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李安電影的情感共鳴
——以《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為例

趙楠樂子 (廣東工業(yè)大學 藝術與設計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0)

李安導演在“父親三部曲”之后，開始不斷挑戰(zhàn)新命題：《臥虎藏龍》《斷背山》《色戒》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等。大相徑庭的故事題材道出不變的內核——情感在與理智的沖突和拉鋸中每每險勝，最終達到隱含無奈的平衡狀態(tài)，正如李安初次走進好萊塢并大獲成功的第一部英語片《理智與情感》。在影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zhàn)事》(以下簡稱“《比利》”)中，李安通過多維度呈現(xiàn)戰(zhàn)爭全貌，讓觀眾從思想上認識到主角林恩的困境與戰(zhàn)爭帶來的影響；通過展示林恩的內心世界，讓觀眾在情感上對其產(chǎn)生共鳴感。對于戰(zhàn)爭題材的影片，導演為了將觀眾帶入主角的世界，采取了主觀與客觀相互交融、齊頭并進的方式，分別從故事情節(jié)的廣度和深度兩方面著手進行敘事。

一、拓寬思想認知廣度

學習戲劇出身的李安導演一改以往的敘事風格，影片《比利》非但沒有強烈而激化的戲劇沖突，也沒有直觀而明確的觀點主題。然而，看似平鋪直敘的講述卻暗含于層次和內涵中?！皵⑹龅脑睾芏?，包含情節(jié)所提供的故事內容中最重要的廣度和深度?！崩畎渤浞掷昧饲楣?jié)的元素之一——故事情節(jié)內容的廣度和深度，首先從客觀角度拓寬認知廣度，開展多維度、多視角的敘事，展現(xiàn)真實的現(xiàn)代戰(zhàn)爭全貌，給予觀眾理性認知。

優(yōu)秀的戰(zhàn)爭電影多歸于“反戰(zhàn)”主題，展現(xiàn)“正邪”的較量與戰(zhàn)爭的后果。然而相較于其他同類作品，《比利》還傳遞了大量不同維度的、看似“瑣碎”的信息。例如在橄欖球賽中場表演中的林恩及戰(zhàn)友，他們的驚慌失措不亞于家里被美軍入室搜查的伊拉克小男孩。北京電影學院的蘇牧教授在講解影片《羅拉快跑》時寫道：“(電影制作者)要表現(xiàn)人類面對當今世界變幻莫測的茫然,以及無法把握的精神狀態(tài)的‘大真實’。”李安導演所表現(xiàn)的正是現(xiàn)代戰(zhàn)爭背景下，人類與世界的“大真實”。真實必定是客觀的、全局的。

李安呈現(xiàn)了戰(zhàn)爭背景下，不同身份人群的態(tài)度觀點和言行舉止。士兵們以及打算入伍的男孩真實的參軍原因，竟然無一是“主旋律”的愛國主義，卻是躲避刑罰或掙得補貼——不及購買球賽觀看資格的票價十分之一；石油商人眼中的自己，竟是因石油而被國家送上戰(zhàn)場的士兵們的救星；作為中場表演導演眼中的“道具”，士兵們竟然被要求再次穿上喚起慘痛回憶的作戰(zhàn)迷彩服，只為表演更有感染力；在林恩一時沖動打算和一見鐘情的拉拉隊女孩私奔時，才知道女孩真正愛慕的竟然是林恩的英雄身份；在與敵人近身肉搏中存活的林恩被表彰為英雄時，對于記者提問“當時在想什么”的真實感受，竟然不是記者引導暗示下媒體和社會期待的答案，卻是大腦一片空白；讓士兵們身心俱疲的表演結束后，戰(zhàn)友一語道破他們當下最真實的處境與心情：“這里太危險了，我們快回戰(zhàn)場吧！”看似一句戲謔嘲諷，卻擲地有聲地甩出真相與現(xiàn)實——戰(zhàn)場固然是最危險的，然而我們仍要迅速“逃離”這個比戰(zhàn)場還冷漠無情的紛雜社會，“回到”我們“所屬的”地方。

以上種種看似不合常理的真相與現(xiàn)實被李安導演挖掘于戰(zhàn)爭親歷者的內心深處，在影片的講述下卻是令人信服的合情合理。沒有展現(xiàn)沖突雙方的拉鋸，以陳列真實取而代之。除了主角視角的講述外，林恩的父母和姐姐、電影投資商、球場工作人員及觀眾等，他們看似尋常的對話中，也無不從自身角度反映出他們對于英雄和戰(zhàn)爭的觀點。以上種種正如存在于不同維度的點，交互、延伸、牽引出一個富于體積感和空間感的多面體，確鑿地讓觀眾認識到林恩的困境和戰(zhàn)爭的影響。

