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繼光

(五邑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江門 529020)

被尊為當代現(xiàn)代詩泰斗的洛夫(1928—2018)鐘情于唐詩。在他已出版的全集中，作品標題與唐代詩人、詩作有關(guān)的不少，至于在內(nèi)容上涉及的則更多；在溫哥華居住的晚年，洛夫還創(chuàng)作了《唐詩解構(gòu)》五十首，先后刊登于大陸和港臺報刊，2014年分別由海峽兩岸的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受到讀者的廣泛關(guān)注。洛夫說：“四十歲以前，我很向往李白的儒俠精神，杜甫的宇宙性的孤獨感，李賀反抗庸俗文化的風骨，但到了晚年，我卻轉(zhuǎn)而欣賞王維恬淡隱退的心境”，自己“不但在精神上，美學特質(zhì)上，也在表現(xiàn)技巧上向古人學習到不少”。唐詩對洛夫的人格境界、文化精神、美學觀念和詩歌創(chuàng)作都帶來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本文重點從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談?wù)劼宸驅(qū)μ圃姷慕梃b。

一 借用、化用唐詩句意

唐詩名句是詩中之詩，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 洛夫熟諳唐詩，他經(jīng)常得心應(yīng)手地在詩作中借用、化用唐詩名句，使二者融合無間而無斧鑿之痕。如一度在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的長詩《湖南大雪——贈長沙李元洛》，一開始就融入了李商隱《夜雨寄北》的詩句：“君問歸期/歸期早已寫在晚唐的雨中/巴山的雨中……”

詩的中間部分仍以這首詩為紐帶，巧妙地融入唐詩其他作品的句意：“荼蘼早凋/花事已殘/你我在此雪夜相聚……今夜我們擁有的只是一支待剪的燭光/……/話從一只紅泥小火爐開始/下酒物是淺淺的笑/是無言的噓唏……”

在這幾行詩中，詩人不著痕跡地融入了賈至《春思》(“紅粉當壚弱垂柳，金花臘酒解荼蘼。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殺長安輕薄兒”)與白居易《問劉十九》(“蟻綠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句意，使全詩平添淳樸、濃郁的氣氛，具有一種特別的感染力。

《尋》這首詩也十分典型：

“松下無童子可問/實際上誰也不知云的那邊有些什么/登山不作興奔馳/擦汗也只是在風來之前進行……至于寺鐘/傳到耳時已是千年后的余響……這就是絕頂了/我回首向山下大聲歡呼/我終于找到了/一枚灰白色的/蟬蛻”

這首詩表現(xiàn)的是詩人登上山頂?shù)捏@喜。找到“蟬蛻”的字面意思是指詩人從山頂?shù)臉渖险业搅艘幻断s蛻，喻義是指登頂之后詩人心情、心態(tài)的蛻變與升華，所獲得的“一覽眾山小”的驚喜感受。詩歌的畫面主要借鑒了賈島《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詩意；同時融入了王維(《過香積寺》：“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以及孟浩然(《晚泊潯陽望廬山》：“東林精舍近，日暮但聞鐘”)等唐人詩意，以神秘、幽遠的鐘聲烘托出現(xiàn)代詩人的人生感悟與思古幽情。

《與李賀共飲》是洛夫從現(xiàn)代詩人的角度表現(xiàn)、刻畫李賀的一篇作品。詩的開篇就以李賀《李憑箜篌引》的名句“石破天驚逗秋雨”為李賀登場渲染出驚悚的氣氛：

石破/天驚/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這時/我乍見窗外/有客騎驢自長安來/……

李賀《李憑箜篌引》原作是七言歌行，洛夫此詩將七言句拆開來，以兩個短句連接一個長句，形成意象群的組合形式，給讀者造成強烈的視覺沖擊。

在結(jié)構(gòu)恢宏的長詩《漂木》中也可看到詩人借用唐詩名句創(chuàng)造的令人心驚的意象：

棄我去者不僅是昨日還有昨日的骸骨……

滔滔江水奔我而去，還有昨日/ 以及昨日胸中堤壩的突然奔潰

——《瓶中書札之三：致時間》(第11節(jié))

李白三千丈的白發(fā)/已漸漸還原為等長的情愁/時鐘走了很遠/到達永恒的距離/卻未見縮短

——《瓶中書札之三：致時間》(第49節(jié))

