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立
我把星元的散文寫作稱作:及物的寫作。
在《教學點》開篇星元寫道:確切地說,是館里小學駐北邱莊教學點。盡管這個名稱不存在于任何一塊指示牌上,也不存在于任何官方和非官方的文字記載中,但經(jīng)驗告訴我,印刻于實物之上的東西,往往是靠不住的,它們依附于那些看似能夠傳世的物件之上,卻總是被風沙率先磨去,最終歸于虛無。如果我的目光具有一種修復的功能,你就會看見,那些因時光的沖刷而堆積于墻面和地面相匯處的泥沙,重新回到了墻壁之上;窗戶上的蜘蛛網(wǎng)被蜘蛛收回體內(nèi),而蜘蛛則會退回到母胎之中;我將以一個一年級小學生的身份奪門而入,心安理得地坐到教室后面的某個角落里。這時候,我的老師將會挾裹著秋風而來,他站在講臺之上的時候,地面上的塵埃和我們構成相反的狀態(tài):借著從窗戶外流進來的陽光,我們能看見,塵埃在升騰和奔跑,而我們卻已安靜下來,筆直的身板和桌面構成了近乎完美的直角,與小板凳達成一種受力平衡的狀態(tài)。
我從這段文字中,讀出了星元寫作的原型的意義,這也許不是他所省察的,散文的精神寫作是貼著大地,貼著物質的寫作,散文寫作首先是及物寫作。
及物是散文的底座,無堅實的底座,則任何的建筑都會沙上建塔,地動山搖了。這個底座就是肉身,就是皮囊,無肉身,無皮囊,就無精神的容納,無精神的立足支點。這關乎散文寫作的倫理。而那種非倫理的寫作是凌空蹈虛,瀟瀟灑灑,在玄想中進行不及物的狂歡,只是沉迷于精致的文字,在所謂的探索,與物質世界和個體的精神世界疏離,看不到人間的苦痛,自以為是地進行文字嬉戲,這種沉迷于語言迷宮的散文實是一種迷途。這樣的散文背離生活的真實、精神的真實,因為真實才是散文的第一塊基石,如果真實性垮塌了,那么誰會相信你的散文的寫作,讀者對散文的真實性產(chǎn)生了懷疑,那無疑是作者文字的夢靨。
散文是最貼近生活的世俗性的文體,散文也是最自由的貼近精神的文體,這個自由精神的呈現(xiàn),是需要一個堅實的殼子的,這個殼子,就是精神的甲殼,是及物性的寫作的物質底座。散文的及物性,是感官的全方位的接納,無論聲音、顏色、形狀、氣味,還是動作、細節(jié)、表情、眼耳鼻舌身意,及物的世界非常豐富。
我喜歡星元散文里的細節(jié),這細節(jié)是打著自己烙印的精神的甲殼,是他的精神的建筑材料。在《六畜凋敝》里邊,他寫道:“寫好的春聯(lián),照例是要被我拿去晾曬的。在此之前,按照父親的吩咐,我已把陽臺掃凈。父親每寫完一張紙,就將毛筆斜放于硯臺上,雙手托著春聯(lián),鄭重地交到我的手上。春聯(lián)以條幅居多,那些條幅從父親的雙手抵達我的雙手,我感覺就好像一條隨風搖擺的哈達,哈達被風一拂,一種圣潔的使命,就開始在塵世間輾轉流傳。我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托著它,直至托到陽臺之上,曲腿卻不彎身,將條幅平直放下,用小石塊壓住四角,防止風吹。紅紙之上,余墨未干,這不關我的事,即便是我的事,陽光也會為我代勞,風也會為我代勞。但陽光和風似乎并不可靠,墨干之后,我常能看到那些余墨濃重的橫提豎折、勾點撇捺里,總是會留下幾小塊墨疙瘩?!?/p>
在這篇散文里,鄉(xiāng)間的六畜凋敝,從寫春聯(lián)開始,這里進行的是現(xiàn)場的還原,是作者的在場,眼睛和觸覺,更有恭順的心靈。但是在貼春聯(lián)的時候父親卻犯難了,父親原本一直是有說有笑的,直到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貼了一個遍,直到他看到我們盛放春聯(lián)的簸箕里還余下一道條幅,父親彎下腰,于沉默中帶著幾絲驚慌和疑惑,展開了條幅,條幅之上,四個大字跳入眼簾:六畜興旺。父親手一抖,一時懵住了,良久,他抬起頭,于茫然中舉目四望,就像我鄉(xiāng)故事里那個貼春聯(lián)的女人一樣,他不知該將這四個自己親手寫下的大字貼在哪個位置。
