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春天剛蘇醒的田野里,門連貴猛然覺到腳下的地皮在劇烈顫抖,回頭望去,只見村東的天上揚(yáng)起了滾滾的塵土,緊接著就聽見轟隆隆的馬達(dá)聲,好像天空在塌陷。他恐懼地看著寒風(fēng)里瑟瑟的雜草,兩眼迷茫地把雙手伸進(jìn)襖袖,佝僂著身子,向著漫卷的煙塵走去。
一字長蛇陣般擺開的大車猶如一群怪獸一樣停在村部門前的土路上。村支書兼任村主任于書海趕忙迎出來,涉及拆遷的村民們鉆進(jìn)來不及落下的煙塵里,才發(fā)現(xiàn)前面還有一輛被嗆得灰頭土臉看不出顏色的小轎車。從車?yán)镒叱鲆粋€官員模樣的中年男人,于書海領(lǐng)著他們進(jìn)了村部的會議室,村民們緊緊地跟在后面。門連貴聞到了濃重的柴油混合汽油的幾乎讓人窒息的氣味兒。他還是頭一回看見這么大的車,全身鎧甲,粗胳膊壯腿,大轱轆兩個人才能抱過來。車身全是說不上來的黃顏色,最嚇人的還是它們的吼叫聲,像猛虎下山,更像蛟龍出海,無堅(jiān)不摧的樣子。他回頭看見弟弟門連喜就站在不遠(yuǎn)處望著這里,幾個男孩子在還沒落盡的塵土里興奮地哧溜著鼻子,聞著大鐵車散發(fā)的氣味兒。
大車轟隆隆地開走了,揚(yáng)起漫天的灰塵。門連貴知道,這一天終于來了?;覊m里漫涌的汽油柴油味兒讓他五臟六腑不停地翻滾,惡心得都快要吐了。
來到會議室,于書海跑到前面大聲喊道:都給我坐好了,開會。項(xiàng)目經(jīng)理耿世林從黑皮包拿出一摞銀行卡說,拆遷戶的補(bǔ)償款都在卡里,誰家同意扒房子就先給誰家發(fā)卡。會議室里頓時陷入了寂靜,誰也不說話。就在這時,傳來了風(fēng)鉆劇烈而干燥的啃噬聲。門連貴來到窗前,透過渾濁的玻璃看見門東岔的砬子上有幾個人正在鉆石頭,刺耳的聲音震得連窗戶都有些發(fā)抖,門西岔的砬子上也有人在鉆石頭。他想起過世的爹娘和老婆,他們都埋在門東岔的山上。他害怕這樣的聲音會驚擾九泉之下的親人。剛想到這兒,就聽于書海說,你趕緊回來開會吧。門連貴重回會議室剛坐下,兒子兒媳就闖了進(jìn)來。門曉輝迫不及待地說,爹,你還想什么呢?趕緊同意領(lǐng)錢啊,還怕錢咬手嗎?門連貴站起來說,房子扒了,你叫俺們這一家子去哪兒???耿世林說,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兒了,總不能我們給了補(bǔ)償還得給再你們蓋房子吧?
滿屋子的人都聽見了一陣喊話,聲音從手持喇叭里傳出,叫附近的人遠(yuǎn)離,叫趕路的人和車停下,門東岔和門西岔要放炮了。門連貴扭頭驚恐地看著外面,緊接著就聽見一連串的爆破聲傳來,震得地面和窗玻璃一陣痙攣,像在地震。
于書海說,扒了房子,就先壓個窩棚,將就幾個月,村里把新小區(qū)規(guī)劃好了,到時候保證叫大家再蓋上亮亮堂堂的新房子,同意扒房子的趕緊來領(lǐng)卡。村民們鬧鬧哄哄地圍住了耿世林,領(lǐng)取屬于自己的銀行卡,唯有門連貴站著不動。于書海說,密碼是六個一,大家領(lǐng)了卡就去縣里的銀行,把錢取出來,自己再存上。門曉輝和蔡晶晶也混在人堆里,看著一張一張的銀行卡被取走。蔡晶晶惡毒的眼神掃著還在座位上的門連貴,在心里狠狠地罵道,你這個老不死的,等棺材呢?門連貴看見也看懂了蔡晶晶的眼神,便緩緩地向前面走來,站在那兒不動。直到連于書海的卡都領(lǐng)了,還是沒有門連貴的。蔡晶晶說,俺們家的卡呢?耿世林急忙拽開黑皮包的拉鏈翻找,可什么也沒找到。他抬起頭看著蔡晶晶說,你別著急,不會出錯的。他接著在黑皮包里翻著,拿出幾頁釘在一起的表格,皺著眉頭查看著,門家三個人都看著他在表格上滑動的手指,手指停在門連貴的名字上。蔡晶晶說,弄錯了嗎?耿世林沒吱聲兒,看著表格,一直看到最后才說,沒弄錯,你們家的房子距離路基二百多米遠(yuǎn),拆遷不到。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門曉輝說,二百米就不拆遷?那多少米拆遷?門連貴拽了一下兒子說,回家吧,人家不能弄錯的。耿世林又從黑皮包里拿出一張紙說,路基兩側(cè)五十米以內(nèi)才能拆遷。蔡晶晶說,你們還沒修路基呢,怎么就知道俺家房子不能拆遷?耿世林把那張紙放回包里說,都測量好了,肯定不能拆遷。蔡晶晶氣急敗壞地說,那咱還待在這兒干什么?回家。她拽著門曉輝的胳膊,夸張地扭曲著腰身走出會議室。門連貴的臉上透著一絲隱秘而幸福的笑容。他剛要邁步,外面又傳來一陣爆破聲。耿世林看著他說,現(xiàn)在的爆破技術(shù)是一流的,不會有危險。門連貴也看著耿世林說,就不愛聽這個動靜兒。這條路得修多少天?耿世林說,怎么也得兩年多吧。你好像不想拆遷?那可是一筆錢啊。門連貴把手伸進(jìn)襖袖說,房子扒了還得蓋,能夠本兒就不錯了。我在這個房子里活了一輩子了,還真不想搬家。走了??粗T連貴慢慢離開的背影,于書海說,門連貴太憨厚了。耿世林說,全村的人加在一起怕是也沒你這個村支書精明。于書海笑了笑說,你得給我保密,千萬不能對別人透露半個字兒。耿世林說,這事兒全村早就都知道了,你尋思人家都是傻子???于書海亮了亮手里的銀行卡說,我一沒偷二沒搶,誰愛怎么嚼舌頭就怎么嚼舌頭。耿世林說,你也別太強(qiáng)勢了,還是加點(diǎn)小心的好,也就是他們不知道,你山上的梨樹苗是怎么來的?是不是人人都有份兒?你應(yīng)該把那一百二十萬分給大家。于書海雙手作揖地說,耿大經(jīng)理啊,我百分之一萬配合你們施工還不行嗎?叫我干什么都行。耿世林說,你馬上去雇兩個人,晚上給工程隊(duì)看車,別叫村民把油給偷了。于書海點(diǎn)頭哈腰地說,村民巴不得能找點(diǎn)活兒干,這是送人情的好事兒。都是一些汽油柴油什么的,有什么用?有人去偷嗎?耿世林說,高速公路施工期間什么材料都被偷過,我們吃過不少虧。我看門連貴挺好,雇他吧。于書海說,那就雇他一個人就行。耿世林笑著說,叫他兒子也去吧,兩個人怎么也是個伴兒。一個人看一晚上二百塊錢,不能漫天要價。于書海說,看一年也是七萬多塊!耿世林說,怎么也比不上你那一百二十萬。于書海沒再說話,轉(zhuǎn)過腦袋看著窗外。淋漓的陽光照進(jìn)了屋子,空氣里懸浮的灰塵被映襯出條狀的斑斑駁駁的絲帶,翻滾著,涌動著。他往前挪了挪,看見站在陽光里的門連貴就像一截欲腐未爛的老樹樁一樣凝固在那里,不知在看什么?;厣頃r,于書海發(fā)現(xiàn)耿世林已離開了。他急忙走出來,看見耿世林鉆進(jìn)小轎車,騰起一股煙塵遠(yuǎn)去了。他本想再跟他好好說說保密的事兒,看來還得另找機(jī)會了。
看見于書海,門連貴就走了,好像不稀得搭理他的樣子。于書海幾步追上他說,怎么一看見我就走呢?你根本就沒瞧起我這個村支書。門連貴還那樣走著。于書海說,有個好事兒你干不干?門連貴看著于書海說,什么好事兒還能輪到我頭上?于書海說,工程隊(duì)晚上要找兩個人給看車,一晚就二百塊,你說是不是好事兒?門連貴說,一晚上就給二百塊?他們可真有錢,你不會是拿我這個老頭兒開涮吧?
