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楊莊
一
四月初的一個傍晚,錢塘江畔的景色是迷人的。橫亙在錢塘江上的錢塘江大橋,顯現在黃灰色的微寒而凜冽的霧氣之中。江對岸是一片工廠的廠房,紅色屋頂泛出的光彩,與西天的晚霞相互輝映,上下天光,給人以無限開闊和高朗的感覺。在一片灰色高樓俯視之下的江邊公園里,幾叢碧桃盛開著,顯出熱騰騰、火辣辣的氣氛,使心情本來很激動的宋家驊更加不能平靜,好像有一江桃花水在他的心里翻涌似的。
宋家驊今年五十六歲,是中科院的一名智能科學院院士,他半生的心血都花在用于人工智能方面一項尖端產品的設計與研制上。這次會議,就是受邀出席了杭城人工智能與5G實踐運用研討會,前來出席的既有全國的專家,也有外國學者,幾乎所有人都對宋家驊院士的課題與著述進行了肯定和產生了興趣,對他所開辟的這個領域中的問題進行了全面審查與設計構想,甚至有外國專家愿意出高資購買他的成果,但都被他給拒絕了。宋家驊已有多年沒有到杭州來了,這次正趕上他的一本學術著作即將在杭州的一家出版社出版。前幾天,他從出版社領回了五萬元稿費。拿到錢之后,他到幾家大百貨商店轉了幾圈,打算給老伴和兒子買點兒南方特產,但被那些琳瑯滿目的貨物弄得沒有主意了,終于什么也沒有買??傊?,在杭州開會的半個月,宋家驊的心情是極愉快的。
天色暗下來了,路燈還沒有到開的時候,宋家驊在那些高樓的陰影下,感到了一些涼意,就返身往回走去。正在這時候,突然有一個足球從馬路邊向他飛了過來,他沒有來得及躲閃,球正好打在他的前額,把眼鏡打掉了。他低下頭,只顧到地上去尋找眼鏡,根本沒有看清踢球的是什么人。近視眼沒有了眼鏡,要在地上尋找東西也是困難的,他只好用兩手在馬路上摸索。這時,有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從地上撿起眼鏡遞給宋家驊,并且對他講了幾句杭州話,他聽不懂,只知道大意是對那個踢球的小伙子不滿的話,他接過眼鏡,向這個年輕人表示了感謝,仍然沒有看清他的臉。戴上眼鏡,他覺得鏡腿緊了一點,稍感不適。他心想是因為摔了一下的原因,只好將就著了,幸好鏡片沒有摔壞,他略感欣慰地向賓館走去。
這是一間住兩個人的豪華客房,宋家驊和他的助理同住,但宋家驊兩天前讓他的助理回去了,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了,他正好利用晚上空閑時間,把會議上的意見整理一下。他打開了桌上的臺燈,把筆記本和材料展開來。大約只工作了兩個多小時,宋家驊就覺得頭昏昏的,不斷襲上來的困倦感使他沒法集中精力。過去從來不這樣的,今天是怎么回事呢?他不得不強使自己振作起來,但是不行,他只好上床去睡,那時是十一點整,宋家驊往那柔軟的彈簧床上一躺,立馬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當他睡了一覺之后,他隱隱地感到衣柜的門響了一下,他努力睜開粘在一起的上下眼皮,發(fā)現有一種微微的光亮在柜子里晃動。因為衣柜正和他的床對著,他在那昏黃微弱的光亮下,似乎看見了一個蒙著頭的小個子的黑影,正站在柜子前面。他想叫,叫不出來,眼睛想睜大點但就是睜不大,看不清楚,仿佛處在做噩夢的狀態(tài)之中。宋家驊迷迷糊糊地想:也許是做夢吧。于是他又睡著了。這次睡著的時間是不長的,大腦皮層的一部分細胞,不斷地向他發(fā)出信號,他覺得在書桌那邊,好像有些響動,于是拼全力伸出手去摸枕邊的文件包,沒有了。文件包里裝著他的全部資料和會議上的重要發(fā)言記錄。他不禁吃了一驚,想坐仍然坐不起來,眼皮也沉重得睜不開。他掙扎著把手伸到床頭柜上,拿起了電話,可是他根本無力把話筒拿過來,手就放松了,話筒掉在了鋪了地氈的地上,宋家驊又睡著了。
二
凌晨三點鐘,從陽城來的楊磊就被窗外兩輛汽車的剎車聲吵醒了。他覺察到了從那輛汽車里走出來的人數和他們匆忙走路的腳步聲,憑經驗給他的一種敏感,他覺得這是兩輛警車,賓館里出事了。他一躍從床上坐起來,穿好衣服,準備出去看個究竟。
“篤篤篤!”突然一陣緊急的敲門聲,誰會用這種方式來敲他的門呢?楊磊從容穿上皮鞋,站起身來去開門。隨著打開的房門,進來了三個表情嚴肅、眼光敏銳的男人。其中一個黝黑而瘦削的中年人,嘴里說著:“對不起,打攪你了!”而眼光卻在屋里四處搜尋。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三個人不但沒有回答楊磊的問話,而且還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住他。
“你沒有睡?”
