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楨
摘要:帝國主義通過修辭與地理,建構(gòu)了一套“話語—權(quán)力”體系,將殖民擴張行為合理化、正義化。本文將康拉德中篇小說《黑暗的心》的敘事線索概括為馬洛的精神追尋過程,通過馬洛對帝國擴張理想的追尋與幻滅,揭示出殖民罪惡的根源不僅是個體道德上的墮落,也是帝國主義話語體系的虛假對人性造成的扭曲。同時指出,人類只有超越個體、族群、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以更廣闊的人文主義視角理解現(xiàn)實,才能擺脫彼此恐懼、彼此吞噬的精神危機,通向自我的救贖。
關(guān)鍵詞:康拉德;《黑暗的心》;后殖民主義;審美現(xiàn)代性
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ard 1857-1924)被稱為英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之父。中篇小說《黑暗的心》歷來被評論家認為是康拉德在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上最成熟的作品。小說開始于維多利亞時代帝國擴張殖民的歷史背景下,描述了水手馬洛在剛果開展殖民貿(mào)易過程中目擊到人性的罪惡與墮落,直面了因族群、文化不同而帶來的沖突,超越時代的批判了西方人以文明的名義從肉體到精神上對少數(shù)族裔進行征服的不義之舉。
西方批評界對《黑暗的心》的評論經(jīng)歷了一個發(fā)展的過程。1948年,利維斯(F.R.Leavis)在《偉大的傳統(tǒng)》一書中將康拉德與簡·奧斯汀、亨利·詹姆斯等人并稱為英國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同時高度肯定了康拉德對異域荒原的兇險、怪誕、原始、神秘的刻畫與對犀利地揭露殖民主義的瘋狂、貪婪、愚蠢、墮落。隨著后殖民主義批評的興起,以薩義德為代表的批評家認為,即使康拉德真的認為帝國主義行徑會由于“他們自己狂妄和不可達到的野心而注定要失敗……但他同時也是在以西方人的視角描寫非西方世界”“他看不到除此之外的歷史、文化和觀念——康拉德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個完全由大西洋沿岸的西方所統(tǒng)治的世界”(1)。尼日利亞的小說家、評論家齊努瓦·阿切比更是在《非洲的一種形象:論康拉德<黑暗的心靈>中的種族主義》一文中斥康拉德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種族主義者”(2)。同時,存在主義、新歷史主義、解構(gòu)主義、女性主義等都對《黑暗之心》做出了不同的分析。多重的闡釋空間證明著這部作品的生命力。
國內(nèi)批評界同樣延續(xù)了這種多樣的闡釋,最為核心的仍是圍繞非洲形象建構(gòu)與康拉德是否是一個種族主義者的爭論,而關(guān)于文本敘事發(fā)展的內(nèi)驅(qū)力——馬洛的追尋意識,討論仍停留在表面的非線性敘事形式,沒有看到“追尋”模式在文本中的深層次意義。本文將以馬洛的“追尋”敘事為線索,探索作為個體的馬洛與作為群體的帝國意識之間的聯(lián)系與背離。
一、馬洛的啟程:帝國理想建構(gòu)之象征
“追尋”是文學中一個古老的原型母題。在全人類的神話故事中都有這樣一個重要的類型,即尋找圣物(圣杯、金羊毛、生命之水、追逐太陽等)。追尋母題在文學的發(fā)展中變形為多種形式,幾乎可以斷定,所有的角色的啟程都是一種追尋的象征模式,即便敘述者自身沒有意識到,或者尋找的目標并不明確,甚至沒有目標,但追尋的意識始終潛藏于顯性的文本之下。
1912年,英國自由主義學者霍布森寫下了《帝國主義》(Imperialism)一書,將“帝國”與“帝國主義”區(qū)分開。“帝國”在人類發(fā)展歷程中已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而“帝國主義”則是西方啟蒙主義建立起的現(xiàn)代性不斷展開的產(chǎn)物。民族主義(Nationalism)錯誤地發(fā)展到欲將自己凌駕于其他民族之上,以自身擴張性的發(fā)展擠壓、掠奪其他族群的生存空間,此時民族主義就發(fā)展成為了殖民主義(Coloniallism)。殖民主義是指在政治上,一個強勢的族群將自身文明帶到無人的土地或擁有較為弱勢文明的民族的居所,將不同族群的文化差異以暴力等方法強行抹除,從而建立起一種文明上的威權(quán)。