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1990年代初,程德培辦《海上文壇》,邀朋友們寫稿,我給他寫過一篇小說《社會賢達范鶴屏》。好像只寫過那一篇,德培的刊物以紀實文學為主,我不擅作那類文字。
不過,那幾年去上海,常有德培兄的飯局。德培在飯局上談鋒甚健,指點文壇,評騭人物,妙語迭出。他說起吳亮的段子不輸給周立波的海派清口——并非編造,只是放大了某些行狀和細節(jié),被敘述的吳亮基本上是發(fā)噱的呆萌形象,跟真人形成有趣反差。
德培后來下海辦書店(當年文化人辦書店蔚然成風,如北京萬圣、上海季風等),亦時常張筵招待遠近朋友。他那些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不僅是文學同道,更多是書店老板、公司高管、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出版社跑發(fā)行的……記得有一次,一桌十八羅漢,我身邊挨著兩個臺灣人,不知做什么生意,不停地跟我說話,從舊城拆遷說到蟲草雪蛤行情。桌上我只認識陳子善、韓石山、謝泳幾個。那回飯局沒有吳亮,對了,有黃育海。飯桌上印刷廠老板纏著育海拉業(yè)務,那時尚未有九久讀書人,他還在貝塔斯曼主事。我想起了,德培找我和陳子善來,是要做一套“邊緣書庫”叢書,那套書推出的第一種就是蘇青的《飲食男女》。那應該是本世紀頭兩年。
1980年代,吳亮、德培是評論界的神荼郁壘,從1990年代開始各玩各的。德培沉潛書市,吳亮跑到藝術圈里去了。吳亮不在場,德培就少了那些有趣的段子。生命像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大概彼此都在想: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那些年吳亮走到哪里總有幾個畫家朋友相隨。他帶南京畫家湯國、徐累來杭州,我和文敏陪他們游玩吳山。那時吳山尚未重修城隍閣,山頂?shù)睦戏孔舆€沒有拆遷,屋前屋后是豆棚和菜畦。我們找了一戶人家,在墻垣頹圮的天井里喝茶聊天,聽兩位畫家說他們圈里的八卦趣聞。到了飯點,讓主人燙一壺酒,蒸一碗醬鴨,再弄一盤醬肉炒青菜,就在那兒喝上了。那時的吳山有一種曠廢的世外之意。
有一年冬天,吳亮帶畫家孫良來,正好吳俊也在杭州,我和文敏陪他們游西天目。抵達當晚,景區(qū)譚局長請吃火鍋。第二天上山,沿著古木參天的山路蜿蜒而上,爬到開山老殿,已過了午餐時間。讓火工道人現(xiàn)炒一盤青菜,各盛一大碗剩飯,吃得津津有味。舉目四望,山上融化的積雪,長滿苔蘚的石階,廟檐破碎的屋瓦,皆是武俠片的場景。
離開文學的江湖,感覺走入江湖的文學。
離開文學的江湖,感覺走入江湖的文學
有一回,沈公昌文偕同京中一位文化公司女老板來杭,三聯(lián)分銷店葉芳在杭大路“新世界”請飯,也把我叫去。大抵是1990年代中期,金庸過后是高陽,武俠和講史承包了文學與影視。女老板得意地說起,她的公司已拿到高陽小說《紅頂商人》的影視改編版權,準備投拍電視劇《胡雪巖》。據(jù)介紹,北京還有另一家公司也要拍攝以胡雪巖為主人公的電視劇。飯局上女老板興致勃勃,話頭全在電視劇上。
