
正說著,邱老三的大嫂從人群后面鉆了出來,頓了頓嗓子說:“邱老三是和氣不了人,但大家實事求是說說,邱老三都不是貧困戶,誰是貧困戶?”
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突然,一個滿臉胡子的漢子說道:“人家邱老三根本就不愿修新房,也不愿翻修老房,他是想當(dāng)許仙,想睡白蛇精呢!”人群哄的一下笑起來,嘁嘁喳喳議論起來。
又有一個人大聲說:“好多年了,人家和蛇同眠好多年了,早就把院里的美女蛇當(dāng)老婆了。”人群又爆發(fā)出一陣哄笑,連邱老三的大嫂也忍不住笑了。邱老三滿臉通紅,站在屋門前也羞答答地笑著。
人群散了,我和浦南書記走出荒草院子。他臉色凝重,心情肯定也不好?!翱磥泶箫L(fēng)村群眾并不同情邱老三呀!”我打破沉默,和浦南書記找話說。
浦南書記說:“開了五次組民會了,邱老三每次都沒被評為建檔貧困戶,都說他一個單身漢,沒負擔(dān),還有存款,怎么算貧困戶?!蔽艺f:“他究竟有多少存款?”“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不過兩三萬,但要修新房肯定不夠?!逼帜蠒洿鸬馈N艺f:“接下來怎樣幫扶呢,有沒有初步計劃?”浦南書記說:“先要解決‘兩不愁三保障’,第一步肯定是申請建房。”“大家都說他想睡白蛇精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了圍觀的人們嘲笑他的樣子。
浦南書記笑了笑說:“都是那些不積德的討嫌鬼,故意嘲諷他。他那兩間木房地基落得矮,潮濕,經(jīng)常有蛇出沒,叫他打,他也不打。于是,人家都說他是許仙,經(jīng)常與蛇同眠。別人嘲笑他,他也不分辯,只是笑笑?!?/p>
三
一周時間,我走訪完了大風(fēng)村所有的貧困戶,也理清了各類基礎(chǔ)設(shè)施工程進度。星期天,駐村扶貧工作隊開了短會,專題研究解決邱老三的住房安全問題,制訂了方案。
剛要散會,楊老咪突然闖進村委辦公室,說邱老三拉了他家石頭上紅花嶺了。蘇曼隊長讓楊老咪慢慢說,把情況說具體點。楊老咪坐下來,掏出一支“朝天門”點燃了,說了起來:“真是受夠他了,不曉得發(fā)了哪門子瘋,撿垃圾就撿垃圾嘛,你說他拉我石頭干什么?去年春上,我打了幾方石頭在埡口上,堆了兩方,還有幾方?jīng)]來得及堆在一起??墒?,后來這些散了的石頭越來越少了,一查,是邱老三那個悖時鬼拉到紅花嶺去了?!薄八^到紅花嶺干啥?”蘇曼隊長問?!拔乙矄柫怂?,他說要到紅花嶺修房子?!逼帜蠒浾f:“紅花嶺哪里可以修房子,那里不都是樹林嗎?”楊老咪說:“浦南書記你不知道?紅花嶺公路坎上那片樹林原來是他的土地,好多年沒種了,才長成了樹林子,他砍了那些樹木,理出一塊壩子,說要打成屋基?!薄斑@個邱老三真是的!”浦南書記說。蘇曼隊長說:“我們?nèi)タ纯??!?/p>
進了小巷,蘇曼隊長讓楊老咪去忙,不用和工作隊一起去邱老三家。楊老咪有些不服氣地走了。老遠,就看見一輛破舊的手推車停在小木瓦房屋檐下。浦南書記大聲喊:“邱老三在屋沒?”邱老三羞答答地從屋里出來了。我們站在門外,和他說起話來。
蘇曼隊長說:“你今天沒出去撿垃圾?”邱老三說:“上午出去了兩個小時?!?/p>
聽說你拉石頭到紅花嶺去了,拉去干什么呀?蘇曼隊長說。邱老三臉紅了,輕聲說:“我想在紅花嶺修房子?!薄拔覀円黄鹑タ纯矗鯓??”浦南書記說。
邱老三輕聲說嗯。他帶上木門,領(lǐng)著我們?nèi)チ思t花嶺。一路上,他紅著臉不說話。沿著一條荊棘路往山上爬了三百多米,終于到了。樹林子里的確砍出了一塊壩子,說是壩子,不如說是一個斜坡更確切些,斜坡邊上堆了些石頭。浦南書記說:“這是你拉上來的?”他點了點頭。
見邱老三那樣,我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能當(dāng)他面笑,怕傷了他自尊。“怎么想起到這里修房子?”浦南書記問。邱老三紅著臉說:“這里清靜些,坎下就是上酉陽的公路,方便?!碧K曼隊長說:“難道你現(xiàn)在住的地方,沒有公路,上酉陽不方便?”邱老三被蘇曼隊長問蒙了,不知道怎樣回答,癡癡地看著蘇曼隊長,有些尷尬?!鞍逊孔有薜竭@上面來不現(xiàn)實,還是原屋基好些?!逼帜蠒浾f。邱老三突然急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怎么不現(xiàn)實了,一天挖一點,一年就把屋場刨出來了?!?/p>