前例借用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這首長詩開篇的名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抒發(fā)時間如江水離我而去內(nèi)心的巨大失落與崩塌；第二例借用李白《秋浦歌》中“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箇長”這一極度夸張的句意與意象，抒發(fā)詩人對個體生命渺小、短暫的感喟。

至于洛夫創(chuàng)作的隱題詩，其中有多首是借鑒唐詩名句的作品，如《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李商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杜甫)、《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王維)、《故鄉(xiāng)云水地，歸夢不宜秋》(李商隱)、《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隱)等等。洛夫借用這些唐詩名句而創(chuàng)的隱題詩，是他從現(xiàn)代詩人的立場對名句的“再詮釋，對原有含意的衍生與擴展”，也是洛夫?qū)⒐诺湓娙谌氍F(xiàn)代詩的一項新的實驗。

二 借鑒唐詩對意象的經(jīng)營

洛夫詩歌藝術(shù)上的突出特點是在意象創(chuàng)造上銳意求新，表現(xiàn)出超強的能力。

他的詩歌是一個色彩紛呈、奇譎詭異的意象化世界。洛夫談到詩歌的意象時指出：“所謂意象化，就是詩人把情感深刻地滲入事物之中，再透過具體而鮮活的意象表達出來。這種表達是情與景的交融，一經(jīng)融會，景物便充滿了生機，無情世界便變成了有情世界?！彼⒄f：“‘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這兩句詩之妙，就在使激情化為冷雋的意象，使情感有了深度?！笨梢娐宸蚩粗氐氖窃娙顺浞终{(diào)動主觀創(chuàng)造能力，營造出鮮活、具有生命力的意象，在作品中達到物我合一、彼此難分的境界。洛夫所舉的李商隱這兩句詩中，“春蠶”“蠟炬”表面寫物，但刻畫的實際是人，展現(xiàn)的是人的主觀世界、主觀情感，它們都是借物喻人 。前句以“春蠶”喻指愛的纏綿、至死不渝；后者以“蠟炬”喻指愛的熱烈、執(zhí)著，堅貞不二。這種寫法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就是象征的手法。由于李商隱在詩中多用這種手法，所以有人站在現(xiàn)代的高度稱他為唯美的象征派詩人。洛夫詩中不少作品都借鑒了這種手法。如：

香煙攤老李的二胡/把我們家的巷子/拉成一綹長長的濕發(fā)

——《有鳥飛過》

一把酒壺/坐在那里/釀造了一個悲涼的下午

——《壺之歌》

子夜的燈/是一條未穿衣裳的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魚游來

——《子夜讀信》

第一例寫擺煙攤的老李在巷子中拉著二胡，那蒼涼的琴聲使人感到巷子分外幽暗、冷清?！耙痪^長長的濕發(fā)”喻指、象征幽暗、狹長的巷子。詩中聽者的感受與當下的物——琴聲、巷子實現(xiàn)了合一，達到彼此難分的境界。

第二例是以酒壺喻指、象征人，但人即飲者并未出現(xiàn)，而是潛伏于畫面之外。因為人飲了一個下午，才有了“釀造一個悲涼的下午”的結(jié)果，詩中的人與物實際上是合一的。

第三例是把子夜的燈當作人來寫，把信當作具有人性的魚來寫。因為夜色把周圍的景物都籠罩了，子夜室內(nèi)那柔和燈光如一條閃爍波光的小河，流淌著人性的溫情，看去就像一個未穿衣裳的人，而信在這柔性的小河中就像一尾魚向詩人緩緩游來，喻表深情娓娓道來。顯然，由于詩人對燈和信投射了滿腔憐愛，才創(chuàng)造出這樣活生生可愛的意象來。

以上三例都是由于在物中融入了詩人豐富的想象與真摯的情感，才使得這些看似平常的事物具有了鮮活、感人的生命力。

與洛夫交往較深的詩人、學者葉維廉指出，洛夫“獨愛李賀”，在氣質(zhì)上接近李賀，其詩歌追求極具張力的意象與李賀也頗為相似。他認為，錢鍾書在《談藝錄》中對李賀的評價“幾乎可以完全轉(zhuǎn)用來描寫洛夫這個時期的詩”。這對我們思考這一問題有一定的啟發(fā)。筆者以為，洛夫的詩歌在意象營造方面，既有李賀、李商隱奇詭、朦朧的特點，也有李白瑰奇、雄渾的特點。這一點本文將在以下相關(guān)的部分談到。