往回走時,門連貴看見路邊雜草干枯的葉子上蒙了一層挺厚的灰塵,灰突突的,來的時候還沒這樣。他仰起頭,空中飛揚(yáng)著簌簌下落的顆粒,直刺鼻子。他打了個噴嚏,等再抬起頭來時,看見門西岔那兒騰起一道煙塵,接著就聽見一陣炮響。他吸著鼻子,聞到了一股深重的硝石味兒,肚子里隱隱地發(fā)脹,嘴里滿是土腥味兒,眼睛也被迷住了。門東岔那兒也騰起了一股沖天的灰塵,也傳來一陣炮響。他晃了晃頭,看見幾輛巨大的鏟車哀嚎著舉起了寒光閃閃的鏟子,喘息般地撮起石塊,倒進(jìn)翻斗卡車的車廂里??ㄜ囈惠v接著一輛,鏟車就那樣不停地嚎叫著,上邊籠罩著幽藍(lán)的濃煙。
路過饅頭山的時候,門連貴看見耿世林指揮著幾個村民用鐵板鎬刨著泥土,好像要給饅頭山扒皮。他們一字排開,每人間隔兩米,依次從上面往下刨著。山頂大半截裸露出堅(jiān)硬而嶙峋的砬子。門曉輝也在里面,賣力地?fù)]舞著鐵板鎬。門連貴停下來看著。
耿世林把他拽進(jìn)了小轎車?yán)镎f,于書記跟你說了吧?正好你兒子也在這兒,一會兒跟他合計(jì)合計(jì)看車的事兒。門連貴說,還用在車?yán)镎f,怎么像見不得人似的?耿世林說,這可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兒,我就是怕知道的人多了會有麻煩。門連貴指了指車窗外說,你們這是干什么?耿世林說,高速公路正好經(jīng)過這座小山,擋道了,要把它剁下來。門連貴說,你是說把饅頭山剁下來嗎?那得多少工夫?耿世林說,用不上一星期。門連貴說,門東岔和門西岔都在掏洞,饅頭山怎么不掏洞呢?耿世林說,掏洞成本太高,還是炸山便宜。門連貴靜靜地看著饅頭山,好像在自言自語,那這個山就沒了。耿世林輕松地說,這么個小山,沒了就沒了唄。門連貴頓時無語了,看著這座被耿世林稱為小山的饅頭山。饅頭山坐落在門東岔和門西岔的正中間,是一座忽然拔起的孤山,四周是平坦的草甸,靠西邊有一個不大的水泡。
小時候,饅頭山是門連貴和全村小伙伴游戲的樂園。那時候,他們覺得饅頭山是一座很大的山,茂密而聳天的森林裝得下他們所有的游戲。順山而過的小河水量豐沛,日日夜夜流淌著,山谷里滿是水聲。這么多年一轉(zhuǎn)眼過去了,山上最大的樹也就胳膊般粗細(xì),現(xiàn)在連個樹的影子也沒了,河里的水不如好漢的一泡尿,泥鰍魚連翻身都困難了,現(xiàn)在都要把饅頭山給鏟平了。門連貴的心莫名地泛起了憂傷。
耿世林發(fā)現(xiàn)門連貴走神了,捅了捅他說,你在想什么呢?門連貴回過頭,故意躲閃著耿世林的眼睛,有些害羞地說,沒想什么。耿世林指著對面的房子說,那就是你家吧?門連貴下意識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說什么又沒說。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子變小了,矮趴趴的就像一只短尾巴小狗乖巧而萎縮地臥在那兒。那可是一座三間八十四平方米的大瓦房,剛蓋起來的時候在全村也是一流的。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走下車,站定了,直直地看著。一點(diǎn)兒也沒弄錯,那就是自己親手蓋的房子,那么威風(fēng)的房子怎么猛然間就變小了呢?
耿世林也跟著下了車,說,你剛才好像有什么話要說?門連貴想了想說,這條路可不怎么好修。耿世林說,怎么不好修?門連貴說,門東岔有條大河,門西岔有一條大河,有兩條大河攔著,你說怎么能好修呢?耿世林說,這個簡單,我們建高架橋,你就等著看吧。謝謝老人家,還為我們操心。門連貴說,我可沒為你們操心。耿世林說,還有個事兒,過幾天路基建好了,會有很多材料站,到時候你給照看一下,工錢跟看車一個價兒。耿世林的一席話聽得門連貴有些迷糊,他怎么也想不到會有這么多錢可賺。
二
暈暈乎乎地回到家里,門連貴還是覺得迷糊。他想著今天碰到的事兒,看車看材料站一晚就能掙四百塊錢,房子還不用扒。他懷疑自己在做夢,便搖了搖頭,走進(jìn)靠東邊的菜園子里站住,看著河對面的饅頭山,想象著它消失以后這里的模樣,怎么想也沒頭緒。他轉(zhuǎn)而看自己的房子,不知為什么剛才會覺得它變小了。房子?xùn)|西北有三個菜園,南面是他和幾戶村民的土地。他挨個菜園串,從三面看房子,還是覺得變小了。他覺得自己很奇怪。
門曉輝興沖沖地回來了,交給蔡晶晶二百塊錢。就聽蔡晶晶說,就這點(diǎn)兒破能耐,半天掙二百,房子也不能拆,你看看人家于書海,一家伙弄了一百二十萬。門連貴的胸口仿佛被什么堵塞了一樣透不過氣,他知道兒媳婦想拆遷都想得快瘋了。
去年秋天,村里來了一撥人,拿著一些古怪的東西,一天到晚不停地測量,從山上量到地里,從河邊量到房子,后來才知道要修高速公路,給村民開會,說沿線都要拆遷,遇到什么就拆遷什么,叫村民配合。在這之前,縣里下?lián)芤慌鲐毨鏄涿?,號召村民通過栽植果樹實(shí)現(xiàn)脫貧。于書海挨家挨戶動員,可誰也不同意。沒辦法,他就把所有梨樹苗全都栽在自己的自留山山場里。工程隊(duì)登記拆遷戶財(cái)產(chǎn)時,全村屬于書海最多。按照給的價,蔡晶晶計(jì)算出于書海能弄到一百二十萬,村民們紛紛咋舌,誰都不相信會有那么多錢。蔡晶晶的父親蔡永福雖然房子不在拆遷范圍里,但他的小果園在饅頭山的陽坡。登記時,耿世林帶著幾個人挨個數(shù)著每一棵果樹,仔細(xì)記錄著。果園里有幾棵老齡梨樹,老得只剩下樹樁了,要死不活的樣子。蔡永福說老梨樹不算數(shù),叫他們不要登記。耿世林沒說什么?;丶液螅叹Ь犝f以后,把父親好頓數(shù)落,告訴他每一棵果樹都給錢的。蔡永福又去找了耿世林,讓他們重新登記。耿世林說已經(jīng)登記了,果樹有四十八棵。蔡永福不信,領(lǐng)著蔡晶晶上山又一棵一棵地從頭到尾數(shù)了好幾遍,結(jié)果一棵也沒差。
