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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 域

      2019-11-13 19:50:22巴蘭華
      山東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五子吳老板小巧

      巴蘭華

      我已經告訴了大哥,可他不聽還是叫我們等他,一個人拿著身份證和錢包去了大廳。我沖著大哥遠去的身影無奈地吐口唾沫,從懷里摸出煙盒給小五子一根自己點上一根。在香煙沒有燃盡的時候,大哥低頭耷腦又憤憤不平地朝我們這里奔來。我側臉對小五子幸災樂禍地嘿嘿壞笑起來。

      一路上我埋怨大哥,說,本來可以開上你家那輛三輪車的,汽油錢讓小五子掏就行,你就是死活不干。這樣好了,大家兩條腿什么時候走完這二百里地?大哥知道錯在于他,只是悶頭走路,也不理我。小五子也冷言冷語地抱怨。大哥實在憋不住了,大吼一聲,嘟囔個俅啊,要不是你小五子成天跟個討債鬼似地追著我,不是你老二欠人家錢不還,我這個擔保的能上黑名單?能拿著錢買不上票?以前是飛機現在高鐵票也買不了……你們一個愿意放一個愿意借,出事了找我這個保人,這還有天理嘛!大哥話說得有點急,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就把槍口對準了小五子,吳老板,你他媽還要臉不?你既然起訴了我哥倆,我也認了,法院執(zhí)行不下來,你活該!你他媽沒臉沒皮地私下又討債?你是公了還是私了?孬好都是你說了算?!

      一直不說話的小五子,這時不慍不火。我想這小子也是沒有了辦法。當初,他牛皮哄哄找了一幫黑社會圍堵追截,把我困在家里半個月,當他聽說這段時間其他的債主早就起訴了,這才醒過味來。他弄的動靜最大,到目前為止收獲甚微,還白搭上雇傭那些黑社會的雇傭費。

      小五子這個時候想必心里明白,此時的環(huán)境起了變化,如果發(fā)生戰(zhàn)爭那可是二比一的比例。盡管大哥因為給我擔保受了連累委屈得要死,但是,真到了生死決斗的時候,兄弟自然要親過外人,何況面對的還是一個死纏爛打的叫他厭惡無比的無賴。

      小五子腆著臉說,不管公了私了只要給錢就行。覺得這話表達不夠準確,他又補充說,實在不行,給本錢也行。

      我和大哥憋不住同時笑了。我還以顏色,給你根鳥行不,我就剩這個東西了,好歹沒有被你那些哥們踩著肚子給捽了去!

      大哥也抱屈罵道,我的賬戶封了,十幾萬存款都被你們扣去了,你還想拍我的院子——院子是你弄得去的嗎?擔保我認了。我老婆可不尿你那壺!我覺得大哥話說多了,忙用胳膊肘搗他一下,以示提醒。

      小五子這只蒼蠅馬上順著這個漏縫迎過來,罵罵咧咧硬氣起來,媽的,我跟律師早就說你們是假離婚,他媽的他說離婚證是真的,是假的也不好辦了……離婚的法律是有規(guī)定的!說到這里他氣不打一處來,往前上方一撩胳膊好像拒絕別人的勸說,不忿地罵,規(guī)定個鳥,我只要我的錢。再說,封賬號扣的那些錢沒分給我一分啊!

      我跟大哥同時閉嘴,心說,誰叫你小子不去法院反而到家里折騰我們來著……你只要不罵俺娘,你愛罵誰誰,跟我們一家子無干。

      小五子不但能買各種車票,飛機對他也沒有限制。我跟大哥有時就很不忿,說,這世道咋好人都在泥里,王八烏龜都坐了上席?我那個假離婚的嫂子接過話頭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個兒子會打洞,老大老二你們可真不愧是親兄弟!

      我哥就瞪起牛眼質問,我去強奸婦女了,去殺人放火,去搶銀行了?大嫂不屑地撇撇嘴,你可得有那個本事。大哥這就要發(fā)作,又要摔盆子砸碗那一套。大嫂一掐水桶腰哼哼兩聲冷笑,老大,要砸去大街上去砸,這屋是老娘跟閨女的,你的那半早判給法院了,滾!

      我不滿地看了大哥一眼,一甩手,心說:哥,你發(fā)脾氣也發(fā)不到正地方,咱哥倆一齊快“滾”吧!

      小五子看到我樹倒猢猻散的樣兒,夠了勁后,就去折騰我大哥一家。當初,誰叫他擔保來著?借錢的還不了,自然是擔保的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小五子帶領一伙流氓到大哥家鬧,面對警察推出的盾牌。囂張的小公雞頭們招來一個婊子當著大哥大嫂的面辦事,來骯臟人。這招百試不爽,屢屢得手,以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逼迫他們就范。

      誰知正吊著苦瓜臉的大嫂,拍掌大笑,還擠過頭去分辨是男的鳥黑還是女的白?弄的兩個演員無所適從,問吳老板結束還是繼續(xù)?小五子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回答,還繼續(xù)什么?。?/p>

      正當大家嘻嘻哈哈取樂的當空,大嫂卻不干了,褲腰帶一松,大白腚就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殺豬的大嗓門震破天:……救命啊……強奸啊……輪奸啊……!她不是對著眾人傻喊的,而是扭過頭對著房梁上嶄新的攝像頭哭嚎。大家驚愕地同時也發(fā)現這個黑洞洞的槍口,無不抱頭鼠竄,并齊懟雇主:老板你把大家伙害苦了……萬一哥們掛了……都算你的!

      因為攝像頭還沒來得及通電,這幫龜孫子就提前行動了,所以,他們沒有“掛”,但是,任由吳老板怎么解釋勸說那些人是再也不露頭了。你以為這當黑社會的就是草包嗎?掙不到錢是小事,別把吃飯的家什再挪到監(jiān)獄里去,那可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

      沒了后援的吳老板沒有辦法只有做了孤家寡人的小五子,熱臉貼著大哥和我這兩個又窮又冷的瘦屁股,不打不鬧一步不離死纏爛打地挾裹在一起。

      臨淄有家開化工廠的老岳還欠著我?guī)资f的工程款,都拖欠好幾年了,這還是五年前他剛蓋車間時候的事情。本來我不想說的,我還指望這個老底子活命呢,可是,架不住大哥和大嫂三天兩頭嗆吧我,又想,單憑我個人的力量也未必要的回來,要不,還用等那么多年嗎?

      于是,我就死馬當活馬醫(yī),送個順水人情。提前聲明,要來只還本錢,從此與吳老板的債務一筆勾銷,并負責去法院撤下那些手續(xù)和網上的黑名單,還我大哥一個清白。

      小五子冷笑一聲,清白個毛啊清白?不過,無奈之下他還是表示,只要夠本錢那些高利息就免了,還有,撤是撤不回來,不過,可以結案……那些不良記錄自然就消除了。到時候別說你大哥坐火車乘飛機,就是坐火箭上火星也沒人攔,只要有足夠的閑錢。

      得得得。大哥不耐煩地呲著貧嘴的小五子,說,既然如此,那咱就盡快行動吧。誰愿意欠這閻王債就是畜生。

      這開慣了車放懶了的腿,是無論如何都賽不過一直安分守己種地的大哥。我跟小五子連滾帶爬走了二十里就不行了,特別是小五子肚子里跟揣著一個籃球,一步一顛,那個痛苦勁頭,我想要不是為了他那筆錢,就是打死他,他也未必走一華里的路程。何況,他家的車庫里放著一輛奔馳S400,一輛奧迪4.2兩輛豪車呢。

      一路我就挖苦他,哪怕你開上一輛,一個多小時的事情,非跟我們窮人往死里摽。累不?活該!大哥回過頭來聽不到我們說什么,只是遠遠瞅著,好像害怕我們萬一有什么好事把他給閃了。

      小五子等把氣喘勻和了,沒有像往常一樣懟我,而是揚天一聲長嘆,很有楊繼業(yè)碰死李陵碑時候的無奈,他說,二哥,咱都是老輩子的好鄰居,要不被逼到這份上,誰能把誰怎么地呢。我說,現今你是黃世仁俺是楊白勞,何出此言啊。小五子一聲冷笑,你們這些人啊,只看到賊吃飯卻從沒見賊挨打……你欠我的錢不還,總是嫌我沒有人情味,你知道我欠人家錢,人家照樣雇傭同一幫人來修理我……

      我沉默了。小五子說這話呢,倒不是瞎掰。他出道都不如我早,我完了,他還能囫圇得了?他放高利貸可不只是放給我一個人。好的時候他一高興能殺頭鹿招待大家,現在,早就沒了那個譜,要學著夾起尾巴做人了。

      我問,你咋了?