“新世界”是當年流行的粵菜風味,清蒸石斑、白灼基圍蝦、廣式燒臘,一道道美味佳肴堵不住女老板的嘴。你說他們的腳本會怎么寫?她意思是,對方肯定繞不開高陽小說,必然要挪用高陽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她就等著打侵權官司了。我潑了她一盆冷水,高陽的情節(jié)細節(jié)從哪里來?她說,胡雪巖的史料不多,加到一起不足兩千字——她說是聽人說的。我說不可能,高陽編故事肯定有其來源,人家找到更早的文本就能繞開他的路徑。雖說道光至同治間朝野掌故我并未特別留意,偶爾過眼的零星史料也遠不止她說的兩千字。
回到家里翻書,胡雪巖的史料竟不勝枚舉。歐陽昱《見聞瑣錄》從胡氏發(fā)跡說到破產(chǎn),差不多就有四千字。胡替左帥辦糧臺之事,亦見李慈銘《越縵堂日記》、曾紀澤《使西日記》、醒醉生《莊諧選錄》乃至《左文襄公奏議》諸書。劉體仁《異辭錄》有關胡雪巖有十一條之多。鄧之誠《骨董瑣記》對雪巖金融事務有詳細考辨。還有李寶嘉《南亭筆記》、陳云笙《慎節(jié)齋文存》,有雪巖漁獵女色及閫闈嬉戲諸事。徐一士《談胡雪巖》一文,輯錄各種筆記達一萬五千字,尚未能打盡。其實,晚清小說也有寫到胡雪巖,《海上花列傳》的黎篆鴻、《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的古雨山,寫的就是胡雪巖。無聊中勾稽這些資料亦足夠無聊。
我不知道那個電視劇后來拍了沒有(我從不看影視古裝?。?,也不知道那兩家公司是否為是否侵權上法庭掐過,只記得女老板自信滿滿的樣子。文化,有時因氣場而呈現(xiàn)。
華師大老校區(qū)后門棗陽路有一溜小飯館,那兒給我留下不少美好記憶。馬路對面華師大二村,是徐中玉、錢谷融先生住處,黃育海和我曾去拜訪,陪兩位老先生在棗陽路小館里午餐。滿街是“跟著感覺走”的歌聲,聽著讓人心頭癢癢。錢先生望著窗外川流不息的男生女生,感慨地說,這條馬路變化最大。
1993年11月,全國文藝理論學會第六屆年會在華師大舉行,我和育海一同赴會。我們給王元化先生做的《清園夜讀》正好拿到樣書,趁這機會給他送去,此事育海在《一個編輯記憶中的王元化先生》(見《書城》2008年7月號)一文中已有敘說,這里不贅述。那次年會是換屆,王元化先生辭去會長一職,由徐中玉先生接任。除此,年會本身好像沒有什么重要議程。
不過,會議之外搞了幾場“人文精神大討論”的務虛會,影響很大。由王曉明、張汝倫、朱學勤、陳思和、蔡翔、許紀霖等學者發(fā)起,一連搞了幾個晚上。一個中型會議室滿滿當當坐了許多人,在座不光是教授們,還有不少學術新銳和研究生,如羅崗、倪文尖、毛尖等,《讀書》雜志沈昌文、吳彬在座。發(fā)言很熱烈,從后現(xiàn)代文化處境說到拉康、哈貝馬斯、德里達,一個個議論風發(fā),滿嘴理論名詞。之前《上海文學》發(fā)表了王曉明和幾位研究生的對話《曠野上的廢墟》,討論現(xiàn)代化進程中精神失落問題,而這次座談無疑將問題放大到更為廣泛的文化范圍。從第二年春天開始,《讀書》陸續(xù)登載了深入討論人文精神的六篇對話。多年之后,回過頭看,那種精神訴求自有其發(fā)展邏輯,從悲憫到崇高的心路歷程,以他者設置排他性的話語游戲,植入了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美學動機。
我們住在華師大校內培訓中心,每天晚上我和育海喊上吳方、吳彬、吳俊等,到學校后門棗陽路上吃夜宵。醬爆螺螄、四喜烤麩,碎米空心菜。燈火闌珊的小酒店里,醉眼朦朧中聽吳方大談民國掌故,真是有滋有味?;貋頃r校門已關,一個個笨手笨腳地從鐵門上方爬進來。跟吳方一起參加會議,那是最后一次,不到三年他就走了。