門連貴的房子也做了拆遷標(biāo)記,包括三個菜園和他們一家過河的小土橋。蔡晶晶興奮得半個多月沒睡好覺,算了一遍又一遍,能得到補(bǔ)償款二十多萬。她有一個計(jì)劃,先買一輛小轎車,為自己買一件貂皮大衣,買高級化妝品,買五雙高靿皮靴,買一只金手鐲,然后天天打麻將,過神仙的日子。從那時起,她在村里顯得腰桿直挺,說話陡增底氣,時不時地約幾個女人去小賣店喝酒,喝到半夜才回家。每次她都借著酒勁兒鄭重宣布,拿到拆遷補(bǔ)償款就給門家生孩子,否則就叫門連貴斷子絕孫。結(jié)婚兩年多了,不管門曉輝怎么哀求,蔡晶晶就是不生孩子。門連貴和門曉輝都知道,蔡晶晶的心思根本不在這個家里。
門連貴卻不想讓房子被扒掉,他知道拆遷后還得在另一個地方蓋房子。他不想再受那份操勞了。蓋個房子扒層皮。他喜歡這個房子,門前就是那座饅頭山,山下有一條小河,房后不到一里地那兒還有一條大河。這是他近乎哀求村里才弄到手的房基地。那時父母和老婆還都活著,門曉輝也不過是十幾歲的樣子。就為了蓋這個房子,他的身體抽條了,過度的勞累留下了很多后遺癥,腰酸腿疼胳膊抽筋腦袋發(fā)沉,渾身沒力氣。要是沒這個房子,門曉輝是斷然娶不到蔡晶晶的。門連貴兄弟兩個,弟弟門連喜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門連貴老婆生了五個姑娘后才生下了門曉輝。門家五姐妹出嫁后就剩下個獨(dú)子,家里負(fù)擔(dān)不重。全村最漂亮的姑娘蔡晶晶這才下嫁到了門家。門連貴知道,蔡晶晶看中的不是門曉輝,而是門家沒有負(fù)擔(dān)的家境。相比之下,門連喜家的負(fù)擔(dān)很重,娶三個兒媳婦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兒。
蓋房子的時候,父母勞累一生換來的那點(diǎn)積蓄也用光了,門連喜與他媳婦聯(lián)手為此跟門連貴吵了一架,鬧得不可開交,轟動了整個村莊。在門連喜看來,哥哥門連貴心術(shù)不正老謀深算又詭計(jì)多端,贍養(yǎng)父母就是為了那點(diǎn)兒錢,就說新蓋的房子應(yīng)該有他的一半。任父母怎么說怎么勸,門連喜就是不依不饒,破褲子纏腿,軟磨硬泡,甩不掉也擺不脫。這樣折騰了差不多有半年,實(shí)在沒辦法,父親答應(yīng)等他和老伴死了以后叫門連貴拿出兩千塊錢,但是房子還是歸門連貴一人所有。父親的理由很簡單,他和老伴活著就有花銷,所有生活費(fèi)都由門連貴一家來承擔(dān)。門連喜還是覺得自己吃虧,門連貴提出想叫弟弟贍養(yǎng)兩個老人,但門連喜堅(jiān)決不同意,弟媳婦更是不答應(yīng),還逼著門連貴寫了一張欠條,這才收兵。這件事兒讓一雙老人傷透了心。母親去世前,感覺自己不行了,當(dāng)著門連貴的面兒給了父親一個紙包,讓他在自己咽氣后再打開看。沒過一會兒,母親就死了。父親找個背靜的地方打開紙包,看見了紙上的一行字——門連喜就是個狼。
埋葬了母親,門連喜又開始算賬,說是母親死了,門連貴養(yǎng)老人的花銷少了一半,讓哥哥再多出一千塊錢,惹得父親破口怒罵,把那個紙團(tuán)扔給了二兒子說,怎么說你也是從你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兒,小時候你娘和我親你疼你,你哥哥也護(hù)著你,看看你娘臨死的時候說的這句話。父親老淚縱橫,可能是門連喜感覺到了自己的罪過,拉著媳婦頭也不回地奪門而逃,從此再沒登過父親的家門。
就在工程隊(duì)登記財(cái)產(chǎn)時,門連喜又來了,說至少要把補(bǔ)償款分給他三分之一,蔡晶晶連罵帶損,一家伙把叔公公和嬸婆婆轟出了家門,兩個家為此勢不兩立。弟弟從來都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弟媳婦有過之而無不及,讓門連貴嘗到了當(dāng)年母親嘗到的滋味了。就在他回想這些往事的時候,饅頭山下忽然響起風(fēng)鉆劇烈的聲音。抬眼望去,好幾個戴著頭盔和面罩的人躬著腰身,手持風(fēng)鉆,像要刺進(jìn)山體那樣使勁兒地往前推著,令人煩躁的聲響在房子周圍經(jīng)久不息地回蕩著。門曉輝和蔡晶晶沖了出來,滿心歡喜地觀看著。
看來這座山真的要沒了。門連貴在心里感嘆道。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這么好的一座山就只是一座山?耿世林這樣認(rèn)為,門曉輝和蔡晶晶也這樣認(rèn)為。也許他們都是對的,就算是說破了大天,饅頭山也就是一座山。除了是一座山,它還能是別的什么嗎?饅頭山上所有的樹和所有的草連同泥土和砬子都被買下來了,好說歹說現(xiàn)在的饅頭山光禿禿的,身上的皮全都被扒下來了,就堆在山腳下,可它還是個山的模樣。用不了幾天,它就會被鏟平,那兒就會變得空蕩蕩的,沒被鏟除的山根會被壓在一條路下面。那里會露出一片天,那個不大的水泡恐怕也得被壓在路下面。
風(fēng)鉆終于停止了,周圍一下子安靜了,那些人鉆進(jìn)一輛卡車走了。沒過多久,開來了一輛爆破車,下來六七個人,在山根那兒擺弄著什么,就聽有人用手持喇叭喊話,叫附近的人抓緊時間離開,說是要放炮了。這樣喊了幾遍,只聽有人喊道:爆破。門連貴看見有個人在一個類似鐵盒子的東西上扭動著什么,那幫人迅速鉆進(jìn)車?yán)?。沒一會兒就響起一連串震天動地的爆炸聲,房子和菜園的石頭墻嗡嗡作響,腳踩著的土地都在顫抖。說來也怪,雖然饅頭山上一股股灰塵翻卷著沖天而起,山體一層疊一層地垮塌著,卻沒有被炸飛的石塊。沒等灰塵落盡,幾輛威武的大鐵車呼嘯著開到了山前。最前面的是一輛挖掘機(jī),伸拉著巨大的鐵爪撓著堆落的土石,后面是一輛大鏟車,歇斯底里地把大鐵鏟插進(jìn)土石堆里,然后哀嚎著舉起來向后退著,一輛大卡車正好等在那兒。大鐵鏟舉到卡車車廂正中間的位置時,自如地折翻了一下,里面的土石便轟隆隆地傾瀉而下,大卡車渾身一陣搖晃,噴吐著濃煙開走了。另一輛大卡車緊接著開過來等在那兒,大鏟車再一次把土石裝進(jìn)了車廂……
