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xiāng)（組詩）

在故鄉(xiāng)

在故鄉(xiāng)的那些天

天一直在天上

在天上的還有院子的

草,和楊樹

我出門向左轉(zhuǎn)

村子向右移動

我走走停停

池塘一動不動，池塘上

的葦棵住著亡去的人

我認出了幾只鴨子

和白鵝

它們的聲音里嗚咽著去京城告狀

的灰塵

一棵槐樹長出一片矮矮棵

和幾間瓦房

東廂房里關(guān)著老虎

好像沒有人能讓村口的小山

停下來

我也不能

山里的河流又粘又稠，往上流著

我往回走的時候

手里多了一張去往土星的地址

黑四

如果喊他黑四，他是嚴肅的

貓著腰

雙手托著空氣，“啪”的一聲

移動的峭壁站住了

他的背上流著貓頭鷹的血、鹿血、樹的血

最多的是野兔的血

走到哪兒

流到哪兒

像他的腳印

四周移動的峭壁是血在流動

如果喊他四哥，蜷在墻角

嘴角垂下銀亮的線

四哥四哥

他抬起頭，遲疑半天

說

我的槍已經(jīng)長成一棵楊樹

瘸腿李印的狗和詩

在下雨天，那個蘋果園是濕的

一根木棍流著水

傳遞給下面的一根

我從左面的縫隙爬出來的時候

蘋果掉了

幾粒泥巴沾在蘋果上

像它粗糙的癤子

我把蘋果遞到他手上，他吃一口

我看一口

泥巴沾在他的胡子上

就像他站在人家門口，把一碗剩湯

一口氣喝完

我看見他的喉結(jié)上下顫動，我的喉結(jié)

也上下顫動

我大張著嘴

一下一下哈氣

但他不看我

他的腳面上有幾粒滴下來的湯水

我嗅了嗅

聞出它們有他胃病的氣味

有他夏天棉襖的氣味

但他不看我

直到過了村子

他看著我跑到河邊，伏在水面上

喝水

河水從山那邊流過來，太陽漂在水面上

像一塊一塊金幣

我抬起頭看看他

他的眼睛里

好像沒有再次賣掉我的意思

羊圈

我一直都忘了，我看見的那棟灰色建筑

是監(jiān)獄

屋頂上的飛鳥是水泥

葡萄不能吃， 一滴雨水

一頭栽進地下室

墻壁加進了手掌印，比原來

厚了一半

現(xiàn)在

它是羊圈

門是耀眼的

羊群趕出來

也學(xué)會了相互辨認

到桑村去

從新城

到舊城，他一直不說話

在巴鎮(zhèn)我們換了拖拉機

路上開始有石頭

我們抓緊車幫上的鐵框，把自己

架起來

車輪錘擊大地

我們也錘擊大地

后來，我們沿著河水走了五公里

在幾棵大樹后面

桑村到了

蘋果垂在地上

懷孕的母牛幾乎不會走路

他妻子張羅晚飯

帶我們?nèi)ナ牙飺萍t薯

進口處的長條石

泛出人的油膩

她小聲的數(shù)數(shù)，一，二，三，四

對著一處黑暗的凹陷合上手掌

樹林

那一片林子越來越慢，那一條

細土路更慢

從田埂下的草棵子

蜿蜒爬上垂在黑暗中的燈繩

以前是15分鐘

現(xiàn)在是半小時

是的，就是在那兒

林子后面

夏天的死亡在集合

但父親要離開那兒，一個人

架子車在后面

他在前面

早上

羊要生了

女人喊著墻壁，聲音里下著小雨

這是一個早晨

它將有不同于人的鬈發(fā)

不同于人的眼睛

第一下沒站住，踉蹌著歪倒在地上

一只手摸著它

給它撒上草木灰

它將有不同于人的四只腳，它抬起頭

像是空氣的哀求

我見過羊心

比人的略小

現(xiàn)在它跳動著

哀求著

對著墻壁和早晨的空氣

做減法的風(fēng)穴山

白天

風(fēng)穴山在做一道減法的題

晚上它又改做加法

一個人喊著回來吧

流水喊著回來吧

去年那個撞碎峭壁的雄鹿出現(xiàn)了

湖面破如舊布，灌木叢里的血

也要回到心臟

它在巖石間跌跌撞撞

它喊著：是的，是的

這就是已經(jīng)逝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