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華

2019年9月6日，津巴布韋前總統(tǒng)羅伯特·穆加貝在新加坡去世，享年95歲。法國《世界報》在評價他的一生時寫道，“穆加貝的離去意味著一個時代的謝幕，他以與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斗爭的英雄身份堂而皇之進入歷史，但是最后卻以一個暴君的名義從后門逃走?！?/p>

英雄還是西方人眼中的暴君，抑或兩者兼而有之，穆加貝的一生，充滿了爭議。

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穆加貝是毛澤東思想的擁躉。

1949年，還是南非福特哈爾大學學生的穆加貝第一次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數(shù)年來積郁心中的疑惑瞬間消散。他意識到，他的祖國，當時被稱為南羅德西亞的津巴布韋正遭受白人的不公正統(tǒng)治，他的同胞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只有拿起武器，進行革命，推翻以白人為主導的統(tǒng)治秩序，建立平等公正的社會制度，才能從根本上改變人們的生活狀況。馬克思主義就像一盞明燈，點亮了穆加貝日后的政治生涯，正如他自己所說，“在我離開福特哈爾大學時，我有了新的方向和新的目標?！?/p>

1964年，已是津巴布韋獨立運動領導人的穆加貝被白人當局以顛覆國家政權罪送入監(jiān)獄，一待就是10年，但身陷囹圄的穆加貝并未消極沉淪，反而抓住機會大量閱讀進步書籍，其中給他影響最大的莫過于英文版的《毛澤東選集》，“槍桿子里出政權”，他在其中覓到了帶領津巴布韋取得斗爭勝利的秘密武器。

《光明日報》曾經(jīng)刊載，穆加貝對中國革命勝利的三大法寶如數(shù)家珍，還善于在實踐中活學活用。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方面，他廣泛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朋友，不但和自己的對手結成同盟，還爭取到了坦桑尼亞、贊比亞和莫桑比克的大力支持，為他領導的游擊隊提供后勤和訓練基地。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方面，他成功地將“農村包圍城市”的理念搬到津巴布韋，先以農村為基地建立解放區(qū)，再不斷擴展，直到占領大中型城市。他的斗爭戰(zhàn)略取得了積極的成效，白人政權的行政機構逐步瓦解，最終陷入癱瘓，被迫低頭認輸。

1979年，在英國的調停下，穆加貝和白人政權達成和平協(xié)議，史稱《蘭開斯特宮協(xié)議》。英國承認南羅德西亞獨立，并同意通過大選的方式來實現(xiàn)政權的更迭。

1980年，南羅德西亞舉行第一次大選，穆加貝眾望所歸，當選為開國總理，并將國名更改為“津巴布韋”，他作為津巴布韋的開國元勛，是津巴布韋人民心目中當仁不讓的民族英雄。

穆加貝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稱中國是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他曾經(jīng)訪問中國十余次，與中國幾任領導人進行了會面，其中包括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然而，遺憾的是，他對中國的改革開放不甚理解，甚至頗有微詞。在與鄧小平的幾次會談中，他明確提到他不贊同中國全盤否定“文化大革命”，并擔心改革開放可能會使中國走向資本主義。鄧小平向他做出了解釋，并提醒他“發(fā)展是解決一切問題的關鍵”，可穆加貝卻大不以為然。會談結束后，鄧小平用毛巾擦了一把臉，然后說了一句挺重的話，“這個人聽不進去，早晚要吃虧的?！?/p>

歷史再次證明了鄧小平的偉大。穆加貝的晚年逐漸走向了社會進步的對立面，他的“快車道”土改政策和大量印鈔的錯誤決策直接讓他的國家從民富國強的“非洲菜籃子”墮落成民不聊生的“非洲貧民窟”，他自己也從偉大領袖的神壇跌落，變成了西方國家眼中的“暴君”。

“快車道”土改

穆加貝從《毛澤東選集》學到的重要概念之一就是“土改”。他知道，土地問題是津巴布韋獨立戰(zhàn)爭的核心問題。在白人統(tǒng)治時代，占津巴布韋總人口1%的白人擁有70%的良田，剩下的占國民總數(shù)99%的黑人只能在貧困線下苦苦掙扎，“打白人，分田地”的口號對于黑人而言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

