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慶
《詩刊》于1957年1月創(chuàng)刊,1964年???;1976年1月復刊。作為文學史上著名的期刊,《詩刊》走過了曲折的歷程。“《詩刊》復刊”,也作為文學史上一個專有名詞被納入到當代文學史研究的范疇。但是,從問世的研究文章和專著來看,由于對已經(jīng)披露的史料缺乏辨正,又沒有掌握相關的檔案材料,“《詩刊》復刊”過程的微觀研究,做的依然不夠。本文根據(jù)所搜集的檔案資料(下文沒有注明出處的引文均屬此類),與已經(jīng)公布的史料印證,為研究《詩刊》的復刊過程提供一些史料。
《詩刊》在1976年1月復刊,得益于毛澤東的批示。這是研究者都知道的史實。但是,毛澤東的批示是在誰的報告上批的?說法并不一致。
1998年出版的《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一條注釋中寫道:
(1975年)9月19日 毛澤東同意《詩刊》復刊。1975年7月20日謝革光給紅旗雜志社的信中寫到,由于各種文藝書刊相繼復刊或創(chuàng)刊,因此,《詩刊》的復刊已成為廣大群眾熱切盼望的一件事。9月19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張春橋將此信轉報毛澤東。毛澤東在張春橋的報告上批示:“同意。毛澤東 九月十九日”。
簡單地說,張春橋在轉送謝革光的信的同時,還寫了一份報告,毛的“同意”是批在張的報告上的。編者注明:“根據(jù)手稿刊印”,看起來應該準確無誤。
可是,2013年出版的《毛澤東年譜》“9月19日條”則說:
同日 閱姚文元本日報送的山東省章丘縣侯家學校謝革光七月二十日建議《詩刊》復刊寫給《紅旗》雜志社的信,批示:“同意?!?/p>
這里又說是姚文元送的謝革光的信,毛在信上作的批示。
《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和《毛澤東年譜》,都是權威的原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輯出版的,同一件事情,說法居然有這樣大的差異,讓研究者不知所措。
2007年,時值《詩刊》創(chuàng)刊50周年,該刊隆重紀念,不但發(fā)表了當事人的回憶文章,還在第1期上刊發(fā)了追溯歷史的《<詩刊>紀要》,其中寫道:
(1975年)9月19日 經(jīng)鄧小平圈閱,同意《詩刊》重新出版的報告呈送毛澤東。毛澤東在報告上批語:“同意。毛澤東 九月十九日”。
《紀要》是《詩刊》編輯部自己整理的,被文學史研究者視為“權威”史料加以引用??蛇@條“紀要”,又是另外一種說法了,既沒有張春橋也沒有姚文元什么事,而是“經(jīng)鄧小平圈閱”送給毛澤東的。
可是,早在1999年出版的《新中國出版五十年紀事》則是這樣說的:
10月9日國家出版局和文化部遵照毛澤東關于《詩刊》復刊的批示,聯(lián)名提出《關于〈詩刊〉編輯出版工作的請示報告》,提出擬建立《詩刊》編委會和編輯部,由國家出版局統(tǒng)一領導;主編擬由李季擔任,副主編葛洛,顧問臧克家;并提出了《詩刊》復刊后的指導思想和編輯方針。此報告經(jīng)鄧小平等領導圈閱同意。
這里所講的“鄧小平圈閱”的時間,不是9月19日,而是10月9日;而且,鄧小平“圈閱”的也不是“同意《詩刊》重新出版的報告”,而是《關于〈詩刊〉編輯出版工作的請示報告》。
哪一種是歷史的真實?