三個人的目光都像劍鋒一樣,盯到了楊磊的鼻尖上,等待他回答。
“不,我剛剛起來?!?/p>
三個人的目光,又從楊磊的鼻尖上,一直通過他每個鈕扣都扣得很整齊的上衣,滑到穿著皮鞋的腳上,然后又用充滿懷疑的目光威逼著他的兩眼。
“怎么,你們不相信?是聽見了你們在門口剎車的聲音,我才起來的?!?/p>
“那你知道我們來找你嘍!”
楊磊搖了搖頭,然后把手伸進衣兜,掏出證件來,遞給了那個中年人。中年人接過證件一看,板著的臉一下松開了,額上的皺紋全擠到一起,露出了一臉的笑容。
“呵,是楊磊科長,對不起,不知道您住在這里。我叫成劍,很高興見到您。”
兩個年輕人也熟悉楊磊這個名字,他是赫赫有名的陽城神探,雖然年紀只有三十來歲,但在幾起復雜案件的偵破中,歷盡艱險,使他成為公安戰(zhàn)線帶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兩個年輕人對他本來就很敬佩,現在親眼見到,更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成劍這才把到他房間里來的原因說了出來。原來宋家驊的住房和楊磊的房間只隔著兩個門,宋家驊的房間里出事之后,成劍決定檢查這附近幾個房間。楊磊知道了案件的簡單情況,他那濃黑的眉毛挑動了一下,然后對成劍說:“我可以到現場去看看嗎?”
“我想是可以的?!?/p>
楊磊聽他的口氣,知道他是不能作主,就指了指桌上的電話。成劍給局里打了一個電話,然后回過身來說:“歡迎您協(xié)助和指導我們的工作?!?/p>
三
推開宋家驊的房門,只見有兩個偵察員在同宋家驊談話,有一個人還在作記錄。一盞壁燈,照著宋家驊瘦削的臉龐,他靠在沙發(fā)上,好像還沒有睡醒的樣子,那兩個人坐在他的對面。一張鑲有玻璃板的寫字臺立在沙發(fā)旁邊,玻璃板下襯著綠絨,就像在陰云籠罩下的一片春天的草地,空闊得令人產生一種置身荒野的寂寞之感。就在楊磊的目光看向室內一警察的時候,只聽宋家驊帶著焦急的情緒說話了。
“我的公文包確實被人拿走過,而且我還感覺到桌上有翻動紙張的輕微的響聲,我才急著去抓電話。光為那五萬元錢的丟失,也許我還醒不來呢?!?/p>
“你究竟是感覺到還是聽到?”
“我只能用感覺這個詞,因為我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不能確切地講是聽到了?!?/p>
“你想想有沒有可能是一種幻覺?我們進來的時候,你的公文包好好地放在你的枕邊,而且里面的文件資料一件沒丟?!?/p>
“不,不可能是幻覺。那個蒙面人到我的房間里來,顯然是為了我的公文包,而不單是錢。”
那個問話的年輕人沒有再問下去,回過頭來看了成劍一眼,成劍就對他說:“給宋院士另外安排一個房間休息,這間房作為現場保護?!?/p>
那兩個年輕人站起身,陪同宋院士,走了出去。楊磊和成劍一起,仔細檢查了現場,并且由另一個年輕人拍照錄像,提取了指紋,檢查了門鎖。楊磊又用高倍數放大鏡,察看了寫字臺的桌面。
做完這些勘察工作之后,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幾乎每個人都在思考,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成劍對楊磊說:“鎖孔里沒有擦痕,看樣子是用相同的鑰匙開的門?!?/p>
“保安進來時門是開的還是鎖著的呢?”