早在簽訂《蘭開斯特宮協(xié)議》之時，穆加貝向英國和當時的白人當局保證不進行激進的土地革命，作為交換條件，英國承諾將提供土地援助資金，協(xié)助津巴布韋黑人從白人處“贖買”土地以逐漸實現(xiàn)其“耕者有其田”的目標。

這是穆加貝和英國相處的蜜月期。他呼吁民族和解，敦促黑人與白人之間和平共處，他曾說過，“白人歧視黑人是罪惡，黑人歧視白人也是罪惡。”他的和解政策得到了包括英國在內的西方國家的高度贊揚，英國公司繼續(xù)在津巴布韋投資，他本人被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封爵，還擔任了英聯(lián)邦國家首腦會議主席。

在穆加貝執(zhí)政初期，津巴布韋欣欣向榮，成為僅次于南非的非洲第二富裕國家，被譽為 “非洲菜籃子”。穆加貝還將改善民生作為政府工作的重點之一，大力推動教育衛(wèi)生事業(yè)。在他執(zhí)政的第一個十年里，九年義務教育在全國范圍內迅速普及，文盲數(shù)量減少了四分之三，醫(yī)院和診所也遍及城鄉(xiāng)。

然而，進入90年代之后，世界局勢發(fā)生巨大變化，蘇聯(lián)解體，冷戰(zhàn)結束，英國首相布萊爾上臺之后，以津巴布韋土改缺乏透明度、官員腐敗為由拒絕繼續(xù)提供援助，措手不及的穆加貝面臨“斷糧”危機。

但土地是津巴布韋最核心的問題之一，穆加貝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否則不但當年的“耕者有其田”的口號要成為笑柄，他的執(zhí)政前景也將受到挑戰(zhàn)。

在重重壓力之下，穆加貝選擇了民粹主義的路線，他一方面在國際場合大力抨擊布萊爾和英國的“霸權主義”，另一方面著手推行疾風暴雨式的“ 快車道”土改計劃，僅2000年一年，津巴布韋政府就強行征收了約700萬公頃白人農場土地，農場主遭暴力驅逐，部分地區(qū)還出現(xiàn)流血沖突。在西方人的眼里，穆加貝的形象徹底大反轉，他從“偉大的和解者”變成專橫跋扈的“暴君”，美國和歐盟宣布對津巴布韋實施經(jīng)濟制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停止了對津巴布韋的援助。

雪上加霜的是，黑人雖然如愿以償?shù)玫搅送恋?，但他們不懂耕種設備和技術，不懂如何使用拖拉機、收割機、除草劑，津巴布韋的現(xiàn)代化大農業(yè)瞬間退化到刀耕火種的原始時代，生產(chǎn)效率一落千丈，再加上十年不遇的干旱氣候，津巴布韋的糧食產(chǎn)量出現(xiàn)暴跌。

在內憂外患之下，穆加貝終于邁出了毀滅性的一步——印鈔，這使本已惡劣的經(jīng)濟形勢進一步惡化，失業(yè)率激增，公共服務幾近癱瘓，經(jīng)濟面臨崩盤，津巴布韋元成了人類貨幣史上的恥辱，百萬億大鈔只能買半個面包。

中國駐津巴布韋大使曾經(jīng)這樣描述當時津巴布韋的形勢，“西方國家的制裁，加上旱災，導致津巴布韋饑荒越來越嚴重，350萬人缺糧，津巴布韋總人口約1600萬，每天都在餓死人?！?/p>

國將不國。

幸好穆加貝的手上還掌控著軍隊。

都是紅顏惹的禍

穆加貝有兩任夫人，原配莎莉來自加納，在津巴布韋的革命戰(zhàn)爭年代與穆加貝并肩作戰(zhàn)，在當?shù)厝嗣裥哪恐邢碛谐绺咄砟晟砘冀^癥長年臥床，無法對穆加貝噓寒問暖，這時一位年輕的女秘書趁虛而入了。

