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廣袤無垠的平原上片片綠色與黃色,村莊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點(diǎn)綴其間。
土地上一片黃色,是成熟的黃豆、玉米和收割后的空地,地邊大樹成排。
在大片的土地上,正在忙碌的人顯露出很小的身影。田地里有奔走的機(jī)械。
田間小路上鋪滿青草和枯黃的草。
路邊樹木蔥郁,順著田邊延伸的土路遠(yuǎn)遠(yuǎn)望到村莊。村莊二層的小樓、單層的平房院落在綠樹叢中顯現(xiàn)。
一個個紅磚砌筑的院落依次排列,院里院外樹木蒼翠。
一個小院落,院墻的紅磚和平房屋頂?shù)募t瓦暗淡,陳舊但不破敗。院內(nèi)的樹枝探出墻外。
靠墻處停放著一輛嶄新的三輪車,一塵不染,車廂上藍(lán)色的油漆依然鮮亮。
院內(nèi)在院墻和三輪車之間的地方栽種了兩棵柿子樹,樹上掛滿果實(shí),已經(jīng)有些泛黃了。
三輪車不遠(yuǎn)處,父親在樹下忙碌,在架子車兩個車把與車框的連接處拴了根繩子作為攀繩。拴好后,他雙手架起車把,把攀繩搭在肩上試了試長短,感覺合適,又放下車把,分別按了按兩個車胎的氣。畫外是母親收拾碗筷的聲音。
一只狗在旁邊跑來跑去地撒著歡。
靠近正房門前空地有兩個木棒搭成的低矮棚架,上面掛著串串剝了皮的玉米棒子。架下有一堆沒剝皮的玉米,一塊塑料布覆蓋住玉米堆的一角。
畫外音:正是秋收秋種的大忙時節(jié)。一季的收獲,勞動的成果,就看這幾天。秋收秋種還是承前啟后,為來年播種。春種秋收,秋種春養(yǎng),一年一年,農(nóng)村關(guān)于季節(jié)收與種的節(jié)奏,千年不變。
母親從東廂房中出來,一手提著盛著饅頭的塑料筐子,一手拎著暖水瓶。她邊走邊說:不用電車。
父親不停地忙著手里的活兒,頭也不抬:電車費(fèi)電,一度電幾毛錢,半斤麥子還多。
母親走進(jìn)正房,片刻出來:架子車,還燒汗呢。(走到東廂房門前,回頭)拉玉米棒子,咋用電車?
父親從電動三輪車廂里取出一捆繩子放到平板車上:玉米棒子好裝,盛貨,拉得多。
母親向一個大旅行水杯和一個大塑料水杯內(nèi)倒水,水杯內(nèi)的茶葉在開水的沖擊下浮起、沉落。
父親從正房屋里拿了幾把鐮刀放到車上。他一把一把地拿起刀,用手試了試刀刃。
母親從東廂房出來,手里拎著個小塑料籃子,里面放著兩個水杯,還有毛巾。她走近父親,把毛巾遞給他。
母親:電車跑得快,不少拉。
父親把毛巾接過來搭在肩頭,沒有說話。
母親:平板車沉。
父親瞪了母親一眼,猛地抬高了聲音:沉啥沉,拉了一輩子。不要你拉,我自己拉。
父親拉起平板車出了院門。
母親看著父親拉著平板車出了院門,負(fù)氣似的說:你拉,你拉,不嫌沉,累你。
母親跟著走出院門回身鎖門。
出村公路鋪著一層水泥,路邊栽種著一排高大的白楊樹。公路直通向遠(yuǎn)處的田野,父親拉著平板車緩慢地前行,臉上還有些怒氣。母親跟隨在車后,不時瞟一眼前面拉車的父親。
迎面走來像是一對小夫妻的年輕人,男子的汗水濕透了衣衫。
男子和父親打招呼:叔,下地?
父親:下地,割豆子。
父親說話間不停歇地向前走,走過了年輕人。年輕人停住沒有動。
母親緊走幾步,到年輕人面前停住了腳步。
年輕女子:嬸兒,咋不用機(jī)子?鐮刀多累人。
母親抱怨似的:你叔要用鐮刀。用機(jī)子收,豆子掉得多,收不干凈,白瞎了豆子。
年輕男子:叔一輩子就這個脾氣,怕浪費(fèi),怕丟東西。
母親:倔,就是倔!不嫌累。
年輕女子看了看年輕男子:都是,倔,一個脾氣,不識勸。
父親走向遠(yuǎn)處,走進(jìn)田間,母親緊跟在車后。遠(yuǎn)遠(yuǎn)地,他們的背影融入田野里。
架子車停在田頭,車邊田間小徑上的草青黃相間。
田地里,父親和母親都在彎腰割著豆子。母親時而起身抬手用肩頭的毛巾擦汗,再彎腰時,毛巾掉落了,母親拾起來重新搭在肩頭。
收割后的土地不遠(yuǎn)處是一片玉米地,玉米棒子已經(jīng)掰掉,玉米稈豎在地里,僅存的兩三片干枯葉子隨風(fēng)晃蕩,枯萎變黃,失去了往日的綠色和生機(jī),顯得有些蒼涼。
太陽升起來,陽光刺眼。
父親和母親收割后的空地漸漸擴(kuò)大。
母親不時抬頭或直起腰身向遠(yuǎn)處、近處望一望。
父親彎腰收割,頭也不抬。終于,他直起腰,手扶了下腰,微微地扭動了一下,放下鐮刀向田頭走去。
父親走到平板車邊,拿起籃子里的毛巾擦了擦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拿出塑料水杯喝了幾口水,爾后,走到母親身邊把水杯遞給她。母親直起身接過水杯,瞥了父親一眼,才去喝水。
父親走回去拾起鐮刀繼續(xù)收割。
旋耕機(jī)開過收割后的大片土地,土地被犁頭犁起,像層層的波浪。
拖拉機(jī)緩緩駛過村前的水泥公路。路邊的白楊樹挺拔,樹葉波動,太陽光明暗變幻。
遠(yuǎn)處,村莊在綠樹掩映中。
田間小路的平板車旁,父親蹲身抽著煙。他的旁邊,一個年輕人坐在草地上也抽著煙。不遠(yuǎn)處,母親仍在收割。父親看著田地里,想說什么又忍住了。在他們的身后停放著一輛大型旋耕機(jī),犁頭抬起,锃亮的犁頭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
父親:幾時能犁到這邊,一起犁了。
年親人:后天,最遲大后天。能夠割完嗎?用鐮刀?
父親信心十足:能!今天,明天,后天,我估計(jì)兩天半。行!
年輕人:好幾畝地呢,這可不是年輕的時候。
父親:我心里有數(shù),不會誤了的。
父親抽完煙,掏出煙盒取出兩支煙,一支遞給了年輕人,一支自己點(diǎn)著,猛吸一口。他眼望遠(yuǎn)方,若有所思。
田野廣闊,在田間勞作的父親、母親身影顯得渺小。
太陽升到空中,滿臉汗水的母親抬頭看了看天。
母親喘息片刻才用試探的口吻說:晌午了,我回家做飯?