“門開著,顯然罪犯逃走的時候,有些慌忙,因為宋院士已經拿起了電話?!?/p>
“宋院士拿電話的時候,可能罪犯已經出了門,不然他會把電話再掛上的,那樣總機值班員就不會通知保衛(wèi)科了?!?/p>
“可能是這樣,不過宋院士自己認為他是發(fā)現公文包不在枕邊,才拿起電話的。”
“我想因為他是處在半睡眠狀態(tài),時間間隔上有所混淆。他想去拿電話和實際拿起電話,已經有一段時間的間隔。”
成劍點點頭表示同意楊磊的分析。接著楊磊又問他說:“宋院士是怎樣醒來的呢?”
“是賓館的保安進來之后,把他的頭浸在一盆涼水里,值班醫(yī)生又用針炙治療,他才醒過來的。”
“關于公文包被拿走過的事,有可能是幻覺嗎?”
“高度腦力勞動的人,得神經衰弱癥的多。如果宋院士講的情況,現實與幻覺摻合在一起,就有可能是神經衰弱癥的表現?!?/p>
“你認為蒙面人盜竊五萬元錢是現實,公文包被拿走過是因精神高度緊張而發(fā)生的幻覺,對嗎?”
“不妨作為一種可能性?!?/p>
“看來需要了解一下宋院士有沒有這樣的病史?!?/p>
成劍看看表,已經是早晨七點鐘了,賓館里正是早餐的時間,他們決定去找會議的負責人。會議負責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同志,一副寬厚長者的風度,他聽完昨晚在宋家驊房間里發(fā)生的情況后,很有些吃驚。當成劍詢問宋家驊是否有神經衰弱的病史時,他馬上介紹了幾個了解宋家驊的人的名單,楊磊和成劍看了看名單,決定先找其中的兩個人談談。首先找來的是這次會議主辦方主管財務的經濟師何巖,這個人當年也曾在中科院待過并且和宋家驊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們的關系一直保持到現在。這是個機敏而又風趣的人,年紀也有五十多歲,但有一種保養(yǎng)得很好的外表。他很專心地聽完了成劍提的問題,就回答說:“在中科院一起的那幾年里,失眠、做夢這是很普遍的,即使在白天,有的人也是迷迷糊糊。老劉就曾經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天他到郵局去投寄一封信,他把信裝在上衣口袋里和一個錢包放在一起。當他快要走近郵筒的時候,把手伸進衣兜,同時摸到信和錢包,于是他在心里默念著:千萬別把錢包扔進郵筒??墒亲叩搅肃]筒跟前,卻偏偏拿起錢包就扔了進去。”
聽何巖講完這件事,在場的人全都笑了。成劍一抬眼,見楊磊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
四
市公安局刑偵處處長當天夜里,就聽了成劍的詳細匯報,當時他就給楊磊打了電話,約他第二天到處里去一同研究案情。
早上六點鐘,楊磊就起床了,走出賓館,街上顯得清潔而且寧靜,行人很少,馬路剛剛掃過。這座城市的空氣是濕潤的,因此也沒有灰土,楊磊感到身心舒暢,昨天的一身疲勞也就消散了。他信步朝著江邊公園走去,腦子里卻在想著昨晚同宋家驊的談話。通過談話,他對這位畢生心血都用在攻克尖端技術作出了貢獻的高級工程技術干部,產生了敬佩之情。因此他對幻覺的說法,采取了否定的態(tài)度,宋家驊在事業(yè)上是個意志堅強的人,所以他才有當時那種警覺,能夠促使自己去拿電話??墒撬麨槭裁茨菢永兀渴巧砩系脑騿??他又想起宋家驊頭天傍晚眼鏡被足球打掉的事,這是一個偶然事件?它與晚上的事件究竟有什么聯(lián)系呢?這些問題在他腦子里來回翻騰,使他無心觀看街景,不覺就走到了江邊公園。公園里打太極拳的老人、練武術的少年,顯出這一天的開始就熱烈、沸騰,充滿活力,生活是可愛的。他看見一群正在練武術的孩子,生龍活虎一般,自己也禁不住想和孩子們一同去練練,他的少年時代,不少時間都是在揮拳弄棒中度過的,就是這種生活,培養(yǎng)了他堅強的性格特點。這次到杭州來,就是偵察本省一起重大經濟犯罪案與杭州某些人的勾結,在市公安局的協(xié)助下,他的任務已基本完成,掌握了有力的證據。他覺得杭州的同行給自己幫助很大,欠了他們的情,在宋家驊被竊的案件中,他決心協(xié)助一下。