三 借鑒唐人絕句的手法與意趣

洛夫?qū)μ圃娭械慕^句一類的小詩情有獨鐘。這類詩篇幅短小，語言質(zhì)樸，感情真切、自然而興味雋永，受到歷代讀者的歡迎。洛夫的一些小詩有意向唐人絕句學習，借鑒它們的特點。如《共傘》：

共傘的日子/我們的笑聲就從未濕過/沿著青桐坑的鐵軌/向礦區(qū)走去/一面剝著橘子吃/一面計算著/由冷雨過渡到噴嚏的速度

這首詩是詩人對新婚生活深情的回眸之作，描述的60年代初詩人和新婚不久的妻子沿著鐵軌在雨中散步的情景：細雨之中，他們共著一把雨傘，一面剝著橘子，一面計數(shù)著在寒風冷雨中打噴嚏的速度。詩歌以真實、俏皮的語言，描繪出這對新婚夫婦幸福生活的片段，其中流溢的溫情與愛意令人感動。詩人自己談到它說：“這首詩意象單純，語言淺近，情感則淺中見濃，別有興味；近乎唐人絕句的手法?！?/p>

葉維廉指出，洛夫的某些短詩在結(jié)構(gòu)上頗得絕句的意趣，他以《金龍禪寺》做出了分析。

晚鐘/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齒植物/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啃了下去 如果此處降雪 而只見/一只驚起的灰禪/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地/點燃

葉維廉認為，《金龍禪寺》這首詩頗類絕句，除了短小、含蓄之外，“主要還在于它轉(zhuǎn)折的方式和視覺跳躍的律動”。全詩四句。第一句“晚鐘/是游客下山的小路”寫時間，它在結(jié)構(gòu)上是“起”；第二句“羊齒植物/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啃了下去 ”寫空間，在結(jié)構(gòu)上是“承”，“從容承接下山所見的景物”；第三句“如果此處降雪”在結(jié)構(gòu)上是“轉(zhuǎn)”，它體現(xiàn)了《詩法家數(shù)》所說的“宛轉(zhuǎn)變化的功夫”，并“引發(fā)期待的答案”；第四句“而只見/一只驚起的灰禪/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地/點燃”在結(jié)構(gòu)上是“合”，是對問題巧妙的回答，這一回答耐人尋味，它體現(xiàn)了唐人《文鏡秘府論》語盡思不窮(“不得語盡思窮”)的策略。葉氏分析別具只眼，對讀者認識洛夫這類小詩與唐人絕句結(jié)構(gòu)神理上的共通之妙頗具啟發(fā)。

四 借鑒唐詩“非理性”的創(chuàng)作因子

洛夫曾不止一次地談道，在五六十年代，由于他在超現(xiàn)實主義的路上走得太遠，曾遭到臺灣評論界的批評，這使得他產(chǎn)生了修正超現(xiàn)實主義的意圖。如何修正？他說：“我想到的是從中國古典詩歌尋找參照系，從李白、李商隱、孟浩然、李賀等詩中去搜尋超現(xiàn)實的影子”，洛夫從他們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了與超現(xiàn)實主義同質(zhì)的內(nèi)在因子，“那就是‘非理性’。中國古典詩歌具有一種非常玄妙、神奇、直探藝術(shù)本質(zhì)的東西，那就是‘無理而妙’?！甭宸蛞粤谠摹督窞槔?，指出這種“非理性”的“無理而妙”就存在于這首家喻戶曉的名篇之中。在大雪紛飛、人跡滅絕的寒江上，居然有一個老頭在江面上獨自釣雪，這顯然是違背了常理，若把第四句“獨釣寒江雪”改為“獨釣寒江魚”就合乎常理了，但這樣也就不像詩了。洛夫認為，詩人的創(chuàng)作就是要追求《江雪》這種“‘反常合道’‘無理而妙’，雖然出乎一般意料之外，卻又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情理之中”。他還以李白的《下江陵》(“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為例說，人們明知詩中的情景違背了常理，表現(xiàn)出超出實際生活經(jīng)驗的悖逆性，但就是欣賞這種不合邏輯的意象。洛夫深有體會地說，他反思傳統(tǒng)，向中國古代詩歌借鑒的重要收獲之一就是“探索到唐詩中那種比超現(xiàn)實主義更為周延的‘無理而妙’的表現(xiàn)手法”。