會議最后的晚宴,與法國文學專家郭宏安坐一桌,我剛讀過他譯的波德萊爾幾篇文論,趁機向他討教。席間,有人起哄讓張德林教授唱京戲。他唱須生,有滬上名票之譽,一開口果然技驚四座——“適才離了汾河境,一馬兒來在柳家村?!?/p>
紹興“咸亨酒店”絕非魯迅筆下的模樣,那回我們帶了二三十人殺到那兒,在樓上擺了三桌。茴香豆、醉河蝦、糟魚干、霉干菜扣肉、白鲞雞塊……都是典型的紹興菜,自然不是當壚飲酌的吃法。怎么沒有油豆腐?王富仁問我,還記得魯迅《在酒樓上》提到的四樣菜嗎?我支吾了半天也只想起油豆腐。我們帶去的這些魯迅研究專家,是來出席新版《魯迅全集》編纂會議的,期間專門安排了這趟紹興之行。
自浙江文藝社出版魯迅幾種“全編”之后,育海就有意要搞新版《魯迅全集》。當時浙江出版集團領導很支持這項工作,僅就出版資源角度而言,這也是值得一抓的大項目。不過,育海和我更看重編纂工作本身的挑戰(zhàn)。通行的人文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毛病不少,因為那是在粉碎“四人幫”之前投入的項目,限于當時政治文化環(huán)境,留下了許多令人遺憾的問題。在我們看來,編纂出版新的《魯迅全集》已是當務之急。
我們對編纂事宜作了充分準備,事先去北京、上海拜會了一些專家學者,包括樓適夷、鐘敬文等曾親聆魯迅教誨的老一輩文化人。綜合各方面意見,對重編《魯迅全集》有了一個基本目標。編纂會議在錢塘江東岸之江度假村舉行,邀集二十幾位魯研專家和現(xiàn)代文學學者,有錢谷融、王得后、朱正、王富仁、吳福輝、陳漱渝、陳平原、夏曉虹、陳子善、馬蹄疾、陳瓊芝、姚錫佩、王錫榮、裘士雄、鄭擇魁、王嘉良等人,其中約半數(shù)學者參加過1981年版編纂、校注工作??紤]到注釋涉及的學科范圍,我們還請來幾位精于古代文獻的學者,有葛兆光、馮統(tǒng)一、尚剛、張鳴、戴燕等人?,F(xiàn)在哪家出版社也難以拉起如此強大的陣容。
我查了當時的工作記錄,那是1995年8月。育海和我在浙江文藝出版社任職期間,策劃過兩個大項目,都沒有搞成。一個是1980年代后期編纂《新時期文藝理論大系》,因形勢變化而胎死腹中;另一個就是這個重編《魯迅全集》計劃,編纂會議開完不久,就被上邊叫停。當時上邊有一個說法,即1981年版是“國家法定版本”,不容更動。更有人藉此攻訐,說是要“警惕歪曲、污蔑、貶損魯迅”。
此事雖已作罷,但1981年版的問題不容忽視,朱正先生率先撰文指謬,我亦以該版第一卷《墳》的注釋為例,寫了《想象生偽》一文(刊于《讀書》1999年第10期),舉述紕繆有二三十處。其實,朱先生和我發(fā)現(xiàn)的問題只涉及少數(shù)幾個集子。直至十年后推出的2005年版,才改正我們指出的那些舛誤。
1999年11月,新世紀來臨之際,《出版廣角》連續(xù)在北京、合肥召開“二十一世紀出版論壇”會議,我參加了合肥這一站。與會者大約五六十人,記得有賀圣遂(復旦社)、汪家明(山東畫報)、肖啟明(廣西師大)、劉景琳(江西教育)、胡守文(中青社)、王國偉(東方出版中心)、王建輝(湖北新聞出版局)、王一方(青島社)、阿正(福建人民)、張秋林(21世紀)等人。能與這些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同行切磋交流,自是人生一大快事。到會第一天晚上接風宴上,我跟剛認識的賀圣遂把盞交談,說起他們復旦社新出的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對賀兄的眼光和魄力贊佩不已。
酒筵闌珊,別人都撤了,老賀拽著我不讓走,想把我灌醉,結果他自己也醉翻。