門連貴知道,饅頭山就會這樣被這些大鐵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運(yùn)走,直到徹底消失。他憑空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要親眼看著饅頭山被運(yùn)走,親眼看著水泡被壓在路下面。他的心泛起了一種莫名的抖動,感覺什么東西正在消失。他轉(zhuǎn)過身,看見兒子用右手憑空劃出一條線,說高速公路修在半山腰。門連貴想象著那條修在半山腰的高速公路,有一種飄帶的感覺。那應(yīng)該怎么修得成呢?那上面是要跑車的,就不怕掉下來嗎?他腦海里立刻出現(xiàn)了一幕景象:一輛奔馳的車從飄帶上掉下來,在半空旋轉(zhuǎn)著,墜落著,翻滾著。他感到一陣眩暈,好像自己正在那條飄帶上,跟著那輛車一起漂浮著。他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對兒子說,咱們回家吧,有個好事兒跟你倆合計(jì)合計(jì)。
回家的那幾步路,門連貴好像踩在棉花上,軟綿綿的,好像失去了依托。門曉輝和蔡晶晶對此什么感覺也沒有,根本不知他心里發(fā)生了什么。坐在炕沿邊,門連貴費(fèi)了好一會兒工夫才穩(wěn)下心魂。他看見地上躺著兩張百元鈔票,想必是門曉輝掙來的又被蔡晶晶摔在地上的那二百元為饅頭山扒皮的血汗錢。他呆呆地看著那兩張?zhí)厥獾募垼腿涣w慕它們了。它們一直被換來換去,屬于這個人屬于那個人,買過貴的買過賤的,叫人窮叫人富,被這樣摔在地上也什么都不知道……
來到了東屋,門曉輝問道,爹,你剛才說的好事兒是什么?門連貴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像做錯了什么似的說道,那個耿經(jīng)理給了咱們一個挺好的活兒,晚上給他們看車,一宿給二百塊,還說等路基修上了,叫咱們給他們看什么材料站,一宿也給二百塊錢。門連貴話音剛落,蔡晶晶就樂得跳了起來說,我可得好好算算賬,一宿四百,看一年是多少錢?她掏出手機(jī)用計(jì)算器計(jì)算著,開心地說道,我的天,十四萬?。“l(fā)財(cái)了發(fā)財(cái)了!什么時候看???門連貴說,今晚就去看車,看材料站還得過些日子。蔡晶晶撿起地上的錢說,我去買菜,犒勞你們爺兒倆。門曉輝開心地說,快去吧,多少天都沒改善伙食了。
蔡晶晶走后,門連貴說,她這不是犒勞咱倆,是犒勞咱倆掙的那些錢。門曉輝說,看你說的,你兒媳婦不是那樣的人。門連貴爬上炕,打開板柜,拿出一件很大的棉襖,又找出了一雙棉鞋一副棉手套和一頂棉帽子,回頭對門曉輝說,你也趕緊去找點(diǎn)兒抗凍的衣服,下半夜肯定冷。門曉輝說,這都春天了,能冷哪去?
門連貴沒再說什么,蹲在窗前看著饅頭山,一輛接一輛的大卡車不停地把從山上炸掉的土石運(yùn)走了,好像并沒運(yùn)走得太遠(yuǎn)。大卡車來來回回地重復(fù)著,大鏟車一刻不停地舉著大鐵鏟吼叫著,挖掘機(jī)伸著大鐵爪一下一下?lián)现K粗z頭山,有些心疼。山上的樹早就被村民砍光了。那還是去年冬天,得知饅頭山也將被平掉,家家戶戶的大人小孩都瘋搶似的拿著鐵斧和鋼鋸,在山上沒日沒夜地砍伐著。兩三天的工夫,饅頭山就光禿禿的了,像個被褪盡皮毛的公雞失去了威風(fēng)。不久便降下一場大雪,饅頭山真像一個大饅頭了。就在大家掙著搶著砍樹的那些日子,門連貴也是這樣看著,覺得心疼。
蔡晶晶端上飯菜的時候,耿世林推門進(jìn)來了,三個人一愣怔。耿世林說,看來我是真有點(diǎn)兒口福,早不來晚不來,偏等著你們吃飯就來了。他毫無生分地圍著飯桌轉(zhuǎn)著說,俗話說請客不如撞客,飯菜真是不錯,這些天吃盒飯都要吃吐了。門連貴看著耿世林說,撞客那也得撞上點(diǎn)兒,趕上今晚正好有瓶酒,一起喝兩盅。耿世林沒客氣,坐在門曉輝身邊。蔡晶晶給三個人倒上了酒,坐在門連貴身邊,明顯感覺到了門曉輝不怎么友好,而耿世林倒是沒怎么在乎。
吃了一會兒,蔡晶晶說,俺家就離饅頭山這么近,你們天天這么放炮開車,俺們看著聽著就鬧心,叫不叫人活了,怎么就不給拆遷呢?你是工程隊(duì)的領(lǐng)導(dǎo),就給拆遷了唄?門連貴直探著嗓子,但蔡晶晶毫不理會。耿世林說,不在拆遷范圍誰說也是不行的。蔡晶晶沒好聲兒地說,那你還有臉來吃飯?耿世林尷尬地笑了笑說,不拆遷就不能來嗎?蔡晶晶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門曉輝,不再說話了,靜靜地看著耿世林和自己的丈夫門曉輝,偷偷地比較著眼前的兩個男人。
門連貴說,耿經(jīng)理登俺們家的門,怕是有什么事兒吧?耿世林說,沒什么事兒,就是來告訴一聲,我們正式雇你們看車看材料站。蔡晶晶說,俺們知道了。耿世林說,看車需要跟著車隊(duì)施工地點(diǎn),車停在哪兒就去哪兒,材料站是固定的,你們想離家近一點(diǎn)吧?這個恐怕是有點(diǎn)兒難。門連貴有些弄不懂,那你的意思該怎么辦?耿世林說,讓你兒子看車,你去看材料站,我給你安排兩個,還能多掙點(diǎn)兒錢。門連貴有些懷疑地看著耿世林,你為什么要對俺們家這么好呢?俺們可沒什么能耐。耿世林說,看你老說的,我是為工程隊(duì)負(fù)責(zé),看這些東西,必須得找心術(shù)正的人。門連貴說,看來在你心里俺們老門家的人還不錯,謝謝了。
蔡晶晶一直默默看著耿世林和門曉輝,忽然覺得自己的丈夫那么窩囊,那么完蛋。耿世林看上去四十多歲了,而門曉輝才二十八歲,怎么就沒人家有精神呢?怎么就顯得像個土鱉似的呢?她好像想明白了,人家耿世林是經(jīng)理,一年到頭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而門曉輝就是個在家里蹲著的漢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想到這兒,她站起來,給三個男人倒?jié)M了酒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說,耿經(jīng)理,剛才說話得罪了,你別往心里去,我就是個農(nóng)村的小媳婦兒,嘴上也沒個遮攔,敬你一杯,感謝你給找的活兒。我先干為敬。說罷一仰脖喝了杯里的酒。耿世林有點(diǎn)興奮地干掉了杯中酒說,想不到你還能喝點(diǎn)兒酒。門連貴和門曉輝也各自喝了一口酒。耿世林站起身說,你們慢慢喝吧,今晚在饅頭山那兒看車,我給你們弄了一頂帳篷。剛開春,天還很冷,別凍感冒了。他掏出二百塊錢放在桌子上說,今晚算是我請客,以后要是我饞了,興許還會來打擾。三個人一直送到了大門口,站在那里看著耿世林鉆進(jìn)了小轎車。
