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偵查中心”向“審判中心”模式轉變,是刑事訴訟程序改革的重要內容。“偵查中心”模式導致審判職能弱化,庭審流于形式的問題嚴重,以案卷筆錄定案的做法尤為常見。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扭轉“以偵查為中心”格局的關鍵途徑在于確立與貫徹直接言詞原則,確保法官據(jù)以定罪量刑的信息直接來源于法庭之上。
【關鍵詞】偵查中心 審判中心 刑事訴訟程序改革 【中圖分類號】D915.1 【文獻標識碼】A
刑事司法活動由控、辯、審三方通過具體訴訟行為而進行,三方在訴訟程序中相對固定地擔當著控訴、辯護和裁判的訴訟角色。審判作為決定被告人命運和案件結局的最終階段,理應處于刑事訴訟的核心地位。但是,在立法和司法實踐中,中國的偵查程序卻始終居于整個訴訟活動的中心地位,主導著整個案件的走向和結果。偵查機關的偵查結論往往對后續(xù)的審查起訴工作和審判結論起到?jīng)Q定性作用,法庭辯論淪為“走過場”的形式化表演。這種訴訟職能和訴訟結構嚴重異化的現(xiàn)象被學術界稱為“偵查中心”的訴訟模式。
在中國,刑事案件的辦理遵循以訴訟階段為理論、以憲法文本為基礎的“分工負責,互相配合,互相制約”模式。訴訟階段論強調分工負責的重要性:公安機關負責偵查,檢察院負責起訴,法院負責審判,三家各司其職且在地位上平等、獨立。于是,作為第一道“工序”的偵查自然成為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即認定案件事實的實質性環(huán)節(jié);而后續(xù)的審查起訴和審判程序的作用往往被弱化,僅對“上游工序”進行復核與確認。在權力運行層面,雖有“配合、制約”原則規(guī)制,但在強調共同肩負查明案件事實、合力打擊犯罪的訴訟使命的社會治理背景下,三方在司法實踐中往往形成了“配合有余,制約不足”的關系,導致“未審先定”局面,法庭審判往往流于形式,形成了偵查決定起訴、進而決定審判的現(xiàn)象。在公安機關主導偵查程序,違法偵查行為不受司法制約且后續(xù)的檢察、審判環(huán)節(jié)又難以發(fā)揮實質作用的情況下,公安機關的錯誤偵查結論很難得到有效的審查和糾正。因此,“偵查中心”模式極易滋生冤錯案件,“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程序改革迫在眉睫。
審判權被邊緣化,未審先定和有罪推定的錯誤理念導致的冤錯案件時有發(fā)生。例如湖北佘祥林案,因一具無名女尸而被指控殺妻的佘祥林被當?shù)胤ㄔ号刑?5年,后因“亡妻歸來”才得以平反。實際上,因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二審法院曾作出撤銷一審死刑判決并將該案發(fā)回重審的決定,但是迫于壓力,在兩級政法委協(xié)調各家并給出明確處理意見后,法院最后采取了“疑罪從輕”的折中判刑??梢钥闯?,這一錯案的發(fā)生,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法院在審查認定案件事實上沒有發(fā)揮審判職能的核心性和獨立性,即使公安機關的偵查結論存在重大問題,當?shù)胤ㄔ赫J為無法判決,卻仍有“隱性制度”協(xié)調法院按公安機關的意見進行判決。
2014年,中國共產(chǎn)黨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要“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確保偵查、審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證據(jù)經(jīng)得起法律的檢驗”,以“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程序改革正式確立并在實踐中推開。為貫徹落實該決定的有關要求,“兩高三部”于2016年發(fā)布并實施了《關于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意見》,不僅進一步重申了“以審判為中心”的制度改革精神,還結合試點新規(guī)提出了一系列針對性強、可操作性強的配套措施,為各級法院提供了指導綱領和操作指南。此外,為貫徹改革精神,最高人民法院2018年1月1日起在全國試行的“三項規(guī)程”,旨在從庭前會議、庭審調查、非法證據(jù)排除三個方面完善刑事審判程序,推進法庭實質化進程,為“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程序改革提供了更為細致具體的制度依據(jù)。