會議主題是瞻望二十一世紀出版前景,但“瞻望”這種事情總是不大靠譜。當時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電子讀物將改變今后的出版格局,也沒有人談到出版如何“走出去”的文化戰(zhàn)略。其實,未來是由權力、資本與技術所決定,不是我輩能夠窺識的方向。大家都知道將面臨新世紀的挑戰(zhàn)與機遇,也都在談論出版改革,但當時所說的“改革”與后來出版社的“改制”完全不是一回事。
2001年秋天,黃子平來浙江大學文學院作訪問研究。暌隔已久的重逢讓人喜出望外,整整十二年了。他1980年代末出國,后來定居香港,在浸會大學任教。那次他在杭州待了四個月,我時常陪他各處走走,有時也請他來家里小聚。
寒假臨近,他準備打道回府。我建議,不妨讓玫珊和孩子一起來杭州過春節(jié),兩家湊一起熱鬧些。子平一想也好,就將玫珊、阿力叫來。大年三十,我們兩家在“新花中城”酒家吃年夜飯,第二天一同去了富陽。那時富陽還是杭州郊縣,我想帶他們看看浙江鄉(xiāng)下過年的情形。我們住在富陽賓館,就是當年跟統(tǒng)一兄遭遇“蜂窩煤”和“廢次殘”之處,我將那事兒說給子平聽,他也忍俊不禁。在富陽,當?shù)匚氖穼<沂Y增福先生替我們安排了一些節(jié)目,蔣公是我相識多年的忘年交。
初二,蔣公借了幾輛車,偕家人陪我們一行去龍門古鎮(zhèn)。我向子平介紹,給我們開車的小伙郁峻峰乃郁達夫長房長孫。子平特感榮幸。午前至鎮(zhèn)外“龍門客?!保蓓拔绮???蜅=ㄔ谏狡律?,屋前屋后養(yǎng)雞種菜,純是農(nóng)舍格局。午餐是可口的當?shù)赝敛?,最受歡迎的是一道筍干燉土雞。
龍門是那種少見的大型村鎮(zhèn),保留了大量明清建筑。在家家張燈結彩的大年氣氛中,我們在迷宮般的村落轉來轉去,之前我多次來過這兒,每次都轉暈。
2004年4月,浙江文藝社同時推出庫切小說五種,與《文匯讀書周報》聯(lián)合舉辦庫切作品討論會。邀請上海諸多文學人士參會,有王安憶、王曉明、陳思和、夏中義、趙長天、馬原、陸灝等。主持庫切項目的曹潔女士還請來了鄭克魯、李景端、黃梅、陸建德、余中先一干外國文學專家,以及譯者文敏、北塔。
討論會借用文新大廈一間會議室,食宿安排在近旁的棠柏賓館。曹潔做書是一流,卻疏于飲食之道,讓棠柏安排的飯食實乏善可陳。
1990年代初,我給黃梅《女人與小說》一書做過責任編輯,那回還是第一次見面。陸建德亦早有耳聞,他是杭州人,之前卻無緣得見。以后,建德兄來杭州出差,只要有時間我們都會找地方聚一下。往龍井村三臺山吃農(nóng)家菜,去郭莊飲茶吃片兒川,在西溪河渚街吃油爆蝦……他離開家鄉(xiāng)幾十年,還是杭州人口味。這些年建德兄的學術興趣顯然更多轉向中國問題,尤其從外文所轉到文學所之后,對近現(xiàn)代文學乃至晚清以后的社會文化事件多有獨到見解。他研究的問題,有些我有所涉獵,彼此看法往往相左,每次見面都有爭論。有機會與朋友爭論問題,是一大快事。
2005年春秋兩次去上海,住在衡山路慶余別墅。當時王元化先生在那兒養(yǎng)病。秋天那次,黃育海說要請王先生和錢谷融先生吃飯,讓我?guī)退才乓幌?。考慮到王先生行走不便,就讓別墅伙房辦理筵席。那天在樓下餐廳擺了一桌。育海派車去華師大接來錢先生。
兩位先生年事已高,平日難得湊到一起,見面聊得很開心。連同我們夫婦,那天總共五個人。育海帶來茅臺酒,錢先生喝得暢快,他酒量不錯。王先生因身體原因不能飲酒,話說得多。王先生說,有兩點很羨慕錢先生,一是學生出色,二是自己身體好。錢先生說,學生好是他們自己有出息,我是不管他們的。錢先生散淡而溫厚,自謙“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說到能保持健康的秘訣也是這句話。錢先生有一本散文集《散淡人生》,可謂人如其書。