太陽快要落山了,整個村莊被鍍上一片耀眼的金黃。饅頭山前的大鐵車還在作業(yè),漫起的灰塵被夕陽熏染得像粉碎的黃金顆粒飛舞在空中。門連貴看著霞光籠罩的饅頭山,心里陡然而生一襲比夕陽還深重的憂傷。門曉輝腦海里出現(xiàn)了看車用的那頂敞開的帳篷,里面暖暖融融的無比舒坦。蔡晶晶盯著遠(yuǎn)去的小轎車,刷洗干凈的車身泛著醉人的霞光,仿佛領(lǐng)著一柱灰塵在快速奔跑,一陣莫名的委屈無由地落進(jìn)了她心里。
三
大鐵車一直干到晚上九點(diǎn)半才停止,惹得村里的狗煩躁不安地狂吠著,天空也被來來回回锃亮的車燈照著,仿佛到處都是馬達(dá)聲到處都是喘息聲。耿世林說過,車隊(duì)什么時候停止作業(yè)就什么時候出來看車。門連貴在屋子里等著,把棉帽子摘下又戴上,怎么等那些煩人的聲音也不停,明亮的車燈在窗玻璃上晃來晃去,讓他的心起起伏伏。門曉輝倒是淡定得很,顯得不急不躁,有能耐就叫他們使勁兒地干,干到天亮就不用看了。蔡晶晶沒好氣地說,不看車你上哪兒掙錢?門曉輝說,俺們?nèi)タ窜嚵?,你一個人在家怕不怕?蔡晶晶指著門曉輝的腦門兒說,怕你個頭,一沒鬼二沒狼,我怕你娘從墳里拱出來?。块T曉輝打了一下蔡晶晶的手說,說什么呢?我好心問你怕不怕,這還問出毛病來了?蔡晶晶說,不用你假惺惺關(guān)心,有能耐你掙個金山回來,掙不來金山掙個銀山也行啊。門連貴聽不得兒媳婦這樣說兒子,便穿戴整齊走出了家門。門曉輝看著掛在墻上的結(jié)婚時拍的照片,上面的蔡晶晶穿著潔白的婚紗,臉上洋溢著幸福而陽光的笑容。雖然照片蒙上了灰塵,但絲毫也不能改變她那時開心的笑容。她要是像照片上的那樣該有多好,就不會叫人難受了。門曉輝在心里暗暗思忖著。
蔡晶晶捅了一下門曉輝說,想什么呢?破照片有什么可看的?你爹都走了。門曉輝沒說什么,快要出去看車了,蔡晶晶一把拽住他說,不許生氣。門曉輝說,你管天管地還管我生不生氣?蔡晶晶說,我剛才是故意說的,不是沖你,是說給你爹聽的。門曉輝說,你這是什么意思?蔡晶晶說,你也不想一想,你倆一宿能掙四百,你敢保證你爹掙的那二百能給我嗎?我就是要給他點(diǎn)兒壓力,到時候他就乖乖地把錢給我了。門曉輝說,瞅你那個針鼻兒小心眼兒,腦袋也笨得像個榆木疙瘩。蔡晶晶說,你才是榆木疙瘩。門曉輝說,說你是榆木疙瘩腦袋你還不服氣是不?你也不想一想,我爹最多還能活幾年?等他咽氣的那天,什么錢還不都是咱倆的?蔡晶晶滴溜溜轉(zhuǎn)著眼珠,看著門曉輝說,我真挺笨的。門曉輝說,承認(rèn)我沒冤枉你了吧?不跟你扯了,干活兒去。
走出家門,門曉輝看見父親在不遠(yuǎn)處等著自己,便幾步走到他跟前。門連貴說,別跟你媳婦兒一般見識。你是個爺們兒,就得有肚量。門曉輝說,我沒事兒。門連貴說,過日子就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要是較真兒的話,誰也活不了。門曉輝說,我真沒事兒。
聽兒子這樣說,門連貴心里猛地生出了一陣悲憐。一個大男人就這樣被個女人當(dāng)著老人的面兒數(shù)落著,還說沒事兒。他想到了死去的老婆,那個要強(qiáng)的女人在自己的腳底下蹲了差不多五十年,從來也沒這樣說過自己。那時的日子是很苦,可從來沒這樣憋屈。他知道像蔡晶晶這樣的女人是不會把自己的男人放在心上的,而門曉輝好像對這些天生沒感覺。
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些沒命嚎叫的大鐵車靜靜地停在饅頭山下,悶悶地迸閃著說不上來是什么顏色的亮光,好像放下了所有力量。來到山下,門連貴聞到了濃烈的油味兒正從威武的鎧甲里滲進(jìn)了空氣中,伴隨著隱隱約約的溫?zé)?。他挨個檢查了一下,所有車門都關(guān)著,別的也沒見有什么異常。門曉輝支開了帳篷,弄好了一切設(shè)備,才發(fā)覺有點(diǎn)兒冷。門連貴說,你躺下歇著吧,我出去蹓跶蹓跶,要是冷了就回家再穿點(diǎn)兒衣服,別凍著。沒等門曉輝說話,門連貴就離開了大鐵車。門曉輝想不明白,父親已經(jīng)在村子里生活這么多年了,怎么還要出去蹓跶蹓跶呢,蹓跶什么呢?都看過多少遍了,還有什么可看的?
門連貴轉(zhuǎn)到饅頭山西側(cè)的水泡旁,踟躅在岸邊,發(fā)現(xiàn)這一側(cè)也被炸開了,裸露著一個黑黝黝的巨大的洞。他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掃著山體,嶙峋的巖石泛著白光,像一堆不知被掩埋多少年的不肯腐爛的白骨。水面上漂浮著一層閃著油光的灰塵,五顏六色的,黏糊糊油膩膩地泛動的波紋好像比以前沉重了,水流動的潺潺聲也變了,不如從前那樣清脆了,悶得有些像自己被灰塵嗆過的嗓子。幾塊還沒融化掉的殘冰蒙著黑糊糊的東西漂浮著。他找來一根干枯的樹枝,把離岸邊最近的一塊殘冰弄到了眼前,仔細(xì)地看著它的紋理,那里面浸染上了混雜著油花的灰塵,氣味兒很難聞。他站起身仰望著天空,沒有月亮,星星像剛剛被水擦洗過似的閃閃發(fā)亮。他喜歡這樣的星空,喜歡從身邊吹過的風(fēng),喜歡草木蘇而未醒時秘而不宣的那種味道,喜歡山野萌發(fā)時的那種氣息。他又蹲下來,看著岸邊,忽然感覺有什么東西在隨著風(fēng)微微飄動著。仔細(xì)一看,竟然是挺厚的一層灰塵。一定是白天落下的,也一定是從饅頭山上落下的,想必是饅頭山的骨灰。他散開目光,水泡周圍的灰塵有三寸多厚,正隨著風(fēng)起伏著,想要升起似乎又沒有足夠的力氣,想要待在原處又似乎不怎么安分。他抬頭仰望眼前的饅頭山,沒挖掉的部分依然閃著泥土黝黑的光。這么好的土,怎么就變成了叫人討厭的灰塵呢?