父親頭也不抬:回去,帶車豆子。
父親說話間直起腰,手不由自主地扶住了腰。
母親:腰疼了?
父親沒有理會母親,把鐮刀放在一邊,向田頭走去。
父親拉著平板車到了收割后的地中央,放下車把,用木叉子叉起豆棵裝上平板車。
母親也停住收割,小心地把鐮刀放在地邊,抱起收割掉的豆棵裝到車上。豆棵一小堆一小堆地放在收割后的土地上。
平板車上的豆棵漸漸堆成一個“小山”。
父親放下木叉,拿起繩子拴在平板車后的車邊上,爾后從裝上車的豆棵上方扔過來繩子,剎車。母親也抓著繩子向下拉,剎緊車。父親把繩子的另一頭綁在車前把上,又試了試剎好車的繩子的松緊,才去拉車。
母親拿起木叉在后面推車。平板車晃晃悠悠緩緩地出了田地,走上了田間小路。
平板車上的豆子閃動著黃燦燦的光芒。
父親坐在小桌前抽煙,顯得疲憊而慵懶,他的面前放著茶杯。矮方木桌的旁邊鋪著一張單人床,在父親身后,靠墻還有一張稍微大些的高方木桌,放著臺電視機(jī)。
母親在和面,打了兩個雞蛋在面粉里,又加了點(diǎn)水,開始揉面,左手里還捏著塑料水瓢。她揉了幾下面,又向面粉里灑了點(diǎn)水。
父親手捧著大塑料水杯,有些失神地坐著。
母親在搟面,面在面板上鋪開成一張。
父親從口袋里取出煙盒、打火機(jī)。他看看有些癟了的煙盒,取出一支煙,取了一半又放回去,把煙盒和打火機(jī)都放到桌上。
陽光透過柿子樹葉照到地面上,電動三輪車停在樹蔭里。狗在三輪車的陰影里趴伏著,像是聽到什么動靜,猛地跳起來狂吠幾聲。
面板上,切好的面條攤開著。母親在灶臺前燒火。青磚砌筑的節(jié)能灶,爐膛里火勢正猛。
母親把盛了面條的碗放在父親面前的桌上。父親放下水杯,把煙盒、打火機(jī)向旁邊推了推,拿起筷子開始吃飯。他吃了一口面后,放下了筷子:蒜頭呢?
母親出去,片刻回來,把剝開了的蒜瓣放到父親面前。
父親吃好飯將碗推開,拿起煙盒。
母親邊吃飯邊說:還吸,還吸,都快一盒了,一上午。
父親瞥了母親一眼,點(diǎn)著煙猛吸了一口。煙霧在父親面前散開。
大鐵門響了一聲。電動三輪車旁的狗跳起來,狂吠著沖過去。
母親走出房門。
大門被推開,一個年輕人走進(jìn)來。
母親呵斥著狗,招呼著年輕人:建軍,吃過飯了?
狗在門外時而叫一聲。父親讓建軍在飯桌旁的矮凳上坐下,自己才坐下。他拿起桌上的煙遞給建軍。
建軍:叔,吃過飯了?
父親:剛吃過。面條,快,做得快,吃得快。
建軍:面條不擋飽,干活容易餓。
父親:兩大碗呢。
母親進(jìn)屋,用玻璃杯倒了一杯茶放到建軍面前。
建軍端起茶杯:茶葉不錯,文學(xué)帶來的吧。
父親笑笑,似有些不好意思,還有點(diǎn)得意:過年帶了兩斤茶葉,還有點(diǎn)。
建軍有滋有味地喝了幾口茶,鄭重其事地說:叔,有個事跟你商量商量。
父親沒有說話,扔掉了煙屁股,取過煙盒,看了一眼后揉作一團(tuán)扔到地上。建軍忙掏出自己的煙遞給父親,父親接了點(diǎn)著。
母親起身,片刻,拿了一包煙放在父親面前。
建軍:叔今年有七十嗎?
母親:七十二了,屬猴的,虛齡。
建軍:比我爹還大兩歲。叔的身體比我爹強(qiáng),我爹幾年都干不動農(nóng)活了,你還能割豆子,拉平板車。我爹還真不行。
父親吸著煙,默不作聲。
建軍:叔,你看你也年紀(jì)大了,畢竟歲數(shù)不饒人,能歇著就歇著吧。我想把你的地轉(zhuǎn)過來。咱兩家的關(guān)系,我和文學(xué)還是同學(xué),價(jià)錢只能比別人家的高,不能比別人家的低。這個,叔,你盡管放心。
父親遲遲疑疑地道:都轉(zhuǎn)?
建軍:都轉(zhuǎn)。
父親吸煙,思索著。
父親遲疑了好一會兒:種了一輩子的地,真不種了,還真舍不得!不干活,不活動活動,吃飯就少了,身子骨說垮就垮了?,F(xiàn)在還能干動,多種兩年再說。
建軍:叔,你想干活,想活動活動,到我的果園來干活,還有工資拿,跟城里人一樣,按時間上下班,到月拿工資。
父親:再干兩年。種了一輩子的地,說不種了真舍不得。建軍你喝茶,嘗嘗這茶葉。
屋子里只剩下父親和母親。
父親端起水杯喝水。
母親:你咋不轉(zhuǎn)?
父親:能干動,再干兩年,實(shí)在干不動,再轉(zhuǎn)。再說吧。農(nóng)民又沒有退休,不種地干活,咋辦?
母親:你還能干動?拉一趟豆子,歇半天。
父親瞪了母親一眼:能干動!
母親拎著塑料籃子走在前面,父親拉著平板車跟隨在后。太陽高掛在天空。
夕陽西下,父親喝干了塑料水杯里的水,將水杯放在籃子里,拉起平板車向地里走。
豆棵在平板車上堆出了“小山”。
母親:別裝了。
父親:這趟多裝點(diǎn)兒,天亮。下一趟天黑,少裝點(diǎn)。
母親:車子裝高了,有點(diǎn)歪。
父親:你在一邊推著。
母親愣一愣神。
父親拉著平板車出了田地,母親在一側(cè)推著。
父親拉著平板車艱難地走在鄉(xiāng)間公路上。水泥路延伸向村莊,村莊越來越近。
平板車上的豆棵歪向一邊。母親吃力地?fù)碇?/p>
母親喊:豆子倒了,倒了……
說話間,平板車上的豆棵歪倒在地上。
父親放下車,臉色鐵青,滿臉憤怒:叫你扶住,扶?。?/p>
母親低聲爭辯道:車裝歪了,我能扶住?
父親抬高聲音:你能干啥!
母親:叫你少裝點(diǎn)……
父親:怪我,都怪我?
母親:我早說車裝歪了,你不聽……
父親:你走吧!