兩位老先生彼此相契而敬重,性格卻是截然不同。王先生為人做事剛直嚴整,一絲不茍。1990年代初,育海替王先生安排《清園夜讀》出版事宜,讓我做責編,我算領教了先生那種嚴謹作風。當時討論書稿和校樣的信件就有一大摞。往往是白天剛收到寄回的校樣,晚上又來電話。第幾頁第幾行要如何改一下,盧梭那個說法還要再查對……
那天晚餐我多喝了點,后來就有些暈暈乎乎。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聽到有敲門聲,我去開門。王先生一身運動服,一臉粲然地出現(xiàn)在眼前,來邀我們一起去晨練。見我們還沒起來自己就走了。下午再碰見,他搖頭說,你們年輕人太懶。
2005年秋天,我個人情況有一個變化。出版界改制,社里讓我提前退休。翌年春天,加入《書城》雜志編輯團隊。從那以后,一兩個月去一次上海。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至今。
在上海,工作之余總有朋友們的飯局。起初育海兄多半在寶鼎大廈旁邊“新開元”設饌,或是徐家匯路重慶南路拐角上的“川國演義”。有次他得了一筆稿費,帶我們殺到閔行吃韓式章魚火鍋。上海老朋友中,林偉平、蔣麗萍夫婦知道我喜歡川菜,好幾次在他們家附近一家“巴國布衣”請飯。蔣麗萍英年早逝,走了快有十年了,她最后想寫的一部作品是《吳敬璉傳》,但她說很難落筆。我還記得在她家樓頂小木屋喝茶聊天的情形,屋旁是她精心打理的小花壇。那次陸公子陸灝也在,話題從章詒和《往事》說到陳巨來《瑣憶》中的掌故。
陜西南路上還有一家“魚羊老鎮(zhèn)”,是上海崇明菜,紅燒羊肉,三黃雞,兩道硬菜就把你打倒。作協(xié)的朋友們常在那幾處雅集
上海的美食版圖經(jīng)常在變化(其實哪兒都一樣)?!稌恰肪庉嫴吭趯毝Υ髲B時,旁邊日月光中心冒出了許多時尚餐飲,以致編輯部小女生鈔票“日月光”。作協(xié)附近,進賢路有兩家私人小館,本幫菜做得很地道。襄陽北路那家湘菜館,半肥半精的臘肉最吊人胃口。陜西南路上還有一家“魚羊老鎮(zhèn)”,是上海崇明菜,紅燒羊肉,三黃雞,兩道硬菜就把你打倒。作協(xié)的朋友們常在那幾處雅集。在那些飯局上又見到了程德培,有時還能見到金宇澄和孫甘露。重返文壇的德培有如王者歸來,年輕同道尊之德公。德公厚德載厚物,如今專寫長達數(shù)萬字的巨幅典論,不遑他顧,我替《書城》向他約稿十年而未得。
后來,那家崇明老店突然就消失了。
2007年4月,我和文敏去英國利茲大學參加哈羅德·品特國際學術討論會。我對戲劇有點興趣,卻并不研究品特,自費前往,主要想去旁觀英美學術會議的開法。
那是開放式的學術會議,參會者都在網(wǎng)上報名,須繳納會務費和餐費,住宿自行安排(會議指南開列了學校附近各家旅館,并標明價格)。英國人做事嚴謹細致,大小事宜網(wǎng)上都有說明。E-mail報名確認后,利茲大學戲劇工作室主任馬克·比提即與你保持聯(lián)系。出席會議的有不少研究品特的大腕,也有一些戲劇愛好者,甚至像我們這樣的非專業(yè)聽眾。主持人請來了品特本人,還有著名戲劇表演家亨利·沃爾夫。關于會議情況,這里不能細述,文敏寫過一篇《利茲日記》(刊于《書城》2007年8月號),有詳盡介紹。
