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抓不住的手

時磊英

侄子龍振車禍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22天里，我未曾離開過一天。每一天，我都為他的災(zāi)難悲愴揪心，為他的稍微好轉(zhuǎn)喜極而泣。

鑒于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工作的有我的一個閨蜜與一個好友。有了這層關(guān)系，一般情況下，他們都會對我網(wǎng)開一面——讓我去探視病中的侄子。那段時間，我是所有親屬當(dāng)中探視次數(shù)最多的一個。

前四天，每每看到他凝血斑斑的臉、血肉模糊的傷口、回天乏力的神情，聞聽他聲嘶力竭的喊疼聲，我的內(nèi)心就刀絞般地疼痛。然而，面對神智清醒的他，我依然對他的康復(fù)滿懷信心，甚至信誓旦旦地對前來探視他的女朋友說：“放心吧！我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你看到一個健康的時龍振！”我們?nèi)叶计谂嗡芤惶焯旌闷饋怼Ｃ恳淮翁揭曀臅r候，不善言辭的我，總是努力地抑制著盈滿眼眶的淚水，語重心長地說很多激勵他活下去的話，以安撫他受傷的心靈，給他生的勇氣。

他沒有呼吸之后，就上了呼吸機。看著他安靜地躺在那里，不再喊疼。自從他住進Icu，懸掛著的吊瓶里的液體就不停地注入他的身體，那些我知名的、抑或是不知名的藥物在他的血管里游走，為他驅(qū)除病痛，幫助他恢復(fù)意識。他病床床頭的墻上，電腦熒屏上顯示著紅紅綠綠變換著的他的生命體征指標(biāo)，那“滴滴”的聲音把我的心揪得緊緊的，每響一聲就仿若是用蘸了鹽水的鞭子猛烈地抽打我鮮血淋漓的傷口一下，一種無以言說的疼痛與悲愴令我顫栗不已。

龍振微閉著黑紫色的“熊貓眼”，身上、嘴里、鼻孔等處插著四五條管子。這些平日里萎縮盤踞在墻角的東西，在接觸了帶有他體溫的血液、尿液之后，像是吞服了興奮劑的人一樣，頓時有了強大的附著力，蛇一樣地在他身上盤繞蠕動。以他平素桀驁不馴的個性，以及做過武警的強健體魄，他怎么會容忍那些軟巴巴的東西來欺負他呢？然而，已經(jīng)沒有呼吸的他只能任憑那些管子在他身上盤繞著為所欲為。

龍振沒有呼吸的日子，依靠呼吸機的機械運動幫助他肺部的擴張，依靠大量的藥物調(diào)控來維持他的生命體征指標(biāo)。他的傷口在愈合，頭發(fā)、胡須、指甲等都在生長。我們感覺他的生命還在，一家人的希望也在。

每一次去重癥監(jiān)護室探視他，我都徑直走到他所在的4床。每當(dāng)那時，我都感覺偌大的病房內(nèi)，只有他自己躺在白被單、白被子的病床上，而病房里的醫(yī)護人員、病人、病床等一切的一切都不復(fù)存在。

躺在我面前的孩子，非我所生，住院期間，我卻對他傾注了我全部的精力與深情！想往昔，我對他亦是盡心盡力。他還在娘胎里的時候，是我?guī)е哪赣H去做孕檢，可能那是我們姑侄之間最初的交往。他上學(xué)時，調(diào)皮搗蛋的他一次次地轉(zhuǎn)學(xué)，是我為他托關(guān)系辦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開家長會，是我代替他的父母去參加家長會;老師請家長，是我代替他父母去應(yīng)對;他調(diào)皮搗蛋的時候，是我來管教他，他當(dāng)時那瞪著眼睛敢怒不敢言的情形我至今還記憶猶新;他后來的當(dāng)兵與就業(yè)也是我一手辦理的……我愿意無怨無悔地為他傾情付出，不圖任何回報，只要他好好地活著，只希望他能在我白發(fā)蒼蒼的時候，我回到娘家，他能扶我坐下，給我倒杯開水，我就心滿意足了。沒想到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愿望卻是那么地渺茫！

每一次去看他，看著完全靠著呼吸機來擴張肺部維持呼吸的侄子，吸氧機里的水“滋滋”地叫囂著，我抓抓他的手，握握他的腳，盛夏的季節(jié)，他的手腳卻冰涼——那是一種脫離生命的寒涼。我的心里頓時泛起深深的悲愴：一個人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面對災(zāi)難竟然是如此的束手無策又無能為力。人，很多時候，一如待宰的羔羊。

