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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最新長篇小說《單筒望遠鏡》原載《當(dāng)代》2019年第1期,《長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長篇專號》2019年第2期選刊。2019年4月,榮獲2019花地文學(xué)榜年度長篇小說獎。《單筒望遠鏡》以獨特的津味怪世奇談,將斑駁的歷史拉入廣大讀者的記憶中,還原百余年前天津普通民眾的精神性格。馮驥才說,使用單筒望遠鏡只能用一只眼、有選擇地看對方。他認為,從愛的立場選擇可能是美,從人性的立場選擇則需要溝通,從文化上可能選擇好奇,在歷史局限性上可能會對準(zhǔn)對方的負面。其實這部小說中的人物,都使用單筒望遠鏡看事物。
《單筒望遠鏡》里所講的故事發(fā)生在1860年建立英法租界至1900年庚子事變的天津。那個時代天津城市空間分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邊老城,一邊租界。作為19世紀(jì)東西方最早沖突的地方之一,在天津的中國人和外國人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多個方面的交流和沖突越來越多。老城充滿了地方民情,租界則洋氣西化,從而使這座城市的滄桑歷史、城市形態(tài)、生活文化,與中國其他任何城市都不同。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圍繞從浙江到天津開紙店的老板歐陽老爺與大兒子歐陽尊、小兒子歐陽覺的親情,二兒子歐陽覺與妻子莊婌賢、法國情人莎娜的亂世書生亂世愛戀,特別是最后家破人亡的悲壯命運,讓人黯然神傷。而躍然紙上的一百多年前的天津風(fēng)貌和中西碰撞,讓人唏噓不已。
先看50多歲的歐陽老爺,在老家浙江寧波慈溪時妻子難產(chǎn)生下歐陽覺就去逝了,北上天津后津門的女人不合他的性情,之所以一直沒有再續(xù)弦,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他曾經(jīng)與互為知己的妻子曾經(jīng)發(fā)誓相守一輩子,故而固執(zhí)地認為兒子就是他和亡妻之間的情義。大兒子歐陽尊精明強干,年少有為,早早就把家中大業(yè)——津門兩個紙店扛起來,而且爐火愈燒愈旺。“游手好閑”的小兒子歐陽覺文采超群,詩書畫在津門后生中“無出其右”。他以這兩個各有所長、且骨肉相親的兒子為榮,稍微還對小兒子歐陽覺有所偏愛。
再看31歲歐陽尊,作為歐陽家長子,他尊老愛幼。他天生有浙江商人的精明,腦袋好使,多亂的事也能理清頭緒。作為聰明的買賣人有自己獨到的生意經(jīng):“做買賣的就怕店里空著。愈空愈沒人進來,愈擠愈往里邊擠?!蹦昙o(jì)輕輕卻成熟老到,人挺干練,錢抓得緊,事盯得死。只是他在外邊不會吃半點虧,在家卻有點怕老婆喜鳳。喜鳳外向潑辣、愛使性子、好穿紅戴綠,對歐陽尊收放自如,“歐陽尊的一切都在喜鳳眼里,也在喜鳳嘴里,并且總在喜鳳的嘴里嘮叨”。最后來看24歲的歐陽覺,地地道道的一個書生。作為歐陽家小兒子,他不通人情世故,能詩會畫,寫得一手好字,整天和詩文書畫攪在一起,這在一個商人家庭里本是不務(wù)正業(yè),可父兄都寵著他,更慣壞了他文人骨子里天生的浪漫情懷。他的妻子莊婌賢相貌平平,知書達理、內(nèi)向沉穩(wěn)、少言寡語、素雅端莊、敏感心細,“歐陽覺的一切全在婌賢的心里,她卻不言不語,含而不露”。婌賢的人性是被嚴重壓抑的,在她覺察丈夫出軌后也只是盼他回心轉(zhuǎn)意,“她是個把什么不好的事情都掖在自己心里的人,一個把傷口藏在心里忍著的人”。由此,變相縱容歐陽覺與天津法租界將軍的女兒莎娜在語言不通、文化不同的情況下產(chǎn)生了一段恍如夢游的戀情。