要說的是,那幾日會議餐實是魔鬼訓練營的食物,英倫四月寒氣砭骨,居然全是冷餐,嚼不爛的培根,冰冷的約克布丁還粘牙,唯有咖啡是熱的,卻甜膩得沒法喝。會議結束那天有晚宴,安排在市內一家意大利餐館,離校園有好長一段路,赴宴的隊伍跟著馬克走,前后拉開一兩百米。馬克突然回身走來,叫住正與文敏交談的一位尼日利亞學者——你沒有定餐吧?說著將那人請出了隊伍。英國人太較真,這里沒有“蜂窩煤”和“廢次殘”。
有時會突然想起范用先生,他去世也快十年了。范老是出版家,也是美食家。早先他住東總布胡同,吳彬、趙麗雅她們帶我去,那天范老親自下廚,做了許多菜(他做菜不用別人幫廚)。后來他搬到方莊小區(qū),我也去過那處新宅。
有一次,只是我跟他兩人,他讓我陪他喝酒,喝紹興花雕,就著幾碟小菜。有一樣是牛肉切成很細的肉丁,加豆瓣炒制,口感很好。他跟我說過烹作方法,好像很簡單,可我試過竟做不出那種味道。喝著酒聽他聊了許多早年出版界的事情。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所在的讀書出版社(三聯(lián)前身之一)已歇業(yè),他說,老板當時就忙著一樁事兒,就是設法用社里剩余的部分資金接濟一些作者(作為預付稿酬),當時文化人都生計窘迫。老板讓他帶著一筆錢給沙汀、艾蕪送去,他在路上輾轉數(shù)月才找到他們,兩家人正好都在斷炊的節(jié)骨眼上。最困難的時候還想著作者,老板是堅信終有復業(yè)的一天(指抗戰(zhàn)勝利)。范老說完便大笑——他也不怕我這小伙計攜款跑了!當年出版人有這樣的擔當,讓人感佩不已。
這樣說著,我腦子里晃動著一個身著長衫的人形,在風里雨里舉步跋涉……話題陡然插入舊時的衣著服飾。我說,可惜如今不興長衫了,要不你穿著一定好看,您老長得清瘦。范老莞爾一笑,盯著我看,不知道我是開玩笑還是說正經(jīng)的。轉過年來,范老來信說,他真的去做了一件長衫,信中附來他身穿長衫的照片。那樣子真的很不錯,儒雅而持重,更顯精神矍鑠。照片背面給我寫了幾行字:“少時一襲布衣,老來還我舊裝。悲夫!華年似水,去日無多。贈慶西兄 范用 癸酉新春”。癸酉是1993年,那年他正好七十大壽。他信中還說,穿著這身長衫到街上走了一圈,路人都視為怪物。
2007年初夏,上海大學舉辦“文學周”,蔡翔叫我去湊湊熱鬧。他們請來作家李銳、蔣韻夫婦,還有畢飛宇、林白幾位,除李銳之外都是初次見面。二十年前,我寫過李銳系列小說《厚土》的評論(《古老大地的沉默》,刊于《文學評論》1987年第6期),以后曾在《上海文學》一次活動中見過,當時還有史鐵生,那也過去好多年了。我還記得有天晚上從餐館回賓館路上,李銳和史鐵生唱民歌的情形,一個唱走西口,一個唱信天游。民歌的原初文本盡是赤裸裸的男歡女愛,根本不用綺語廋詞。我一說,李銳也想起那事兒,感嘆不迭,“可惜現(xiàn)在鐵生不能出來了”(其時史鐵生病情已加重)。
兩年之后,李銳夫婦偕女公子笛安去千島湖旅游,途徑杭州下榻新新飯店。我和文敏去看望他們,兩家共進晚餐。我們要了二樓一個帶陽臺的包間,看樣子是客房改成的。我說這房間沒準當年胡適、徐志摩他們住過(徐志摩《西湖記》記述一九二三年與胡適、朱經(jīng)農(nóng)等來杭,就下榻這家飯店),李銳一聽忒興奮。新新餐廳主打杭菜,我們要了杭州醬鴨、龍井蝦仁、西湖醋魚、宋嫂魚羹等。杭菜略有汴梁、淮揚底蘊,北方人容易接受。
少時一襲布衣,老來還我舊裝
2001年5月,全國書展在哈爾濱舉辦,我攛掇文敏一起去,她沒去過哈爾濱。我說那是一座很有特點很有風情也很有故事的城市。我還特意約了尚剛一同去。