      他說,我咋了?我的不動產全部給人家保全了,名字是我的,我卻動不得。

      我有點信不過他的話,這小子花花腸子多,十句話有兩句實話就不錯了。你的意思是,我欠你區(qū)區(qū)幾十萬就把你連累了?小五子一聽,捧著熟透的西瓜肚子笑得差點岔了氣,說,別往自己臉上貼金,就你那點小錢,把我東吳金融拖垮?笑話,笑話……我明白,他后面肯定有比我更不靠譜的巨人,不欠他一個億也得五六千萬,要不這小子不會這么夠勁。

      前面的大哥等得不耐煩,說,你倆走不走,不走散伙!我倆顧不上磕牙,抬頭看看太陽已經偏西,緊趕幾步商量一下晚上去哪里投宿。

      掌燈時分,我們一行三人終于到達家鄉(xiāng)與臨淄中間的一個縣城叫樂安。進了城,我哥倆低頭耷腦,小五子就又成了吳老板了。他把身份證一晃,給服務員說,一個標準間。我知道,標準間是兩張床,自然是他睡一床,我哥倆睡一床了。

      人家服務員說,這兩天縣里開會,就剩一個大床的包間。小五子猶豫了一下,說一個床就一個床?;剡^頭來賣乖地說,反正你們也不能住,這是四星級的。我跟大哥同時小聲罵一句。不就是笑話我們是黑名單上的人嘛。

      我跟大哥這就回身要走??偛荒苷疽煌砩习桑瑢に颊覀€小旅店一晚三十五十的,回頭大哥找大嫂也好報銷。我是指望不得了,褲兜里就十五塊,路上還買了一包大雞牌香煙,就這么些家當了。老婆早就背著三歲的兒子去了四川娘家,桌上的留言我一看就心灰意冷了。隨她去吧,興許再找個好人家把我兒子撫養(yǎng)成人,夫妻也算不白相處一場。

      小五子猛地拽著我的手腕子,卻對著大哥說,你們晚上溜了明天我找誰去。我跟大哥氣笑了。我說,你住著星級賓館,倒把我們扔到露天里,要死啊。

      小五子把食指立在沒有胡子的嘴唇上“噓”一聲,并重重地拍了一下我長頸鹿般的脖頸說,別叫喚,放了你大哥也舍不了你這個財神爺呀。

      小五子說,我一個人住,這哥倆是送行的,上去說會話就走。服務員看了看我們也不像住這種地方的主,沒言語,把單子和磁卡扔給了小五子說,250房間。我懷疑我聽錯了,星級賓館也有這樣奇葩的房號?忍不住調戲小五子,真是武大郎玩夜貓子,什么人玩什么鳥啊。他撇撇嘴回敬,今晚二百五的可不止我一個。

      但凡腦袋沒有被驢蹄壞的人,用腳趾頭尋思一下也知道房間分配的格局。掏錢的吳老板,獨享大床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倆大不了睡在鋪了地毯的地板上,從櫥柜里揪出一床被子一搭,怎么還挨不過一夜啊。說真心話,這樣的安排也不錯,又不用我們花一分錢,說白了還不是又一次白占人家吳老板的便宜。占是占,這次可是他自愿的。

      當我跟大哥最終睡到大床上的時候,我忽然萌生一個念頭,這年頭有錢的和沒錢的還真說不上誰更幸運。當然,小五子屈尊自愿一個人睡地板并不是他大發(fā)善心,他體型有點彌勒佛的外形,可惜,良心壞了。他怕他睡著我們跑了。還是不放心我哥倆。他把被子跟圍孩子似的把自己裹好了,背抵在門上,一邊點著頭一邊打著呼嚕。

      哈。我哥倆當即滅燈,睡覺!

      本來憑著小五子目前的財力和他急于解決問題的心情,我們完全可以雇上一輛出租車。但是,他也知道,現在法院執(zhí)行廳好幾幫人在找我,怕萬一被捉到那就前功盡棄了。我說別說的那么玄乎。不就是半個月的事嗎?世界大戰(zhàn)一時半會不會發(fā)生,我估計還到不了對射核彈的時刻。

      小五子冷笑一聲,那倒不至于,可是你被逮了,你的那位朋友還傻等著你找上門么!還是這小子聰明。這話說的倒有些道理,網絡這東西不光是便利,有時還是壞菜的根源。

      那沒有辦法,只有走小路鉆胡同,穿越田野繞走河渠,盡管是直線距離,時間可就老了去了。還累壞了一幫子的好人。

      第二天上午,我們鉆出高粱地的野路子。從縣城帶的吃的喝的都消耗殆盡,小五子嘴角熟食的油膩沾了蒲公英的白毛,跟一個伸著嘴的老狐貍似的。我的褲腿也被高粱茬給豁了口子,一走一撲打,跟個斷了翅膀的山雞一般,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我們中間就大哥利索,他個高,習慣了莊稼地的環(huán)境,如履平地,羨慕得我跟小五子直嘆氣。穿過大片的莊稼地,我跟小五子就互相拽著對方的衣襟,一起跌倒地塹上,沖著大哥擺擺手,意思走不動了,歇歇。

      大哥就自顧自地點了一棵香煙,猛吸一陣子,把煙蒂用腳跟捻死,躍到高處手搭涼棚四處觀察。然后,悻悻地蹲到我們面前,像跟兩條癩皮狗說,壞了,我們迷路了。我和小五子一聽就跳起來了,仿佛剛才的疲勞是裝給大哥看的。

      小五子先急了。大哥,咱可沒有時間在這胡天野地里打轉轉啊。我也跟著幫腔,說是啊。

      大哥拉下臉說是個屁。你們以為我愿意???我家忙得很,大片的玉米還扔到野地里呢。

      我們一看撒氣找錯了地方,忙賠著笑臉,說大哥大哥沒說你哩。都是埋怨自己呢。話是這樣說,大家心里都有一股子的火,找不到發(fā)泄的出口。

      大哥說,這樣的話,我們明天也找不到地方。

      小五子就焦急地質問我,你不是說認識路嗎?

      我忙說,是啊,認識是認識,但不是下路。

      一句話把大哥和小五子氣得直轉圈,我估摸著要不是事情緊急,他倆說不定會合伙把我揍一頓。一個是債主,一個是擔保被我連累,說下老天來禍事的根源在我這里。

      跟這兩個人說不明白。我只有自己想辦法。我翻著電話薄,一個名字叫我選中。叫我泄氣的是,電話剛通,連個鋪墊都沒有,那邊就直奔主題:

      老板啊,我的工資啥時候清???

      我說,快慢看你了。

      那人激動了,說有門了?

      我說,你趕快到樂安城南這片高粱地接我出去……給你家送錢來了。

      給我打工的陳大祥,開著三輪車兔子似的左尋右找終于在兩個小時十分鐘后我們會和。要不是為他那一萬兩千塊的工資,我估摸著這小子沒有這么出力。

      他老婆早把飯菜準備好,燉的蘑菇小雞味道還真不錯。我回頭瞥了她一眼,還挺俊俏的。

      陳大祥看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嘿嘿笑著,要說他最關心的事情。我忙堵在他開口之前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大哥只顧對付那只雞翅膀,吳老板就直點頭,證明我的話沒有說謊。

      陳大祥一聽,臉色大變,說,老板,你這不是畫個餅叫俺充饑嘛。云彩影子里的事情叫俺咋相信你!

      我心想要壞,馬上一拍桌子,把大家嚇一跳,他老婆也湊過來看究竟。我大言不慚地教訓大祥,我都這樣了,還想著你!你倒懷疑起我來了?我沖小五子使個眼色說,吳老板,把飯費付了,咱走!我這招真好使,大祥一下軟了,老板老板,別生氣,權當我放屁……

      我剛松口氣,氣氛就又變得不對了。他老婆不愿意了,拉著個外鄉(xiāng)口音,吆,他老板,欠錢的真的就是大爺了。

      小五子此時必須跟我站一個戰(zhàn)壕里,他是多么聰明的人。他一腆肚子跟圓桌弧形對弧形,嘿嘿一笑,說,弟妹,大爺在這呢。

      他翹起的大拇指點著自己的額頭??吹脚撕傻纳裆^續(xù)演下去,欠你多少?女人說,一萬二。她本來見了腆著大肚子的吳老板就發(fā)怯,弱弱地發(fā)問,也欠你的錢啊?幾萬?

      吳老板摸著脖子上的后槽肉,說,不多不多,才幾十萬。女人一下被鎮(zhèn)住了。我及時打馬虎眼,好了好了,別掙了,討回債來誰也少不了……是吧,大祥。我把球及時踢給陳大祥。

      那還用說,老板。我的比起這個老板的連個零頭都不是……你說是吧,老板!

      我齜牙一笑,說,總算明白了!還有,以后可別叫老板了,你們誰都比我富……叫哥,叫哥。

      陳大祥老婆也是個聰明女人,馬上改口,大哥說的對!咱小門小戶那點零錢,你們手指縫漏的都用不了。

      看時機一到,我說,大祥,那次施工時你領隊,地方你熟,辛苦你帶路吧!

      大祥一聽,馬上顯出左右為難的樣子。

      我說,咋了?到手的錢不想要了?大祥一副要哭的表情,往外倒苦水,看老板說的,我不是不想去,是根本去不了。

      原來,大祥跟別人在村里接個小工程,規(guī)定這幾天完成,超一天罰一千,實在離不開。我沉默,這什么事情都不能太過,否則,非出事情不可。

      沒想到大祥的老婆卻自告奮勇,說,我知道那個地方,并對著大祥說,你干活那會,我不是去給你們送過水泥嘛?大祥說是啊。女人問,我?guī)銈內タ梢詥幔?/p>

      小五子小肉眼子一下睜大,說太可以了。大祥又看我,我說看我干嗎,只要認路我管你誰去呢!

      有了向導我們就順利多了。再說,當初陳大祥老婆開三輪車送水泥怕交警查扣,轉繞小路走,這下卻無意成全了幾年之后的我們此行的諸多便利。真是無巧不成書啊。陳大祥三輪車施工要用,就出去向鄰居借了兩輛摩托車。小五子不會騎摩托,沒有辦法就讓大哥帶著。我?guī)е惔笙槔掀排芮懊鎺贰?/p>

      摩托這玩意比小車那是沒法比,但是,比起兩條腿走路那可是有著天壤之別了。視野開闊,秋風吹著,挺來勁的。關鍵是后面兩團肉搓在后背上,熱乎乎的,弄得我心里麻酥酥的。我離婚半年多了,手里又沒有錢,真的是憋壞了。

      車子經過一片沒有收割完的玉米地,中間的小路就像一條屁股溝子。我揚揚頭看到前面不遠就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樣子。車子卻卟卟啦啦停下來,熄了火。

      大哥差點撞到我的車尾上,一邊剎車一邊咋呼,老二,你咋騎的車?我叫大哥趕緊去前面買個火花塞,要快啊。大哥真不愧是大哥,一擰油門就沖過去,扭頭告誡執(zhí)意要往下跳的小五子,你摔死我不負責啊!