在殖民主義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殖民地與宗主國之間建立起了緊密的政治上的聯(lián)系,并且受到宗主國的政治束縛,帝國主義隨之誕生。(3)霍布斯鮑姆也指出,康拉德小說出版的那些年頭,正是“新帝國主義”(the new imperialism)在地理上和修辭上統(tǒng)治非洲的年代(4)。不同于狂熱地追求金子與象牙的殖民者,馬洛前往非洲的內(nèi)在動因是模糊不清的。小說的起始,馬洛敘述了他的童年時對于地圖的著迷:“我常常會一連幾小時看著南美,或者非洲,或者澳大利亞的地圖,癡癡呆呆地想象著宏偉的探險事業(yè)。那時候地球上還有許多空白點,當我看到地圖上某個對我特別具有誘惑力的空白點(不過它們似乎全部如此)的時候,我就會把一個指頭按在上面說,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到那里去?!墒沁€有一個地方——一個最大的、空白最厲害的,我們這么說吧,地方——我一直急于想去看看?!保?)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人口調(diào)查、地圖和博物館是帝國主義形塑殖民地的三種方式,殖民者通過勘探、測量、繪制,重新塑造著世界的表述方式與內(nèi)化其中的秩序(6)。通過地圖的繪制,將空白的陸地標注為道路、村落、省、國家,不斷地對空間進行著測量,人為地劃定了邊界,顯示著對自然的掌控與征服,混亂無序的世界擁有了秩序與理性,也有了對抗和沖突、權(quán)力和博弈,因此成為了“黑暗的地方”。因此,與其說馬洛的追尋開始于對地圖上空白大陸的好奇,不如將其理解為帝國主義背景下涌動的擴張性欲望已無意識地內(nèi)化于每一個伴隨著這種文化長大的人心中。
《黑暗的心》中,修辭的統(tǒng)治力量俯仰皆是。留在大陸的人熱切贊美殖民者帶回來的財富,贊美殖民者是“好樣兒的”,稱他們的出航為“崇高的事業(yè)”,帝國意識以正面宣傳將殖民行為正義化。殖民者將自己稱為開拓的英雄,通過這種稱呼使他們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工作,而非殘暴的掠奪。當活在帝國主義政治下的人們大談“使那千百萬愚民擺脫他們可怖的生活習慣”,殖民主義的敘事完成了詩學功能向政治功能的轉(zhuǎn)換。
馬洛在充斥著帝國主義話語的思想環(huán)境中成長,并未懷疑過世界的真實性,因此可以將他看作是帝國擴張理想的一個象征。而當他真正地踏上了非洲大陸,無意識的擴張欲望仍驅(qū)趕著他,馬洛的啟程意味著,一個完全服從著帝國理想的化身,準備開始親眼一睹那滿是工作激情與文明播散的土地了。馬洛對眾人追逐的財富并無興趣,然而聽說了庫爾茨船長和非洲土人乘獨木舟深入荒野深處之后,他對這個人物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心,進而執(zhí)著地開始了追尋。庫爾茨顯然是帝國主義殖民者的象征,他是“畫家、詩人、音樂家、無所不能的天才”,他的父親擁有一半英國血統(tǒng),而母親擁有一半法國血統(tǒng),“整個歐洲都對庫爾茨的成長出過力”。一路形形色色的人都對庫爾茨大加贊美,體現(xiàn)著修辭性話語是如何將帝國主義意識植入個體心中,而馬洛通過種種描述性話語,順利建構(gòu)起對庫爾茨的理想化想象,將其視為征服了這片原始而神秘的荒野的英雄。當他目睹了非洲大陸上發(fā)生的種種,對土人的描述從“如怪獸一般自由行走的生物”到意識到土人不同于白人的虛弱,擁有蓬勃的生命力量,馬洛潛意識中的征服者理想受到了動搖。而他執(zhí)著地追逐著庫爾茨的身影既是一種對想象中的英雄形象的確認,也是對于童年時期便深深烙印于心中的帝國主義擴張性理想的回應(yīng)。
轉(zhuǎn)引自張德明:《黑暗深處:帝國-反帝國的空間表征》,外國文學評論,2012年,第一期,第6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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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引自E·加尼特編《康拉德書信集1895-1924》導言,1928年倫敦典范出版社,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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