門連貴轉(zhuǎn)到饅頭山的東側(cè),站在山體塌陷形成的大坑里,聞到了洶涌的巖石泥土攪拌著汽油柴油的味道,地上滿是粗壯而潦草的車轍,坡上印著巨大鐵齒撓過的醒目傷痕,白慘慘地掛在那里。他抬起頭才看清,坑穴大得遮住了天空,像置身在墳?zāi)估铩H用一天就把饅頭山挖走了這么多??磥碛貌涣硕嗑?,饅頭山就會徹底消失。他肚子脹得厲害,便走出坑穴站在荒草里,放眼望著整個村子。夜色濃重,燈火熄滅,星星白亮亮的,遠(yuǎn)處的房子被縮小得像一眼一眼的方形窟窿,偶爾的狗叫聲空曠得如同驚雷。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么多的人生活在這里。他認(rèn)識所有的人,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那是誰家的老人,甚至知道犍牛是李家的黑驢是張家的,而自己在誰的心上呢?他忽然覺得自己如此孤單。他知道自己從來都不在兒子門曉輝的心上,更不用說兒媳婦蔡晶晶了。他在心里默數(shù)著,從村東到村西,除了父母和死去的老伴兒,誰都沒把自己放在心上,而那三個人都被埋進(jìn)了土里?;畹竭@么一大把年紀(jì)了,他頭一回感到這樣的悲涼。他看著對面的房子,四面墻圍起的那個小空間,不管裝進(jìn)什么都是空蕩蕩的,而自己就在那里活了一輩子。他深深地吐出了一聲嘆息,知道自己想這些毫無用處,便躡手躡腳地走向帳篷,聽見門曉輝已經(jīng)睡著了。門連貴站在那里,剎那間不知該去往何處。他像夜一樣空洞的眼睛四下張望著,又來到水泡旁,看著被星光鍍亮的慵懶的波紋。誰也不會在乎這些的,看與不看都一樣。
半夜時,耿世林來到了帳篷里,說是來看看門家爺兒倆,其實(shí)門連貴知道,他半夜不肯睡覺跑到工地這兒,就是想看看他們是不是在崗位上??匆婇T連貴在帳篷旁邊游蕩,耿世林非常滿意,直說自己找對了人。門連貴感覺到了,耿世林像這些冷酷的大車一樣,根本不關(guān)心門連貴心里想的那些,什么饅頭山要沒了,什么水泡都變混了,什么落灰了,什么馬達(dá)聲聽著叫人鬧心了,統(tǒng)統(tǒng)都沒在他心上產(chǎn)生過任何影響。他關(guān)心的是那些車和看車的人。門連貴早就猜到了,耿世林這幫人一年到頭走南闖北到處修路,不知道炸平過多少座山,不知道弄渾過多少條河,更不知道飄下過多少灰塵。簡單聊了幾句,耿世林扔下兩包煙,囑咐門連貴好好干,就離開了。門曉輝睡得香甜,一直也沒醒。
離開工地后,耿世林在小河邊繞了一個小彎子避開了門家父子倆,沒費(fèi)力氣就敲開了門連貴的家門。蔡晶晶只穿著肉色的睡衣,看見站在門外的耿世林的那一瞬間,便敏感地知道了他要干什么,有些慌張,猶豫著是不是讓他進(jìn)來。耿世林也看得出,蔡晶晶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是個隨便的女人,這讓他心里好一陣歡喜。他有些難為情地說道,你別怕,我剛才去工地看看你公公和你丈夫,就順道來看看你。蔡晶晶遲疑了一下說,我還尋思是門曉輝冷了回來穿衣服呢,進(jìn)來吧。
屋子里沒開燈,蔡晶晶急忙找了件羽絨服披在身上,有些拘謹(jǐn)?shù)乜粗⑹懒?。耿世林顯得像個主人,用不用開燈?你別緊張,我沒有惡意的。蔡晶晶說,別開燈,叫他們看見了多不好。兩個人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屋子里靜靜地宣泄著一種神秘的不安和難以言說的彼此之間相互的猜測。還是耿世林打破了平靜。他問,你們一直這樣生活嗎?蔡晶晶輕輕吐出了一聲嘆息說,不這樣生活還能怎樣?耿世林說,可以改變的。蔡晶晶說,怎么改變?耿世林想了想說,工程隊(duì)將在村子里作業(yè)兩年多,在你們村子的高速路就有十多公里,幾百號人都會在這里生活,除了工地宿舍和食堂,我們都沒別的什么去處。蔡晶晶說,你說這些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耿世林說,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你可以開飯店,我保證能掙一筆好錢。蔡晶晶說,俺們村還沒人開過飯店,能行嗎?耿世林說,我們這幫人都很年輕,常年在外,沒個吃喝玩樂的地方還真不行,誰出門也不能把家背在肩膀上。你開個飯店再加上卡拉OK,肯定比種地強(qiáng)多了。蔡晶晶說,那得多少本錢???耿世林說,十五萬上下吧。蔡晶晶說,我哪有那么多錢?有那些錢我就什么都不干了。耿世林說,十五萬還算個錢???錢不是問題,我可以給你投資,你負(fù)責(zé)管理就行了。蔡晶晶說,那也不行的,我不會開飯店。耿世林說,這也不是什么問題,我找個人幫你,一學(xué)就會。蔡晶晶說,掙錢咱倆平分嗎?耿世林說,給你開飯店就是幫你掙錢,我一分錢也不要。蔡晶晶說,那你圖個什么?耿世林說,一來給員工們找個消遣的地方,二來也能幫幫你,有什么問題嗎?蔡晶晶說,村里這么多人,你怎么不幫別人呢?耿世林說,看你這話說的就沒意思了,我愛幫誰就幫誰。蔡晶晶說,這個人情也太大了,我沒法報(bào)答你。耿世林說,不用你報(bào)答的。蔡晶晶說,我這人很笨,怕是學(xué)不會開飯店的那些事兒。耿世林說,你很聰明,保證一學(xué)就會。你不想掙錢嗎?蔡晶晶有些幽怨地嘆息著說道,誰不想掙錢,得能掙到才算。耿世林說,那好,我明天找于書海選地方,再找個明白開飯店的人來手把手教你,你也琢磨一下。蔡晶晶有點(diǎn)兒不敢相信地問道,你還真打算開飯店???耿世林說,那你尋思我跟你鬧著玩兒?。课艺f的都是真的。
四
只用了不到十天,饅頭山就被夷為平地了。門連貴每天都看著,但還是不知道饅頭山是怎么一點(diǎn)一點(diǎn)就消失了。水泡被挖掘機(jī)開膛破肚,挖成一條深溝,鋪進(jìn)了幾根大得有些夸張的水泥管子,污濁不堪的水聽話地順著管子歡快地流淌著,一點(diǎn)兒也不委屈。在這恍恍惚惚的十天里,爆炸聲和馬達(dá)聲似乎從未間斷過,村子上空更是濃煙滾滾,空氣里充滿著越來越濃的刺鼻的怪味兒。村民們好像對此無動于衷,沒聽說誰像門連貴這樣難受。門東岔和門西岔的兩座山被炸出了巨大的坑,黑洞洞的。整天還是不停地放炮,大鐵車還是那樣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回奔跑著。從隧道里拉出來的土石墊成了路基的雛形,灑水車噴上一次水,軋道車就轉(zhuǎn)動著無比沉重的巨大鐵磙碾壓著。門連貴不敢相信的是,路基距離想象中路面的高度差了很大一截,墊起那么高的路基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做到的。門西岔的溝壑底下建起了一趟矮趴趴的大得出奇的橋墩。聽耿世林說,那是一座高架橋。門連貴猜測著那座高架橋的模樣,感覺那條路還是像帶子一樣飄在半空里。