二、挖掘情感認知深度

“電影的敘述不僅處理觀眾或人物的認知范圍，還處理認知的深度。這里所說的，是劇情深入角色人物的心理狀況程度?！崩畎矎闹X主觀和心理主觀這兩種主觀性角度入手，大量采用了主觀鏡頭及跟隨視角鏡頭 ，以及林恩的內心影像片段。如此直觀地展示林恩內心世界的方式， 讓觀眾身臨其境，增強代入感。這是從心理層面，使觀眾對故事情節(jié)的深度得到感性認知。

(一)知覺主觀

為了將觀眾“推進”銀幕，與林恩共同經(jīng)歷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和煙花絢爛的賽場，同步接收林恩的視聽感官刺激，李安大量使用了主角林恩視角的主觀鏡頭，及尾隨視角的鏡頭。這種方式為觀眾對情節(jié)的認知提供了較大程度的主觀性，為觀眾提供從自我感官出發(fā)，從而感受故事魅力的堅實基礎。以及影片最為外界關注的技術革新“3D、4K、120幀”，將畫面細節(jié)真切呈現(xiàn)，給觀眾帶來近乎等同于眼前現(xiàn)實的視覺沖擊力，同樣使觀眾隨角色經(jīng)歷感受真情實感并達到共鳴。

然而，這僅僅是從知覺的層面，“但情節(jié)還是可以提供更大程度的主觀性：讓觀眾進入角色的內心世界”。

(二)心理主觀

影片敘事圍繞著林恩和戰(zhàn)友歸國的一天為線索，通過跳躍的敘事時空展露林恩內心世界的片段。腦海中的回憶和幻想與橄欖球場的見聞經(jīng)歷持續(xù)抗衡，林恩帶著洶涌起伏的思緒尋找著答案——是否和戰(zhàn)友們一起回到戰(zhàn)場?！翱吹饺宋锏摹畠仍谟跋瘛尸F(xiàn)的，如記憶、幻想、夢境，甚至幻覺等，我們稱之為心理主觀。”回憶中的戰(zhàn)場、腦海中回答記者的問題、與心儀女孩的美好生活，以及影片高潮時所有內心思緒洶涌澎湃的撞擊，都從敘事深度上直觀展示林恩心理世界的不同層面?！罢J知深度的運用有許多功能與效果。深入人物心理主觀可以增加觀眾對角色的認同?！笔褂^眾從主觀情感上對林恩產(chǎn)生認同與共鳴，以上種種“內心影像”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理性與感性融為一體創(chuàng)造出的審美情感、敘事的客觀認知廣度與主觀認知深度三者，共同構建出影片的共鳴感。

審美情感思想情感敘事維度認知廣度認知深度視角客觀知覺主觀心理主觀敘事內容展現(xiàn)現(xiàn)代戰(zhàn)爭全貌主觀鏡頭與尾隨視角鏡頭林恩的內心影像作用讓觀眾身臨其境感知林恩境遇激發(fā)觀眾的認同感和共鳴感

三、審美情感——意味深長的情感體驗

李安從思想和情感兩個維度展開敘事，“思想和情感融合的瞬間極為罕見，…… 故事是一種設備，通過它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出這種領悟，這種現(xiàn)象便是人們所熟知的審美情感?！睂а萃ㄟ^自己獨特的敘事與蒙太奇手法，將思想和情感完美地融為一體。

(一)對比——動靜起落，進退虛實

李安導演談到：“‘動靜起落，進退虛實’這八字箴言，更成了我的座右銘，…… 中間要有所變化，我們一定要追求一些動靜起落進退虛實的東西。”在上文所述陳列真相與現(xiàn)實中，導演多次使用對比蒙太奇的手法，將思想與情感有機組合。

第一，外界的狂歡對比于主角內心的不安與傷感。在舉世歡騰的舞臺上，士兵的反應卻令觀眾心痛不已——親歷戰(zhàn)爭的他們由于戰(zhàn)后應激性創(chuàng)傷而對現(xiàn)場煙火轟鳴感到無比恐慌，沒有人關注他們受創(chuàng)的內心。林恩被民眾譽為“英雄”是由于他救下“蘑菇”并在與敵人肉搏中勝出。但對于林恩來說無所謂“勝利”，因為這正是他失去親密戰(zhàn)友的“人生中最慘的一天”。表面上是全社會為英雄凱旋而慶祝，實則是以不同維度層次講述親歷戰(zhàn)爭的士兵被利用作商業(yè)包裝和狂歡活動的借口，逐步滲透出民眾、社會乃至國家對于“英雄”的態(tài)度——正如李安導演在中國臺灣《天下》雜志訪問中所說：“被人拿回來慶祝?！?/p>