母親停了會兒,卻走向車子前頭,伸手去解車把上的繩子。
村莊的上空,漸漸籠罩了一層稀薄的霧。村莊里嘈雜聲清晰可聞。
鄉(xiāng)間公路上,父親和母親把散落到地上的豆棵裝上平板車。
父親坐在飯桌前的小板凳上,一絲光亮照進(jìn)來,還能夠看到他臉上的氣憤。
母親走進(jìn)屋,開了燈。父親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母親從櫥柜里拿了幾個饅頭放在小塑料筐內(nèi),走出去。
父親起身怒氣沖沖地關(guān)了燈,又重新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
夜色籠罩下的村莊顯得安詳,點(diǎn)點(diǎn)的光亮從各個院落的高墻上射出來。
天空上掛著半輪明月。
父親一人坐在飯桌前。飯桌上,空碗、空碟擺在他面前。
母親進(jìn)屋收拾桌上的碗筷:熱水燒好了,在外面盆里。
父親沒有動。
母親:一會兒水涼了。
父親語氣中似乎還怒氣未消:知道了。
母親出去,又進(jìn)來,直盯著父親:水涼了。
父親抬高了聲音:知道了,聽到了。
母親:聽到了,還不動?
父親:你聽天氣預(yù)報(bào)了嗎?
母親:聽了。沒有雨,晴天。
燈沒有開,夜色中的父親斜躺在小飯桌旁邊的單人床上,他抽著煙,煙火一明一滅。
父親坐了起來,摸過衣服穿上,走出房門。
父親輕手輕腳地打開院門,回身拉起平板車出了門。
大鐵門關(guān)上了,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片刻后,母親從正房屋中走出來。
夜色濃密,父親拉著平板車走在鄉(xiāng)間公路上。他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停住腳,回頭去看,見是母親,有些不高興。
父親:你來干啥?
母親:你去干啥?
父親:你管我干啥?
說著,父親拉動平板車?yán)^續(xù)向前走。
母親:明天拉,不行?
父親:下雨呢。
母親:天氣預(yù)報(bào)說沒有雨。
父親:天氣預(yù)報(bào),天氣預(yù)報(bào),天氣預(yù)報(bào)有個準(zhǔn)頭?老天爺聽你的?
母親:天氣預(yù)報(bào)也惹你了?
父親不作聲。
母親:看這一天的星,還有月亮,哪有雨?
父親繼續(xù)前行,他悠悠地說:拉到家才安心。
平板車上的豆棵已經(jīng)裝好。父親拉動三輪車,母親說:我拉吧。
父親說:你拉,你拉啥你拉?后面看著車,別再倒了。
說著,父親拉起車。
平板車緩緩前行。
母親:明天用電車?yán)桑?/p>
父親走了幾步才回答:電車……
平板車走在鄉(xiāng)間路上,在夜色中,向村莊的方向行進(jìn)。
車子停住,父親直了直腰,不由自主地伸手扶著腰。
母親到車前抓住車把:腰疼了?我拉吧,到好路了。
父親停了片刻,才把車子交給母親。母親把攀繩掛到肩上,開始拉車。
收割后的田野顯得空曠。
父親端著塑料盆在田地里走著,抓起盆里的化肥撒向地里。母親在他的不遠(yuǎn)處,也在撒著化肥。
電動三輪車停在田間小路上,車廂里斜放著兩袋化肥。
不遠(yuǎn)處,大型旋耕機(jī)行駛在田地中。拖拉機(jī)走過,土地被翻耕。
院內(nèi)放了玉米的低矮木架旁有一堆散放著沒有剝皮的玉米棒子,母親坐在小板凳上剝玉米的外皮。她將多余的外皮扯掉,留兩三片皮,兩個打結(jié)編成一串。旁邊不遠(yuǎn)處,有打結(jié)好成串的玉米掛在木棒搭成的橫梁上晾曬。
柿子樹上掛滿了果子,太陽的光透過柿子樹葉散落下來。樹下,狗悠閑地散著步。
父親走進(jìn)來,有些不悅。母親想問什么又忍住。父親坐在她旁邊的一個小板凳上,開始剝玉米。
父親和母親身邊剝了皮打結(jié)成串的玉米堆成一堆。父親起身,拎起幾串玉米搭在了木棒橫梁上,回來后掃了母親一眼:小心點(diǎn),皮都扯掉了,怎么曬?
母親正巧把一根玉米棒子的表皮全扯掉了,她隨手將玉米扔到了身旁的塑料布上。不大的一塊塑料布鋪在地上,上面都是剝凈了皮的玉米棒子。
母親振振有詞地說:這不一樣曬,曬得快。
父親坐下剝著玉米:就你嘴硬,話多,有理……
母親:你有理,你說得有理!你說得對,都說不過你!(低了點(diǎn)聲音,自言自語)剝個玉米棒子,這么多事!
父親:你……干活就是馬虎,瞎糊弄,糊弄誰?還不能說了?
母親:讓你說,你想說啥說啥,你想說誰說誰,你不嫌累你就說,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沒有人攔著你,沒有人不叫你說!
父親一下把手里的玉米棒子扔出去老遠(yuǎn)。
母親一愣,住了嘴。
父親:我說,我就說,我還說!
父親起身去拾起了扔出去的玉米棒子,看了看,賭氣似的把玉米扔在塑料布上的玉米堆里,走回來在小板凳上坐下。
母親看了看父親。
父親瞪了母親一眼。
母親低聲道:不叫人說話,都當(dāng)啞巴。
父親又瞪了母親一眼,欲言又止。
母親:今天能犁地嗎?
父親:機(jī)子在北地,都定好了,抽不出來。
母親:我說用收割機(jī)割,你不用。我說用電瓶車?yán)?,快,你不用。我說,都種玉米,收得快,你不聽。割了三天半,這點(diǎn)豆子,錯過去了。地,犁不上了。
父親:明天不犁,后天犁。說好了。
母親:還明天不犁后天犁,人家的麥子都出了。耽誤工夫。
父親低頭不語。
母親:說了不聽,說什么就是不聽。不識勸。
母親站起來,拎起自己打好結(jié)的玉米串到了玉米架邊。
父親大聲吼著:我說不用收割機(jī)了嗎?人家收割機(jī)在別的地,調(diào)不過來,我也想趕時間。我不是用電瓶車了嗎?我用電瓶車了!
母親:用了電瓶車還是三天半,耽誤了時間,犁不上地……
父親:你沒完沒了,成天嘟嘟囔囔,嘴不閑著,也不嫌累!
母親:我就說,我不嫌累!還不讓人家張嘴了?
父親:說!說!反了你了!
父親一下站了起來,向母親放玉米的地方跨出去一步,把手中的玉米棒子扔了出去。玉米棒子砸到玉米堆上,落到母親腳下。
母親有一絲慌亂:就是反了我……
玉米架倒了,母親也隨著倒了下去。掉落的玉米砸在了母親的腿上。
一片靜寂。片刻,父親看了看,有些詫異,試探地喊著:咋的啦?