在村部附近,耿世林建起了一趟彩鋼平房,有十二間。他將在這里與蔡晶晶聯(lián)手開一家像模像樣的帶卡拉OK的酒店。這引起了村民的議論,都說在村里開飯店是胡扯,也不相信能掙到錢。直到耿世林把鍋碗瓢盆都拉回來了,還領(lǐng)來了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名廚師,村民們這才相信真是要開飯店了。蔡晶晶除了聽中年女人講怎么開飯店,其余的什么也不用管。
沒過幾天,村子里傳出一陣震天動地的鞭炮聲,“晶晶酒店”就開業(yè)了。中年女人是打理這類酒店的老手,跟隨這個工程隊(duì)開飯店有十幾年的時間,與耿世林關(guān)系不一般。她告訴蔡晶晶一個秘訣,就是要養(yǎng)幾個陪吃陪喝陪唱陪睡的小姐,這樣能掙三份錢,一種是酒店的飯菜酒水錢,一種是小姐陪唱卡拉OK小費(fèi)的提成,一種是小姐陪睡小費(fèi)的提成。還說這幫人一點(diǎn)兒也不缺錢,要買進(jìn)高檔酒和香煙,加價出售,利潤豐厚。這番話,直聽得蔡晶晶目瞪口呆。
把酒店賺錢的訣竅告訴蔡晶晶以后,中年女人就離開了。蔡晶晶完全按照人家給的秘訣精心打理著酒店,還真是賺錢。耿世林發(fā)布了一條命令,所有來消費(fèi)的一律不許賒賬,為蔡晶晶免去了流動資金不足的煩惱。從此,村子里總是不安靜,白天是炮聲和馬達(dá)聲,晚上是喝酒的吵鬧聲和歌聲,雖然惹得門連貴心煩意亂,但他只能忍著。門曉輝還是跟著父親晚上看車白天睡覺,整天開心得就像碰到了一棵搖錢樹一樣。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因?qū)嵲跓o聊而跑到酒店,想跟老婆親熱親熱,沒成想發(fā)現(xiàn)蔡晶晶和耿世林睡在了一起。他本想狠狠地把耿世林揍一頓,以解心頭之恨,但卻被蔡晶晶攔住了。老婆的態(tài)度非常堅(jiān)決,只要門曉輝動耿世林一根毫毛就立刻離婚。門曉輝提出了一個不容置疑的條件,就是讓蔡晶晶把賺來的所有的錢交給自己保管。蔡晶晶同意了,耿世林還額外給了他一筆錢,換來了兩個人可以毫不避諱地睡在一起。
不久村子里就傳出了耿世林和蔡晶晶的事兒,自然也傳進(jìn)了門連貴的耳朵。起初他根本就不相信,以為是謠言,覺得是那些愛嚼舌根子的人的惡意編排,理由當(dāng)然是耿世林對蔡晶晶的好心幫助。忍耐了幾天,他終于憋不住了,找兒子問了個明白,才知道是真的。兒子對這件事兒的態(tài)度讓他百思不解,他顛倒過來顛倒過去地想,要是換成自己,就是說死也不會這樣的。他覺得兒子從頭到腳就是一個窩囊廢,老婆都讓人睡了,給點(diǎn)兒錢就行,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他驚奇兒子怎么一點(diǎn)兒血性也沒有,也不相信錢能有這么大的威力。錢多了又能怎么樣,不就是吃點(diǎn)兒好的穿點(diǎn)兒好的住點(diǎn)兒好的嗎?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兒子經(jīng)常能遇見耿世林,他竟然還像正常人那樣與他有說有笑。他不知道兒子究竟出了什么問題。他恨耿世林,恨施工車隊(duì),恨變得烏煙瘴氣的村子,恨兒媳婦蔡晶晶。他的嗓子里好像有一只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的蒼蠅,把他折磨得整天整夜睡不著覺,偶爾迷糊一小會兒,總會夢見門曉輝把錢退給耿世林和蔡晶晶,跟這個不要臉的臭女人離婚,把耿世林打得鼻口流血,那也許是他愿意看到的,可一醒來他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難道兒子要這樣委屈地活一輩子?
不管門連貴心情怎樣,工程照樣快速向前推進(jìn),就像春天會準(zhǔn)時來臨一樣。門連貴親眼看著一座座房子被推倒,村民們像搶收莊稼一樣搶著老舊的木材和磚瓦,一個個小窩棚像早產(chǎn)的蘑菇,猥瑣地趴在蘇醒的土地上,人們從那更為狹小的門里出出進(jìn)進(jìn),走到他們想要去的地方。門連貴熟悉每座房子,知道蓋房子時人們付出了什么,不用說力氣和血汗,就連寄托在房子上的希望和自豪也沒了。說來真是奇怪,那么大的房子仿佛都變小了,巨大的鏟車開到跟前,鐵鏟一揮,墻體就立刻倒下,顯得如此不堪一擊。他知道那些房子抵擋過數(shù)不清的風(fēng)霜雨雪和數(shù)九寒冬,但在大鐵鏟面前卻羸弱得像個小玩意兒一樣,只能漫起那么一小股無力的灰塵,像是最后的掙扎。兒子就是這樣的一座房子,而那些錢就是大鐵鏟子,兒子甚至騰不起那么一小股灰塵。
門連貴發(fā)現(xiàn),那些拆遷戶不像以前那樣種地了,顯得心不在焉,扶犁的人和拉犁的牛也都變小了,小得像兔子,地壟也變瘦了,瘦得像一根根麻繩。好像什么都不對勁兒,只有泥土沒變,新翻的泥土散發(fā)著大地沁人心脾的氣息。門連貴能感覺到,大地蘇醒的氣息似乎在與污濁的空氣搏斗,他總能從濃烈的惡味兒中聞到一絲絲讓人舒服的清爽,而那清爽與混濁總是交替著出現(xiàn),輪番滋潤和折磨著他。幾乎每天都一樣,等到了下午,洶涌的污濁便會打敗清爽。抽青的草草木木,萌綠的山山嶺嶺,流淌的大河小河,淋漓的暖暖春陽……它們一刻不停宣泄的滾滾浪濤無情地被惡味兒和噪聲吞沒。而到了早晨,春天的氣息和煦風(fēng)會把那么濃重的籠罩滌蕩干凈。也許等路修完就好了。
門曉輝隔三差五地搭乘耿世林的小轎車去縣城里。門連貴知道兒子是去存錢。他有一張銀行卡。門曉輝對他說過,那張不夠一巴掌握的小卡片能存進(jìn)去很多很多錢,不管有多少錢都能存進(jìn)去。雖然兒子費(fèi)盡周折想要告訴他銀行卡的功能,但他還是不知道卡里面究竟安裝了什么樣的東西,更不知道錢存在哪里。他覺得應(yīng)該像孫悟空的毫毛那樣的東西,直弄得門曉輝哭笑不得。他多么希望看到兒子恨那張卡片,但他總是失望。晚上看車時,門曉輝時不時地掏出銀行卡,對著星光翻過來翻過去地看,不厭其煩地看,怎么看也看不夠。有時候門曉輝都能禁不住地笑出聲。每逢此時,門連貴恨不得扇他幾個耳光,把他打醒,讓他從那么不堪的睡夢里走出來,可終究還是不忍心。就叫他做夢吧,總有一天他會醒來的。
