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軍
對于中國人來說,蟬鳴既是最直接的夏日物候,也是最久遠(yuǎn)的文學(xué)意象。中國詩詞中關(guān)于蟬鳴的有很多,以其主題歸納為三大類,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詩詞意象養(yǎng)成的三重境界,對于語文教學(xué)和意識思維的培養(yǎng)都有著一定的啟迪意義。
一、自然的蟬鳴
作為自然界的一種常見動物,蟬鳴最先帶給人們的是季節(jié)背景。世界上的蟬約有3000種,中國有200多種,“造化生微物,常能應(yīng)候鳴”,古人根據(jù)出現(xiàn)時間,將其分為春蟬、夏蟬和秋蟬,詩人們則把蟬鳴也賦予了更多的意義。
最直接的是單純描寫自然中的蟬聲,比如唐太宗李世民的《賦得弱柳鳴秋蟬》“散影玉階柳,含翠隱鳴蟬。微形藏葉里,亂響出風(fēng)前。”唐詩人盧仝的《新蟬》“泉溜潛幽咽,琴鳴乍往還。長風(fēng)剪不斷,還在樹枝間?!?/p>
還有一種是唱響在林間村里庭院之中,融入了人們生活的蟬鳴。比如韓愈的《題張十八所居》,“君居泥溝上,溝濁萍青青。蛙歡橋未掃,蟬嘒門長扃”,寫的是友人張籍的居所,蟬鳴蛙跳一派生機(jī),讀來卻是滿滿的清幽和閑靜。蛙聲陣陣,蟬鳴嘒嘒,柴門長掩,小橋浮萍,這些世間最常見的景色,堆出了一幅閑適的夏日鄉(xiāng)居圖,也堆出了人們心中最美好的向往。
北宋詞人周邦彥的《鶴沖天》,描繪的是小暑時節(jié)宋朝人的精致生活:“梅雨霽,暑風(fēng)和,高柳亂蟬多。小園臺榭遠(yuǎn)池波,魚戲動新荷。薄紗櫥,輕羽扇,枕冷簟涼深院。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北宋詞人蘇軾的《鷓鴣天》:“林?jǐn)嗌矫髦耠[墻,亂蟬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xì)細(xì)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轉(zhuǎn)斜陽。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此詞是蘇東坡貶謫黃州時所作,雨后游賞的閑適心境是其幽居生活的寫照。
南宋詩人辛棄疾的《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畫面感極強(qiáng),以蟬鳴蛙噪寫出了恬靜的田園之美和豐收的喜悅。
唐代詩人王維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蓖蹙S詩中的“暮蟬”即“秋蟬”,也是“寒蟬”。蔡邕《月令章句》說“寒蟬應(yīng)陰而鳴,鳴則天涼,故謂之寒蟬也”,天氣轉(zhuǎn)涼,秋意漸濃時寒蟬才開始鳴叫,“涼風(fēng)至,白露生,寒蟬鳴”,謂秋之三候?!昂s”、“暮蟬”是詩歌中的常用意象,因其鳴如泣,叫聲不如夏蟬高亢嘹亮,在秋風(fēng)中顯得哀婉凄清,所以最多的是表達(dá)悲戚之情。
二、人生的蟬鳴
晉郭璞《蟬贊》說“蟲之清潔,可貴惟蟬,潛蛻棄穢,飲露恒鮮”,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蟬贊》“茲蟲清潔,惟露是餐”,知識相對缺乏的古人想當(dāng)然的認(rèn)為蟬常居枝頭,餐風(fēng)飲露,遠(yuǎn)離世俗,是高潔的象征,文人雅士們常借以表達(dá)自己高尚的理想和情懷。比如唐戴叔倫《畫蟬》曰“飲露身何潔,吟風(fēng)韻更長”、宋朱熹《南安道中》曰“高蟬多遠(yuǎn)韻,茂樹有余音”。
而在中國浩瀚的詩海中,說到詠蟬詩,大多數(shù)人想到的第一首往往是駱賓王的《在獄詠蟬》。唐高宗儀鳳三年,剛剛升任侍御史的駱賓王被誣入獄,有冤無處訴,自然悲憤難平,在獄中寫下了這首詠蟬詩:“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p>
然后是虞世南的《蟬》:“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虞世南歷經(jīng)陳、隋、唐三朝,生于亂世卻一生顯赫,“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句,是對自己的人生總結(jié),也表現(xiàn)了文人慣有的清高。
還有李商隱的《蟬》:“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fèi)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身陷牛李黨爭,一生坷坎,郁郁不得志,李商隱的牢騷自然比較大。
這三首詩被譽(yù)為“詠蟬三絕”,清人施補(bǔ)華《峴傭說詩》言:“三百篇比興為多,唐人猶得此意。同一詠蟬,虞世南‘居高聲自遠(yuǎn),非是藉秋風(fēng),是清華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jìn),風(fēng)多響易沉,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fèi)聲,是牢騷人語。比興不同如此?!痹谔拼@三位詩人的筆下,蟬鳴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覺,這當(dāng)然不是他們看到的蟬有什么不同,而是三人的生活際遇天差地別:一個高官得做自鳴得意,一個獄中待判泣血哀鳴,一個一生坎坷苦鳴不平。