      看到他倆遠去的背影我心里真的感激大哥,還是親哥啊。陳大祥老婆叫許小巧,這是路上我問她的。小巧從車上出溜下來,紅著臉說,老板,你等我一會,我去解個手。

      好好,快去吧。眼睛卻瞄著她去的方向。

      在她直起腰,褲子提到膝蓋的時候,我一下從后面摟住了她的腰。

      到了老岳家門口的時候,許小巧說你們要賬不該我事,我也犯不著得罪人,我把你們帶到這里算完成任務,剩下的是你們男人的事情。大哥說對,他欠的是老二的錢,吳老板不放心可以跟著,我們犯不著再添一個仇人。

      小五子說,好好好,你們都走,在這里也未必是件好事,不添亂就不錯了。于是,許小巧和大哥各騎一輛摩托回村等候消息。

      我跟小五子準備真刀實槍地跟老岳干。小五子眼睛巴望著一溜煙消逝的遠方,才想起了什么,后悔地罵道,這娘們,原來會騎摩托啊。我說,人都會騎,只是,不會騎你這樣的笨蛋。

      他眨巴著眼睛一時沒有答上來,快到大門的時候才有所悟,不咸不淡地說,難怪你搶孝帽子似地搶著帶她……你這話里有話啊。

      我說,閉上你的烏鴉嘴,干正事。這是我從前天第二次罵他烏鴉嘴。

      他竟皮笑肉不笑地答道,絕對絕對。

      老岳見到我不亞于見到從墳地里站起來的爹娘,驚訝的半晌沒有聲息。我坐到沙發(fā)上也不作聲,就這樣冷冷地盯著他。小五子把將軍肚子一腆,雙手倒剪,腰板少有地堅挺,眼睛盯著自己的鼻梁骨。還別說,我倆這陣勢還真沒有排練,個人非常投入又非常入戲地進入到各自的角色。如果您經歷過討債的話,那么呈現在您面前的可不是三腳貓的角色,絕對不是等閑之輩。僅僅從數量和質量上看,來者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

      老岳終歸是老岳,在我倆還沒有喪失耐心之前,就已經俯首稱臣。這條老狐貍。他雙手一拍,哎呀呀,我的巴老板啊,是什么香風把你吹來了!

      我面無表情說,騷風。

      這句話本來是對著老岳的“香風”來的,可是,小五子這個沒肚量的東西,一下聯(lián)想起我跟許小巧的艷遇來,憋不住差點捧腹大笑。我怕這一個破綻泄了剛剛建立起來的威懾力,馬上跟上句:錢,當然是為那筆欠款而來!

      這個真毒,小五子本來已經上挑的嘴角馬上被人扯了一下似的,立刻癟了下來,眼睛倏然變得陰冷陰冷,跟蛇的眼睛一般放著綠瑩瑩的冷光。老岳用眼角僅僅掃了一眼,渾身不僅一凜,那遞香煙的動作都連貫不起來了。

      我對著他倆中間點點頭,像是告訴老岳,這次可不是跟你來閑磨牙;又像是夸獎小五子,演得不錯,是個好演員。小五子愈加沉默,頭繼續(xù)往后仰,余光盯著鼻尖。

      老岳的眼睛直往小五子的腰里覷,大概看看這個家伙是不是別著家把什。事也湊巧,小五子穿的襯衣臟了,早從褲腰帶里揪出來,下襟在肚臍眼前打了一個結,這樣他如同套了一個救生圈的肥腰就有了內容。

      汗水就順著老岳那虛胖的白臉往下淌,打碎了兩個功夫茶的小玻璃杯,才算給客人斟上茶。

      我環(huán)顧了一下老岳的辦公室,還是三年前那個樣,沒什么大變化,要較真的話就是紅木桌上方掛一幅字。我也認不太全,好像是一個官員的真跡,字一般但牌子硬。

      老岳招呼里屋說,小蕓,來客人了,叫廚房多弄幾個好菜,你再把我的五糧液擺上……嘿嘿,巴老板可是貴客啊。

      隨著一聲發(fā)嗲的應答,鋁合金推拉門打開,出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秘書,白襯衣長長的跟小五子一個樣式,下衣襟隨意一勒,人家這一勒恰到好處地顯出了楊柳細腰,小而翹的屁股被彈力極好的黑褲包著,殺傷力十足。

      我真的怕小五子拿捏不住壞了大事,好在,人家也是見過大世面的,紋絲沒動,熟視無睹。我暗暗贊嘆,真是一條放高利貸串錢的大咖。

      既然人家以禮相待,咱就不要撕破臉皮,說一千道一萬,蠻橫那真的是裝出來嚇人的。萬一鎮(zhèn)不住老岳,我們還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在人家地盤上,別說招呼車間的小伙子,就是光辦公室的小姑娘吐唾沫也淹死你。所以呢,見好就收,還得打悲情牌。人嘛,心都是肉長的,欠錢總是要還的,翻臉不認人,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我也知道,只要不逼得太緊,看這情形,這家伙手里再緊張肯定要出點血。我身后杵這么個大胖子,任誰都看得出絕不是省油的燈。

      我心里終于平衡了一回,吳胖子,你成天耀武揚威的,今天也給我跟會兒班。

      我想借機捉弄一下吳老板,把臉一耷拉,以老板的口氣說,胖子,杵那里像根木頭,到岳哥這里別沒事拉著個死臉,跟沒管你飽似的。

      小五子綠豆眼珠子在眼縫里骨碌了下,沖我討好地齜牙一笑,回過頭去馬上恢復原狀。老岳剛剛帶點笑模樣,一看小五子回收的笑容又不自在起來。我心里對吳老板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副經典的奴才嘴臉叫我學一輩子也未必學到真髓。

      席間,老岳招呼我,那個一笑百媚生的小蕓就專門撩撥小五子。我剛跟老岳敘了敘舊,把具體情況當然是把小五子說的殺人不眨眼六親不認的個性夸張地敘述一遍,再把他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忠義表彰一番,老岳每每點頭哈腰說,好漢,忠良。

      那邊,小蕓夾菜小五子就吃,給酒就喝,我知道這家伙能喝三斤白酒,所以,我倒為送到虎口的小姑娘不知死活而擔心。果然,小蕓摟著小五子連喝兩杯就不行了,這就要脫衣服。老岳臉上掛不住,尷尬地說,先喝酒先喝酒。

      小五子又灌了小蕓一杯,她一下趴到地下便嘔吐開了。

      小五子,撇開小蕓,一手端酒杯,一手拎著五糧液的瓶子,要敬岳老板三紅三喜。我打了一個嗝差點把剛剛喝進去的美酒給倒出來,心想,三兩三的杯子六杯就是二斤……老岳就是死了也喝不進去。果然,倆人各喝了兩杯,老岳就草雞了。小五子說,今天誰要喝不出這兩瓶,誰就別出這個屋子。

      好。妙。真牛。我給吳老板連點三個贊。

      老岳一下趴到我懷里,吐了我一腿,惡心得我差點給弄吐嘍。我說,老岳你服不服啊。老岳說,我服,我服了。不就是錢嗎?我還……別叫你手下灌我了,再喝就死毬了……上個月我才動了手術!

      我知道老岳熊了,真動假動手術咱先不去管他,只要還錢,我喝死也值啊。

      大家飯也沒吃,重新相扶著到財務。老岳說,錢,都給他。

      財務一看老板這個德行,就說,岳總,今天沒有準備啊就五萬塊,多一點也沒有。要不,先拿著這些,明天再去銀行取來一起清。

      沒等我說話,吳老板此時精神得很,小眼放光,不緊不慢地說,不用那么麻煩,我告訴你賬號直接電匯就行。我一愣,這小子可真夠狠的。

      他明知道我的賬戶都封掉了,款自然是往他賬號撥。不過,很快會計的回答叫我放心了。他不好意思地說,寬帶這兩天不好用,咱上不了網。

      氣得小五子咬牙,直打轉。

      我說好了,先拿著這五萬塊,明天一起清。我認識財務,以前沒少喝酒。我打了收條按了手印,把五摞鈔票扔給小五子。

      老岳看來是真醉了,褲襠尿得水淋淋的,躺倒在沙發(fā)上跟個死人差不多。我給小五子說,趕緊走,心想萬一這老岳一下子過去,那就說不清楚了。

      小五子不愧是當老板的,當面把陳大祥那一萬二一把清。剩下的三萬八抽出兩千給了大哥,說,大哥辛苦買盒煙抽,算我小五子請鄰居的客。

      大哥喜出望外,伸手把錢折疊塞到懷里,還忘不了夸人,吳老板,說實在的咱村我就服你!小五子擺擺手,噗嗤笑了,你不在年三十咒我就燒高香了。

      大哥笑得有點諂媚,“嘿嘿”像個叛徒。我說,我呢?這錢可是我的,就是還你這錢也得先經過我手,這樣才符合業(yè)內規(guī)矩是不是?

      小五子氣笑了,說這話是不錯,好。他把所有錢抓到手了,然后把我的手掌扒開,連手帶錢一沾,馬上甩開說,老少爺們證明,巴老板已經還我三萬八千元,剩下的什么時候討來另行核算。

      我一推他胳膊說,去。小五子壞笑一聲,還是從大摞的鈔票里抽出十張,說,按說不給你……還欠那么多。中午還耍我半天猴。大哥說,等等,你們還有心思去看耍猴?我跟小五子同時大笑,說,你懂什么。

      我一把抄過那一千元得意地說,吳老板,你說,今天咱爺們不?小五子實心實意地說,絕對!隨后有點得意忘形,說,老巴啊,我今天算弄明白了,咱倆合作是絕配!……要不,今后你跟我干?