洛夫談到《煙之外》中的詩句：“潮來潮去/左邊的鞋印才下午/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睂Υ?，有的讀者茫然不知其解。他指出，這與李白在《將進酒》中“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的用法實際相同，這種技巧古人早就運用過了，詩中上午、下午的鞋印是運用夸張的手法，把這對男女相聚與分手的時間和空間大大壓縮了。洛夫引用《紅樓夢》第十八回香菱的話說：“據(jù)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卻是有理有情的?！竽聼熤保L河落日圓’，煙是如何直的？日自然是圓的?！薄炙茻o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兒的?！边@兩句詩是王維《使至塞上》中的一聯(lián)，洛夫說，如透過推理，好像不合情理，但以直覺來觀照，又感到‘直’字之妙，‘圓’字自然。

簡政珍曾從主客易位的角度分析洛夫“路—— 一口咬住了鞋子”(《致詩人金斯堡》)及 “枯葉愛火”(《大地之血》)等詩句，指出這和唐詩“竹憐新雨后，山愛夕陽時”(錢起《谷口書齋寄楊補闕》)頗為類似：它們在某一時間凝聚的片刻(新雨后、夕陽時)，讓本是作為背景的物(竹、山)取代人成為主語，而將原作主語的人隱去，從而顯現(xiàn)出物與物之間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如路與鞋子的密切關(guān)系，滿山枯葉對火的愛戀等等。至如“廣場上/鴿子啄去了我半個下午”(《廣場》)則和“寒燈思往事，斷雁警愁眠”(杜牧《旅宿》)的用法接近(斷雁與鴿子在不同的語境中均使人驚覺過去的時間)。筆者以為，這種分析從一個側(cè)面揭示了洛夫詩中“無理而妙”手法的運用。

五 借鑒王維的禪詩

洛夫曾說，他從王維詩中領(lǐng)悟到一種使人意遠、超脫的禪意，“讀王維的《輞川集》，就會在看似平淡無奇的詩中領(lǐng)悟到禪之美”；他十分欣賞王維的五言小詩，認為《終南別業(yè)》“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表現(xiàn)出“令人悠然神往的詩境，和一種空靈的禪境”；《鹿柴》《竹里館》《辛夷塢》《鳥鳴澗》等詩，既表現(xiàn)出詩人隱居田園山水的樂趣，“又句句從實相中透出一片空寂靜穆的禪機”(《鏡中之相的背后》，《洛夫詩歌全集》自序)。洛夫借鑒王維和文學史上的禪詩，創(chuàng)作了不少現(xiàn)代禪詩。洛夫指出：“古典禪詩大多是山水詩，表現(xiàn)人與大自然的和諧關(guān)系，禪意詩趣卻藏在大自然的景物中”，“現(xiàn)代禪詩的題材較為廣泛，通常取材于生活，把人生的感悟寄托在日常生活情趣中，因此禪詩乃以抒情詩的風格出現(xiàn)，現(xiàn)代禪詩甚至會以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與暗示手法來表現(xiàn)”。因此洛夫所寫的現(xiàn)代禪詩是緣自生活的禪趣，以現(xiàn)代手法表達禪意的作品。洛夫指出，他的《月落無聲》這首小詩就不能僅僅作為抒情詩讀，而要把它作為禪詩來理解：

從樓上窗口傾盆而下的/除了二小姐淡淡的胭脂味/還有/半盆寂寞的月光

這首詩從抒情詩的角度切入，寫的不過是樓上一位獨居女性的寂寞，情致幽微，如果以抒情詩看，詩味雖濃，境界卻較淺；如果換一個角度從禪詩切入，就會不難使人感到一種似有似無、虛虛實實、空空落落的無言的禪境。

順著這一思路來看下面這首詩，也會獲得類似的感受：

撐著一把油紙傘/唱著‘三月李子酸’/眾山之中/我是唯一的一雙芒鞋/啄木鳥 空空/回聲 洞洞/一棵樹在啄痛中回旋而上/入山/不見雨/傘繞著一塊青石飛/那里坐著一個抱頭的男子/看著香煙成灰/下山仍不見雨/三?？嗨勺?沿著路標一直滾到我的腳前/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鳥聲