檔案材料顯示,1975年7月20日,謝革光寫給《紅旗》雜志社要求《詩刊》復刊的信,《紅旗》編輯部并沒有送給張春橋,而是送給自己的頂頭上司姚文元了。姚文元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主管意識形態(tài)工作?!都t旗》是中共中央的黨刊,是他的直轄范圍。姚文元接到信后,延宕了兩個月,才給毛澤東寫了下面這封信:
主席:
送上要求《詩刊》復刊的一封信,請閱。
我贊成《詩刊》重新出版,并有一個想法:新出版的《詩刊》可否兼登一部分歌曲、歌詞、民歌,以促進新詩的民族形式的發(fā)展。主席曾經(jīng)指出:“詩當然以新詩為主體,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辈⑶疫€說過:新詩應該在批判地繼承古典詩歌和民歌的基礎上發(fā)展(大意)?,F(xiàn)在詩歌集子出得不少,但內(nèi)容深刻、能唱、能被人們記住和背誦的好詩太少,這是一個很大的弱點。魯迅對于新詩的意見,我覺得是正確的,他說:“詩歌雖然有眼看的和嘴唱的兩種,也究以后一種為好;可惜中國的新詩大概是前一種。沒有節(jié)調,沒有韻,它唱不來;唱不來,就記不住,記不住,就不能在人們的腦子里將舊詩擠出,占了它的地位。”“我以為內(nèi)容姑且不說,新詩先要有節(jié)調,押大致相近的韻,給人家容易記,又順口,唱的出來?!卑自捲娨@樣做,當然很不容易,要在百花齊放中逐步總結經(jīng)驗;但進一步發(fā)揮無產(chǎn)階級詩歌的戰(zhàn)斗作用、真正能更好地為廣大工農(nóng)兵所利用來說,就向著“革命的政治內(nèi)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tǒng)一”的目標前進來說,是應當這樣去努力的?!对娍范歉枨⒏柙~(包括某些戲曲曲調的歌詞),刊登新民歌,是促進新詩順口、易記、有韻、能唱的方法之一。真正優(yōu)秀的革命曲子甚至可以據(jù)以再作歌詞。中國古典詩詞有詩和音樂相結合的傳統(tǒng),革命歌曲如《國際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東方紅》都是可以譜曲并更加廣泛流傳。是不是因此而排斥只能看不易記和不能唱的詩呢?并不。這類詩將還是大量的,包括散文詩。即使很不整齊的“樓梯式”的詩真寫得好,還可以發(fā)表。編輯部的組織也不太難,老、中、青結合并吸收幾位音樂工作者參加就行了。出點“草木篇”之類,并不可怕,我們都是經(jīng)歷過來的。
以上意見妥否,請批示。如同意,可否將來信及此信印送有關部門及政治局同志參閱。
致
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敬禮!
姚文元
九月十九日
毛澤東在姚文元的信上批示:“同意”。
9月20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將姚文元的信印發(fā),并注明“此件毛主席已同意”。除分送中央領導外,還抄送給文化部、出版局等相關單位,散發(fā)的范圍比較大。
由此可以看出,提出《詩刊》復刊是姚文元,和張春橋沒有關系;說9月19日就“經(jīng)鄧小平圈閱”,也與事實不符。
姚文元只是給毛澤東寫信提出自己的意見,算不得一個正式的報告,還沒有進入正規(guī)的簽報程序。這也符合中央一般議事的規(guī)則:先征得主要負責人同意(在1975年,也就是征得毛澤東的同意),再由歸口單位起草正式報告呈送。于是有了9月24日姚文元正式給毛“送上”“出版局、文化部的報告”的信:
主席:
送上袁水拍同志的來信及出版局、文化部的報告,請參閱。此三件擬印送政治局和在京同志及有關部門。
《詩刊》編輯部的組成和編輯工作的方針、計劃,可由出版局和文化部共同提出,并征求一些同志的意見。編輯部出版工作當前可由出版局負責辦理落實。
姚文元
九月二十四日夜
需要說明的是,姚信中所言“出版局、文化部的報告”,雖然是這兩個部門關于要求《詩刊》復刊的報告,但仍然不是給中央的正式報告,而是寫給毛澤東“參閱”的報告。也就是說,在姚文元看來,毛澤東9月19日所批的“同意”,只是對自己信中提出《詩刊》“重新出版”的要求的同意,還不是對報告的同意。所以,姚文元讓出版局和文化部起草的這個報告,仍然不是走簽報程序的報告。在毛澤東批“已閱”后,姚才覺得可以進入簽報程序。