第二，英雄的稱號對比于主角的內心向往。當國旗升起時，鏡頭切到林恩淚流滿面的大特寫，主角情緒在表面上契合于國旗表征的主旋律氛圍，然而再切換到林恩幻想情境的主觀視角——溫馨的家室、可愛的寵物、與愛妻纏綿，在遇到拉拉隊女孩后林恩開始向往美好而平凡的生活。然而這簡單樸素的愿望對無奈選擇奔赴戰(zhàn)場的年輕士兵來說卻是一種奢望，更令人感傷的是女孩所愛并非林恩本人，而是“英雄”之稱謂。

第三，活動前的禮遇對比于活動結束后的遭遇?；顒娱_始前，林恩與戰(zhàn)友們所享受的貴賓級招待、遇到表達崇敬感情的觀眾及橄欖球賽中場表演活動的盛況，無不令士兵們籠罩在英雄凱旋的榮光之下。然而在活動結束的剎那，林恩瞬間從與敵人近身肉搏的激戰(zhàn)中恢復情緒，鏡頭跳切到他的正面特寫，繼而疾速拉至表演結束時正在休息的戰(zhàn)友們。從之前的萬眾矚目，瞬間變成無人理睬的狀態(tài)。在士兵們還沒從如戰(zhàn)場般轟鳴刺眼的現(xiàn)場中結束不安的情緒時，就已被工作人員驅逐和冷落，并引發(fā)數(shù)次爭斗。

李安導演并非直觀地激化沖突——主角內心與外界態(tài)度，以及平凡生活與戰(zhàn)爭經(jīng)歷的對立，而是將思想與情感的對立有機地組合，在看似拖沓瑣碎的敘述中溫和平淡地娓娓道來，使矛盾與沖突在交織中步步顯露并推進。如此理性和感性的沖突并非削弱反倒增強?！耙粋€講得好的故事……它的勝利表現(xiàn)在理性和非理性的聯(lián)姻……喚起我們的同情、移情、預感、鑒別等更微妙的官能——我們對真理與生俱來的敏感。”

(二)蒙太奇——時空交錯，主客穿插

影片的敘事并非線性展開，而是圍繞著中場林恩與戰(zhàn)友參加一整天的宣傳活動，穿插了多次的插敘閃回，以展現(xiàn)林恩的內心。不同時空的情節(jié)根據(jù)林恩的經(jīng)歷與思緒交錯其中，主觀與客觀的講述恰如其分地相互穿插。前文提及的主觀描述使觀眾身臨其境，情緒隨林恩同步變化，充分浸潤在故事之中，這是從感性的角度。 從常見的第三視角敘述故事，然而為了讓觀眾不時抽離其中，再從旁觀者的角度見證、思考與總結。這是從理性的角度。兩者分別從不同時空的情節(jié)、從主觀與客觀、情感與理智的角度全方位的擴張敘事張力，使觀眾的感觸和認知相結合?！八囆g家和觀眾之間直接通過感覺和知覺、直覺和情感來表達思想、進行交流?！?/p>

更為精彩的蒙太奇段落出現(xiàn)在影片的高潮部分——林恩和士兵們離開球場時遇到之前發(fā)生爭吵的工作人員。激昂情緒并非來自于雙方拳腳相向本身，而是來自于影片開場以來所鋪墊的一切以林恩為主的經(jīng)歷與感受。正如李安導演一貫以來的敘事手法——先不斷壓抑理智，留待情感在最終瞬間爆發(fā)。曾經(jīng)的林林總總以逐漸升溫的加速度剪輯堆疊在一起，將之前的點滴凝聚成熾烈的情緒瞬間迸發(fā)，此時思想與情感的完美融合達到極致，影片高潮與觀眾情緒同時達到沸點。

李安完美運用了思想與情感的相結合，以審美情感使觀眾認知得到升華。加之導演特有的敘事及蒙太奇手法，使觀眾獲得意味深長的情感體驗，觀眾更能體會并認同林恩的選擇，達到情感共鳴。

四、結語

李安運用了思想和情感的完美融合給觀眾帶來審美情感的珍貴體驗。從理性認知的廣度客觀描述，從感性認知的深度主觀剖析，將對林恩及其戰(zhàn)爭經(jīng)歷的認知蘊含于情感觸動的包裹中，讓觀眾同步接觸思想與情感，如此建構的情感共鳴更加強烈、深刻且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