——《隨雨聲入山而不見雨》

詩中這位穿著芒鞋的獨行者，撐著一把油紙傘，隨著雨聲一人進入到山中。他在入山、下山的過程中都沒有見到雨，見到與聽到的都是一些似有似無的東西(“啄木鳥 空空/回聲 洞洞”、“香煙成灰”以及“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鳥聲”)，聽得到，卻看不到(雨)；看得到，卻又抓不到(松子)。這首詩與其說它渲染的是王維“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的詩境，毋寧說是一種人生穿行于有無之間體悟的感發(fā)，暗示出一種“實相無相”的禪意。

六 借鑒唐詩名篇重鑄新詩

洛夫在借鑒唐詩，追求現(xiàn)代與古典的融會中，除了向唐代詩人學習表現(xiàn)手法之外，還運用唐詩題材寫過不少現(xiàn)代詩。洛夫指出，對古典詩的改寫與重鑄，“必須是一種新的創(chuàng)造，它不但是現(xiàn)代的，而且是非常具有個性的，其中一定要有他個人的觀念，和他獨特的美學趣味”。長詩《長恨歌》是洛夫運用古典題材鑄造現(xiàn)代詩的代表作，發(fā)表后曾轟動臺灣詩壇。 這首130行的長詩，分為七個小節(jié)。

第一節(jié)是全詩的楔子，暗示出一場女色禍水的傾國悲?。?/p>

唐玄宗/從/水聲里/提煉出一縷黑發(fā)的哀慟

“水”既指華清池的溫泉，又喻指女色禍水；“一縷黑發(fā)的哀慟”指楊玉環(huán)悲慘的結(jié)局，以及唐玄宗結(jié)束了的醉生夢死的淫樂生活，它是一個黑色的夢幻，也暗喻開元盛世不可復原的文明碎片。

第二節(jié)寫楊玉環(huán)的入宮得寵。第三、四節(jié)寫楊妃的專寵與唐玄宗沉醉于恣意行樂的生活。第五節(jié)寫唐玄宗的荒淫導致安史之亂的爆發(fā)。第六節(jié)寫唐玄宗倉皇逃命中在馬嵬坡被迫賜死楊玉環(huán)。第七節(jié)寫唐玄宗返回長安宮廷后對楊妃的思念。第八節(jié)寫李楊二人泉壤分隔的痛苦思念。第九節(jié)寫唐玄宗與楊妃亡靈在七夕羽化升天。

這首詩以反諷的手法、犀利的筆鋒對李楊淫亂、驕奢的生活進行了無情的嘲弄與抨擊，與白居易原詩對李楊悲劇流露出的同情迥異其趣。全詩氣勢恢宏，結(jié)構(gòu)縝密，章節(jié)參差，句式富于變化，大開大闔，其經(jīng)營組織一隨詩人思緒感情的起伏跌宕；意象新奇、密集，經(jīng)營很具匠心(如“水聲”“一縷黑發(fā)”“一縷煙”“鏡子中的薔薇”“泡沫”“蓋章”“烽火蛇升”等)，詩中的“水”(華清池的水)“火”(前線燃燒的戰(zhàn)火)構(gòu)成了具有對比意義、耐人尋味的兩組意象，前者喻指情欲，后者指代戰(zhàn)爭與災(zāi)難，由李楊的淫亂引發(fā)八年的安史之亂，令人觸目驚心！加以詩中大量比喻、暗示的手法以及詩劇語言的運用等等，令人讀來奇象環(huán)生，目不暇接，充分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詩的汪洋恣肆、不拘一格的美感與詩人奔放橫溢的才情。