姚文元很謹慎。這份謹慎大致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那時中國特殊的政治生態(tài)決定的。這一點無需多說。二是這正是姚文元主管的部門,出版局和文化部的聯(lián)名報告要首先報送給他,他批示后才能進入其他領導人的“圈閱”程序。也就是說,姚是《詩刊》“重新出版”的第一責任人。
毛澤東9月19日“同意”,9月24日“已閱”,10月9日,出版局和文化部聯(lián)名報送給姚文元的《關于<詩刊>編輯出版工作的請示報告》才到了姚手上。
當天,姚文元在報告上批曰:“擬同意,請送小平、春橋、江青、先念、登奎、國鋒同志閱批?!蓖瑫r,仔細地看了報告,并作了如下修改:在《詩刊》的“指導思想和編輯方針”最后加:“刊物每年總結一次工作,不斷改進?!痹凇俺隹媱潯焙蠹樱骸懊科谕瑫r印少數(shù)大字本送主席和中央同志。”在“明年第一季度出刊”后加:“爭取早一些?!睂Α熬庉嫏C構”中“編輯部暫定十五人……再留二、三名,以后從工農(nóng)兵青年作者中挑選增補”這句話,姚改為“再留三、四名,以后從工、農(nóng)、兵青年作者中挑選增補,定后再報。他們可以不長期留在編輯部,輪流下去,努力經(jīng)常地保持同工農(nóng)兵的密切聯(lián)系”。
鄧小平、張春橋、江青、李先念、紀登奎和華國鋒都圈閱。至此,《詩刊》復刊的簽報程序才走完,這才有了鄧小平的“圈閱”。
必須的簽報程序走完,國家出版局和文化部就要提出《詩刊》編輯出版工作方案了。10月17日,《貫徹毛主席的重要批示,積極落實詩刊的編輯出版工作》的報告,送到了姚文元的案頭。方案說:
遵照毛主席關于《詩刊》重新出版的重要批示及姚文元同志給主席的信的精神,國家出版局和文化部共同進行了研究,并征求有關單位和一些同志的意見,提出了《詩刊》編輯出版工作方案。這個方案已經(jīng)中央領導同志批準,主要內(nèi)容如下:
一、指導思想和編輯方針
《詩刊》要以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認真貫徹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藝路線,堅持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原則,通過各種體裁、樣式的詩歌作品,歌頌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中國共產(chǎn)黨,歌頌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路線,反映我國社會主義革命的偉大勝利和社會主義建設欣欣向榮的面貌,反映世界人民的革命斗爭精神,批判修正主義,批判資產(chǎn)階級,充分發(fā)揮革命詩歌“團結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消滅敵人”的戰(zhàn)斗作用,更好地為工農(nóng)兵服務,為鞏固無產(chǎn)階級專政服務。
堅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推陳出新”的方針。遵照毛主席關于“詩當然應該以新詩為主體,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的指示,以及新詩應在批判地繼承古典詩歌和民歌的基礎上發(fā)展的指示精神,進一步發(fā)展詩歌創(chuàng)作,使之更好的為廣大工農(nóng)兵所利用,向著“革命的政治內(nèi)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tǒng)一”的目標前進。新出的《詩刊》,要兼登一部分歌曲、歌詞(包括某些戲曲曲調的歌詞)、新民歌,以促進新詩的民族形式的發(fā)展,提倡順口、易記、有韻、能唱的新詩,也不排斥只能看而不易記和不能唱的詩。還刊登一些翻譯外國作品。同時也有一些詩配畫和插圖??镆k得新鮮活潑,豐富多彩,富有戰(zhàn)斗力。
實行開門辦刊物,團結老、中、青詩歌作者,熱情扶植工農(nóng)兵群眾業(yè)余創(chuàng)作。提倡群眾性的詩評,開展對詩歌創(chuàng)作問題的評論。
刊物每年總結一次工作,不斷改進。
二、出刊計劃