楊磊站在江邊沉思,不覺到了七點,他趕緊向一家早點鋪走去,吃了早點,就去公安局。走進刑偵處處長辦公室的時候,剛剛八點,成劍和那兩個年輕人卻早已坐在那里和處長談話。楊磊坐下之后,處長直截了當地提出請他參加此案的偵破工作,并說已同省公安廳通過長途電話,把這次合作當作一種經驗的交流,楊磊本身的任務也還沒有全完,反正還需要留一段時間,當即表示同意,接著他們就開始分析案情。
經過這次案情分析之后,明確了偵察方向。既然犯罪分子是用鑰匙開的門,就可能是賓館內部或與內部有關的人,必須依靠群眾,進行追查;第二,既然盜走了五萬元稿費,就應圍繞著宋家驊收到稿費的有關線索進行調查;第三,與此有關的外圍問題,如踢足球的年輕人等。
會議結束之后,立即行動,以成劍為主要負責人到賓館去調取監(jiān)控錄像,楊磊則去調查與稿費有關的問題,并約定晚上在辦公室里碰頭,交換情況。
五
這一天,楊磊跑了好幾個地方,找了不少人談話,到了傍晚時分,他基本查清了與稿費有關的問題,現在需要很好地思索一下了,他在江邊下了公共汽車,打算在一把長椅上休息一會兒,西斜的夕陽,已經被那些高樓遮住了,沿江的馬路上一片陰影,天氣還帶著幾分寒意。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兩個小青年,腳下帶著只足球,兩人爭搶著朝這邊跑了過來。楊磊想,這正是宋家驊被球打掉眼鏡的地方,是否就是這兩個人呢?只見其中一個留長發(fā)蓄小胡子的年輕人,將球踢了一腳,然后飛跑著追了過來。突然他腳下踩著一塊果皮,一打滑,猛地摔倒在地上。只見他躺在地下,兩手抱腳,彎腰曲背,嘴里哎喲亂叫,另一個青年過來扶他,也不肯起來。楊磊見此情形,就走了過去。
“你怎么啦?腳扭傷了嗎?”
“哎喲,疼死我了!”
“不要緊,我替你捏捏就好了?!?/p>
楊磊蹲下身去,替他把球鞋脫下來,然后端起那只腳,左右搖了搖,又在兩個穴位上捏了捏,當他猛按穴位的時候,只聽那個青年嗷地叫了一聲,就不再叫喚了。楊磊替他穿上那只足球鞋,站起身來說:“站起來,走一走看!”
那個青年站起身,走了兩步,果然不疼了,就從地下?lián)炱鹎?,兩人回頭就走了,還一邊嬉笑,一邊議論著。
“你們連謝謝都不說一聲就走嗎?”站在旁邊觀看的一位路人說了一句。
那兩人站住腳,同時回過身來,把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個長頭發(fā)年輕人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幾下,然后梗著脖子說:“你是干什么的?”
“不管我是干什么的,你們應該講點禮貌嘛!”
“禮貌?禮貌值多少錢?就你這樣,想要爺們兒給你鞠躬嗎?”
兩人哈哈大笑,回身就走。
“無賴!”那人低低地罵了一句。
那個小胡子看見附近路邊有幾個看熱鬧的人,他覺得自己被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震住,未免有些丟臉,就朝那個同伙把臉揚了揚,意思是動手,兩人就朝那人逼了過來。小胡子咬著牙,說了一句:“讓爺們兒教訓教訓你!”
他舉著兩只拳頭,朝那個人猛撲過去,楊磊一個箭步沖上去同時揮動了一下手臂,只在這霎那的工夫,小胡子就撲倒在地上了。就在這個時候,兩個值勤民警走了過來。小胡子從地上爬起來就要跑,楊磊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他就像被鉗子鉗住一樣,一步也挪動不得了。
小胡子名叫闞兵,是一家商店里的運貨員,送貨車的司機。在派出所的一間小房里,楊磊對他們進行了審問。
“你認識宋家驊嗎?”
“不認識。”
闞兵連想都沒有想就回答了。但是當他回答完之后,他才意識到這與馬路上斗毆毫無關系,他懵了一陣,好半天都沒有醒過神來。他又往楊磊的臉上瞟了一眼,只見那張臉板得紋絲不露,闞兵一想到他就是個公安人員,身子不禁往后一縮,低下了頭。
“你的球踢得很準,想打哪兒就能打到哪兒!”