整篇文章是建立在這個細節(jié)基礎上的,整個的對鄉(xiāng)間的道德的沉淪也是建立在這個細節(jié)之上的,無此物質性及物的寫作,就不會有代入感現(xiàn)場感,也不會有震撼感,真實感。
星元的及物性的寫作,是精神的呼吸與抵達,在物質的細節(jié)基石上,進行精神的旅程。我們看星元在幫爺爺鍘草,他是從鍘刀的形狀開始著墨,從寫實到寫意“更多的時候,我是要幫著祖父鍘草的。鍘刀就擺在牛棚的一個角落里,底座是木頭的,中空,中間鑲著厚實的大鍘刀片,刀片額頭處有個圓孔,有銷釘貫穿其中。鍘刀靜靜地臥在那里,刀鋒隱藏在木頭的肚子里,看不到,但那刀背卻是露在外面的。刀背比夜色還要黑,似乎這無邊無際的夜色,全是從它腹中擴散出去的。夜色再濃重,也只是我們身上的輕紗,我們不必在意它的存在。我們只鍘我們的草料。鍘草的時候,祖父說的還是鍘刀,他說的是別人的鍘刀,他說開封府的青天包龍圖有三口鍘刀,鍘的都是貪官污吏的命。貪官污吏離我太遠了,不解恨,我就把他們置換成我們這兒的地痞流氓,祖父鍘累了,我就換他鍘,一刀下去,一大捆地痞流氓人頭落地,嘿,真解恨。”現(xiàn)實中的農(nóng)村,現(xiàn)在很少有鍘草的鍘刀了,但包龍圖的三口鍘刀卻一直在我們民族的星空中閃耀。
在《為名所困》中,我們看到名字帶給人的種種榮耀和困擾,名是什么?作為符號,名字是冰冷的,它需要一個活生生的人加以支撐,但發(fā)生在名字上的種種遭際,卻讓我們看到,名,豈可小視哉?他的名字從明子到米豆,再到醫(yī)院的7號,再到夢境墓碑上的名字,這篇文章,就是一篇人生荒誕紀事。
我最喜歡星元到醫(yī)院就診的那節(jié),如小說敘事的那種節(jié)奏感和幽默:一上午,我借用一張硬紙殼做的號碼牌接受疼痛的擺布。口腔科的門診室成了我領取命令的處所,而醫(yī)生的手則成了指示方位去向的功能牌。醫(yī)生手一擺,7號,去辦卡;醫(yī)生手一擺,7號,去交費;醫(yī)生手一擺,7號,去拍片;醫(yī)生手一擺,7號,去拿藥;醫(yī)生手一擺,7號,去手術室……至于我的名字是什么,醫(yī)生沒必要問,我也沒必要說,反正,這個上午,我就是數(shù)字7,只有這個數(shù)字與我休戚相關,至于其它看起來和我更為密切的事物,反而成了累贅。我走進了簡易的手術室,像一件破碎的機器,等待著檢修。那一刻,我意識到,所謂健康就是整齊劃一,身體任何的節(jié)外生枝,我都不想再擁有,醫(yī)生的任何舉措,我都不想再去質疑。(《為名所困》)
陸機在《文賦》中說: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中國古代無論詩詞還是散文,大都是及物寫作,從關心身邊的事物、眼前的事物再到心靈事物,散文的精神的呼吸和抵達,都是一次及物的旅程。沒有及物的散文寫作,大多低效,難逃被拋棄的厄運。
及物是一種介入,是和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把大而空放逐,回到即使瑣碎的日常,回到豐富的柴米油鹽,回到匹夫匹婦,回到常識。如果散文寫作喪失了現(xiàn)實感、真實感,那么再高遠的精神也是懸空的,不接地氣的,搖搖晃晃的。從這方面來說,我特別看重星元的寫實能力和本領。
再談另一個方面,關于精神呼吸,一篇散文,光有物質的甲殼只是完成了一個基礎。散文的高度和難度,是從散文的精神含量來說的。我曾在《散文的精神含量與高度》文章中談到過:如果人太懶惰,那么懶惰就會造成精神的萎縮、文體的猥瑣,一個人無神,是行尸走肉,一篇文章無精神含量,也是睡眼惺松、虛汗淋漓的倦態(tài)。散文只有精神的豐沛,才能改變過去那種小擺設、體量單薄、沒有重量級的拳頭作品。天上地下,散文的物理的空間十分廣大。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精神空間,實際文本所呈現(xiàn)的精神含量和豐富性是否足夠,尤其在描述深刻的心靈事件、人性的深度控掘、關注當代中國人的現(xiàn)實生態(tài)、揭示普遍信仰危機、承擔良知和批判功能方面,散文往往是缺席的。這并非藝術本身的天然安排,而是一種人為的棄權和出讓,一種無能造成的無為。散文自身蘊藏的深闊與幽邃被我們浪費了,我們沒有很好地去填充它,就像分到了一所大房子,但卻沒能力去設計、裝修和買家具一樣。