新出的《詩刊》封面刊名,仍用毛主席書寫體,開本照原《詩刊》大三十二開本不變。原為月刊,現(xiàn)暫出雙月刊,出刊后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向月刊過渡。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國內(nèi)外公開發(fā)行。每期同時印少數(shù)大字本送主席和中央同志。每期篇幅一百頁左右,印數(shù)暫定六十萬冊。明年第一季度(爭取早一些)。
三、編輯機構
建立《詩刊》編委會和編輯部,由國家出版局統(tǒng)一領導。
編委會和編輯部實行老、中、青三結合,吸收幾位音樂工作者參加。編輯部暫定十五人。
主編擬由李季擔任,副主編由葛洛擔任(曾任原《詩刊》副主編),顧問臧克家。
編輯人員擬從有關單位和各地選調。
編委名單:袁水拍、臧克家、李季、趙樸初、馮至、阮章競、賀敬之、張永枚、李學鰲、葛洛、洪源(北京軍區(qū),歌詞作者)、王莘(天津,歌曲歌詞作者)。
再留三、四名,以后從工農(nóng)兵青年作者中挑選增補,他們可以不長期留在編輯部,輪流下去,努力能經(jīng)常地保持同工農(nóng)兵的密切聯(lián)系。
《詩刊》編輯部十五日起開始辦公,一面搭班子,一面組稿,爭取明年一月正式出刊。
關于《詩刊》的編委班子,由于復刊號沒有上版權頁,研究者并不清楚。有研究者說,張光年、賀敬之也是顧問,看來不確。
從報告列出的看,大致是按照姚文元給毛澤東信中提出的“老中青三結合”的思路組成的。但是,考慮到當年的政治形勢,在照顧“老中青”的同時,還要考慮到政治身份問題。其中,葛洛是黨員,被任命為副主編;原主編臧克家因是非黨人士,擔任顧問。與毛澤東熟悉的詩人也是首選。像袁水拍、趙樸初、馮至,都是如此。這四人加上葛洛、李季、阮章競,算是老一代的。賀敬之、張永枚、李學鰲,算是中年一代的。而且,張永枚來自軍隊,李學鰲來自工廠,照顧到不同行業(yè)。至于“青”這一部分,應該是在編輯人員中體現(xiàn)。此外,姚文元要求“吸收幾位音樂工作者參加”,編委班子里就有了王莘和洪源,一老一少,一個曲作者一個詞作者。
編委班子里,大概只有賀敬之算是還沒有解放的干部?!对娍坊I劃復刊時,他還在首鋼勞動改造,聽到被任命為《詩刊》編委的消息后,他對“到《詩刊》編委會工作的事感到為難”,特意跑到馮牧家里討教對策。馮牧對他說:“你答應掛名,還繼續(xù)在首鋼勞動鍛煉?!?/p>
《詩刊》編輯部設在哪里?籠統(tǒng)地講,都說是在國家出版局大樓一樓。這是后來的事情了。最初是在出版局院內(nèi)的一間平房里。據(jù)參與《詩刊》復刊工作的龍漢山回憶,10月15日開始辦公,16日李季“在國家出版局小院內(nèi)的10平方米的平房里,召開了復刊的第一次會議”。據(jù)時任《詩刊》復刊的美術編輯葉然回憶,第一次召開的會議,有12人參加。李季在會上說:“我們是組建現(xiàn)在可以說有個小班子,雖初見規(guī)模,但我們具備了工作條件”,“我很喜歡我們這支小隊伍能夠擔負起黨所交予的任務,我相信,我們這支小隊伍是精銳的,是一致特別能戰(zhàn)斗的隊伍”。在這次會上,李季并要求,編輯不能在自己的刊物上發(fā)表作品,不搞近水樓臺先得月。
至于出刊日期,編輯部根據(jù)工作進程,確定在1976年1月10日出版。
《詩刊》1957年創(chuàng)刊時,發(fā)表毛澤東詩詞18首,“開門紅”?;I備復刊時,編輯部當然希望繼續(xù)如此。為此,爭取發(fā)表毛澤東的詩詞就成為編輯部的共識。他們將社會上傳抄的毛澤東詩詞搜集出來,送毛征得他的同意。但是,傳抄畢竟不確實,需要鑒別真?zhèn)尾拍芩?。于是有了臧克家回憶的情?jié):
我和李季、葛洛同志一同到北京醫(yī)院去看望郭(沫若)老,一者為探病,二者請教郭老關于毛主席詩詞的問題,三者為請郭老指導今后《詩刊》應該怎么辦,同時希望他給點作品。多年不見,郭老老了,說話聲音低微,還有點兒顫抖,氣力衰竭,走起路來,也顯然步履蹣跚,腰挺不直。
我們說明來意,郭老很高興,我們把帶來的一本傳抄的詩詞,請他鑒定哪些確系是毛主席的作品。他用微微發(fā)抖的手接過本子去,坐在沙發(fā)上一頁一頁的翻閱,我們怕他勞神,就說:放在您這兒,慢慢看吧。他一面看,一面回答:“先睹為快啊?!彼麑γ飨鞒鲎詢?nèi)心的熱忱,嚴肅認真的精神,叫我們感佩之至!看完之后,他說:“《重上井岡山》不用說了,《鳥兒問答》確乎是毛主席的作品,我知道?!狈畔卤咀?,閑聊起來,他攤開右手五個指頭說,我有五種病,然后一一說了哪幾種病;接著說稿子,“文化大革命”中寫了幾首詞,要整理才行。為了逗趣使郭老高興,我說:“《詩刊》剛創(chuàng)刊的時候,您請我們吃飯,并許愿說,每月請我們一次客,事隔19年,《詩刊》復刊了,您幾時請我們吃一餐?。俊惫洗髦犉?,靜靜地聽著,有時郭老的秘書王廷芳同志大聲把我的話重復一下,當郭老完全聽懂了我的話時,高興地笑了,并且聲音低微、情緒愉快地說:“我請你們吃涮羊肉。”