      呵呵。要不是看在這一千元的份上,我真該吐你臉上。大家哈哈大笑。小五子也裝模作樣地咂咂嘴說,可惜了可惜了。

      陳大祥早已經把酒宴準備好,今天許小巧特別殷勤,一是把多年的工資一分不少地拿到手,二來呢我想玉米地那段不為人知的好事肯定也起作用。酒足飯飽,大祥開著三輪車把我們送到村邊的一家旅館。

      本來想去鎮(zhèn)上的大賓館,一是大祥也喝酒了,二來是這里離老岳公司近,明天也好早晨堵他。

      今晚小五子不跟我們一個屋了,料定他也知道我不會逃跑的,反而擔心剛要回來的那三萬多現金的安全。正好,我跟大哥一個屋,睡得更踏實。大哥高興又多喝了一點,一會就發(fā)出鼾聲。

      我躺了一會,聽聽隔壁沒有動靜,就悄悄起床,走出房間。

      今晚我早就有準備,把酒都吐到茶杯里了,因為我有心事。我在上廁所的時候,正好碰上端菜的小巧,我就摟著她的細腰要親熱。小巧一下紅了臉,說你找死呢,大祥可在家呢。

      我說,他喝醉了。

      小巧低頭尋思了一下,小姑娘似地羞紅了臉,說,你半夜來……我給你留大門,你去東屋等我。為了保險起見,我把一千元的十分之二塞到小巧的領子里,癢得她咯咯笑個不停。

      月亮像檸檬,淡淡地掛在夜空。真的是如歌如畫。我盡管作假,但是中午喝的酒也沒有完全醒過來,加上小巧敬了我兩杯,我能不喝嗎?晚上那兩個誘人的大雪梨等著我呢。如果醉與不醉按“醺”算的話,我已經不是微醺而是“中熏”,走路歪歪扭扭,只是覺得自己還算清醒。仰視著蒼穹點點繁星,看著北斗星就能辨別出我的方位和村子的位置。

      我一路歪斜地穿過旅館前面的甬道,往東那片空闊的地帶行進。走著走著我感覺到頭皮發(fā)麻,頭發(fā)豎起的感覺。心里一驚,壞了,是不是遇到酒鬼了。

      我從小就聽老人說,晚上喝了酒最忌諱走荒郊野外,那些孤魂野鬼特別是酒鬼一聞到酒味就飄過來了。我左手拇指忙掐著食指骨結,默念著“恭敬觀世音菩薩”,給自己壯膽。

      猛然間,類似貓還是黃鼬的夜行動物“嗷”地一聲,從我褲襠間竄過去,我嚇得一下跳起,捂著扎起的頭發(fā)照著左前方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我發(fā)覺汗水把我的衣服都濕透了,褲襠里一片濕跡,我更愿意相信那是流的汗水。

      身上一出汗,頭腦清醒了不少,我忙停住步子,四下打量。

      壞了,慌不擇路我這是跑到了哪里?我早已經脫離了鄉(xiāng)間小路,別說許小巧家就是旅館我也找不到了。四周全是大樹,隱隱辨得出是榆樹、槐樹,還有巨大的柳樹……這片樹林白天根本不存在,這要是白天那是多么顯眼的地界啊,可是在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我又懷疑,即使我跑半個小時,能跑出多遠?不過我馬上被我這個疑問嚇住了。

      夜里真的跑的話這段時間十里二十里也未可知,何況,是驚慌失措的時候,那速度就無法估量了。我以前可是全校的長跑冠軍啊。

      這個時候說真的,我并非完全是害怕,身上沒錢不怕打劫的,那八百元我怕小巧半路再抓大頭,就事先藏到床墊底下了。這片樹林雖然遮陰避日,但是,并不黑暗,好像園丁精心修理過一般,該稀疏的稀疏,該濃密的濃密,看似散亂,實則樹木排列有序,草叢竟然有花束靜靜地開著,粉色的花瓣被月光青蒙蒙地沐浴著,似撒了一層浮粉,偶爾晃一下晃一下,泛著露的水光。

      我閉上眼睛靜了靜心,抬頭去看北斗星,月亮此時正熾,把天穹照得一片清明,那星星反而隱藏到天幕后面去了。沮喪的同時我發(fā)現腳下并不是沒有路,茅草雖然沒過腳脖子,但是能看到隱隱被人踩出的一條不甚明顯的路,草尖上的顏色顯然比兩邊白。

      這個時候我顧不上什么私會情人啃雪梨了,我的第一任務是趕緊辨別方向找到出路。

      很奇怪吧,深秋了,樹上的葉子落了一半,眼看著冬天近了。兩只蝴蝶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在我眼前一閃,我用手本能地一擋,它們就翩翩飛到我的前面,不快不慢我剛好跟上它們的速度。它們一直順著這條白草小路貌似往外飛,我趕緊追上,有伴兒總比一個人瞎闖好啊。我對面前這對蝴蝶一下親切起來,完全放松了警惕。

      大約一支香煙的工夫,前面好像出現斷崖,我倒吸了一口冷氣。警惕性再次提高起來。我不想再跟著它倆往前走了。順手從地下?lián)炱鹨桓煽莸臉渲?,以防不測。

      那對蝴蝶好像也不急于趕路,而是,互相追逐著起舞,始終在那斷崖附近徘徊。我咬咬牙,心想怎么不是死啊,我倒要看看今個我老巴能撞上什么狐仙妖女。挪著小步近前一看,我松了一口氣,雖然下面與地面落差十幾米,但是,連接處竟然有青磚的臺階。

      我一下放心了,既然有臺階肯定是人砌的,有我們同類的足跡我怕什么。

      我一步一步循著下去。月光下,下面的景物很清楚,臺階兩邊是說不上的花簇,開得很盛的樣子。我想這大概是低處擋風向陽的緣故吧。這樣想,我就越來越覺得這些景色很符和自然環(huán)境的規(guī)律。

      我由小步的試探到了大膽邁步向前的勇氣。一百多級臺階后,前面是沙礫路,平坦而有人為打掃的跡象。四外樹木已經稀疏,只是低矮的花樹和草本的野花,馥郁的清香簡直叫人陶醉。我甚至想,我是不是被這對蝴蝶引到了“桃花源記”中的世外桃源了?

      我一下驚喜起來。前面不太遠的地方竟然有了燈光,淡黃的那么一片,迷蒙的氤氳里,顯出一個院子的輪廓,建筑不是很高,但是卻很平很大的樣子。如同觸礁趴在木板上隨浪漂移的落難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猛然發(fā)現漁火,那種心情是無法比喻的。

      我步子有點慌亂了,甚至是一陣小跑。好講究的院落。這是我扶著大門門框的第一個感受。有一種廟宇的感覺,細細觀察又不是。大門半開著,我把半掩的那扇大門也給推開,我有一種為退路而早作準備的心理。

      一排仿古建筑,但是,樣子又好像有點破舊,不過,也沒有破到不能住的份上。燈光就是中間房屋的窗格子里散發(fā)出來的。

      我小心腳下。院落不很大,但很干凈,一口琉璃井設有防護欄,但是我絕不會愚蠢到此時去一探虛實。屋檐下幾叢牡丹開得爭奇斗艷,在夜色里生發(fā)著幽幽的天香。我一時竟忘了季節(jié),牡丹其實早就凋謝好幾個月了。但是,當時,我卻覺得牡丹就應該是這個時候開,開的正當其時,要不,我這樣整天疲于奔命的人,哪有機會去菏澤甚至洛陽賞牡丹。

      這時,亮燈的屋子的木格子門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女人沒有出來,卻探出半個身子脆生生地問,那是誰啊,這么晚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從那聲音里我斷定是一個很年少的女孩子,陡然高興起來,沒有想法,只是女孩總比男人更叫人親切。我說我。那女孩子笑了,饒舌地問,“我”是誰?

      我就一邊大步踏上臺階,一邊解釋,說迷路了,我能進去嗎?

      女孩沒有馬上答復,只是在我快到門口的時候,側身讓開。

      我也不管那些了,這一夜跑得我精神恍惚,疲憊不堪,口干舌燥。這家的擺設好像六七十年代的,比起現在普通的人家也落后幾十年,連起碼的電視機和沙發(fā)都沒有。木桌和木椅,笨拙的寬板凳。同時叫我詫異的是木椅上還端坐著一個女人,她正揚起臉來審視著我,手里拿著一本紙頁發(fā)黃的舊書,有一絲被人打攪后的不快。從房梁上垂下的簡易電燈發(fā)光不是特別亮,我想也就是二十五瓦的白熾燈泡。

      這是姊妹倆吧?年齡差不了幾歲,我想??磿氖墙憬?,頭發(fā)是盤著的,顯出頎長的脖頸很高貴的樣子。妹妹垂發(fā)有點單純和調皮。正當我不知道是該停留還是該馬上退出去的時候,很快這種尷尬的氣氛被打破。姊妹看清來人大概覺得我不是什么小偷或者什么壞人,一下熱情起來。

      還是那個快嘴的妹妹走過來,抬頭看我的頭發(fā),低頭又看我的鞋子。我也知道我的狼狽樣子一定很可笑。果然,妹妹笑起來,說,你是逮兔子的吧?夜里,這里經常有逮兔子的。

      姐姐本來是安排她給我倒碗水的,一聽,忍不住笑了,聲音不大,我聽了沒有不自在,卻很熟悉。好像聽過這個笑聲并不太久遠。

      我坐下,想跟姐姐挨近一點,她卻挪到一邊彎腰拾掇別的去了。她說,父親在地里守護莊稼,經常碰到那些偷獵兔子的村里人。

      我喝了姑娘給倒的白開水,好受多了,疲勞后就是犯困。心想,再坐一會就走。不知怎么我越來越覺得眼皮沉重起來,嘴也不聽使喚,慢慢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早上,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對著我的是一對槍口,嚇我一跳。大哥正彎著腰,王八瞅蛋一般瞪著牛眼盯著我。

      我說,大哥你咋了?大哥直起腰,在房間轉圈,老大不樂意地埋怨我說,老二,你昨晚喝了多少酒?一晚上胡說八道,又打拳又蹬腳折騰了一晚上,一宿我哪有睡著覺了?