沒有回應(yīng),父親的神情驟然緊張起來,兩步跨到母親身邊。
父親拉了母親一下。母親雙眼緊閉,沒有反應(yīng),手有些顫動。
父親飛快地把壓在母親腿上的玉米抓起來丟到一邊。
父親去抱母親……
父親背起母親向大門外跑去。
父親背著母親小跑著,迎面走來一個人。
那人:叔,咋的啦?
父親喘息著:你嬸,不好了……
父親說著不停歇地向前跑。
那人:你去哪兒?
父親:醫(yī)院。
那人也隨著父親跑了起來。
父親:找文峰,開車。
狗跟著一會兒前一會兒后地跑著。
汽車在公路上疾馳。
車內(nèi),父親滿臉焦急地?fù)е赣H坐在后排。
年輕人崔文峰在開車:叔,鎮(zhèn)醫(yī)院,還是縣醫(yī)院?
父親:縣醫(yī)院。
崔文峰:帶錢了嗎?
父親神色愧疚:慌得……沒有。
崔文峰:給文學(xué)打電話,叫他準(zhǔn)備準(zhǔn)備。
父親接過崔文峰遞過來的手機(jī),按著號碼。
崔文峰:問問文學(xué),縣醫(yī)院有沒有熟人,找找熟人,方便住院。
父親:我問問,我問問。
汽車停在了縣醫(yī)院大門外,父親先下車。
站在大門旁的崔文學(xué)正在焦急地東張西望??吹较铝塑嚨母赣H,他趕忙奔了過去。
父親從車?yán)锓鱿履赣H,崔文學(xué)把母親背在身上: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找的是內(nèi)科的趙主任,正在病房等著。
崔文學(xué)背起母親急匆匆地向醫(yī)院里走去。父親也緊跟著一路小跑。
崔文學(xué)背著母親走出電梯,父親緊跟其后。
崔文學(xué)背著母親走進(jìn)醫(yī)生辦公室,幾個醫(yī)生站起來,一個頭發(fā)花白、五十多歲的醫(yī)生迎了過來。
崔文學(xué):趙主任。
趙主任:直接去病房,二十六床。
崔文學(xué)背著母親忙轉(zhuǎn)身出了醫(yī)生辦公室。
崔文學(xué)把母親放到病床上。趙主任和幾個年輕醫(yī)生圍過去檢查,同時詢問著父親。
父親:正好好的,說病就病了,正剝著玉米,站起來掛玉米,就倒了,不省人事了……好好的,病就來了……
趙主任:發(fā)病前說沒說頭疼?
父親:沒有。
趙主任:沒有高血壓?
父親:沒有……也沒量過,不知道。
崔文學(xué):母親的身體一直很好。
父親:是,很好,前天還割豆子,昨天還撒化肥,今天剝玉米,不誤干活。好好的,說病就病了。
一個年輕的女醫(yī)生:這么大年紀(jì)還干活?
父親:農(nóng)民,不干活咋好,咋活?
年輕女醫(yī)生還想說什么,被趙主任制止了。
趙主任:做個CT吧,不行再做核磁共振。
父親焦急地等待著,不時看看CT室的門。
輸液管里的藥液一滴滴落著。
母親躺在病床上。崔文學(xué)坐在病床前的小椅子上盯著母親,他伸手握住母親正在輸液的手。
父親站在病床前,不知所措。
崔文峰推門進(jìn)來。
崔文學(xué)站起來:謝謝文峰哥!
崔文峰:這會兒咋樣?
崔文學(xué):高血壓引發(fā)的腦溢血,得住院觀察。
父親:趙主任看的,叫先輸液。
崔文峰:沒有生命危險(xiǎn)吧?
崔文學(xué)的神情黯淡下來,父親和崔文峰面面相覷。
崔文峰:有需要我?guī)兔Φ膯幔?/p>
崔文學(xué):沒有了,已經(jīng)夠麻煩文峰哥了。
崔文峰:說的哪里話?嬸病了,再怎么說也……叔,實(shí)在沒有事,我先回去了,家里正忙,耕地呢。
父親:好,好,你先回去。
崔文峰道別離去。
父親沉吟一會兒,對崔文學(xué)說:你一個人行不行?
崔文學(xué)沉吟片刻:也行,我看著。趙主任也說不算太嚴(yán)重,先輸液觀察,應(yīng)該沒有多大的事情。
父親猶猶豫豫地說:那我先回去一趟。家里……門都沒鎖。
崔文學(xué)點(diǎn)了點(diǎn)頭,顯得有些無奈。
父親坐在回家的客車上,顯得心神不寧。
前面隔了一排的一個小伙子正在用手機(jī)打電話,父親緊盯著他的手機(jī)。小伙子收起手機(jī)。父親一下站了起來,遲疑著又坐下。
前排另一邊一個小姑娘用手機(jī)聽著歌,手機(jī)攥在手里。父親直盯著她的手機(jī)看。
車到站了,人們紛紛下車,父親也木然地跟著下車。下車后,看著不遠(yuǎn)處小姑娘手里的手機(jī),他無奈地轉(zhuǎn)身走開。
鄉(xiāng)村被夜色籠罩著,黑暗中的村路上,父親深一腳淺一腳摸索著向前走著。
一戶人家的紅漆大鐵門緊閉著,院內(nèi)二層小樓的窗戶里透射出燈光。父親在門前停住,拍打著鐵門,同時喊著“安全,安全開門”。院內(nèi)的狗狂叫起來,跟隨著父親的狗也對著院內(nèi)示威似的叫了幾聲。
一會兒,院內(nèi)傳出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有人問:誰呀?
父親從大鐵門里走出來,大鐵門隨即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父親停留片刻,才動身離開。
一個低矮紅磚院墻的小院,院門是窄小的木門。木門吱呀呀地開了,燈光也隨之射出來,父親從門里出來。
父親回身對送出來的老年男子說:叔,你回去歇著吧。我走了。
老年男子:得病了,也別急躁,咱慢慢治。
父親:我知道,知道。我跟文學(xué)都說了。
老年男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父親:我回來的時候,還在輸液。文學(xué)看著呢。
老年男子:文學(xué)是個孝順孩子。
父親含糊其詞地應(yīng)著:是,是,文學(xué)在看著,還在輸液……
老年男子:再打個電話問問。
父親:我回去就打。
老年男子:看的人手夠不夠?文學(xué)還要上班,不行,讓你嬸子去。
父親:不要不要,文學(xué)能行。我明天就回去。
老年男子感慨地說:去看著,不能都指著文學(xué)。文學(xué),孝順孩子!