這里,臧克家回憶有一點小的失誤:他們送給郭沫若看的兩首毛澤東詩詞,原名字是《水調歌頭·重歸井岡山》和《念奴嬌·雀兒問答》。
11月15日,《詩刊》編輯部給毛澤東送上一封信并這兩首詞。信中說:《詩刊》復刊后的第一期定于明年1月10日出版。1957年《詩刊》創(chuàng)刊時,主席發(fā)表了十八首詩詞,在《詩刊》重新出版的時候,我們十分希望再發(fā)表主席近年來的詩詞新作。現(xiàn)送上我們收抄的《水調歌頭·重歸井岡山》和《念奴嬌·雀兒問答》兩篇詩稿,請主席訂正后,連同主席新寫的其他詩詞一起,給重新出版的《詩刊》第一期發(fā)表。
12月初,毛澤東對《水調歌頭·重歸井岡山》和《念奴嬌·雀兒問答》兩首詞作了修改,其中將《水調歌頭·重歸井岡山》改為《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將《念奴嬌·雀兒問答》改為《念奴嬌·鳥兒問答》,《念奴嬌·鳥兒問答》結尾一句“請君充我枵腹”改為“試看天地翻覆”。并批示:“送詩刊編輯部?!?/p>
毛澤東批示的時間,《年譜》說是“12月初”,征諸張光年日記,應該是12月2日或3日。12月10日晚,姚文元找《詩刊》編輯部人員談話,布置發(fā)表事宜。11日,他在《紅旗》雜志編輯組召集人的談話中說:
昨晚找詩刊的同志開會,他們的報告,主席批了。他們創(chuàng)刊號其他內(nèi)容尚不知道。我向主席報告這樣說,元旦發(fā)表主席詩詞,可以鼓舞全國人民在斗爭中前進?!吨厣暇畬健罚从碂o產(chǎn)階級革命氣魄、繼續(xù)革命的決心,無產(chǎn)階級不怕一切困難革命精神。井岡山是革命搖籃。主席說,我剛上時才三十四歲。
第二首是反修的,反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現(xiàn)蘇修社會帝國主義繼續(xù)搞這一套,搞“緩和”,土豆加牛肉,今年農(nóng)業(yè)最壞,降到最低點。土豆加牛肉的共產(chǎn)主義已破產(chǎn),土豆牛肉都沒有,發(fā)表(這首詞),可以鼓舞全國人民在批修中前進。第二首在藝術上很有特色。第一首很凝練,第二首通俗,口語化。我請示主席能否寫手稿,主席沒有拒絕。
《詩刊》給毛澤東的信,想必也是通過姚文元轉送的。姚文元和毛澤東談話時,建議他用“手寫稿”發(fā)表。盡管毛澤東“沒有拒絕”,但從《詩刊》復刊號上看,發(fā)表的不是“手寫稿”,只有毛澤東的手寫簽名。畢竟,毛澤東老了,手寫簽名都失去了往昔的遒勁。
《詩刊》復刊號要發(fā)表毛澤東的《詞二首》,這在當年是頭等大事。在姚文元的主持下,《詩刊》復刊號由1月10日提前到1月1日出版。12月11日,他在《紅旗》雜志編輯組召集人的談話中說:
現(xiàn)在正在編馬恩列論無產(chǎn)階級專政關于教育革命(部分)語錄,毛主席論教育革命也要增補六七年以后的部分。如元旦前發(fā)表一個或兩個,下期篇幅要增多,還要登主席二首詩,各報元旦都見報。找袁水拍寫關于這二首詞的文章,他同意不?(已同意)
姚文元的布局很清晰:《詩刊》1月1日出版,“各報元旦都見報”;不僅《詞二首》要同時見報,學習《詞二首》的文章也要見報。
姚文元的講話中提到袁水拍,專門布置要他為《紅旗》寫學習《詞二首》的文章。袁時任文化部分管文學的副部長,地位高,又是毛澤東熟悉的詩人,寫出文章分量重。另一個原因是,袁對《詩刊》復刊非常積極。前文提到的9月24日姚文元報送毛澤東的信中,就包括袁的信,轉錄于下:
文元同志:
您好!聽到主席批示要出《詩刊》和您的信的傳達,我萬分高興!這重要的批示和信必將使全國詩歌愛好者寫作者、文學工作者、全體文藝界得到鼓舞,會促進大家的革命干勁!您在信中再次強調了偉大領袖毛主席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正確的重要的指示精神,引述了魯迅先生的話,還指出了當前發(fā)展詩歌創(chuàng)作的具體方針方法、辦刊物的方法等等。方向明,方法好,很有啟發(fā),很受教益!不僅詩歌,文學藝術各種樣式都可以觸類旁通,我們一定要遵循毛主席的革命文藝路線大踏步前進,將無產(chǎn)階級文藝革命進行到底!