      此時,我才清醒。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我確定我確實是活著的。我又懷疑,我怎么做了這么個蹊蹺夢。夢中的一草一木清清楚楚,甚至連那美貌姣好的女孩一笑一顰的模樣就在眼前似的。

      好奇怪的夢啊。我不知吉兇,想跟大哥說道說道,又怕他恥笑我就憋住了。

      可惜了我的二百塊,白白扔給小巧了。我后悔喝了昨晚巧巧那來歷不明的敬酒,按說我是不會醉的,這點酒量我還是有的。

      我跟小五子還有大哥八點就從村里雇了輛農用車把我們送到老岳的公司。大哥見昨天我們的成就也不怕得罪人了。這次我們卻撲了個空,這個結果對于討賬老手小五子來說,是恥辱,因為本來我們應該能事先預料到的。在我看來情理之中。躲賬的都是先給你個甜頭吃,然后,躲掉跟你躲貓貓。喝醉酒的人,第二天肯定是滾被窩,起碼上午是起不了床的。

      老板不在,找財務也是白費勁。看看十點了,小五子就告訴財務,我們家里還有事情,你給岳老板說,我們下個星期再來。

      手里有了錢花起來自然方便。住賓館是吳老板包圓,我的錢就買香煙,吃的盡量不買,有管飯的干嘛浪費自己有限的資源呢。

      我們都聽小五子的,他說等咱就等。我看時間寬裕,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換洗晾曬到大院的鐵絲上。

      正好碰到那個唯一的女服務員也在曬東西,不過,她的東西要小好多。我明知故問,姑娘洗的啥呢?這么勤快。姑娘一愣,可能像我這樣的過路客,見了人一般沒有這么高的熱情。剛想回答,低頭一看盆里的東西,馬上警覺地瞥我一眼??次胰四9窐觾旱牟幌駛€壞人,搭訕道,你可真勤快,大早上洗衣服。

      嘿嘿,我們算是搭上線了。有了這幾句話墊底,聊起來自然就舒暢多了。

      我問你們村附近有土地廟玉女祠什么的嗎?姑娘呵呵笑了說,你咋這么迷信啊,都什么年代啦?

      我說,那可不一定,山區(qū)就有。姑娘回憶了下說,爺爺說以前有,后來給砸了……不過,我們附近有一個公主墳是很有名的,前幾年被國家列為一級保護單位。

      我說等等,你說是公主什么……?姑娘語速太快我沒聽清我想聽的內容。姑娘說,——公——主——墳!我用小拇指摳著耳朵眼子,不高興地說,你大叔我不聾,干嘛這么大嗓門?

      姑娘一嘟嘴更不滿,誰的大叔?你大我才多少?去,忙了!說著轉身真的忙去了。我思謀著,這姑娘身份不單純是服務員。我決定找一個機會拜訪一下這位見多識廣的爺爺。

      小五子無聊要打撲克,三缺一就找服務員湊數。服務員顯然識破他的伎倆,不搭這個茬。小五子就慫恿我去,說,你人長得好,嘴又會說,你去。

      我說,愛誰誰,我只認小巧。我這話當然是氣他的。這話果然奏效,他把撲克一推,說,呵,你去找去,以為你是個什么熱人的糕!之前是為人家的工資,現在你去恐怕熱屁也不呲你臉。

      大哥一聽我倆全是不入耳的話,搖搖頭,踱步出去曬太陽去了。我呢,看到小五子去房間看電視,也拍拍屁股走人。剛出門我看到旅館樹蔭下一幫老頭在下象棋,大哥彎腰勾頭站在人群后面。

      我喚一聲服務員。得到答復,我就站在房檐下等。姑娘過來問,是你喚我嗎?我說嗯。小姑娘正洗過頭,大概正吹干,一手拿梳子梳理半干的一頭長發(fā)。

      她問啥事?我說,把你爺爺請過來我有事請教。

      她一聽就惱了,啥事啊這算!他不在這里,住村里。我詐她說,剛才一個老頭說叫你端杯水,你沒有聽見?姑娘上當了,忙說,我忙著呢,一天就知道下棋,還凈搗亂。

      看到我壞笑,她知道上當了。也不好意思了,好,不過,現在你門也沒有,等到人散了他自然回來吃飯,到時我叫你。

      爺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一看這面相就不俗。白面,長髯,除了鞋子渾身找不到一處黑的來。我自然恭敬有加,遞上一支“大雞”,他一擺手,說,戒好多年了。我多此一舉地把姑娘剛端過來的熱茶又給往手下挪挪。

      老者笑了說年輕人,我聽我孫女說你想知道一些舊事。正好趁我心情好,盡管提,只要我知道的。

      公主墳。

      齊國最后一個國君叫齊王建,太后有一遠房孫女叫澤芝。女孩很得年老的太后喜歡,被恩賜王宮教養(yǎng),早晚相見以取太后歡心。澤芝有一貼身丫頭叫月巧。齊國投降大秦后,本來之前澤芝帶著她的丫鬟可以還鄉(xiāng)回家的,可是,榮華富貴的時候被太后寵愛,怎能落難時背叛,澤芝決定與太后共患難。

      國君建被大秦帝王安置共地,故意將他餓死。其他宮中仆人全部遣散,只有澤芝和月巧伺候老太后,在一個廢棄的大家院落里。

      大秦駐地一位官員看上了澤芝,擇定一月之內迎娶,太后積勞成疾而亡。澤芝身后之事處理便當,就給丫鬟月巧說,我決定追隨太后而死,你早早回家把自己嫁了吧,過你的平民日子。月巧說,要逃一起逃,要死一起死。大秦泱泱大國,無處可逃,死倒是可行。

      算計著迎娶的日子臨近,主仆二人晚上把新衣裳穿戴整齊,描眉涂唇,打扮的跟天仙似的,一把火把房子點著……秦王聽說此事十分感嘆,鑒于澤芝的忠貞,月巧的忠義,傳旨意分封澤芝謚號“公主”厚葬,月巧之墓相鄰陪伴。傳說以前曾建有公主廟,塑有公主澤芝和義仆月巧的神像。不過,只是傳說,誰也沒有親眼看到,兩千多年了,就是石頭也早被雨淋風剝殆盡了。何況期間發(fā)生了那么多的戰(zhàn)爭紛亂。

      公主墳巨大全是用雞蛋清、小米粥和土攢起來的,土質堅硬色澤發(fā)白,有如一座平地突出的丘陵,經過千年的風風雨雨,已經樹木葳蕤成林,荒草遍地,看不出本來的模樣。當初,日本鬼子進中原的時候,好多老百姓就曾經躲到這片樹林里,逃過一劫。

      我回憶著老者的故事愈加證明了我的確去過那個所謂的“公主廟”,見到的那兩個女孩就是“澤芝”公主和“月巧”丫鬟了?不可思議。莫名其妙?,F實與夢幻把我的腦子攪渾了。私下思忖那夜如果一覺醒不過來,靈魂是不是就真的留在了公主廟……

      吳老板放風一個星期,那是麻痹老岳,第二天十點才叫大家出發(fā),到了那里還不到半個小時。他吩咐把車堵在大門口,我們三人就徑直去了老岳辦公室。

      我們撲了一個空,辦公室敞開著,設施齊全,單單就沒了人。連那個服務的小蕓秘書都不見了。小五子一拍腦袋說,完了,咱叫這老油條給騙了。我說,先不要著急,我去問問財務。我跟他還算是朋友。小五子擺擺手,就蹲到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發(fā)呆。大哥一看苗頭不對,馬上借口出去看看,跳上農用車駕駛室,抽煙慢等。

      財務老李說,你們拿到那五萬就夠幸運的了。岳總給人家擔保五千萬,這次恐怕把老底給賠進去了。我說,他人呢?

      人?我怎知道?老李攤開手說,我是走不脫,否則,我也會回家的。

      我說,前天不是挺有錢的嘛,咋一下就完了?老李對我苦笑說,啥錢???那是剛剛賣了一批貨物給了十幾萬,碰巧被你們堵住了……這筆錢是工人們的工資和老板的生活費。我說,要知道這樣,說什么得逼老岳把我剩下的錢給還了。

      老李哼哼兩聲沒再搭腔。我瞥了財務的保險柜一眼,老李說,巴老板回吧,錢的事情以后再說!