可是這次重回哈爾濱,連我自己都有些失望。城市的特點正在消失,新修的寬馬路和高樓大廈跟別處沒什么兩樣,而中央大街一帶特意裝飾的俄式風格顯得童話般的夸張。離開哈爾濱三十年了,中間只是1989年回去過一次,一切都變樣了。尚剛請我們在華梅餐廳吃西餐,感覺不如記憶中美妙,也許學生時期是難得有那么一回。在省文聯(lián)工作的老同學韋健瑋陪同我們回學??纯矗斈晡覀儼藯l漢子的宿舍居然還在,這讓我和尚剛興奮不已。
在哈期間正遇我六十歲生日,韋健瑋兄張羅了一桌壽筵,按我的意思吃東北菜。東北菜是天然去雕飾的自然主義,口感爽利,吃著過癮。可是那家餐廳弄得過于精致,不像是東北菜的口味。那天,老同學詩人張曙光也來了,贈我新出的詩集《午后的降雪》。
趙先生研究明代士大夫,得后研究魯迅,我個人興趣正好兩頭都沾點邊,向他們請教學問也是一個話題
記不得是哪一年,十年前還是十幾年前,梁曉聲來杭州,陪他坐船游西湖,在湖中小瀛洲登岸,遇上作家柯云路夫婦一撥人。我跟柯云路沒見過面,曉聲熱情地向他介紹我。旁邊柯夫人聽說我是搞評論的,馬上問曉聲,他是評論家?寫過柯云路的評論嗎?曉聲見我搖頭,感覺柯夫人有些不待見,婉言解釋說:我跟慶西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他也從未評論過我的作品。這說的沒錯,我做文學評論確實不考慮評論對象跟自己有沒有關系,譬如評論李銳的《厚土》,其時彼此尚毫無接觸。
曉聲也許不知道,我倒是給他的電視劇《雪城》寫過評論,不過那部電視劇的編劇另有其人,只是根據(jù)他的同名小說改編,不能說是他的作品。大約是1988年初夏,《雪城》一劇開播之前,《大眾電視》雜志邀集若干記者和文藝界人士觀看錄像,并在刊物上做了一個評論專欄。我是被邀請者之一,那天在《大眾電視》編輯部(就在杭州)看錄像的情形還歷歷在目。一間看片室里坐了十幾個人,滿屋子煙霧騰騰(那時許多場所允許吸煙),大家盯著一臺十八吋電視機看了一整天,連著將全劇十六集都看完,差點將眼睛廢掉。當然,中午管飯,編輯部事先告知有飯局安排,在馬路對面一家粵菜館享用生猛海鮮。餐桌上啤酒管夠,有詩人即席賦詩一首《啊!倪萍》(倪萍扮演劇中女主角),有人竟將劇中劉歡唱的主題歌一字不差唱了下來。這般熱鬧的飯局那時對我還挺有吸引力,大抵就是沖著那頓飯去的??墒谴鷥r也太大,十幾個小時盯著屏幕看,弄得兩眼紅腫,過了一周還是紅腫。
王得后、趙園夫婦好多年未來杭州了。趙園先生上次南來還是1990年代末,當時我陪她去王店朱彝尊曝書亭、鹽官王國維故居等處。浙江文藝社擬議重編《魯迅全集》時,請得后先生來過,那就更早了。這回,2017年9月間,得后、趙園先生來杭逗留三日,我和文敏興奮之中又覺遺憾,只有短短的三天。
我們一起坐船游西湖,在茅家埠吃農(nóng)家菜。由于時間短,沒去幾個地方,也沒走得太遠。最后一日,請他們來家里吃飯,文敏做了幾個菜,兩位先生頗為捧場。他們回去后,趙先生給文敏打了一個長長的電話,不知說到什么事兒還唱了一段。文敏說沒想到趙先生唱的這么好,我說人家早年是文藝活躍分子。不過她的歌喉我也只聆聽過一次,那是1985年去湘西途中,她和錢理群、吳福輝他們一起唱蘇俄歌曲。
其實,跟他們在一起,更多是聊天。趙先生研究明代士大夫,得后研究魯迅,我個人興趣正好兩頭都沾點邊,向他們請教學問也是一個話題。自編輯《書城》以來,前輩學人中,他們夫婦對我?guī)椭畲螅ó斎贿€有錢理群先生),前后給我們的雜志寫了不少文章。得后這些年對“魯迅左翼思想特質”有深邃思考,可惜因眼疾加重,那組系列文章沒寫完就擱筆了。