剛聽了傳達,還沒有看到文件,來不及學習深刻體會精神,寫信只是表露一下歡欣鼓舞的心情。
同時看了《第二個春天》等三部影片,在主席批示和您的信的激勵下,寫了一首不像樣的詩,作為響應號召的具體行動之一,抄奉請指正,可否發(fā)表,請批示。
致無產(chǎn)階級革命敬禮!
袁水拍
一九七五、九、二十四
按照姚文元的要求,袁水拍寫出《鼓舞我們戰(zhàn)斗的宏偉詩篇——學習毛主席詞二首》一文,發(fā)表在《紅旗》1976年第1期上。
《詩刊》復刊的所謂“總期號風波”,常常是老詩刊人懷念《詩刊》津津樂道的一件事,也是褒揚李季骨氣的生動一例。其實,這是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在“路線斗爭”陰影下被刻意放大了的“后設敘事”。
風波是怎么發(fā)生的?參與《詩刊》復刊的王春回憶說:“這兩個刊物由于復刊后的編號不同,引起了新聞界的注意。日本某通訊社評論說,《詩刊》不承認‘文革’前執(zhí)行的是文藝黑線,所以期號相連,而《人民文學》對自己否定得比較徹底,與‘文革’前劃清了界限(大意)。這篇評論《參考消息》(分上下午版、裝訂成冊的大參考)作了轉載,這無異于給《詩刊》記了一筆黑賬,成為‘四人幫’決心改造詩刊社領導班子的重要依據(jù)之一?!?/p>
所謂“兩個刊物”,是指同時出版的《詩刊》和《人民文學》?!度嗣裎膶W》未標明總期號,而《詩刊》則標明了。為什么會如此?
就《詩刊》而言,從籌備開始就是復刊而不是“創(chuàng)刊”。
前引姚文元9月19日致毛澤東的信,對《詩刊》用了“復刊”和“重新出版”兩個詞。從詞義上來說,這兩個詞有區(qū)別,但區(qū)別不大。而且,10月17日,國家出版局和文化部聯(lián)合提出的《詩刊》編輯方針中說:“新出的《詩刊》封面刊名,仍用毛主席書寫體,開本照原《詩刊》大三十二開本不變。原為月刊,現(xiàn)暫出雙月刊,出刊后積極創(chuàng)造條件,向月刊過渡。”本就是承接著原《詩刊》來的。這個報告是經(jīng)過姚文元批準的。雖然他在12月11日《紅旗》編輯部談話中也說過“創(chuàng)刊號”,但并未在前述報告上刻意體現(xiàn),應視作隨口說說而已。
對于主編李季來說,從組織編輯班子開始,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復刊”。據(jù)黎之回憶:大約在李季領導的《人民文學》籌備組撤銷幾個月之后,李季來找他,告訴他《詩刊》要復刊的消息,并說:“聽說有人給主席寫信,要求復刊《詩刊》,毛主席批示同意。”11月15日,《詩刊》寫給毛澤東的信中也說:“《詩刊》復刊后的第一期定于明年一月十日出版”(見前引《毛澤東年譜》)。既然是復刊,連上“總期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所以,“在《詩刊》復刊第1期發(fā)稿的時候,主編李季建議標明總期號,大家都一致同意”?!对娍窂涂陌鏅囗撋蠘嗣鳎骸耙痪牌吡暌辉绿枺偟?1期)”。
而《人民文學》則不同。在籌備《人民文學》時,雖然以前有一本同名的刊物,但從決策層來說,則明確地提出要“創(chuàng)刊”一本新刊物。
1975年9月6日,在時任文化部部長于會泳簽發(fā)并以文化部核心小組名義向國務院呈送的請示報告中開篇就說:“根據(jù)中央負責同志關于創(chuàng)辦一個全國性文學刊物的指示,文化部黨的核心小組,經(jīng)過多次討論,決定立即籌辦。”并明確地說:“新的文學刊物,擬定名為《人民文學》”。在附送的《關于創(chuàng)辦全國性文學刊物的方案》中,也明確說是“擬立即創(chuàng)辦全國性文學刊物”。
與《詩刊》的“復刊”、“重新出版”語義相比,《人民文學》則直截了當,就是“創(chuàng)刊”。既然如此,第1期上當然不能寫上“總期號”了。