      回到旅館,服務員看到我馬上湊過來。我們相處的已經很熟。她神秘地問,我爺爺給你講公主澤芝和丫鬟月巧的故事了?我說是啊,你怎么知道這倆人?姑娘不屑地一樂,我從不懂事起就聽,都聽了二十多年了。說著,嘻嘻哈哈地跑開。

      我們拿不定主意,是走還是留。我跟大哥現在一直看吳老板的眼色行事,老岳這老狐貍一躲,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再露面,也許,就真的一去不返了。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fā)生,并不是什么新鮮事。

      吳老板說,咱回吧。我跟大哥說好。他又接著說,這次就不用怕執(zhí)行庭的逮住你了。他準備往家打電話,叫司機開車來接。于是,先設定位置發(fā)了一個定位微信。

      大哥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咱哥倆沒有利用價值了。我們也得想法返回。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他是不會再跟來一樣去鉆高粱棵子,轉小路了。至于吳老板之前都將就我,那是千方百計為了錢,是看在錢的份上。我這個還不明白啊?,F在,我就是一雙穿破的爛鞋,踢下扔掉毫無利用價值了唄。

      吳老板回過頭斜眼瞅了大哥和我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放心,不會扔下你們的,車又不是坐不開,再說,一起來的我能那么做嗎?畢竟,咱是親鄰居啊。

      我翻了一個白眼,那是,法院逮我,又不逮你!吳老板嘿嘿壞笑起來,笑夠了吐口吐沫,不屑地說,逮你咋了?你該逮。再說了,你怕個啥???又沒殺人放火,只是行政拘留十五天,一年內,你想找法院他們都懶得搭理你!

      正說著,那邊就來了電話,吳老板一本正經地接他的電話,啥——?檢察院?經偵?他有點心慌意亂,罵罵咧咧地說,你慢慢說,你結巴什么?誰告的?我和大哥都聽著呢,覺得要出事。

      他用電話捂著耳朵就大步跑出了房間,要不是因為信號不好,要不就是嫌我哥倆偷聽,這樣的事情絕對是要避人的。

      半天,他回來了,臉色很難看。一下摔倒床上,床板痛苦地嘎吱一聲呻吟。盡管吳老板跟我們除了債務關系,他的事情跟我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可是,此時我和大哥是真的關心。人吧,不管是朋友還是仇人,一旦處時間長了就生感情。從來找老岳到現在,吳老板表現的確實夠爺們,也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

      大哥討好地給情緒極差的吳老板遞過一支劣質香煙。從吳老板甩他兩千元錢開始,大哥對他的態(tài)度就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好像他一下變成了親弟弟,我倒成了沒有任何關系的局外人。吳老板再有錢是人家的事情,憑什么跟你一個欠債人和擔保人錢花呢,不把你身上錢榨干就已經很留面子了。從這點說,吳老板這老板就一定能做大。也是從那時,大哥就不再以長輩自居叫小五子了,而是改口叫吳老板。

      吳老板此時沒有了平時的挑三揀四的毛病,起身栽到嘴里,大哥馬上給打火點上。他破天荒地欠了欠身,這個動作叫大哥很是感動。大哥小心翼翼又關切地詢問,吳老板,家里出事了?似乎這個提法不妥,馬上補一句,沒什么大事吧!

      吳老板閉著眼睛猛吸幾口,煙霧跟眼睛一起露出猙獰,恨恨地答道,沒什么大事,弄不好就是把牢底坐穿了……現在,也不用瞞誰了!

      我跟大哥同時嚇了一跳,這是什么罪過,跟殺人也差不到哪里去啊。我說,不會吧,吳老板,啥事情能鬧那么大?

      哼!非法融資一個多億……現在是三百萬也湊不起來??!吳老板看來是真的頹廢了,要不這樣的家底和絕密是不會跟我們這些人透露的。這些消息哪怕是謠言,在社會上傳開,無異于自殺,等于把自己置于死地。我知道有個吳英的女老板就是集資,現在還在牢里呢。據說當初有好多人聯(lián)合簽名,要置她于死地。

      那我們怎么辦?大哥真把自己不當外人了?!拔覀儭笔鞘裁匆馑迹y不成跟著吳老板一起亡命天涯?兩千元就把你打暈了,真是一個地道的農民。我心里罵著大哥。

      這樣的話,我們三人的地位就得重新排定,無疑大哥第一,我第二,吳老板此刻叫小五子更精確地來說應該是第三。不管怎么說,我已經一無所有,執(zhí)行庭逮住我也只是給原告出出氣,把我槍斃了我也拿不出三千塊錢啊。除非大哥出手相救,這個答案好像很不靠譜,就像在大嫂面前的大哥。

      說話的空當,小五子就開始拆手機的卡。拆完又裝上。他似乎明白,這樣不起作用,警察通過技術手段照樣找得到他。他看了看我,搖搖頭,目光落到大哥身上不再轉移。大哥拍了拍胸脯說,吳老板,你發(fā)話,叫我做什么?

      小五子說,你什么也不用做,就把我的手機二十四小時放在身上,保持有電……從此,誰的電話也不接。他又從皮包里抽出一疊百元大鈔扔到地上,盯著大哥問,你能行嗎?

      大哥這次的表現既聰明又爺們,我知道。逮住我,我就說揀的唄。小五子眼睛又恢復了靈活,說,大哥你行。大哥繼而爺們地說,小五子,按輩分你得叫我大叔,這點事叔扛了……錢你留著!下面的話沒說,當然,小五子從現在起,不管以前賬戶上多少金錢,現在就這堆財富才真正屬于他。他花錢的時候多著呢,還不知道能不能有這個運氣花。

      這個地方已經暴露,小五子說,我去大祥那里借輛摩托,從此,咱們爺們就各奔天涯了。說著,小五子竟然有點哽咽。我此時覺得小五子也真不容易,對他的偏見和怨恨一下抵消了。他囑咐我和大哥,回家一定告訴他老婆千萬別找他,就當他死了……只要死不了,遲早會回去的。

      我跟大哥回到村,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在我們去討債的這幾天,村里鬧得天翻地覆。因為大哥沒帶手機,我呢又不敢開機,所以,家里大事情都是從小五子那里零零星星知道的。小五子的融資公司因為放高利貸收不回來,導致他融資的資金逾期,那些散戶就報了警。三輛警車幾十人把融資公司包圍,經理、財務主要骨干全部被帶上銬子押到局里挨個審查。

      我打開手機,恐嚇信息,有法院名義的,有司法代理中介名義的,全說的無比嚴重又仁至義盡。我一下全刪除了,去他的,當我是傻子啊!這些詐騙犯。最后一個信息我知道不是詐騙信息了,因為是許小巧的未接電話顯示。

      再往上翻,可能沒打通,就發(fā)了信息。她說,老巴。馬上來我家,有重要的事情。

      我心里一陣激動,重要的事是什么事?是那次爽約嗎?我自嘲地笑開了。那什么事呢,有事在的時候咋不說,這才相隔不到一個月啊。我決定把電話打過去,可是,電話卻關機。試著給陳大祥打,也不通。我覺得不對頭了。

      我現在是個真正的自由人,只有為自己負責。我雇了一輛嘣嘣車,他一聽看著我半天沒說話。我扭頭要走。他說,走,走不得。然后跟這個人,開始了史無前例的長途奔襲,兩個小時把我送到許小巧的家門口。

      還是那個院子,還是那些房屋,可是我總感覺到氣氛不對,連院中落下干枯的梧桐樹葉子都彌漫著不盡的蕭索。我猶猶豫豫地推開門,迎面桌子上的東西把我嚇了一跳。是一張黑白色的遺像,陳大祥。

      許小巧對于我的到來不算吃驚,臉上也看不出太多的憂傷,只是好看的小臉有點憔悴。

      陳大祥接的工程完工,主家晚上結算工錢的時候,說什么都得叫大家喝一壺,大祥禁不住主家和同伙的謙讓就多喝了一點。開車回家的時候已經半夜了,車在大路拐彎的時候跟一輛超長的長途運輸車撞了。許小巧知道這事的時候,大祥已經躺到火化場的冷凍箱里。

      人真的沒有意思,活著的時候爭這爭那,死的時候卻悄無聲息,一如天井里那棵梧桐的落葉,連引起人們的注意都難。今天,離大祥去世已經半個多月了。

      剛才許小巧娘家妹妹陪著說話,現在又安慰了幾句說回家里忙活忙活,晚上再過來,看我一眼就出門去了。

      面對大祥的遺照,想起一個月之前的那些荒唐事,心里多少有點不自在。大祥眼睛有點空洞,跟他人一樣就知道掙錢,可是,每天這樣忙碌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他的笑有點憨厚,好像對我跟小巧的事情并不太在意,為自己不能親自招待客人而心懷愧意。

      小巧給我沏了一杯劣質的綠茶,水不太熱葉子始終浮在水面。我推了一下杯子,嘆口氣想安慰小巧,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還是小巧開口了,嗓子有點啞,巴經理,找你來是有件事情跟你說。我看著她,沒作聲。她說,你也看到了,大祥命短去了,本來他說,忙完這個工程要帶著我開車親自登門……

      我趕忙搖搖手說,感謝啥,本來我欠你們的錢,都好幾年了。我知道她說的是還他工資的事情。

      小巧說,不光這一件事情,還有別的,你大概不知道吧。

      我一時沒轉過彎來,我已經身敗名裂,身無分文了,看我做什么。難道,我們的事情被他發(fā)覺,去興師問罪?我心里想。

      你別有顧慮,是我們以前對不起你。許小巧說。我一頭霧水,這是什么跟什么啊。

      幾年之前老岳這個工程開干的時候,我正忙著上化工廠,脫不出身。因為那個老岳是陳大祥的一個遠房表叔,信息還是他給我的。我呢就委托陳大祥代工并全權負責工地上施工的事情。我覺得像大祥這種老實巴交不善言語的農村人,且跟了我多年,我還是信得過的。

      小巧后面的話叫我徹底對自己失望了,因為,作為曾經的企業(yè)經理,在看人用人方面是徹頭徹尾的失算加混蛋。陳大祥開始是很認真很負責地履行職責,在沒有監(jiān)督少了老板的親信的工地上,慢慢大膽起來。開始是虛開材料款,以后就是虛加人工費,一個一千萬的工程能拿回三百八十多萬利潤的,后來我知道只落下一百來萬這還得說加上老岳欠的那些尾款。