“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程序改革的提出和推進,意在對偵查、起訴、審判職能的關系進行反思與重構,以建立科學合理的刑事訴訟程序,凸顯刑事審判的核心地位,從而擺脫目前“偵查中心”模式的司法困境。從宏觀的角度來看,“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是我國刑事訴訟理念與格局的應然回歸,即通過對公、檢、法三機關職能關系進行制度層面的明確來引導法治層面刑事訴訟現(xiàn)代化、科學化的實現(xiàn);從微觀的視角來看,“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涉及偵查機關、檢察機關以及審判機關的一系列職能關系、行權模式、辦案理念上的變革,以打破刑事案件辦理“以偵查為中心”的不合理格局。應當說,從“以偵查為中心”走向“以審判為中心”,既是對我國當前刑事司法狀況的反思,也是遵循訴訟規(guī)律、司法規(guī)律、法治規(guī)律的必然要求。
“審判中心”體現(xiàn)出審判職能在訴訟中的核心地位,既要求審判職能在庭審中發(fā)揮實質性功能,也要求法院對檢察機關提起的公訴予以符合法律標準的審查,甚至要求在審前程序中建立司法審查制度以制約偵、控機構。當然,就現(xiàn)階段而言,應將確保庭審實質化作為改革重點。庭審實質化要求“事實證據(jù)調查在法庭,定罪量刑辯論在法庭,裁判結論形成在法庭,全面落實直接言詞原則”。
宏觀上看,自“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程序改革推行以來,偵查機關、檢察機關與審判機關出臺了一系列具體的改革實施辦法與細則,對改革所涉及的諸多方面進行合理規(guī)制,審判職能的核心作用得到一定程度強化,但是具體到微觀層面,相關制度在司法實踐中的運行情況卻不容樂觀?!耙詫徟袨橹行摹钡男淌略V訟程序改革直接指向的一些問題,如證人不出庭、證言筆錄宣讀、庭審書面化等現(xiàn)象依然常見。對此類問題的現(xiàn)狀及成因予以分析便可得知,造成“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程序改革推進面臨困境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以案卷筆錄為核心的庭審模式。
當前,刑事訴訟中的庭審虛化主要表現(xiàn)為法庭中舉證、質證、認證和裁判的虛化。從表面上來看,雖然事實調查、證據(jù)認定以及言詞辯論都是當庭進行,但是這些內容更多是“走過場”,法官作出定罪量刑的依據(jù)并非直接來源于庭審信息,未審先定和庭后定案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在以案卷筆錄為中心的訴訟程序中,以筆錄證據(jù)為主要內容的材料得以直接進入審判程序,使得偵查機關制作的案卷材料既是檢察官提起公訴的主要依據(jù),也是法官作出判決的主要依據(jù)。證據(jù)出示的方式主要是公訴人在法庭上宣讀卷宗筆錄,而且這種宣讀缺乏全面性和客觀性。為順利提高庭審工作效率和推進刑事訴訟程序,法官更傾向于保證口供和證言的穩(wěn)定性,對于被告人的當庭陳述、辯解以及證人的當庭作證大都持有排斥態(tài)度,審前程序中形成的訊問和詢問筆錄往往能取得更強的證明效力。即使在證人和鑒定人出庭作證的情況下,法庭往往也會允許檢察官對相關筆錄予以宣讀,對這些筆錄開展質證和認證工作。這些并未接受過任何實質性的司法審查的書面材料直接指向認定被告人有罪的結論。由于被告人的當庭陳述以及申請證人出庭作證的要求不被法庭重視,在書面記載存在錯誤且難以通過有效途徑進行質疑和辯駁的情況下,冤錯案件的發(fā)生也就成為可能。