父親:叔,你回去吧,歇著吧。
老年男子:你千萬別急,急躁,你就這個性子。這會兒可不能由著性子。
父親低聲應(yīng)著。
父親在夜色中黑暗的村間公路上走著,狗在他的身邊跑動。
父親掀開鍋看了看,放下鍋蓋,又拿起搟面杖抖動了一下。
父親坐在手搖玉米脫粒機(jī)前,他身旁堆著玉米棒子。父親拿了一根玉米棒子放入脫粒槽內(nèi)。
一根玉米脫完粒,父親一動不動,許久,回過神來,起身拿起電話,按了幾個數(shù)字,又放下了電話。回轉(zhuǎn)身坐下,繼續(xù)給玉米脫粒。
燈亮著,崔文學(xué)一動不動地坐在病床前,緊盯著母親。
崔文學(xué)的妻子郝燕和兒子崔凱走進(jìn)來。
郝燕:媽的病怎么樣了?
說著,郝燕和兒子一起走到病床前看了看。
崔文學(xué):正在治療,用藥,輸液。
郝燕:只輸液能行嗎?
崔文學(xué):治療方案是趙主任提出來的,整個科室研究的。
崔凱:爸,奶奶能好嗎?
崔文學(xué):能好,當(dāng)然能好。趙主任說不算嚴(yán)重。
說話間,崔文學(xué)盯著母親。母親看上去神情安詳。
郝燕:晚上吃什么?爸想吃什么?
崔文學(xué):你們吃吧,我不想吃。
郝燕:爸呢?他想吃什么?
崔文學(xué):爸回去了。
郝燕有些吃驚:回去了?媽得了這么重的病,他能回去?他也真放心……
崔文學(xué):家里也有事,來的時候大門都沒鎖。家里忙,正犁地呢。
郝燕:家里再忙,還能有看病要緊?媽都病成這樣了,他也能回去,心可真大!是那幾畝地要緊,還是媽這病要緊?
崔文學(xué):少說兩句吧。你們回家吧,崔凱還要寫作業(yè),我在這里看著就行了。
郝燕:你自己能行?
崔文學(xué):行。
縣城燈火輝煌?!翱h人民醫(yī)院”幾個大紅的字在住院部大樓上閃耀。
崔文學(xué)依舊坐在病床前,表情失神又無助。
母親仍躺在病床上輸液。輸液瓶內(nèi)的藥液一滴滴落下,不急不慢。
崔文學(xué)起來俯下身看了看母親,拉著母親的手動了動,不見反應(yīng),他失望又失落,還有些緊張。
病房的門開了,趙主任走進(jìn)來。
崔文學(xué)趕忙站起來招呼:趙主任,我母親怎么還不清醒呢?
趙主任:不要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急不得。當(dāng)然,你的心情我也理解。
崔文學(xué):趙主任,不是,不是我急。我是想問問,還有沒有別的方法。這,只輸液,也……
趙主任:你母親,看CT,出血量不大。這種情況一般不考慮開顱。當(dāng)然,家屬的意見和訴求,我們也會考慮。你們家屬……就你一個人?
崔文學(xué)面有難色,口不擇言:我父親回去了,家里有事,正是農(nóng)忙。
醫(yī)院走廊空無一人,小推車在CT室門外停著。崔文學(xué)背著母親出了CT室,把她放在小推車上。
護(hù)士重新給母親輸液,完畢后,護(hù)士離開。崔文學(xué)站在病床邊。
病房的窗戶漸漸顯出一絲光亮。
一點(diǎn)亮光漸漸在夜空中顯現(xiàn),農(nóng)村的上空飄蕩著一層稀薄的霧氣,村莊一片靜寂。
村路上,影影綽綽能夠看到人影。父親騎著自行車出現(xiàn),飛快地駛向村外。
天色又亮了些,客車在公路上疾馳。
憔悴的父親坐在車上,樣子疲倦,他緊緊地抱著一個大包。
醫(yī)院樓梯空無一人,墻壁上的燈還亮著。
父親背著大包氣喘吁吁地小跑著上樓梯。
父親推開門,崔文學(xué)驚得站了起來:爸,你來了!這么早……
父親:早啥,天都亮了。
父親說著,蹲下身把大包塞到了病床下面。
崔文學(xué)抬手關(guān)掉了房間的燈:爸,我媽……
父親:醫(yī)生怎么說?
崔文學(xué):夜里又做了個CT,沒有什么變化。我想……我想動手術(shù)。
父親:聽醫(yī)生的,咱又不懂。動手術(shù)……可不是個簡單的事情,咱得聽醫(yī)生的……
崔文學(xué):可……我媽還不醒!
父親:聽說前莊有個病人,也是這個病,在醫(yī)院里三天三夜才醒,現(xiàn)在也是好好的。別急。
父親抬手在崔文學(xué)的肩上碰了一下,似拍又像是撫摸。
崔文學(xué):你……吃飯了嗎?
父親:我不餓。
崔文學(xué):我去買幾個包子吧,我餓了。
父親:那你去吧。
崔文學(xué)拎著包子和豆?jié){進(jìn)來,捧到父親面前。
父親:你吃,你吃。我不餓。
崔文學(xué)沒有動,父親只好捏起一個包子。
崔文學(xué)把包子放到床頭柜上,取過豆?jié){,插好吸管遞給父親。父親沒有接,卻從懷里掏了個小布包給崔文學(xué)。
崔文學(xué)有些疑惑,沒有接。
父親:看病,得花錢。
崔文學(xué):我有錢。
父親:你先拿著。
崔文學(xué)沒有動。
父親把小布包硬塞進(jìn)崔文學(xué)的口袋里。
崔文學(xué)有些動容。
門被推開,一個護(hù)士走了進(jìn)來。父親驚慌地把拿著包子的手背到身后。
崔文學(xué)的妻子郝燕和兒子崔凱走到病房門前。崔凱手里拎著飯盒。
郝燕和崔凱走進(jìn)病房,父親和崔文學(xué)都站了起來。
郝燕:爸,你回來了!回來這么早?
父親:回來了。
郝燕:爸,不是我說你,昨天你就不應(yīng)該走。媽病得這么重,文學(xué)一個人在這兒,萬一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可怎么辦?文學(xué)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崔文學(xué):好了,別說了!
崔文學(xué)說話時,下意識地摸了摸父親塞了小布包的那個口袋。
郝燕翻了個白眼。
父親在一旁賠著笑。
崔凱:奶奶還沒有醒?
崔文學(xué):還在治療,醫(yī)生說要觀察。
崔凱:這么長時間!
崔文學(xué)有些無助地說:醫(yī)生查過房之后,我再去問問。
父親:別老去麻煩醫(yī)生,醫(yī)生會放在心上的。老去問不好……
郝燕:爸,你好像不擔(dān)心似的……
崔文學(xué)拉了妻子一把。
父親:凱凱,你今天不上學(xué)?要去上學(xué)。
崔凱:今天星期六。
父親自言自語:星期六,哦,星期六……
郝燕拎過飯盒,打開:我也不知道爸這么早來,帶的飯也不夠。
父親:我吃過了。
郝燕有些驚異:爸,你都吃過了!