“不,那是無意的,是碰巧打在他的眼鏡上?!?/p>
闞兵說完這句話,又后悔了。他是被楊磊的威嚴所震懾住,一時慌亂說了出來的,這句話一說出口,他的防線就守不住了,不得不承認是他踢球打掉了宋院士的眼鏡。
“你是怎么認識宋院士的呢?”
“是一個人指給我看的?!?/p>
“這個人是誰?”
“不知道,是在江邊碰到的。他給我們兩個人五百元錢?!?/p>
“你把宋院士的眼鏡打掉就拿五百塊錢,這不是太容易了嗎?”
闞兵突然不再開口說話了,翻來覆去就是講他已經講過的那幾句話,楊磊估計再追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就停止了審訊,一看表,已經晚上九點了,他應該到刑偵處去開碰頭會,就決定把闞兵暫時拘留在派出所,向刑偵處走去。
六
楊磊審問小胡子闞兵的時候,成劍也在審問一個叫張旭的待業(yè)青年。這天,成劍首先到賓館里調取監(jiān)控錄像,搜尋四月二日的晚上,十二點到兩點之間有沒有可疑的人進出賓館的線索,終于得到了新的情況。監(jiān)控錄像顯示在十二點左右有一個頭戴棒球帽的年輕人,在五樓躥過。在十二點五十分左右,這個戴棒球帽的人從后門出去,是一個瘦小的年輕人。后門口的值班員這時候還未鎖門,他正在值班室打盹。
成劍分析,這個戴棒球帽的年輕人,十二點五十分才出去,有可能住在賓館附近的里弄里,他就和兩個年輕助手,分頭到附近里弄的居民委員會去尋找。事有湊巧,成劍在頭一個居委會調查時,就掌握了外形相似的張旭的線索,張旭在里弄口上擺一個香煙攤,賣些煙酒之類。當成劍走進張旭的那條里弄的時候,張旭正將一輛平板三輪車上裝得滿滿的一車啤酒,往一輛卡車上倒。他見成劍直朝他們走過來,就向卡車上那個接啤酒箱的中年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繼續(xù)裝他的啤酒。成劍走近卡車,停下來,把張旭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這是一個瘦小的年輕人,留著長發(fā),上身穿一件褐色仿皮夾克,前胸敞開著,下身穿一條牛仔褲,一頂深灰色棒球帽掛在三輪車鈴鐺上。成劍走到張旭面前,銳利的目光直盯住他的臉。
“張旭,啤酒多少錢一瓶賣出去的?”
“很便宜的。你要么?”
“很掙錢?”
“掙不掙錢關你屁事?要買就買,不買滾蛋!”
“不要急嘛,我是公安局的?!?/p>
一聽說是公安局的,張旭瞪著兩眼愣在了那里。車上裝箱的那個中年人趕緊跳下車,從兜里掏出一盒軟中華香煙敬了過去,成劍看了一眼,笑笑說:“軟中華,好煙!你是外地來的采購員?”
那人臉漲得通紅,手里仍然舉著那支香煙,答不上話來。
“沒你的事,我找他?!?/p>
張旭被帶到了公安局。在審訊室里,成劍盯住張旭的上衣說:“把拉鏈拉開!”
張旭很不情愿地把那件夾克的拉鏈拉開。
“把里面口袋里的東西都掏出來!”
張旭低著頭,看著自己前胸那個鼓鼓的口袋,沒有動,一直等成劍說了第三遍,他才把手伸進口袋去,從里面掏出厚厚的一疊鈔票、一串鑰匙,放在桌上。
“多少錢?”
“五萬?!?/p>
“你帶這么多錢干什么?”
“我買了貨,準備去付款。”
“你的錢從哪里來的?”
張旭沉默。
“四月二號晚上,你到哪里去了?”
成劍一直問了三遍,張旭仍然沉默,不予回答。
成劍拿起那串鑰匙,鑰匙上掛著一個紐扣那樣大的微型手電,成劍按亮了,接著說:“你怎么知道工程師宋家驊拿了五萬元稿費?”
張旭抬起頭來,瞪著兩眼,當他碰到成劍的目光時,又低下了頭,回答說:“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p>
“那你深更半夜,到他住的賓館里去干什么?”
“我是去找一個人。”
“找誰?住多少號房間?”