一時間,浦南書記和蘇曼隊長都沒話說,站在斜坡上朝遠處看。正是春暖花開季節(jié),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花香?!扒窭先?,你有多少存款,自己建得起房嗎?”浦南書記突然轉(zhuǎn)身問邱老三?!爸挥腥f多點,當(dāng)然建不起?!蔽覐那窭先凵裰锌闯鰜恚]撒謊?!澳隳屈c錢,在這里建房,何年何月才建得起?!碧K曼隊長說。邱老三又紅著臉說:“總有一天會建起來。”
“邱老三,你不能在這里建房,不合規(guī)矩?!逼帜蠒浲蝗徽f。邱老三睜大眼,著急地說:“得講道理,怎么不合規(guī)矩了,這塊地是我包產(chǎn)地,沒耕種才長成的樹林子?”浦南書記說:“我想起來了,這塊地是退耕還林地,你每年都在領(lǐng)森林補償款,按政策,是不允許毀林建房的。”
邱老三蔫了,眼巴巴地看看浦南書記,又看看蘇曼隊長,抿了抿嘴唇,仿佛是鼓了很大的勇氣,開始哀求浦南書記和蘇曼隊長:“浦南書記,蘇曼隊長,我是貧困戶,房子是百多年前的老木房,你們特事特辦一回嘛?!?/p>
浦南書記和蘇曼隊長都忍不住笑了。浦南書記說:“即使是貧困戶,也不能違反政策呀。”邱老三更蔫了,仿佛一只泄氣的皮球。
我們四人沿著上山的荊棘路往回走。浦南書記說:“邱老三,說說要把房子修到紅花嶺來的想法?!薄昂寐?,我就給你們說說心里話”,邱老三說了起來,“我實在不想在老街住了,再過兩年我都五十歲了,兩間小木瓦房塞在高房中間,總覺得不舒服,我受夠了讓人瞧不起。”
浦南書記說:“哪能那么想,貧困戶又不是你一個人,努力勞動了,想辦法了,還困難說明是運氣不好,你不偷不搶,有什么讓人瞧不起的?”蘇曼隊長說:“鎮(zhèn)上有花椒廠、茶油廠,愿意進廠打工嗎?”邱老三搖頭說:“不去,我腦子笨,學(xué)不來技術(shù),再說我一天撿點垃圾也不愁吃穿,只是房子破爛了點?!薄爸劣诜孔樱v村扶貧隊會想辦法,但不能修到紅花嶺去?!逼帜蠒浾f?!翱丛谖沂秦毨舻姆輧荷?,讓我把房子修在紅花嶺嘛?!鼻窭先智笃鹎閬怼?/p>
蘇曼隊長說:“已經(jīng)說了,違反政策的事堅決不能讓,你還是仔細說說堅持把房建在紅花嶺的真實想法?!彬v的一下,邱老三臉紅到了脖頸根。“蘇曼隊長,你看到了,我都快五十歲了,還沒結(jié)過婚,我實在想找個老伴,安靜過日子,老街人壞得很,我一談朋友,人家就挑唆,我不想和老街人住一起?!蔽覍嵲谙胄Γ瑓s努力忍住了。蘇曼隊長說:“邱老三,你仔細想想沒,人家要挑唆,你住哪里都可以挑唆,你不住老街就挑唆不了了?打鐵還須自身硬,想辦法改變貧困狀態(tài)了,找女朋友也容易些?!?/p>
通過幾天努力,邱老三終于打消了在紅花嶺建房的想法。大風(fēng)村各項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穩(wěn)步推進,幾個組的入組公路和便民路即將竣工。我和蘇曼隊長幾次三番到邱老三家,終于說服他把小木房里堆放的垃圾全賣了。
建筑工程隊進場那天起,他每天都要去看幾次。小木瓦房拆下來堆在院子邊,邱老三聯(lián)系了廢木料收購處,把廢木料和陳瓦都賣了。根據(jù)邱老三老宅基實際情況,駐村扶貧隊要求施工隊把地基提高一米半,免得以后屋檐水進屋。見地基筑得牢實,水泥磚碼在院子里,鋼筋躺在陽溝,邱老三笑了。他對日子有了些新的想法。他把院子里的雜草除去,讓梨樹亮了出來,竟有了些欣欣向榮的景象。
兩個星期后,房子就建好了,邱老三看著嶄新牢靠、明亮整飭的新房,很滿意。那年冬天,我因工作原因,不再到大風(fēng)村駐村扶貧了??晌铱偸菚r時想起邱老三來。
第二年春天,我找了個時間專門去看邱老三。我沿著開放的小巷到老街去,巷子比以前更加干凈整潔了,沿途合理地設(shè)置了一些分類垃圾桶,地上看不到一點白色垃圾。我又聞到了淡淡的棗花香和獼猴桃花香,又是春暖花開季節(jié)。棗花和獼猴桃花一串串的,迎著溫暖的陽光,仿佛在演奏奔向未來的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