崔文學(xué):我不餓。
郝燕:不餓也得吃點(diǎn),這一夜沒有合眼,哪受得了。(轉(zhuǎn)回頭對父親說)爸,你什么時候再回家,給我們帶點(diǎn)蔬菜。現(xiàn)在菜市場賣的菜,都是大棚蔬菜、反季節(jié)蔬菜,化肥、農(nóng)藥、添加劑、催熟劑,不利于健康。我們無所謂,關(guān)鍵是崔凱,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明年就要高考了,飲食可得注意,小心。
父親:我回去帶,明天……后天,看情況。夏天過去了,黃瓜、豆角、番茄,都沒有了,只有白菜、南瓜、蘿卜這些個。
崔文學(xué)白了妻子一眼,轉(zhuǎn)身出去了。
崔文學(xué)靠在墻上,看著別人從眼前走過。他從口袋了摸出煙,停頓了下,又放回口袋。
父親一人坐在床前。護(hù)士進(jìn)來換輸液瓶,他趕忙站起來。
崔文學(xué)跟著護(hù)士進(jìn)來,看了看輸液瓶:這藥,跟昨天的一樣呀。
護(hù)士:醫(yī)生開什么藥,我們就用什么藥。
護(hù)士向外走,父親的腰彎了彎。
父親賠著笑臉:謝謝,謝謝大夫!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有些擁擠。
崔文學(xué)在樓梯上徘徊,上上下下。
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梯口。
崔文學(xué)低頭走上樓梯,抬頭看到父親,愣住。
父親憐愛地說:回屋歇歇,睡一會兒。
崔文學(xué)靠在椅子背上坐著,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
父親坐在床沿上,慢慢地伸出手。
父親的手滑過母親的臉頰,手指停在了母親的眼睛上。父親的手指動了動母親的眼皮。
父親抓著母親的手。
崔文學(xué)一下站了起來。
父親:你,干啥?
崔文學(xué):我再去問問!
父親:上午你都問兩次了。你是醫(yī)生,你煩不煩?
崔文學(xué):可是,我心里急!
父親:坐下!聽話。
崔文學(xué)無奈地坐下。
父親:盡人事,聽天命……
父親的神情蒼涼,無助。
病床上母親靜靜地躺著。突然,母親微微動了一下。
坐在床前的崔文學(xué)一驚,忙站了起來。旁邊站著的郝燕和崔凱也擠到床前。
崔文學(xué)急切地喊:媽,媽!
母親一動不動。
崔文學(xué)失落地跌坐在椅子上。
郝燕:你去吃點(diǎn)東西吧,兩點(diǎn)了。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好歹吃點(diǎn)飯。
崔文學(xué)傷心和憤懣地說:什么好歹!
郝燕:我沒有別的意思??丛蹕屵@樣,你不吃東西怎么行……
崔文學(xué):好了,別啰唆了!
郝燕:你不吃,咱爸也不吃。
崔文學(xué):咱爸……爸呢?
郝燕:沒看到,我進(jìn)來就沒有看到。
崔文學(xué)一下站了起來。
崔凱:爸,我去找找。
崔凱在病房、護(hù)士辦公室、走廊、相鄰的病房、門診大廳、住院部樓前等各處尋找。
崔凱神情急切。
住院部大樓旁有一個偏僻的角落,父親埋著頭蹲在角落里。
崔凱看到,走過去:爺爺,你怎么在這?找了你大半天了。
父親猛地抬起頭,站了起來。他的神情凄涼、哀傷。
父親勉強(qiáng)笑笑:我聞不慣醫(yī)院里的味兒,出來透透氣。一會兒就回去……這……這就準(zhǔn)備著回去了。凱凱,你咋不上學(xué)?
崔凱:今天是禮拜六,不上學(xué)。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一次了。
父親自嘲而無奈地笑笑:年歲大了,爺爺?shù)哪X子記性差了。
崔凱停頓了好久,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奶奶的病會好的,一定會好的!
父親平靜了一下心情,低沉而舒緩地說:你奶奶這一輩子,脾氣好,沒跟人家吵過架,紅過臉。干活,操勞。你奶奶這病,是累的!
父親有些哽咽。
崔凱有些手足無措:我給爸打個電話,告訴他,你在樓下。
崔凱取出手機(jī),手機(jī)卻響了。
父親一驚。
電話接通,崔凱的臉上現(xiàn)出喜悅的神情:爺爺,奶奶醒了!奶奶醒了!我就說奶奶的病能夠好!
父親淡漠地道:醒了……
說話間,父親疾步向住院部樓門奔去。崔凱扶著他,也是一路跑著。
父親和崔凱一前一后沖進(jìn)病房里。
父親喃喃自語:醒了……
母親口齒不清地勉強(qiáng)硬擠出幾個字:救我……干啥,天天……氣你……
父親的聲音有些顫抖:救你,跟我吵架。
崔文學(xué)背過身去。
旋耕機(jī)在地里駛過,新翻耕過的土地溝壑漸次顯現(xiàn),延伸向前方。
父親在新翻耕的土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快步向前走著。他一個趔趄,栽倒在土地上。
父親艱難、吃力地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土,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旋耕機(jī)。
平原,土地一望無垠,村莊點(diǎn)綴其上。
父親和建軍一左一右地坐在方木桌的兩邊,靠近父親和建軍的一邊桌上各放著一包煙、一個打火機(jī)和一杯水。
建軍端起水杯喝水。父親端起水杯,又放下。
父親:去年轉(zhuǎn)地,都是九百塊錢一畝,前莊后莊轉(zhuǎn)地還有一千塊的。你轉(zhuǎn)地也是八百塊,八百多。
建軍:是的,那是去年的行情。今年不行了,收成差,蔬菜銷路也不好,都虧著呢。我都不想轉(zhuǎn)了,要不是看在我和文學(xué)是同學(xué)的情分上,還是叔你來找我,我真不想再轉(zhuǎn)地了。
父親像是自言自語:要不是看病急著用錢,還有你嬸子得了這個病,要人照顧,我也不想轉(zhuǎn),我還想種兩年呢。
建軍:我知道,前兩天你還說再種兩年呢。
父親近乎懇求的口吻:只能七百啦?不能再多了?
建軍:不能再多了,你還要先給錢。不能再多了!
父親咬咬牙,無奈地說:那就七百。得先給部分錢,你嬸子看病用錢。你不能跟你嬸子說,也不能跟文學(xué)說。
建軍:不說他們早晚也會知道。
父親:知道的時候再說吧。
建軍:從這一季秋就開始了。叔,你已經(jīng)種了,我也不能虧了你,我給你種子和肥料錢。
父親:咱要簽字、畫個押。
建軍:到村委會。
說著,父親和建軍幾乎同時站了起來。父親站起來的時候,有些不穩(wěn),晃了一下。
院墻外的小菜園內(nèi),父親低頭采摘著茄子、南瓜、辣椒。他拔起幾根蘿卜,統(tǒng)統(tǒng)裝在一個蛇皮袋子里。
蔬菜裝了大半袋子,父親拎了拎,有些吃力。他又摘了些裝上,蹲下身,把袋子吃力地背起來,走出小菜園。
父親把裝著菜的蛇皮袋子費(fèi)力地拎上客車。
年輕的女售票員有些鄙視地看了一眼:這是什么?
