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小說對我來說,似乎越來越難寫。有些故事在腦子里琢磨了好些年,寫出來后,也很難滿意。有個朋友說,寫小說就像懷孩子,懷在肚子里的時候?qū)λО阆胂?,生出來的樣子卻與想象有諸多差距。好在用心去寫的小說如果有一個美人的坯子,會在讀者和時間的共同作用下,自己生長,“女大十八變”,終會長得動人、如意起來。我想,這也是很多作家要一篇接一篇寫下去的原因。
但小說家只是小說的生產(chǎn)者,小說在時間中的成長更需要讀者的參與。沒有好讀者的時代,好作品要成長為經(jīng)典尤為艱難。
什么才是好的小說?或者說,什么才是有意味的、有點經(jīng)典樣子的小說?我總在想這個問題。回答這個問題,對于一個個體的寫作者來說,只能靠自己的寫作實踐。
我從2013年開始,一直在文學(xué)雜志做編輯,我有個體會,對作者的尊重,就是尊重他的創(chuàng)作,尊重他的作品,甚至尊重作品中的瑕疵。因為寫作是個手工活,不是在流水線上按程序生產(chǎn)加工的大批量產(chǎn)品。這種瑕疵本就屬于作家的個人印記。我也更愿意尊重那些有想法、愿意與眾不同的作品。我認(rèn)為任何寫作中的探索和實驗都是有價值的。
這也是我的寫作理念。在寫作中,我愿意做各種嘗試。
2017年開始寫中篇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荒漠》的時候,我的小說和之前的相比,有了些許的變化。如果作品本身是個物體,思想內(nèi)涵則是投射到這個物體上的光。要使自己的作品多一些倒影,就需要數(shù)個光源。所以,我想讓小說變得復(fù)雜些,寫作的難度更大些。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與荒漠》那篇小說中,我為我寫到的進疆女兵、大學(xué)英文系學(xué)生陳木槿找了一個背景,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作品。這個女兵大學(xué)時就喜歡這個作家及其作品。參加革命時,他的男友贈送給了她一套哈珀柯林斯出版公司下屬的柯林斯精裝書出版公司為紀(jì)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誕辰一百周年翻譯、出版的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選集》,出版時間是1921年8月,封面是小羊皮的。身處新疆荒漠的這個女兵的命運因此便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產(chǎn)生了一種聯(lián)系,讓我要探索的愛、人性、生存、革命這些主題顯得更為深邃、深刻。為寫那部小說,我?guī)缀踔刈x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作品。這個小說讓我頗感自豪。
《西廂記》是我寫的第二篇類似的小說。故事講的是一段人鬼戀情。一個叫王實甫的、做著作家夢的青年人,在地鐵偶遇了一位叫崔鶯鶯的絕色女子,他們一夜纏綿后,女子不知所終,但王實甫已經(jīng)愛上她,為此,他找到了崔鶯鶯的出生地,但那里只有一塊她的墓碑。
寫這個小說的想法起于很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穿過烏魯木齊的一個地下通道,當(dāng)時是晚上,通道里燈光昏暗。當(dāng)我轉(zhuǎn)過彎道,里面不知多久換了一張古裝仕女的廣告招貼,我抬頭一看,女子神態(tài)迷人,活靈活現(xiàn),宛若真人。我停步端詳,竟為一種已逝的古典之美感傷了良久。當(dāng)時的感覺一直未能忘懷。到成都后,有一天,我又一次讀了《西廂記》。剛好在那之前,我讀到了元稹的《會真記》。兩人所寫的都是崔鶯鶯,但作者讀崔鶯鶯的看法迥異。
傳說中的元稹與崔鶯鶯是鄰村而居的,元稹八歲父親逝世后,被崔家收養(yǎng),視同己出。兩人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便在沁園私定了終身。后來元稹以明兩經(jīng)擢第,受太子少保韋夏卿賞識,與韋家千金韋叢成了婚,兩人再未謀面。元稹在《會真記》中借張生之口,誣崔鶯鶯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甚至以“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后人說元稹為攀附權(quán)貴,對崔鶯鶯始亂終棄,便借張生美化自己。崔鶯鶯也因此背了600余年污名,直到王實甫在《西廂記》中對崔的重新塑造。
把一次想象中的現(xiàn)實的偶遇與唐朝的元稹、與元朝的王實甫聯(lián)系起來,這種表達增加了故事的空間維度,魔幻色彩,使我覺得這樣的小說寫起來有了意思,也便于我更便利地探討了愛情的虛妄和人生的不可捉摸。
因為要做元稹、王實甫這兩個人物以及《會真記》《西廂記》的功課,這個小說我想了很久,最后的文本雖不是很滿意,但因為很少有人這樣來寫小說,我還是頗為得意。
2018.12.4北教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