分別的時候,趙先生說,這回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次來杭州,希望我們多去北京相聚。
幾年前,錢理群先生入住養(yǎng)老院,成了一樁新聞,國內媒體和自媒體多有報道。我們一直想去看看他。2018年5月,我們專程去了一趟。黃子平夫婦正好在京,十八日那天文敏租了一輛商務車,我們帶上得后、趙園、子平、玫珊,還有《書城》編輯齊曉鴿,一起前往京郊昌平南邵鎮(zhèn)的泰康之家。
看上去,老錢和他太太崔可忻老師身體都不錯,他說搬進養(yǎng)老院是為了方便寫作。那個泰康之家條件甚好,硬件堪比五星級酒店,我們看了一處健身區(qū)域,那些器材都是進口的。崔老師是文藝活躍分子,經(jīng)常參加養(yǎng)老院合唱團演出。老錢寫作之余還玩攝影,得意地向大家展示他的作品。中午,老錢夫婦在餐廳設饌招待我們這些客人,那兒的菜品很上檔次。老錢席間談笑爽朗,說起這些年遇到的一些趣事和尷尬事,令大家捧腹大笑。這些年他仍是筆耕不輟,說是在寫幾部大東西,言語思維狀態(tài)極佳。
(未料天有不測風云,我們走后崔老師檢查出癌癥,于2019年8月間去世。)
第二天,我們去吳彬家。每次去北京,吳彬和統(tǒng)一兄便邀集朋友們在家里聚會,通常有張鳴、岑獻青夫婦,尚剛、高燕寧夫婦,有時還有陳平原、夏曉虹夫婦。碰上子平、玫珊在北京,也將他們請來。這回吳彬家中在重新裝修,餐會改在附近一家咖啡館。是從別處叫來的冷菜熱菜和烤鴨,還有女士們喜歡的甜點。茅臺,紅酒,普洱,咖啡,中西合璧,全是混搭。統(tǒng)一、尚剛、張鳴都是海量,子平和我也喝得不知天高地厚。相識三四十年的老友,樽俎之間追憶逝水年華,攢下一段段悲欣交集的故事。
平原、曉虹沒趕上那天咖啡館聚會,是因為我將日子弄錯了。早在兩個月前平原就打招呼說他們一定來,三月十五日發(fā)微信說:“慶西兄,聽子平說你們五月來京,那段時間我們恰好赴港。趕緊調整行程,昨天已弄好,改二十日中午回京,參加聚會。”那天我還以為他們被什么事兒耽擱了。隔日,他們在白石橋一家日料店定了座,請我們過去。那家店刺身特別美味,我一般不吃冰鎮(zhèn)食物,文敏勸我嘗一塊,竟連著吃了不少。平原說,他可能明年會來杭州待一段時間,我一高興又多喝了幾杯。
相識三四十年的老友,樽俎之間追憶逝水年華,攢下一段段悲欣交集的故事
在河邊散步,雨下得很大,有垂釣者在橋洞下簡餐。鹵牛肉,鰻魚雜拌,野餐籃里還有芥末和胡椒,很講究的樣子。見他一絲不茍地擺弄,拿出一個扁形金屬酒壺啜飲著,不由讓你想象一種閑暇的滿足。這時忽然覺出一種缺憾,自己這輩子竟未曾享受野餐的快樂。
有陌生號碼來電,海寧皮革城旺鋪首付僅二十萬……我說不要。他說你再想想。你看現(xiàn)在學區(qū)房都漲什么樣子了,P2P之后總該回歸理性不是?
想起讀大學時,星期天出門,到處都能看見在外邊野餐的哈爾濱市民。學府路、和興路的馬路牙子上隔幾步坐一堆人,鋪一塊塑料布,擺上紅腸、罐頭和啤酒,哥們幾個或是一家老小就在那兒撮上了。那些地方根本不是什么景點,人來車往的馬路而已。一個孩子問大人,咱們?yōu)槭裁床蝗ソ兀ㄋ苫ń叄??父親告訴他,江沿人多,人擠人的,塑料布都攤不開。母親說,你瞅這兒多好,有樹,有房子,還有大汽車,那邊還有許多小朋友……你聽有人彈琴!隨著吉他樂聲,我聽見有人在唱,“灌下七瓶八瓶,你沒事兒哥就放心……”
那時候哈爾濱人很擅于在簡陋的物理空間里營造詩和遠方,就像現(xiàn)在的我也學會了如何享受這滿世界的荒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