所喜的是,星元的散文,一直是在精神的維度掘進的,他的眼睛是悲憫的,向下的,或者是平視的,反思的,把自己擺進去,像蛇自噬。我們在《散落鄉(xiāng)間的詩人》看到,無論是瘋先生、郎中,還是關校長,他們都是被命運遮蔽的,名不出鄉(xiāng)里而散落鄉(xiāng)間的詩人,他們視之如命的詩歌,又能會在多久的時間意義和多寬闊的空間意義上留存呢?星元說,遮蔽的豈止是這些呢,還有王家大院的私塾先生張一鳴,李家溝的算命先生趙半仙,石龍莊的落第秀才韓趙魏,三清觀的邋遢道人李德云,謝家莊的沒落族長謝世林,三里坡的嗩吶藝人齊大磊,曲家館的復員軍人孫愛國,馬下灘的近視銀匠鐵文敏,常樂村的糊涂會計常三禮。除了他們,一定還有更多我們從未知曉的名字散落在鄉(xiāng)間,他們的職業(yè)各不相同、千奇百怪。他們或許有貨郎、獵人、戲子、衙役,有裁縫、畫師、和尚、娼妓,甚至還有護林員、釀酒師、剃頭匠、泥瓦匠……他們的職業(yè)幾乎涵蓋了鄉(xiāng)間所有的職業(yè)。他們忙時為生計,投身吃喝拉撒之苦;閑時就寫詩,縱享風花雪月之樂。在職業(yè)類別上劃分,我們鄉(xiāng)或許沒有一個真正的詩人。但從“生活即是詩歌”這樣的論斷上判定,誰的家鄉(xiāng)能有我鄉(xiāng)的詩人多呢?
讀到這部分,我的心情黯然,眼睛潮潤,多少鄉(xiāng)間的各類的詩人被生活的黑洞吞噬了,無聲無息。反觀我們寫作者自身,誰敢保票,不會被歷史的黑洞吸納,像這些散落在鄉(xiāng)間的詩人一樣啊。這是命運的審視,也是精神的呼吸,在形而下的物象上,開扇窗子,讓及物的寫作,達到澄明的精神之境。這可不是先驗的對物的扭曲,也不是削足適履,而是作者從及物的寫作中,隨思想血肉的加入而升騰到的精神的思之力。這樣的散文,既逼近真實之境,而精神的掘進也更加炙人,也許精神的思之力更能喚醒那些沉睡的或者麻木的靈魂。
星元的散文,是從真相入手,讓事物的各個面向顯露,這一方面呈現(xiàn)真相,而后則經(jīng)過體悟,經(jīng)過省思,最后抵達精神的高度。在星元的散文文字里,他的思,或者說他的精神,有時又呈現(xiàn)的是精神的汁液浸透著那些細節(jié)那些細部,是糾纏的甚至是及物與精神的糾結,他在《教學點》中,寫出鄉(xiāng)村的痛,生活的痛。在這之上,更寫出精神的呼吸的痛——
“造化接著弄人。前年春天,黃加一跟著他的親戚去省城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在摩天大廈的腳手架上,立足未穩(wěn)的他就像是那架他用我的課本折成的紙飛機一樣,搖搖晃晃地從高處飄了下來。
黃加一,我的同學、哥們和曾經(jīng)的仇人。當我以文字的方式再一次回顧他的時候,我的心里不僅僅是憐憫和悲痛。沒來由的,我忽然想再恨他一次。
我恨他。我恨他讓我們村的土地,又結出了一個毒瘤似的疙瘩。
我恨他。我恨他殘忍地讓兩個孩子,成了孤兒。
我恨他。我恨他讓我的“妻子”盧麗麗,成了寡婦?!保ā督虒W點》)
按照文章字數(shù)的要求,文章要結束了,我來個感性的結尾,引用星元的散文《身后之事》的一段,最后結束:
無非是地瓜在扯它的秧
無非是核桃在結它的果
無非是桃花紅它的紅
無非是梨花白它的白
無非是草還在長
無非是塵還在落
無非是隨著一位過世的親人
最后一次穿過春天
無非是代替他把塵世里他所有愛過的
又細細地愛了一遍
我曾多次用詩歌的形式來書寫親人們的生老病死。這既不是最輕巧的一次,也不是最沉重的一次。但是,這卻是最動情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