女秘書名為格蕾絲，比穆加貝小41歲，她在津巴布韋總統(tǒng)府官邸工作時已嫁為人婦，并育有一子，但風姿綽約的她還是進入了穆加貝的視線。

據(jù)格蕾絲回憶道，有一天，穆加貝向她走來，并關切地詢問她家里的情況。她懷著崇敬的心情仰視這位津巴布韋的偉人，沒想到穆加貝突然對她說，“我喜歡你這樣的女孩?！本瓦@樣兩人眉來眼去，開始了一段地下戀情。

莎莉去世之后，格雷絲帶著與穆加貝所生的兩個孩子與穆加貝舉行了世紀婚禮。那年是1996年，格蕾絲31歲，穆加貝72歲。

格蕾絲是位購物狂，她花錢如流水，揮霍無度，出門必住最奢華的酒店，在越南購買大理石雕像，一出手就是5萬多英鎊，她還經(jīng)常在世界各國進行瘋狂的購物旅行，大肆購買奢侈品，古馳是她最鐘愛的奢侈品品牌，這為她贏得了“古馳·格蕾絲”的綽號。

令格蕾絲癡迷的不僅有奢侈品，還有權力，她想做津巴布韋的“武則天”。2013年，年近九旬的穆加貝第五次連任津巴布韋總統(tǒng)，48歲的格蕾絲也高調進入政壇，在穆加貝的蔭庇下，她迅速成為津巴布韋執(zhí)政黨旗下婦女聯(lián)盟的領袖，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就把十幾位處于津巴布韋權力核心的高層人物拉下了馬。

津巴布韋執(zhí)政黨逐漸分裂為兩大陣營。一方以副總統(tǒng)姆南加古瓦為首，另一方以第一夫人格蕾絲為首。

2017年，格蕾絲在津巴布韋首都哈拉雷的一次大規(guī)模集會上，向在場的數(shù)千名群眾大聲宣布，“我對穆加貝先生說，你應該讓我接替你的位置，不要害怕。如果你想把這份工作給我，就干脆利落地給我！”現(xiàn)場歡呼聲如雷貫耳，格蕾絲更是擺出一副志在必得的“女王”形象。

不久之后，她安排手下的人收集證據(jù)，指控副總統(tǒng)姆南加古瓦試圖和白人同謀搞政變，并找機會頻頻向穆加貝吹枕頭風，最終解除了姆南加古瓦的副總統(tǒng)職位，掃清了通向總統(tǒng)之位的最后一個絆腳石。

然而，她沒有想到，這卻成了壓垮自己和穆加貝政治生涯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忍再忍的軍方最終還是無法容忍這位第一夫人的狼子野心，他們不滿這個女人以自己的狐媚之術將老總統(tǒng)玩弄于鼓掌之間，他們公開宣稱，要讓這位沒有參加過津巴布韋獨立運動的新人“出局”。

軍方說到做到，很快他們就策劃了一場干凈利落的“清君側”行動，徹底粉碎了第一夫人的政治美夢。

2017年11月15日，軍方突然行動，一舉扣押了穆加貝及其家人，同時對外宣稱這不是一場政變，只是為了逮捕總統(tǒng)身邊的腐敗分子。

幾天之后，津巴布韋眾議長宣布，穆加貝辭去總統(tǒng)職務，并立即生效。隨后，已被解職的前副總統(tǒng)姆南加古瓦宣誓就任津巴布韋總統(tǒng)。

從此，93歲高齡的穆加貝一度消失在公眾視野。他雖然執(zhí)掌津巴布韋國家最高權力將近40年，還曾經(jīng)信心滿滿地認為“只有上帝能把我從總統(tǒng)這個職位上帶走”，他也許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將被迫結束自己的政治生涯，而幕后的黑手竟是自己頗為倚重的軍方和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親信。