我輕輕地握著他那雙無動于衷的手，禁不住淚如泉涌。不知情的醫(yī)護人員與一些病人家屬都誤以為我是他的母親。

那是一雙柔軟嬌嫩的手，那是一雙好看得如同妙齡少女般的手，那是一雙我二十年來都沒有觸摸過的手。仿若還是在昨天，躺在我面前的孩子還是一個嬰兒，他的那雙手還是嬰兒的手——柔柔的，軟軟的，嫩嫩的。我抱著那個嬰兒，就是那雙嬌小的手輕輕地抓著我的頭發(fā)，撫摸著我的臉，咿咿呀呀地給我說著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話與我對話。仿若彈指一揮間，二十多年一晃而過，那個嬰兒歷經(jīng)風(fēng)雨后，搖身變成了一個大男孩，一個武警退伍兵，一個英俊瀟灑的男子漢。那雙曾經(jīng)的嬰兒之手也變成了一雙堅韌的大手——一雙握不住未來的無奈之手。

正是這雙手，提筆寫字，握搶訓(xùn)練;正是這雙手，在部隊訓(xùn)練時曾弄得血肉模糊、老繭橫生;也正是這雙手在電腦與手機上碼出一行行溫馨的文字與我對白：

二姑，我想你了！

二姑，我給你做兒子！

二姑，等你老了，我孝敬你！

二姑，誰欺負你，我替你出氣！

二姑，送我一本新書唄，好讓我炫耀一下我有個作家姑姑。

握著那雙手，回昧著那些親切暖心的文字，不知不覺問淚水就溢滿了雙眼;握著那雙手，我才知道他對我們來說多么重要！只有他才能延續(xù)我們時家的血脈。握著那雙手，我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有多深！他非我所生，卻早已融人了我的生命。握著那雙手，我只想對他說，我不用你做兒子，不用你孝敬，更不用你出氣，我只想讓你好好地活著，娶妻生子，延續(xù)香火……

后來的探視中，他一次比一次更具有遺容的跡象。

那是6月17日的上午，醫(yī)生再一次給我們下達了病危通知，說龍振挨不過夜晚。我當(dāng)即決定再去探視他最后一次。弟弟、弟妹都太悲傷，放棄了最后的探視機會，我和姐姐穿上隔離衣，披掛上陣。

那是我最后一次抓著侄子的手和腳，他的手依然還是那么的柔軟，裸露的肩部與雙手、雙腳依然冰涼。我和姐姐邊哭，邊撫摸孩子的每一寸肌膚，多想用我們37度的體溫暖熱那個可憐的孩子。被子蓋著的身上還熱乎乎的，我給他拉了拉被子蓋住了肩膀和手腳。那張土黃色的臉，完全成了遺容的模樣，撐開那青紫色的“熊貓眼”，散開的瞳孔早已凝固，不見了往日的澄澈與機敏……這哪里是我那個健康、活潑、機智、英俊又灑脫的侄子？

面對安靜地躺在那里的孩子，兩個親姑母怎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雖然不是嚎啕大哭，卻早已傷痛不已，泣不成聲，淚流成河。

“振小，你醒醒吧！姑求你了！求求你醒過來吧！……再不醒你就沒有機會了！投一次娘胎不容易！家人都沒有放棄你，你千萬可別丟下家人……”我和姐姐邊哭邊對他傾情訴說的同時，我的右手撫摸著他的頭、他的臉，左手抓著他的左手。正當(dāng)我想抱抱他的時候，驀然感覺到他的手指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十分清晰地觸碰到了我的手。

“龍振活了！龍振活了?。↓堈窕盍耍。?！……”那時，哭得淚人一樣的我完全忘記了置身于眾多病號所在的Icu重癥監(jiān)護室，激動得語無倫次地大聲叫喊起來。

在那之前，我們從來不承認他死了。可當(dāng)我無意識地喊出了“龍振活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早已明白他已經(jīng)死了，而且死了17天之久，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意承認、不敢承認、也不敢面對這個事實罷了！

我的叫喊聲把病房內(nèi)所有醫(yī)護人員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龍振的專職護理跨上前一步，一把抱住我道：“姨，您別害怕！”

“他活了，他真的活了！他的手動了！醫(yī)生，快來救救他吧！”我邊喊邊用祈求的目光逡巡值班醫(yī)生。

“姨，他的手指沒動，是我給他套血樣飽和度探頭的時候觸動了他的手指，碰著了你的手?！毙∽o士依然摟著我輕輕地安慰著。

那時，我沒有害怕！真的沒有害怕，只是激動，太激動了！我多么希望我侄子的手指能動彈一下，哪怕只是輕輕的一下。

可那也只是，我永遠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