“找一個姓何的,住503號房間?!?/p>
成劍知道503號是沒有人住的一個空房間,于是生氣地說:“你撒謊!不老實對你是沒有好處的!”
“我沒有撒謊?!?/p>
審訊出現僵持局面,沒法再進行下去了,成劍這一天也筋疲力盡,就將張旭拘留,自己向辦公室走去。
七
成劍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楊磊和那兩個青年人在等著他。這只是一個很短的碰頭會,處長有事沒有參加,他們交換完這一天的情況,都有些興奮。但是根據這些情況進行分析的時候,楊磊發(fā)現他的看法和成劍不同。從語氣之中,可以明顯地聽出,成劍認為是張旭作案,現在已經拿到了證據,只需再追下去,就可取勝。楊磊則不以為然,他認為那五萬元現款和棒球帽,目前還不能算是有力的證據,也許我們抓住了一些枝蔓,還沒有抓住主根。由于楊磊是客人的關系,雙方的分歧并沒有公開化,但彼此心里都十分明朗了。散會以后,楊磊走出公安局大樓,心情仍然有些沉重,被兩邊的高樓所緊緊擠壓著的狹窄馬路,雖然沒有北方城市的開闊氣勢,但那種由陰涼濕潤所混合的清爽空氣,足以消除一天的疲勞。一陣從海面上吹來的涼風,使楊磊的頭腦清晰起來,他把自己和成劍了解到的情況,又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最后的結論是:罪犯可能在這兩個人的背后隱藏著,當前的任務,是使他顯露出來。他一邊走,一邊在腦子里擬定了明天的工作計劃,今晚要好好睡一覺。
成劍由于白天的戰(zhàn)果使他興奮,他不打算睡了,要睡也睡不著,于是他帶上了張旭的那頂棒球帽,拿著那個微型手電,開一輛摩托車,到賓館叫醒宋家驊,把他帶到原來的那個房間里,要宋家驊按原來的睡姿在床上躺下。他關上了燈,戴上張旭的那頂棒球帽,將卷在上面的部分整個拉下來,于是頭臉都被罩住,只剩兩個眼睛露在外面。他走近大床柜,打開掛在鑰匙上的微型手電,給宋家驊做了模擬動作,然后打開燈,問宋家驊像不像當時的情況。他回答說,就是這樣的,只不過犯罪分子是個瘦小的個兒。然后他又關上燈,走到宋家驊床前,拿起公文包,打開來,用手電的微光照了照,又拉上拉鏈,放回原處。這回宋家驊對這個模擬動作遲疑著,沒有明確地回答。
第二天上午,楊磊和成劍一起向處長匯報的時候,成劍明確地提出了張旭作案的可能性。五萬元現款、微型手電、棒球帽,這都是有力的證據,還有賓館里有人看見他在五樓。以及宋家驊看到的瘦小個子,正與張旭的體型相符。處長聽了以后并未表態(tài),而是問楊磊的意見,楊磊說:“如果張旭作案,就是一起單純的經濟盜竊案,宋家驊講的公文包被拿過,就真的是一種幻覺了。”
沒等楊磊說完,成劍就打斷他的話說:“我現在也不認為是幻覺了,而是張旭拿起公文包,打開看了看,見里面沒錢,又放回了原處。”
“宋家驊還聽見在辦公桌上有輕微的響聲,這是一個沒有落實的疑點。由于犯罪分子戴著手套,我們在臺燈開關上和桌上沒法取得指紋,說明他是很狡猾的。更為重要的疑點是,宋家驊沒有嗜睡癥的病史,為什么那晚突然昏睡不醒?與眼鏡的被打掉有沒有關系?”
“宋家驊的眼鏡經過技術檢驗,并沒有發(fā)現任何問題?!?/p>
成劍又一次打斷了楊磊的話。
“是沒有發(fā)現問題??墒怯袥]有可能是闞兵替宋家驊從地上撿起眼鏡時,他另外換了一副給他?而罪犯在作案之后,又將原來的眼鏡換了回去?如果是這樣,那么,罪犯就是與宋家驊接近的人,了解他的眼鏡的度數和大小式樣,就有可能配一副同樣的眼鏡。”
“你是說在眼鏡上涂了迷藥,所以宋家驊才昏睡幾個小時?”