“敵人”曾經(jīng)是戰(zhàn)友

穆加貝和姆南加古瓦的早年經(jīng)歷頗為相似。

1924年，穆加貝出生在津巴布韋一個貧窮的家庭。他的童年并不幸福，10歲時，父親拋妻棄子離家出走，哥哥邁克爾不幸中毒去世，這給穆加貝的人生留下了深重的陰影。他性格變得十分孤僻，幾乎沒什么朋友，除了看書還是看書，他曾經(jīng)回憶說，“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歡跟自己談話?！?/p>

幸好有一位天主教神父不時接濟穆加貝一家，這位神父來自愛爾蘭，他不但在經(jīng)濟上給予支持，還經(jīng)常和穆加貝講述愛爾蘭人抗擊英國殖民統(tǒng)治并最終獲得成功的故事，這在穆加貝的心中播下了革命的火種。

畢業(yè)后的穆加貝前往加納教書，并在這里認識了他的第一任妻子莎莉。當時的加納，民族解放運動風起云涌，領導這場運動的是恩克魯瑪，他成功帶領加納成為第一個脫離殖民統(tǒng)治、獲得獨立的非洲國家，因此被譽為“非洲之父”。穆加貝從他的行為方式和政治經(jīng)驗中獲益良多。

1960年，穆加貝回到祖國，積極投身到民族解放運動中。他獲邀在支持獨立的南羅德西亞民族民主黨集會上發(fā)表講話，數(shù)月后，他成為該黨宣傳秘書，正式踏入政壇。不久之后，他被白人當局送進監(jiān)獄，與此同時，他3歲的兒子被病魔奪去了生命。

在監(jiān)獄里，穆加貝認識了姆南加古瓦。

和穆加貝一樣，姆南加古瓦曾經(jīng)也是一名勤奮好學的青年，他從小受到馬列主義的熏陶，立志推翻白人政權。他讀大學時因為從事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不久，他作為青年代表前往埃及、中國接受軍事訓練，回國后他成為武裝反抗白人政權的中堅力量，曾經(jīng)策劃讓一輛火車脫軌，卻不料東窗事發(fā)，他因此被捕入獄，并認識了同在獄中服刑的穆加貝。

在穆加貝的鼓勵下，姆南加古瓦堅持學習，并通過函授獲得法學學位，出獄后，他成為穆加貝的私人助理。此后，兩人并肩作戰(zhàn)，一起迎來了津巴布韋的獨立。姆南加古瓦先后擔任國家安全部長、司法部長等職務。2000年到2005年，他還擔任過眾議院議長。

毫無疑問，他是穆加貝的左膀右臂。

2018年3月，消失許久的穆加貝回到公眾視野，他反省道，“我從未想過，我一手培養(yǎng)并提拔起來的人，最后竟會成為我的敵人。他們逼迫我下臺，還拒絕稱其為政變，但這明顯就是一場政變。”

穆加貝去世后，接任津巴布韋總統(tǒng)的姆南加古瓦還是做足了表面文章，不僅授予穆加貝“國家英雄”稱號，還尊稱他為“國父”。在最后一刻，穆加貝的地位獲得了背叛他的“敵人”的承認，而這些敵人，也曾是與他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

“敵人”與“戰(zhàn)友”，“英雄”與“暴君”，“偉大的和解者”與“經(jīng)濟崩潰的元兇”……穆加貝的一生，都是在這一個個悖反中跌宕輾轉。

穆加貝是非洲獨立運動中具有標志性的人物，早年因對抗殖民統(tǒng)治入獄10年，但他還是成功帶領津巴布韋獲得民族解放和國家獨立，并一手促成津巴布韋黑人與白人的和解，然而晚年的他卻逐漸昏聵無道，推行的激進土改政策導致津巴布韋經(jīng)濟一度瀕臨崩潰，縱容野心勃勃但缺乏政治智商的妻子任意妄為，引發(fā)軍方悍然政變，他治下的津巴布韋糧食匱乏，疾病橫行，民不聊生，國將不國。

也許我們只能說，偉人也好，英雄也罷，沒有制度的約束，最終都將敗給人性。

穆加貝的一生，是榮耀與爭議并存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