父親不無得意地說:菜,自己家種的菜,帶給孩子。孩子說城里的菜上化肥,不好吃。這是自己家種的,不上化肥。
父親摸了摸袋子,臉上充滿笑意。
崔文學(xué)扶著母親在來回走動。
母親右臂無力地低垂,右腿拖在后面,被身體帶動著拖行。
崔文學(xué):這病主要靠鍛煉恢復(fù),多鍛煉,肌肉就不會萎縮,長勁兒,恢復(fù)得就快,恢復(fù)得就好。
母親:你,天天地,不上班。
崔文學(xué):我調(diào)班了,耽誤不了。
母親關(guān)切地說:可不能耽誤!
母親躺在床上輸液。父親坐在床沿兒,崔文學(xué)坐在椅子上,一起看著。
門被推開了,村里的崔文峰等幾個人一起涌進(jìn)來,擠了一屋子。人們七嘴八舌地喊著:嬸子、奶奶、嫂子,怎樣了,好了嗎?
父親:咋都來了?家里忙,不要來。家里都忙……
村民甲:早就該來看看了,這幾天忙。
村民乙:順便也逛逛縣城。
村民丙:縣城你沒有來過呀?
村民乙:今天沒有來過,這個月沒有來過。
村民甲:自己也檢查檢查。嬸子好好的,說病就病了,可得注意了。過兩天也得帶俺娘檢查檢查。
父親:人老了都是一身病,跟機(jī)器一樣,老了,零件上銹。
村民丙:生老病死,自然規(guī)律。
村民丙說過后感覺自己失言,忙躲到了人群中。
崔文峰:看著嬸子這樣,好多了,那天可是把我嚇壞了。
母親:多虧了文峰!
父親扶著母親走著。
父親:你用力走,你得用力走!沒有好的法子,只能自己鍛煉,活動。不活動就可能癱瘓。你使勁兒,抬腿。你就是馬虎,干什么都不上心,干活都是糊弄,湊合……
母親:不要你扶!
父親:你有病,不和你一般見識。
父親幾乎是拖著母親在走。
母親一臉汗水,顯得有些吃力。
父親:鍛煉好了,咱們就能出院了。在這里住院,住院費(fèi)、治療費(fèi)、藥費(fèi),一天好幾百,誰吃得消……
母親:咱……這就出院!
父親:想出院就鍛煉,鍛煉好了才能出院。
母親使勁兒掙扎著向前走。
崔文學(xué)失落地離開了收費(fèi)處窗口。
郝燕:怎么了?
崔文學(xué)壓抑的聲音:自己辦出院了……
汽車在公路上疾馳。
父親和母親并排坐在車上。
父親喜悅地說:你看,這麥苗都長多高了。
母親:咱家的麥……種了?
父親:當(dāng)然種了。
田野里是滿眼的綠色。父親的畫外音:下車,咱們租面包車,我問了,八塊錢送到家。
面包車停在了小院外。
車門打開,父親下車時,手里拎著大包小包。他下車站穩(wěn)抬頭看,崔文學(xué)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父親滿臉驚異。
崔文學(xué)叫了一聲“爸”之后,俯身探頭進(jìn)面包車,把母親抱出來,背在身上。
崔文學(xué):爸,你去開門。
父親手里的包裹都掉在了地上。
父親小跑著到崔文學(xué)的前面,準(zhǔn)備開門。面包車掉轉(zhuǎn)頭開走了。
崔文學(xué):看你們出院了,我叫了輛出租車就追你們。出租車跑得快,跑到了你們前頭。爸,你咋不說一聲?
父親開了大門,回轉(zhuǎn)身,咧嘴一笑。
父親有些笨拙地和面。
崔文學(xué)坐在灶臺前燒火:爸,我來弄吧。
父親:我會弄。小時候,你奶奶教過我。這些年不干了,手生了。
崔文學(xué)盯著爐火。
父親把一碗面條放在母親床邊的高桌子上,扶妻子坐起身,用被子墊在她身后。
父親:面條里有青菜,打了個雞蛋。
母親用左手扯了扯右臂,有些顫抖地去拿筷子。
父親拿起了筷子:我喂你,你手沒勁兒……
母親語氣堅(jiān)決:我吃,我能!
父親遲疑著,母親從他手里奪過筷子,夾了兩下面條,手不靈活,沒有夾住。
母親手握著筷子插到碗里轉(zhuǎn)動,把面條卷在筷子上送進(jìn)自己嘴里,還有些得意地看了父親一眼。
父親退回來坐到矮桌旁的小板凳上,挪了一下面前的飯碗,開始吃飯。
崔文學(xué)低著頭吃飯,他的眼睛是濕潤的。
(閃回)七八歲時的崔文學(xué)也是用筷子卷著面條,高舉著,昂起頭,從垂下來的面條一端開始吃,吸進(jìn)嘴里,吃得很香。(閃回結(jié)束)
崔文學(xué)木然地坐在客車上。
夜色中的鄉(xiāng)村很靜謐。
柿子樹在夜色中顯得朦朧。玉米架一團(tuán)暗色,燈光從堂屋中射出來。狗在燈光中走過,電視機(jī)里的聲音傳出來。
母親坐在床前的矮凳上,父親蹲身在給她洗腳。
洗好、擦干,父親把母親抱到床上放下、躺平,蓋上被子,端起水盆把水潑到了門外。
父親重新回到床前,拉過母親的右手臂,開始按摩胳膊,活動關(guān)節(jié):多活動,通血脈,就好了,能動了。
母親:今年麥子出得……好嗎?
父親:出得齊,長得好,旺得很。
母親不作聲。
父親:不信,你去看看。
母親:我咋看?
父親:想看就能看著,我騎三輪車帶你。
電動三輪車正對著院大門,父親不停地擦拭著車廂里和車廂邊。
父親在三輪車箱里放了個小椅子,又墊個墊子。
父親把母親從房中抱出來,放到三輪車的小板凳上。
母親有些擔(dān)心:這樣……行?掉了。
父親:我騎慢點(diǎn)兒,沒事。又不遠(yuǎn),你手扶著,抓緊。
父親騎上三輪車,緩緩地駛出去。
父親騎著三輪車行駛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身后是村莊。
母親在車上神情緊張,她死死地抓住車廂,扭曲著身體。
母親一頭汗水,猛地喊著:有溝,有溝。
父親回頭問:哪有狗?
母親:有溝!
父親停住車,下來左右看了看。
父親:沒有狗,哪來的狗?狗沒有跟出來。
母親:有溝,有溝,溝!