從應然的角度來看,筆錄材料并非直接來源于案件事實的第一手信息,原則上不應作為法庭調查中的質證對象;應當確保筆錄材料所記載的內容以直接、原始的方式呈現(xiàn)在法庭上,如書證要優(yōu)先展示原件、證人和鑒定人要出庭接受質證等。但是,從實際情況看,我國目前實行的全案移送制度使得法官在庭審前得以直接查閱全案卷宗材料,法庭審判往往伴隨著對于偵控方在庭審前移送的大量筆錄證據(jù)的審查和認定,以書面審代替直接審的情況嚴重,“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程序改革的貫徹遭遇很大阻礙,“舉證、質證、認證在法庭”成為空談。
為了打破“案卷筆錄中心主義”的“藩籬”,順利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程序改革,有必要確立并貫徹直接言詞原則。直接審理原則要求裁判信息直接來源于庭審活動,法官必須親自從庭審中獲取定案所需的實質性內容,不得僅以書面審理等間接方式作出判決。該原則包含兩個相輔相成的部分,即直接審理原則和言詞審理原則。直接審理原則的目的在于確保審判員親自聽取證人證言以及當事人的陳述和辯論,并直接觀察相關人員和證據(jù)的實際情形,在法庭上直接獲取案件信息,查明事實真相并作出公正判決。言詞審理原則是與“書面審理”相對應的范疇,要求只有經(jīng)過言詞陳述的方式質證和認證的證據(jù)才具有成為定案依據(jù)的資格,法庭審理的方式應當以言語陳述、問答和論辯的形式展開,避免書面化和行政化的審理方式。
在實際辦案過程中,由于案卷中的筆錄是各種證據(jù)的基本形態(tài),因而法官對證據(jù)的審查也就成為對各種筆錄的審查,如詢問筆錄、訊問筆錄、勘驗筆錄、檢查筆錄、搜查筆錄、辨認筆錄等??梢哉f,投入大量的司法資源制作、整理的各種筆錄證據(jù)已經(jīng)暗含了判決結果,而該結果很難被被告人及辯護人在庭審過程中推翻。將筆錄證據(jù)尤其是言詞筆錄證據(jù)作為法庭調查對象存在如下弊端:首先,筆錄證據(jù)具有很強的“傳聞”屬性,是偵查人員通過自行制作、整理和加工形成的書面材料,并非反映案件事實的第一手材料,其中甚至夾雜了辦案人員諸多外在、主觀因素,其真實性、客觀性存疑;其次,法庭對書面化的筆錄材料予以展示、宣讀乃至質證的法庭調查方式實際上剝奪了當事人的質證權,被告人及其辯護人無法直面證人進行有效質證,更無法通過當庭的辯駁來爭取對自己有利的訴訟結果;最后,法官依賴筆錄材料審理案件的方式容易架空審判職能,導致司法親歷性原則所要求的司法裁決信息直接來源于法庭之上的精神落空。而以上幾點問題均是直接言詞原則予以規(guī)制的對象。
直接審理原則要求證據(jù)以原始形態(tài)呈現(xiàn)在法官面前,包括被告人的當庭供述和辯解、證人和鑒定人的出庭陳述、偵查人員在法庭上的情況說明、實物證據(jù)的當庭展示等。只有適用直接而非間接的證據(jù)審查方式,才能使訴訟雙方的相互質證以及法官的親自認證具有實質意義。因此,貫徹直接言詞原則應重點從以下幾個方面作出努力:其一,出于直接言詞原則對證據(jù)原始性的要求,除非有特殊情況,原則上言詞筆錄不具有證據(jù)資格,不能作為法庭調查對象,更不能作為法官裁判的依據(jù);其二,提高證人出庭作證率,擺脫依賴卷宗筆錄定案的模式,實現(xiàn)法庭審理“由虛轉實”;其三,構建與完善合理的證據(jù)開示制度,保證控辯雙方有效質證的實現(xiàn),使審判者在庭審時能夠獲得更多信息,確保庭審內容的實質化;其四,建立法庭上的交叉詢問機制,避免書面審理與單方質證的片面性與偏見性。
總之,“審判中心”模式要求加強對證據(jù)材料的實質性審查,不能僅以形式上的書面審查完成證據(jù)的認證工作。在實施司法責任制的背景下,由于錯案追究機制明確了法官責任,審判者必須遵循直接言詞原則的要求,對證據(jù)材料進行實質性審查,如言詞證據(jù)的自愿性與真實性、物證的真實性、取證手段的合法性等,最終以強化審判職能核心地位的方式倒逼審前程序走向規(guī)范化、法治化,進而徹底改變“偵查中心”的訴訟模式。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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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陳衛(wèi)東:《以審判為中心:解讀、實現(xiàn)與展望》,《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
③何家弘:《從偵查中心轉向審判中心——中國刑事訴訟制度的改良》,《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