日本某通訊社注意到了區(qū)別并就此發(fā)表評論,屬于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不正常的是我們自己。在那個年代甚至到了1980年代,國外通訊社對我們某一件事情的評論常常引起國內(nèi)的警惕,“出口轉內(nèi)銷”,成為國內(nèi)某些部門對一件事情的看法了?!斑@樣一來,詩刊立刻招來了災禍”。于是,有了張光年的記載:
上午葛洛告訴我:因《詩刊》印了(文革前的)總期號及一份學習簡報暴露的問題,昨天下午受到局領導小組批評。他準備下午在編輯部大會上作檢討。
而“葛洛是個極認真的人,到處請教,大會小會檢討,總算過關”。事后,他對老朋友黎之“痛痛快快地發(fā)了一通牢騷,講了三個小時。他說,真不想干了,動輒得咎。接著他詳細地講了姚文元接見他們的情況。姚如何傲慢,對石西民如何冷淡,粗暴地刪改‘編者的話’等等。他愈講愈生氣,竟有些遷怒于石西民、李季。他說:我真不懂,石西民、李季還挺滿意,有什么好滿意的?!”
這里透露的信息是,“總期號風波”是由于姚文元的批評引起的。這也有史料為證。1976年4月26日下午,姚文元在《紅旗》雜志編輯組召集人談話中說:
學習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文章,文藝革命還要講。詩刊刊期有人就想和過去“總”起來,不和文藝黑線割斷聯(lián)系。
姚文元的批評,毫無道理可言。姚文元簽署的報告,并不認為《詩刊》用復刊的名義有什么錯,更不會想到《詩刊》和“過去‘總’起來”,就是“不和文藝黑線割斷聯(lián)系”。再者,以張光年日記的記載,這件事發(fā)生在1976年3月9日,復刊后的《詩刊》已經(jīng)出版兩期了,若姚文元認為這是一個問題,在第1期出版后就會發(fā)現(xiàn)的,不必等到日本通訊社的評論后才提出來。
說到底,如果沒有日本通訊社解讀這個“總期號”,也許就不會構成什么風波。
【注釋】
①本名謝永祥,詩歌愛好者。1942年生。時在山東省濟南市章丘縣明水鎮(zhèn)果家坡小學任教。
②毛澤東:《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3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453-454頁。
③⑩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第6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608-609頁、627-628頁。
④劉皋、石峰主編:《新中國出版五十年紀事》,新華出版社1999年版,第159頁。
⑤高平:《高平詩文精選》,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120頁。
⑥龍漢山:《寫在〈詩刊〉創(chuàng)刊50周年之際》,《詩刊》2006年6月上半月。
⑦葉然:《追念大地耕詩的人》,李小為選編:《泥土和石油的歌者》,陜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48-449頁。
⑧丁國成:《詩學探秘》,燕山出版社2007年版,第258頁。
⑨臧克家:《臧克家全集》(第5卷),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49-350頁。
??張光年:《向陽日記——詩人干校蒙難紀實》,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版,第262-263頁、275頁。
?王春:《我在詩刊的日子》,《詩刊》2006年第5期。
??黎之:《文壇風云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98頁、499-500頁。
??楊子敏:《思想 感情 品格》,《北京文藝》198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