      我頭上冒了汗,我覺得我這種人就是被人賣了再踏上一腳都不過分,太沒有生意人的頭腦和心機了,難怪落魄到這副模樣,活該。我憋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們可真黑。

      許小巧就笑了。笑得很無奈,可是看上去很好看。她說,是你這人太實在,就是我跟大祥這樣的老實人都能得手,你想你有多爛。我不管這些好賴話,我想我并不是世界上最窮的人,起碼比疲于奔命的小五子強百倍,還有這意外之財,盡管是被別人竊取去的,還好,要不在我手里再多也是別人的。

      大祥笑著,好像是說,是呢老板,我本來就是這樣想的,看我不都告訴你了。

      我渾身摸了一遍,結果失望了。小巧從抽屜里摸出一盒已經打開的劣質香煙,我一捏,都風干了,說,大祥平時就抽這煙?小巧點點頭,我們命賤抽這都覺得是浪費。

      我吐出一口濃煙,有了底氣,揶揄道,真是越富翁越摳門啊。人為財死啊。我馬上覺得后一句不妥。我看了一眼大祥,他好像有點心懷慚愧的樣子。我忙對著小巧說,對不起。

      許小巧說,沒有什么對不起的,你說什么都不為過。

      我還是懷疑。事出的原因呢不外乎是陳大祥看到我的潦倒模樣動了惻隱之心,幡然醒悟,痛改前非。這樣的案例在說書唱戲中是常有的事情,因果報應嘛,那個時候的古人都信。你要放到思想解放的今天,我就有點不相信了,懷疑里面是否雪葬了一個更不為人知的陰謀。退一萬步講,大祥覺悟了,可現在他死了。

      他的老婆會把曾經吞到嘴里的肉再自愿吐出來?我把頭搖得跟風中的樹葉似的,飄忽不定。

      小巧說,你不信?其實,我也不信。我不信當時我會同意,他死了,更不信我會再次去通知你。

      陳大祥祖上人丁就稀罕,到他這里是單傳第五輩。香煙裊裊一線穿,老陳家哪一輩的老人都為下一代擔憂,唯恐出一點紕漏,這一家子就徹底煙消云散了。好在上蒼有好生之德,每每在一輩人快要絕望的關口,下一代才姍姍來遲。到了陳大祥這里還是無法突破這個祖?zhèn)鞯钠款i。大祥比小巧大三歲,小巧過完這個年就三十一虛歲了。可以感受到人到這個年齡沒有孩子的苦楚和焦慮。

      陳大祥跟許小巧看了許多醫(yī)院都無濟于事,光跑濟南的醫(yī)院就不下幾十次,錢花了十幾萬也沒有起作用。恨得兩口子一看到電視里那個中年婦女滿嘴的“紅娃娃”“福娃娃”的就來氣,對著電視機撒氣。

      父母的心情就更別提了。老兩口一看到大街上的孩子,就跑回家關上門大哭一場。老天要絕陳家的后,你一個凡人又能怎么樣啊。

      大祥的爹娘還不是大祥的爹娘的時候,就去找青州一個很出名的神婆看。神婆說,你家后院有一口井。老婆子搶著說,沒有。老陳就有點蒙。神婆說,有,是你祖上打的井,被你父親給填埋了。老陳忙撥了一下老婆的胳膊叫她閉嘴,說,是有一個老井筒子,我蓋豬圈的時候蓋到化糞池里了。

      神婆說這就對上號了。

      神婆說,你家門樓比西家矮。老陳誠惶誠恐地答道,是是,那是老金家。神婆唱到,不怕東臨青龍高似山,就怕西鄰白虎抬頭看。老陳和老婆被神婆的法眼看得一清二楚,驚嚇得當時就跪下了。聽從高人指點,老陳就翻蓋了房屋并偷偷把房子蓋得比西鄰高出那么一磚的高度,把化糞池弄干凈重新用新土填埋。第二年家境就好起來。老陳兩口子不得不信神婆的金口玉言。

      老陳再次買了很多的禮物又去求神。神婆也算是熟人了,一根煙的工夫,她睜開眼睛陰沉了臉說,前功盡棄,恐怕你家的香火從你兒子這輩就斷送了。

      老陳脖子一軟,跪著就暈過去。兩口子真的是膝蓋都磕破了求神婆指條明路,神婆說,自作孽不可活,你回去問你兒子吧。說完,不再理,喚下一個。

      陳大祥跟許小巧被喚到老屋,老陳關上大門,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一臉的嚴肅,婆婆一臉的苦相,一對老人苦口婆心地要扒開兒子的心事。大祥是個老實孩子,從小到大都是人家孩子打他,從來沒有大人找上門??墒?,由于小巧或者是自己的不爭氣,連年的開銷叫他這小家庭吃不消。

      老陳說,缺錢也不能干那沒良心的事情,要遭報應啊。陳大祥說,都啥時候了您還信那個。老陳說,不信?你老爺爺沒你爺爺的時候,祖墳改了一下走向,第二年就有了你爺爺。我是你爺爺填了屋后那口老井才有的。到了你這里,我四十歲那年才攢足了錢把房子翻蓋,改換門庭當年就有了你!

      小巧聽得很認真。她媽從年輕就信這個,當初要跟大祥的時候,就警告過她,大祥好是好,就是怕將來沒孩子。這個話被小巧娘家當笑話講,也就講了一年,往后就笑不起來了。

      小巧問,爹那你說咋辦?公公說,巧啊,爹都這么大歲數了,跟你娘還能活幾年啊,這可都是為你們好啊。小巧說,這些我都懂。公公下了決心說,大祥,我不逼你。跟我說實話,是要后,還是要那不義之財?不過,別怪當爹的沒有提醒你,缺德的黑錢不但發(fā)不了家,到時候還成為敗家的根源,離地三尺有神明,遲早要報應的。

      從父母那里回來,陳大祥和許小巧就有了負擔。倆人辦完事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就尋思這前前后后的事情,驀地,小巧問,大祥你還記得咱訂婚當天晚上的事情嗎?大祥對于多年前的事情真的沒有印象了。小巧說,那次你把我摁在高粱地里那次,我第二天就惡心了,后來月經沒了。大祥驚了一下說,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你從來沒有告訴我啊?接著一下坐起來,打開燈眼睛里明顯地燃起了小火苗,那,那孩子呢?

      小巧說,你先躺下。你還記得你爹定的中秋結婚,媒人跟你們商量提前兩個月嗎?大祥說是啊,不是你家說你奶奶厲害了,怕晚了趕到一起不吉利嘛!小巧說,可是我奶奶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大祥傻了,那是咋回事啊。

      原來小巧知道自己懷孕的事情后,就悄悄告訴媽媽,叫他跟爸爸想辦法。等到婚后人們把心放到肚子里的時候,不久,聽小巧回娘家說,孩子沒了。驚得一家人目瞪口呆,說,趕緊把嘴閉嚴嘍,這如果叫男頭知道,那還指不定怎么埋怨和懷疑什么呢。

      啥時候?大祥的眼淚可就出來了,鼻涕淚水抹了一被單子。要知道,這可事關老陳家千秋萬代至關重要的大事情。

      小巧尋思了一會,說,就是我跟我爸給你送水泥的時候。

      大祥不再追問,一下放平了身子,他知道那個時候正是他人生得意的時刻,一個建筑隊一百多號人全歸他指揮。那個時候,送料的賣五金的甚至賣青菜和豆腐的都給他送過禮,儼然是公司手握生殺大權的顧命大臣。當然,也是那個時候他挖到了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大的一桶金。

      本來按照他們的家底去淄博買套別墅是不成問題的,大祥說,再干幾年攢點。他知道如果去了城市,他這樣的十幾個人的自由組合體是無法生存的,沒有建筑資質也是自尋死路。再說,去城市干嘛啊,城里教育好,可咱得有那被教育的資本啊。當然,這些話他不敢給老婆說。

      也許,小巧早把公公婆婆那些逆耳的忠言忘得一干二凈,因為女人呢每天數著票子,盯著電子熒屏上逐年累加的七個數字的存款金額,比什么都踏實。大祥卻不一樣了,他是個低調的人,每每看到貸款買寶馬奔馳的那些公司老板就想笑,裝吧,看能裝到哪天。他一直開著自己的“時風”農用車,時速快,載量大,是他客貨兩用的專車。

      小巧早就拿出了駕駛證,要買那輛看了幾次的白色奧迪Q5,都被大祥及時斷了念想。他說,你不怕把討債的引來你就買。小巧知道他指的是誰。不過,有時也不以為然,兩地相隔這么遠,時間又放了這么久了,東窗事發(fā)的可能性已經變得越來越遙遠了。大祥說,你別忘了,老岳還欠他款,事情還沒有了結呢。小巧忽然想起來,說,你不是說,巴老板按照考勤還欠咱一萬多的工錢嗎。大祥冷笑,按照賬面是這樣的。

      世界上的事情很難叫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意料得到的。幾年沒了音信的事情,忽然就被那個討債的吳老板攪起了風浪。一個既熟悉又陌生,即叫他感恩又叫他害怕的一串數字把他的以前徹底喚醒,陳大祥接到我的電話的時候,就有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

      小巧說,從接到你的電話的時候,他就徹底地相信了他爹的老話。他說,報應來了。早上天不明去出工,晚上回來到深夜,臉也不洗就合衣把自己扔到床上,抽半夜的悶煙。最后,我也快被他折磨得精疲力盡了,試探著說,要不就把多得的錢退還人家吧,咱也不缺那些錢了。盡管這是一筆很大的數額,但是,為了心安,舍出去是值得的……本來這也不屬于我們的東西。