處長插問了一句,成劍沉默著。楊磊接著說:“現在只是設想,還沒有拿到有力的證據?!?/p>
楊磊的話雖然是這樣說,但實際上留有余地,他從調查什么人知道宋家驊拿到了稿費入手,已經把懷疑對象縮到了很小的范圍。成劍則認為自己調查的那條線,拿到了足夠的證據,只差從張旭身上突破了。本來他認為處長會表態(tài),放手讓他攻下張旭這個堡壘,沒想到楊磊發(fā)言之后,把他的計劃全打亂了。關于幻覺的問題,他向楊磊作了妥協(xié),但是換眼鏡的推測,成劍則不以為然。他認為宋家驊這一陣開會緊張,睡眠不足,會議臨近結束了,思想松弛下來,睡得沉,這并不奇怪。正當成劍這樣想的時候,處長突然宣布一個決定,使他吃了一驚。開始他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到處長說第二遍的時候,他才愣住了。
“把張旭和闞兵兩人都放了?!?/p>
處長說完之后,眼光掃過成劍和楊磊的臉,并等待他們兩人回答。
“我同意處長的意見,立即釋放。有問題再去向他們了解?!?/p>
楊磊說完之后,成劍一直沉默著。處長的眼光再一次逼視著他的時候,他才說:“我執(zhí)行命令?!?/p>
八
在釋放張旭之前,成劍對他進行了突擊審訊。張旭交代了幾件倒買倒賣假煙的事,搪塞了那五萬元現款的來源問題。進賓館去盜竊的問題,他始終是一口否認,但他講出了為什么去賓館的原因。
“有一個小個子姓何的,那幾天每天早晨到我煙攤上來買煙,我們熟了,七月二號早晨,他說要買一條中華軟盒煙,我說能替他買到,他要我晚上十二點送到503號房間去。”
張旭再也不講什么了,成劍只好將他釋放。楊磊也同闞兵進行了談話,一再問他,那個人為什么那樣慷慨給你五百元錢,開始他回答說是打賭,后來終于承認了是要他換下宋家驊的眼鏡。楊磊又同和闞兵一起的那個青年進行了核實,兩人說的內容完全一樣。這就證實了楊磊的設想,也可能這個人他們真的不認識。釋放了闞兵兩人,楊磊匆忙趕回賓館。他剛走進房間,賓館的一個保安就跟了進來,他對楊磊說:“目標就要轉移,他帳都結了,要去機場,飛機票也沒有通過賓館訂,因此也不知道他去的地方和上飛機的時間。”
“請你繼續(xù)監(jiān)視他的行動,有緊急情況,往我房間里打電話。謝謝你?!?/p>
在案件發(fā)生之后,楊磊從知道宋家驊拿到五萬元稿費的人中,就認準了目標。這幾天,請賓館的保安對他進行了嚴密的監(jiān)視,他手里的東西有可能還沒交出去。楊磊當即給處長打了電話,處長同意他的行動方案,要楊磊立即做好準備。
楊磊掛了電話之后,就關上房門,在房間里做準備工作,這時,處長打了一個電話到民航售票處,查找目標的去向,很快得到了答復,是回他自己的工作城市,飛機的起航時間是兩點四十分。
楊磊接到處長電話的時候,同時接到了賓館保安的電話:“就要走了,汽車已經等在門口。一輛灰色上海大眾車?!?/p>
楊磊放下電話,向窗外看了一眼,除了看見一輛灰色上海大眾出租汽車停在門口之外,他還看見馬路對過停著一輛黑色豐田汽車。
兩點二十分,有兩位外賓來到了機場。這兩個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個華裔外國學者,鬢發(fā)皆白,年近古稀。另一位隨行女秘書,高個,苗條的身材,白晰的皮膚,一頭金色的頭發(fā),披散在身后,戴一副寬大的變色鏡。女秘書攙扶著老人,很快通過海關檢查,登上了飛機。這是從杭州飛往我國北方某大城市的一架波音707客機,乘客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外國人,大部分是旅游者,其他乘客則是國內公出的干部、科技人員。走在這位華裔學者前面的是經濟師何巖。