洛夫晚年創(chuàng)作的《唐詩解構(gòu)》五十首，是詩人運用超現(xiàn)實主義理念解構(gòu)古典名篇的一組實驗性新作。詩人將讀者耳熟能詳?shù)奶圃娒淖冊瓉淼母衤山Y(jié)構(gòu)，根據(jù)詩的意境、味道進行再創(chuàng)作，“希望從舊的東西里找到被忽略、未曾發(fā)現(xiàn)過的美”。唐詩是中國古代詩歌的經(jīng)典，唐詩的名篇經(jīng)過千百年來讀者的吟誦流傳，成為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對它們的“解構(gòu)”，既是一種需要勇氣的嘗試，也是一種令人期待的實驗?！短圃娊鈽?gòu)》與其說是解構(gòu)，毋寧說是唐詩的現(xiàn)代詩新寫，在這些作品中，洛夫站在現(xiàn)代詩人的立場，憑著他對唐詩獨特的認識和感悟，對50首名篇進行了再創(chuàng)作，借助古典重構(gòu)和發(fā)掘唐詩之美，以新的美學面孔受到讀者的歡迎。

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是一首膾炙人口的送別詩：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一二句以碧波浩渺的長江、三月的煙花作為送別的背景，三四句寫離情：詩人目送孤帆遠去，直至消失在水天的盡頭。詩人以意在言外、虛寫離情的手法為讀者留下了回味離別的充分想象空間。

洛夫的解構(gòu)新作是：

檣帆遠去/帶走了黃鶴樓昨夜的酒意/還有你的柳絲/我的長亭/帶走了你孤寒的背影/還有滿船的/詩稿和離情/孤帆越行越小/及至/更小/只見一只小小水鳥橫江飛去/再見，請多珍重/小心三月?lián)P州的風雨/還有桃花

新作將原作虛寫的離情改變?yōu)樘搶嵑蠈懀壕埔狻⒘z、背影、詩稿等加添的意象均為實寫；中間四句為虛寫，是原詩三、四句的演繹、鋪展；水鳥意象于寥廓中凸顯孤獨，烘托離情。最后三句話別，看似嘮叨，卻是情理中的想象，增添了諧意。全詩不僅寫法有變化，而且內(nèi)容、細節(jié)和意境均對原作做出了饒有興味的開掘和補充。

杜甫的《登高》是唐人七律名篇，它以詩人大歷二年(767年)重九登高，獨立長江高岸的所見所感，抒發(fā)出杜甫晚年流寓夔州孤獨、傷感的情懷：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洛夫解構(gòu)新作依托原作及杜甫流寓四川的有關(guān)詩意，展開了豐富的聯(lián)想：

獨立峰頂/任秋風把蒼發(fā)梳出火花/腳底的濤聲與猿嘯/在大聲喊他的名字/…….他將身上的落葉拂入江水/讓倒影書寫他一生的蒼涼/開篇是烽火中倉皇的腳步/一只找不到棲所的沙鷗/……結(jié)局只是一只飲盡濁酒的空杯/還剩下最后一滴淚……

——杜甫《登高》解構(gòu)

詩中秋風、濤聲、猿嘯、落葉、空杯均對原作意象加以發(fā)揮。秋風“把蒼發(fā)梳出火花”一句，大大強化了杜甫七律《登高》首句“風急”的原意，凸現(xiàn)了瞿塘峽口如狂飆般猛烈的秋風對獨立于高岸詩人無情的襲擊，“火花”使人想到燃燒的雷電；“落葉”既照應(yīng)原詩“無邊落木蕭蕭下”，又暗示出遲暮多病的詩人飄零的身世；“倒影”句，讓人聯(lián)想到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這一成語；“一只找不到棲所的沙鷗”檃括了杜甫“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旅夜書懷》)這兩句詩，寫盡了晚年杜甫的孤獨、悲苦與蒼涼。

洛夫曾說：“我敢說，沒有一位(臺灣)現(xiàn)代詩人像我那樣具有豐盈的古典精神”，“一個詩人必須具有歷史感。詩人唯有通過對古典精神的把握和古典題材的吸收和消化，才能使讀者更清楚地看到歷史的真貌”。他指出，基于這一認識，自己才一度熱衷于從中國古典詩歌中尋求靈感，學習古人的表現(xiàn)手法，并運用古典題材，創(chuàng)作了不少現(xiàn)代詩。洛夫強調(diào)：“繼承古典或發(fā)揚傳統(tǒng)的最好途徑就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才是我最終的目的，最本質(zhì)的追求?！甭宸?qū)μ圃姷慕梃b既為他的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展現(xiàn)出一片新的意象世界和美學天地，也為現(xiàn)代華語詩歌創(chuàng)作連接、借鑒古典，提供了值得重視的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