莎娜是個18歲的金發(fā)碧眼的法國絕頂美女,新潮時髦、靈光奔放、主動浪漫、隨心所欲、愛我所愛,她和歐陽覺在東西向開窗的法租界小白樓上,從互觀對方的世界發(fā)展到深入對方的情感,在租界和老城隔絕之后,兩人拼死去對方的地界尋找心上人。這兩個女人,中西不同文化鑄造出截然不同的性格,卻都與歐陽覺情愛糾結(jié),折磨著歐陽覺的內(nèi)心。她們在那個時代悲劇中都是可愛又無辜的悲劇主角,都是殖民時代的犧牲品。作家想用人物的遭遇和命運喚起讀者人性的關(guān)切,以及對歷史的反思。中西沖突在那時非常嚴重,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lián)軍的到來使這個沖突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以至于最終清朝官軍、義和團的聯(lián)軍與八國聯(lián)軍兵戎相向一決雌雄。炮火最終碾壓了一切,家庭和愛情也毀滅在那個悲劇時代。妻子婌賢、女仆姜媽在八國聯(lián)軍屠老城中受辱而死,父親歐陽老爺、男仆張義慘死老城家中,情人莎娜前往老城尋找歐陽覺途中被義和團的人抓住受辱后被砍或失蹤生死不明,而這些人都是為等他或死或生死不明的啊。大哥歐陽尊、大嫂喜鳳由于謹遵父命,將歐陽家紙店賬本財產(chǎn)收拾回老家浙江寧波慈溪避難從而躲過一劫。而本百無一用、只會吃喝玩樂的歐陽覺,在前往法租界小白樓尋找莎娜被義和團誤當(dāng)洋人奸細抓住后,在義和團中憑手中筆記賬活命人情練達迅速成長,道聽途說用心揣摩后方知戰(zhàn)爭的極端殘酷無情。可當(dāng)所有的悲劇一一匯集,令隨義和團攻打租界回到老城的歐陽覺瞬間萬念俱灰、神經(jīng)失常,最終也迎著洋人的子彈走向了生命的盡頭,結(jié)束了自己血色浪漫卻喜憂參半的短暫一生。
77歲的馮驥才老而彌堅,心里年輕,芳華自在。他既是作家,又是畫家,敘事寫景,耐心沉穩(wěn),惜墨如金,娓娓道來,簡潔明快。作為一部用歷史關(guān)照現(xiàn)實的意象型小說,意象法使用十分精當(dāng),比如很有懷舊意味的天津老城百年古槐,法租界浪漫洋氣的小白樓等。小說開頭,百年老屋,百年老槐,幾經(jīng)易主,歐陽轉(zhuǎn)運?!耙惶炖?,槐香最重的時候都在一早一晚,這是早晚城門開啟和關(guān)閉的時候。城門的開與關(guān)要聽鼓樓敲鐘,于是這槐香就與鼓樓上敲出的悠長的鐘聲融為一體。到底是這花香里有鐘聲,還是鐘聲里有著花香?”“歷來房子都由著房主的性情,誰當(dāng)了房主誰折騰,就像皇上手里的社稷江山?!毙≌f中間,敘述張弛有度,寫歐陽覺初見莎娜的失魂落魄、悵然若失,“只當(dāng)一只俊俏的異鳥兒偶然飛來,落在自己胳膊上停一下,又飛去罷了。這么一想,漸漸也就安下心來,依舊天天訪友尋朋,去琢磨他那些翰墨滋味了。”寫歐陽覺再見莎娜的心里有光、眼里自然明亮,“車廂四面全鑲著玻璃,歐陽覺坐在里邊,覺得分外光明。不知是轎子里的光,還是心里的光?!睂憵W陽覺與莎娜的你情我愿、生死相依,“兩個人連話都不通,誰也不知誰說的是什么,誰也不知道誰的意思,怎么會好成這樣,死活都不管了”小說最后,寫歐陽覺的無可奈何、悲劇命運,“戰(zhàn)場上,開槍是最自由的,生死沒界限,也不由自己做主”?!皯?zhàn)爭的目的無非就是叫對方死掉。他‘死’了就是了”。要言不煩,富有哲理,將悲劇推向極致。
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有了強的國,才有富的家?!秵瓮餐h鏡》通過歐陽老爺一家的愛恨情仇與心靈歷程的理智回望,圍繞風(fēng)流才子歐陽覺與妻子莊婌賢、法國美女莎娜斬不斷理還亂的亂世書生亂世情,以其人性的反復(fù)檢驗和情感的深度刻畫,演繹出庚子事變種種社會矛盾下中西文化歷史碰撞下的家庭悲劇與愛情悲劇。對天津義和團抗擊八國聯(lián)軍、對晚晴租界的歷史文化進行了深刻反思,書生浪漫情史、家族生死存亡在家國情懷中激蕩著普通民眾的吶喊和抗?fàn)?。似乎在警醒我們,人窮就會志短、落后就要挨打,只有不忘國恥、砥礪前行,方能國富民強、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