他們在機艙內坐下的時候,那位金發(fā)女秘書坐在何巖后面隔排的座位上,兩個人都靠著中間的走道。緊靠在何巖后面的是一位黃發(fā)碧眼的青年男子,此人一副精明機警的神情,手里正拿著一個帶彩色插頁的刊物在看。飛機經過輕微的震動之后,就滑出了跑道,騰空飛起,很快爬上了萬里無云的晴空,平穩(wěn)地向北飛行。開始有不少人在興奮地談論著,或者翻看書報,何巖拿著水寫筆,在一個紙簿上寫著一些數字,大概是在計算他的賬目。過了大約一個小時,飛機進入了密云之中,舷窗外的藍天消失了,人們由于環(huán)境的變化開始感到疲勞,有的人在打盹,有的人在閉目養(yǎng)神。那位華裔學者靠在座椅上,似乎睡著了,金發(fā)女秘書則拿著一個帶鏡子的化妝粉盒,不斷地照著鏡子涂口紅、畫眉毛,或者端詳自己的面容,沒完沒了。
經濟師何巖開始打瞌睡,那個寫滿了數字的紙簿擱在膝上,拿著水寫筆的右手也從膝蓋上滑了下去,手里的那支水寫筆輕輕掉在走道的地毯上。坐在他后面的那個黃發(fā)碧眼的年輕人,撿起那支水寫筆碰了碰何巖的胳膊,把筆交給了他。何巖從瞌睡中醒來,回過身朝那個年輕人點了點頭,表示謝意。那位金發(fā)女秘書卻一直舉著化妝盒,又一次地涂著唇膏。
飛機到達目的地之后,很平靜地停下來,打開艙門,就見有不少接客的人站在機場上。迎接那位華裔外國學者和金發(fā)女秘書的,不是學術界的名流,卻是省公安廳的陳昆廳長和偵察員陳飛。他們至少帶了一個排的人,分布在機場、候機大廳和各主要通道上。陳昆、陳飛和這兩位客人握手之后,小聲地交談了幾句,就一同向候機大廳走去。當陳昆、陳飛陪著客人從容地走著的時候,整個機場出現一陣不為人所覺察的忙碌,但是忙而不亂,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那位華裔外國學者和他的金發(fā)女秘書,走進一個小房里換裝的時候,經濟師何巖和那個黃發(fā)碧眼的年輕人都被拘留了。楊磊換完裝,就對成劍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請你到我家里吃晚飯。我這就去把照片放出來?!?/p>
“我們演的這場戲結束了?”
“但愿如此!”
九
在機場的一個專門房間里,海關人員詳細地檢查了那個黃發(fā)碧眼的外國人,但他們沒有發(fā)現什么,那個外國人吵嚷著,態(tài)度很壞。偵察員陳飛走了進來。
“請安靜一點,先生。這不是吵吵嚷嚷的地方。”
“你要怎么樣?”
“我要你把水寫筆摘下來,給我看看?!?/p>
“水寫筆?這也要檢查嗎?”
“對,要檢查!”
那人伸手去摘水寫筆,陳飛看見他的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他接過水寫筆,這是一支天卓中性筆。他用放大鏡照著看了看,然后把這支水寫筆卸開,原來這是一支經過改裝的微型錄像機。
“先生,你不再吵嚷了吧?”
那人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低下了頭。
在另一個小房間里,成劍在檢查何巖的筆,他用放大鏡照著來回看,沒有發(fā)現異常,完全是一支普通的水寫筆。何巖嚷嚷著要放他走,并且對這種檢查表示抗議,成劍則急得冒出了汗水,無話可說,內心里卻在打鼓,臉上顯出了尷尬的表情。
正在這時,楊磊推門進來。當何巖碰到楊磊的眼光時,他的身子瑟縮了一下。楊磊拿起那支水寫筆看了看,然后說:“你還有一支筆呢?”
“沒有。我就這一支?!?/p>
“把你那支天卓中性筆拿出來!”
“在杭州就丟了?!?/p>
楊磊拿出一張照片,扔在何巖面前,那是何巖在飛機上,把筆掉在地毯上的局部放大照片,能夠很清楚地看出是一支天卓中性筆。
“這是什么筆?”
何巖沉默。成劍和楊磊對他的旅行包又一次進行搜查,也沒有發(fā)現那支天卓中性筆。何巖依然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突然廳長陳昆進來了,他把一支天卓中性筆放在桌上,掃了何巖一眼,語氣平和地說:“美妖,是你的代號!你干了大半生的賣國勾當,現在,徹底破滅了。你以為把這支筆偷偷塞到別人的提包里,就不會被我們發(fā)覺嗎?美妖!”
何巖低下頭,被兩個公安人員押走了,在那支筆的筆帽里,藏有一個微縮點,是它國情報機關對這個政特分子下一步活動的指示。他們得意之余不會想到,他們所經營的買賣,也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