虞世南、駱賓王、李商隱在詩中都把蟬視為高潔的象征,但人生不同、人性不同,筆端寫蟬,唱的其實都是自己的人生之歌。而這種“人生的蟬鳴”,是詠蟬詩中最多的一種,借蟬抒懷,各有比興。
除了高潔逸韻,古詩詞中的蟬,還承擔(dān)著“思鄉(xiāng)”和“離別”的一大職責(zé)。
唐代司空曙的《新蟬》,寫的是貶謫在外的官員又聽到了枝頭蟬鳴,心中感慨萬千,回望夕陽西下,不知何日歸鄉(xiāng):“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便覺一年老,能令萬感生。微風(fēng)方滿樹,落日稍沈城。為問同懷者,凄涼聽幾聲?!?/p>
賈島的《聞蟬感懷》,蟬鳴聲中正感念時光遠(yuǎn)去,又逢友人前來別離,心中倍增傷感:“新蟬忽發(fā)最高枝,不覺立聽無限時。正遇友人來告別,一心分作兩般悲?!?/p>
唐人楊凝的《與友人會》,寫下了千年前人在異鄉(xiāng)貧病交加的難:“蟬吟槐蕊落,的的是愁端。病覺離家遠(yuǎn),貧知處事難?!?/p>
晚唐詩人劉昭禹的《聞蟬》、唐盧殷的《晚蟬》,噪的不是蟬鳴,是異鄉(xiāng)的心境?!耙挥暌环?,山林冷落青。莫侵殘日噪,正在異鄉(xiāng)聽?!薄吧畈馗吡承睍?,能軫孤愁減昔圍。猶畏旅人頭不白,再三移樹帶聲飛?!?/p>
以蟬鳴寓別情鄉(xiāng)情,下筆的思路常常差不多,放幾首唐詩在一起看看,不意間倒像是在相互唱和。杜荀鶴的《雋陽道中》唱:“客路客路何悠悠,蟬聲向背槐花愁。爭知百歲不百歲,未合白頭今白頭。”元稹的《送盧戡》和:“紅樹蟬聲滿夕陽,白頭相送倍相傷。老嗟去日光陰促,病覺今年晝夜長。”
來鵠的《聞蟬》:“綠槐陰里一聲新,霧薄風(fēng)輕力未勻。莫道聞時總惆悵,有愁人有不愁人。”雍陶的《蟬》和:“高樹蟬聲入晚云,不唯愁我亦愁君。何時各得身無事,每到聞時似不聞?!?/p>
宋人楊萬里的《聽蟬八絕句》,又像是隔空給這幾位唐代詩人做了個小結(jié)——“一殼空空紙樣輕,風(fēng)前卻有許多聲。叫來叫去渾無事,叫到詩人白發(fā)生”、“說露談風(fēng)有典章,詠秋吟夏入宮商。蟬聲無一添煩惱,自是愁人在斷腸?!?/p>
蟬在枝頭,愁在心頭,說到底,蟬鳴不過是個由頭。“叫來叫去渾無事,叫到詩人白發(fā)生”,王國維話“一切境界,無不為詩人設(shè)。世無詩人,即無此種境界”,真正的詩人,心靈映射萬象,意與神通。蟬鳴的意義,今古不同,而今再不會引起人們思鄉(xiāng)、別離的情緒,但那離愁別緒,千年萬年,未曾變過。
三、哲學(xué)的蟬鳴
“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這是南朝詩人王籍《入若耶溪》的千古名句,林間乍聽蟬鳴,山中忽聞鳥聲,中國人不由自主浮上心頭的,往往就是這一句詩。
蟬聲之美,一定要從鬧中取靜,才會有意境。比如元稹的“深竹蟬晝風(fēng),翠茸衫曉露”,是竹林青衫的清美;齊己的“蜩螗晚噪風(fēng)枝穩(wěn),翡翠閑眠宿處深”,是清涼出塵的邃美;陸游的“柴門入幽夢,落日亂蟬嘒”,是鄉(xiāng)村斜陽的靜美。
錢鐘書先生談到“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時曾言:“寂野之幽深者,每得聲音襯而愈覺其深?!边@種“以聲襯靜”的筆法在古詩詞中很常見,比如王維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杜甫的“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王籍言“鳥鳴山更幽”,王安石《鐘山即事》偏偏說“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且不說哪種情況下更顯寧靜,單只意境而言,王安石已比王籍遜色許多,同時代的黃庭堅笑他“此點金成鐵手也”,清人顧嗣立更是毫不客氣的直言“直是死句矣”。
“真中有幻,動中有靜,寂處有音,冷處有神,句中有句,味外有味,詩之絕類離群者也”,作為文學(xué)大家,王安石當(dāng)然不是不解王籍詩意之妙,他曾集句“鳥鳴山更幽”來對謝貞的“風(fēng)定花猶落”,動中有靜,靜中有動,渾然天成。《鐘山即事》寫于王安石罷相隱居南京時,人雖然離開了吵嚷不堪的是非之地,變法的得失成敗依然縈繞于胸,“一鳥不鳴山更幽”不單單是寫山中的幽靜,更是他人生的共鳴:朝中那些個聒噪如蟬的反對派,你們要是能像這山中的鳥一樣都閉上嘴該多好。
無論住得多么的偏遠(yuǎn)幽靜,人永遠(yuǎn)無法像動物一樣生活在自然之中,人也永遠(yuǎn)無法以平常心觀世界,正如清人況周頤所云:“吾觀風(fēng)雨,吾覽江山,常覺風(fēng)雨江山之外,別有動吾心者在?!薄跋s噪林愈靜”這種融入了哲學(xué)性的詠蟬詩,“靜極而化動”,對立和統(tǒng)一,是自然和人生提煉之后的詩化感悟。
正是從“自然的蟬鳴”到“人生的蟬鳴”、“哲學(xué)的蟬鳴”,組合形成了古詩中的“蟬鳴”意象。隨著歲月的變遷,現(xiàn)代人聽到蟬聲,多不會再有思鄉(xiāng)的情緒,也很少會感受到高潔的象征,但這些詩詞的意境依然能打動我們的心,這是最生動的文化傳承。
責(zé)任編輯 邱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