父親恍然大悟,指了指剛過去的路:溝,是溝。車子顛,我再騎慢點(diǎn)兒。
父親上了三輪車,慢慢悠悠地向前騎去。
三輪車停在田頭。田野里一片綠色,麥苗隨風(fēng)搖曳。
父親站在車邊指了指地里。
父親:沒有哄你吧,咱地里的麥子,長得好,長得壯,長得旺,比他們家的都好。
父親信步走進(jìn)了田地里,蹲下身,伸手撫了撫麥苗。
母親坐在三輪車上一動不動。父親在田地里蹲了一會兒才回到三輪車邊。
父親:看了吧,好吧——長得。
母親:這地咱不轉(zhuǎn)!種不動,就種草,割草,喂羊……喂羊。咱不轉(zhuǎn),我想的!
父親自言自語輕聲說:不轉(zhuǎn),不轉(zhuǎn)……種地,種草,割草,喂羊……
父親扶著母親在院子里走。
母親:你要看地,不能……老在家。
父親:你要鍛煉,鍛煉要緊……
母親:我自己……鍛煉。
父親:你自己怎么鍛煉?
母親:扶著……能!
父親自言自語地陷入沉思:你自己能……
柿子樹的旁邊栽了根柱子,在它們中間齊腰高的地方綁了一根細(xì)桿。母親扶著桿子,拖著無力的腿在走路,走到一端再挪回來,到一端擺放的藤椅坐下歇息。藤椅的旁邊放著保溫杯,母親拿起杯子又放下,起身再走。
院門開了,父親走進(jìn)來,走到母親身邊,先擰開水杯看了看。母親扶著橫桿站著。
父親:你沒有喝水,大半天了。
母親:稀飯……不渴。
父親:不渴也得喝水。
母親:不渴……喝啥水?
父親:醫(yī)生說的。
母親:醫(yī)生說得……都對?
母親挪了兩步,停?。焊苫?一會兒……就回來。你干活,就是糊弄,不好好干……這才一會兒,就回來。
父親沒有說什么,把杯子遞給母親。
柿子樹上的果實(shí)已經(jīng)成熟了,黃里透紅。枝頭紅的柿子綠的葉子交相輝映。
父親和崔文峰站在路邊。
父親:文峰,這幾天去縣城嗎?
崔文峰:叔,你有事?
父親:你嬸子復(fù)查,去看看。
崔文峰:這幾天不準(zhǔn)備去,要去你包車。
父親:不急,等幾天也行……有去的,你叫我。
父親、母親正在吃飯。
母親吃了一口饅頭,放下,用小勺子挖一口菜吃下。
母親:你問了?
父親:問了,三遍了,崔文峰說叫包車。
母親:包車?
父親:包車,來回三百塊,還要吃飯。
母親:藥……不多了。
父親:就包車。
母親:找文學(xué)。
父親:文學(xué)也得找人找車,求人,還耽誤上班。
母親:那……
父親為難地說:坐汽車關(guān)鍵得轉(zhuǎn)車,到鎮(zhèn)上得轉(zhuǎn),到縣城還得轉(zhuǎn),到縣醫(yī)院還有好長的路。(又語氣堅(jiān)決地)我想辦法!
母親坐在藤椅上沉思著。一會兒,她拉過身邊的小板凳,扶著,一步一挪地挪到了正堂屋門前停住,歇息著。她坐到屋門前的臺階上,把小板凳推到屋內(nèi)。
母親爬著上了臺階,過了門,進(jìn)入屋內(nèi)。
母親抓著小板凳爬到桌前,伸手去夠桌上的電話。
母親的手夠到電話沒抓牢,電話掉了下來,正砸到她身上。
母親把電話機(jī)放在自己腿上,抓起話筒聽了聽,忙音響起。她才欣慰地長出一口氣。
母親按了兩個數(shù)字鍵后陷入迷茫,努力地想著。
三輪車的車幫上綁著一根細(xì)竹條,搭了個半圓拱的棚架,父親正裁剪著一塊塑料布。
父親把裁好的塑料布蒙在了竹棚上,又用鐵絲綁扎。
父親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剛剛搭起的車棚,頗為得意。
父親把母親抱到車上,去屋里拿了個小布包和水杯出來,放在車廂里的母親身邊。
父親駕駛著三輪車出了小院。
三輪車在公路上行駛,旁邊有汽車超過。
父親神情肅穆地開著車。遠(yuǎn)處可以看到林立的高樓了。
公路口停著一輛警車,兩名警察在路邊檢查過往車輛。
父親騎著三輪車接近路口。
一名交警向父親招手,示意他停車。
父親趕忙停住三輪車。
交警走過來,敬禮:大爺,三輪車干什么去?
父親:去縣醫(yī)院,看病。
交警轉(zhuǎn)到車后看了看。父親趕忙下車,跟了過去。
父親:老伴兒半身不遂、高血壓、腦溢血,行動不便,坐車得轉(zhuǎn)車,不方便。
說著,父親掏出煙遞過去。
交警:大爺,三輪車禁止拉人載客。
父親:這不是載客。老伴,自己家人,看病,就這一回。
交警:大爺,這樣開車不安全,真不安全。大爺,你等會兒,我問問領(lǐng)導(dǎo)怎么處理。
交警離開,去打電話。
母親的聲音從車?yán)飩鞒鰜恚何艺f……不行,你就……偏不聽……就你能!
父親:沒事,沒事。
片刻,交警回來。
交警:大爺,三輪車實(shí)在不能進(jìn)城。這樣吧,我們開車送你去醫(yī)院。
父親有些驚慌:不行,不行,那可不行,使不得!不敢麻煩你們。我想辦法,想辦法……
母親車內(nèi)的聲音:你……就是……有辦法。
父親:我叫兒子來接,我給兒子打電話。
交警等待,父親站在一旁。片刻,交警掏出手機(jī)示意給父親。
父親尷尬地咧嘴一笑。交警會意,湊近父親,父親說著什么,交警撥打電話。
一輛出租車駛過來,在警車附近停下。
崔文學(xué)從車?yán)锵聛?,先去跟交警打了個招呼,點(diǎn)頭致謝。
父親走過去。
崔文學(xué):爸,你來也不打個電話,我去接你。
交警:大爺,這么遠(yuǎn)的路,騎三輪車太危險(xiǎn)。
父親:不敢了,以后不敢了。
崔文學(xué):坐這個車吧。
父親走到三輪車后,伸手把母親攙扶下車。
下車后,母親甩開父親的手:不要你扶。
父親訕訕地笑了笑。
甩開了父親手的母親,向前邁了一步,又小心地向前邁了一小步。
崔文學(xué)詫異又驚喜地道:媽,你的腿好了,能動了,能走了!
母親:車?yán)铩问?,腿麻……歇會子,下車……能使上勁了?/p>
母親又向前邁了一步,步子邁得大,她一趔趄,父親趕忙扶住她。
父親扶著母親一小步一小步地向縣城方向挪去。他們的頭頂上陽光燦爛,天空蔚藍(lán)。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