      大祥欣慰之余又擔心了,他說怎么退?什么理由?說這是當年我黑你的錢,我后悔了現在還給你?小巧想,這肯定不行,說不定按你老板當年那個脾氣,錢可以不要,把你送到監(jiān)獄是毫無疑問的。

      倆人犯了愁,壞人好做,好人難當。難怪現在壞人橫行,好人越來越少呢。

      直接把謎底捅開,對于我們來說勢必冒很大風險,而且,好心未必做好事。見到吳老板我們再次確認了當初的顧慮是完全有必要的。

      你們去了老岳那兒,我們夫妻合計了一夜,最后想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即把你的錢還給你,又叫你以為是你自己掙的,這樣省去了雙方不必要的麻煩和苦惱。你能要回錢來更好,要不回來也沒有關系,對于我們來說反正都一樣。我們的計劃照樣進行。那就是,等你那邊清凈了,由大祥邀你入伙,再單獨成立一個我們自己說了算的建筑隊。反正,這些年村里蓋別墅蓋大院子的有的是,利潤雖然比不上大工程,但是,因為不要發(fā)票也省了不少稅款,兩下抵消也差不到哪去。你負責開車和其他的輕快營生,我們負責主要的業(yè)務,分紅的時候找齊,直到把錢暗中還清。

      大祥對于我的妙計拍案稱好,這個主意不錯,即把良心賬還了,還不動咱的根基,老板感激我們的雪中送炭,咱還落個好名聲。大祥說,這是一個一舉多得的好主意。

      說到這里,許小巧隱忍了多日的淚水終于淌出來,高聳的胸脯一顫一顫的。我忙把眼睛挪開,有點后悔當初那樣對待這個女人了。低下頭更不敢面對桌子上傻笑的陳大祥。

      忽然,她猛地想起了什么,擦了一下眼睛往外面瞄了眼,壓低聲音說,還告訴你個事情,你們那個吳老板沒走。

      我一聽頭皮就炸了,心說,這蹊蹺事咋一處接一處啊,沒完沒了的。一個月之前我們就分道揚鑣了,他還說來你們這里借輛摩托車遠走高飛。

      吳老板沒走有他沒走的原因。當初他是打算騎著摩托走天涯的??墒?,回頭一想,你吃飯吧,住賓館吧?路上難免遇上交警,查著了咋辦?身份證是烙在額頭上的印,不用不行,一用準壞事。

      他也看出陳大祥夫妻不是那種刁民,淳樸和善良這種當代的奢侈品在他們身上并不少見。反觀周圍環(huán)境,莊稼地一片連著一片,樹木成林,離城鎮(zhèn)又遠,確實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躲災避難的好地方。

      吳老板演戲自然是高手,夜里買了扒雞燒酒拜訪大祥。夫妻沒見過這么慘的老板,竟然落到給人下跪涕泗滂沱的地步,當時就應承了。吳老板要給錢,小巧說,要是為錢就不留你了。于是,講好,這些瑣碎事情等吳老板翻了身再說。

      當天,由陳大祥開車把吳老板送到村東槐樹林里的養(yǎng)雞場,暫時給老許打工,以掩人耳目。

      我跟著小巧去了槐樹林。一路,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里的好多大樹似曾相識,甚至那些低垂的樹枝刮過我的褲腿衣角。我猛然回憶起那個蹊蹺的夢境。這樣一來,這片樹林對于我來說就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我四處張望,希望從現實中尋覓出夢境中的蛛絲馬跡,樹林是樹林,可是既沒有蝴蝶更沒有連接盆地似的臺階。小巧前面催我,你眼睛四處尋摸啥呢,不快走。

      我跟吳老板相會在被樹林包圍的一片圓形的野地里。許小巧他爸的養(yǎng)雞場是散養(yǎng),吃樹上搖曳下來的種子和地里的昆蟲,這樣的雞蛋價格翻倍都供不應求。吳老板的工作就是,中午轉轉晚上看看,保護雞的安全,主要防范村里那些二流子惦記和那些逮兔子的家伙們順手牽羊。

      吳老板一見我眼圈有點紅,仿佛不是見面死磕的死對頭,而是久別重逢的好兄弟。吳老板瘦了,肚子也小了,頭發(fā)亂蓬蓬的,滄桑的臉上原來的影子一點也沒有了,使勁找都找不到。我跟他坐到落滿枯葉的樹墩上,互相抽著香煙,狂吐著濃霧。我說,實在對不起啊。他瞥了我一眼,把煙蒂用拇指別著食指彈出去,馬上站起來又用鞋底捻滅,無所謂地說,多點少點都一樣!

      我忽然發(fā)覺吳老板并不可恨,比那些市儈多了一點大氣,比那些惡棍又添了少許人情味。我那點欠款對于他所惹的那場大禍來說,不值一提,但畢竟是積少成多的一部分。此時,我不但可憐起吳老板,同時,也憐憫起他們出事的那些同行來。

      我和許小巧跟吳老板商定明天再會,問他需要什么東西不?我的意思是他不方便我給代買并一起捎回來。他說,什么都有,許叔每天都來。

      他從來沒有提陳大祥,看來是許小巧囑咐了他爸,不叫告訴他。

      我和小巧坐在房子的兩頭,中間是陳大祥。

      一個念頭忽然爬上心頭,我說,小巧!許小巧猛地一愣,抬頭看著我。我說,那筆錢你真的想還給我?

      小巧說,不還給你叫你來干什么?她說,款打到誰的卡上?

      她也知道我的卡是不行的。又追加一句,我怕遭報應,跟大祥一樣。我知道這后一句是對我懷疑的報復。我沒找到合適的話,笑笑作罷。

      小巧并不是很著急的樣子,反而心平氣和了,說,你打算怎么處理這筆錢?這可是二百多萬呢!當然,這是你的事情。

      我湊了過去,小巧看了大祥一眼,又瞭我一眼,但是始終沒動。我跟她坐到同一條三人沙發(fā)上,距離正好是安放下大祥位置的樣子。我說,我這樣考慮的,這些錢是你跟大祥退還我的良心錢,我可不可以也還給吳老板,那我的良心也有安放的地方了!

      她好看的眼睛凝視著我,瞬間亮了,由于家庭遭受突然打擊造成的陰霾一下散開,又散發(fā)出清澈迷人的光澤。她說,原來我公公說的對,人一旦良心發(fā)現,這個世界就一下好了起來。

      我說,你還會寫詩啊。我忘情地摟著她的脖頸,往胸膛上用了下力。她輕輕推開我,不像是對我說,我是看透了,人一輩子什么錢啊財啊,只要吃飽穿暖,好好地活著比什么都好。

      當我告訴吳老板這個決定的時候,他竟然給我跪下磕頭,感激涕零,說,叔,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以前的事情,我給你賠罪……!我不好意思起來,說,這是干啥,本來就該還的!之前不是沒錢嘛。

      我跟吳老板謀劃著如何實現彼此的目的,因為我們知道自己都上黑名單了。吳老板說,現在不著急這事情,我去臨沂一個老朋友家,把錢劃到他卡上。以后,我再做打算。我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只是,你放心我嘛!我半開玩笑地問,萬一,半路我改變了主意呢。吳老板吐口唾沫說,經過這個檻,我看透了很多人和事情……我信得過叔你。

      這樣的話,我們就在養(yǎng)雞場由小巧做飯,大家吃完,開上她爹的皮卡回家。

      許小巧把銀行優(yōu)盾小心放置在皮包里,又從保險箱里取了些鈔票,我們三人就上路了。我跟吳老板聊著天,說著以前發(fā)生的事情,好像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說到可笑處,連后面的小巧也憋不住了。

      一路很順,車子翻過一個村莊,前面就是火車道,過了就是臨沂的轄區(qū)了。吳老板無意掃了一眼上面的后視鏡,突然就警覺起來,忙問我,你來這里還有誰知道?

      我說,別人不知道,就借了大哥的摩托車。吳老板臉一下變得灰白,說,壞了叔!

      我從左邊的后視鏡里也發(fā)現了那輛藍白相間的小車緊緊跟上來,要超車的樣子。我馬上想到是大哥被警察控制了。就他,兩電棍子就什么都招了。我太了解大哥了,屋里扛槍窩門的漢,從小就是慫人一個。

      沒有來得及警告他倆,我一把方向,車子彈跳著從右邊一條土路的斜坡俯沖下去。后面的警車沒有心理準備,嗖地向前竄出幾百米。

      吳老板感激我救了他一把,說聲謝了叔!人已經跳出車,從野地向著火車鐵軌拼命地奔去。

      這時,車上全副武裝的四個警察包抄過來。我安慰小巧說,坐在車里別動,就說不認識,是半路搭車的。她咬著嘴唇點點頭。一個警察用力擰過我的手腕別到后背的時候,我笑著抬頭向前方看去。

      一輛載著礦藏的火車正噴云吐霧地飛奔過來。

      吳老板跟前行的怪物馬上形成一個“丁”字型,只要他攀上火車,就算成功了。緊追其后的高個子警察,與他僅一步之遙,爬坡的時候卻被腳下的東西絆了一跤。吳老板已經爬上了坡,只要順著鐵路跑幾步,等一會兒,就能攀住車箱。警察惱怒地從腰里掏出烏黑晶亮的手槍,左手一拉保險,我仿佛同時聽到了金屬特殊的摩擦聲。他舉起手向天空放了一槍,接著那條胳膊從空中劃過一條四十五度的弧線,停下,瞄準!

      此時,火車過來了。

      我緊繃的心先是驚喜繼而是震驚。我看到,吳老板不是順著火車跑,而是抻直了脖子,雙手貼于雙胯,像比賽的跳水運動員,一個猛子扎向了咆哮而來的龐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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