到了換季時,門曉輝去了一趟縣城,買回來的東西讓門連貴瞠目結(jié)舌。他給自己買了三套怪模怪樣的衣服,買了三雙運(yùn)動鞋,還給門連貴也從頭到腳買了一套?;丶液螅d奮得就像打了雞血,鼻尖兒和腦門兒沁著一層細(xì)小的汗珠,催促著父親換衣服。門連貴本不想換掉穿在身上一個冬天的棉褲棉襖,可他不忍冷了兒子的心,便聽話地順從著??粗┐饕恍碌母赣H,門曉輝高興得圍著老人家轉(zhuǎn)了好幾圈,然后把那些舊棉衣棉鞋統(tǒng)統(tǒng)扔掉了。門連貴想要阻止,但卻沒有。兒子好不容易有了個好心情,他怎么好破壞呢。扔就扔了,反正那些衣服已經(jīng)穿了很多年了。門曉輝說,爹,你不用心疼,往后我年年給你買。說完話,他也換上了新衣新鞋,去村子里轉(zhuǎn)悠著。
清明節(jié)這天,門曉輝雇了五六個人給家墳添土,一人一百塊錢。干活的時候,門曉輝連手都沒動一下。他坐在暖洋洋的山坡上,吆五喝六地指揮著,儼然就是他們的主人。門連貴什么也沒說,就那樣看著。按照農(nóng)村的習(xí)俗,不能在墳地附近挖土。門曉輝特意選了門東岔河對岸的地方,讓他們在那兒取土,能有八九百米的距離,還得踩著石頭過河。沒干一會兒,一個身體不是很好的男人就有些撐不住了,惹得門曉輝好一頓訓(xùn)斥。他從山坡上站起來雙手叉著腰,滿嘴噴著唾沫說,你行不行?不行趕緊說,別耽誤了我的正事兒,我就不信花錢還雇不著個干活兒的。門連貴看著有些不敢認(rèn)識的兒子,陽光照在他臉上,訓(xùn)斥的嘴唇開開合合地迷閃著金水般的光,晶狀的唾沫在鼻子周圍飛舞著。只聽兒子接著說,反正就這些活兒,干一小時和干一天都一樣,都是一百塊錢。雇來的人誰也不說話,任憑門曉輝指手畫腳地吆喝著。弄夠了泥土,門曉輝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張紅票,就讓他們下山了。墳地里只剩下了父子倆。門曉輝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要把咱家的墳地變成全村最好的,于書海家的墳地也比不上咱家的。他操起鐮刀,收拾著墳間枯萎的雜草,干得渾身帶風(fēng)。轉(zhuǎn)眼間,墳地變得清爽了。他對父親說,爹,道這么遠(yuǎn),你回家吧,我自個兒就行。他拿起鐵鍬,撮起堆在旁邊的嶄新的泥土,給每一座墳添土。
在往回走的路上,門連貴知道了兒子得到了什么,更知道他失去了什么。他看見兒子還特意買了一捆三年生的紅松樹苗,想必是要栽在墳地四周。也許再過幾年,門家的墳地真就會松柏長青了。門連貴和村里的人都知道,墳是人死后在陰間住的房子,給先人修墳就相當(dāng)于活人翻新房子,是一等一的大事兒,難得他有這份孝心。想想自己死了以后能住進(jìn)這么好的墳里,這輩子也算是沒白活。站在門東岔溝口,放眼望去,門連貴看見不遠(yuǎn)處矗立著一排氣派的大橋墩子。谷底的橋墩很高,山坡上的橋墩很短,但頂部都在一條水平線上。他完全能想象到,那條路就在橋墩上面,怎么才能把路面弄上去呢?正想著,他看見從迎面的山洞里開出了一輛大卡,才知道那是從門東岔隧道里開出來的卡車。工程隊(duì)可真厲害,這么幾天就把隧洞挖得那么深了,路基也墊高了許多。
蔡晶晶一心一意地打理著酒店,生意也很好。只要耿世林不離開村子,就會到酒店吃飯喝酒睡覺,蔡晶晶時刻都陪著他,好像徹底忘記了她還是門曉輝的媳婦。門曉輝買上了好衣服修好了墳,好像再就想不起來該做點(diǎn)兒什么了。晚上躺在帳篷里,很晚才睡去,總是想著自己似乎應(yīng)該做點(diǎn)什么,哪怕是一件小事兒也可以,感覺到了透頂?shù)臒o聊。每次看見父親孤單的身影在帳篷四周轉(zhuǎn)悠,他心里都很難受。終于有一天,他想起一件事時已是半夜,但還是起來奔向小賣部,買回了一大包五顏六色的小食品,進(jìn)來就說,爹,你嘗嘗。門連貴很吃驚地看著兒子說,這是什么?門曉輝說,是小食品,你沒吃過,你快嘗嘗。門連貴似乎看穿了兒子的心,便順從地挨個品嘗了這些他從未吃過的東西,連連說好吃。門曉輝說,愛吃你就都吃了,咱也算沒白活一回??蓱z的兒子,在他心里,不白活一回就是穿點(diǎn)兒好衣服吃點(diǎn)兒這樣的小食品,再就是修一修墳地。門連貴的胸口仿佛被小食品給淤塞住了,憋得難受。
就從這次買小食品開始,門連貴發(fā)現(xiàn)兒子變了。門曉輝整天陰著臉鎖著眉頭,遇見耿世林不再說話了,好像有了非同一般的深仇大恨。門連貴希望親眼看見兒子恢復(fù)血性,跟蔡晶晶離婚,讓這個壞了良心的女人后悔。他知道耿世林是暫時的,根本靠不住,等高速公路修完,他們的這種關(guān)系就會吹燈拔蠟。蔡晶晶在村子里早已聲名狼藉,誰都知道她為了錢給門曉輝戴了一頂綠帽子,只要耿世林一離開,她就再也嫁不出去了,后半輩子就得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日子。
其實(shí)蔡晶晶一點(diǎn)也不傻,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將來面對的是什么。但她以為只要自己能賺來足夠的錢,門曉輝不會惹出什么大亂子。她低估了一個男人心里固有的仇恨。當(dāng)耿世林說起門曉輝的變化時,她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擔(dān)心。耿世林更加害怕,他不怕將來,怕的是在村子里度過的每一天,害怕門曉輝想不通會把自己弄死。以前在別的地方修路時他就遇到過類似的事兒,一個工友依仗著有幾個錢睡了一個農(nóng)民的老婆。起初農(nóng)民跟半個月前的門曉輝一樣,很順從也很安靜,可后來變了,但誰也沒當(dāng)回事兒對待。過了三天,農(nóng)民公開血性地殺死了工友。這些天以來,耿世林的腦海里總是莫名地浮現(xiàn)著被捉奸在床時門曉輝的樣子。那天晚上,雖說蔡晶晶制止了他,他也沒什么脾氣,但耿世林真切地看見了他因?yàn)閼嵟で冃蔚牟弊樱瑑筛蠼钔构闹鴰缀醢哑つw撐開,臉憋得像豬肝。從那時起,耿世林就知道,門曉輝被錢平息的怒火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就會原形畢露。聽完耿世林說的這番話,蔡晶晶慌張得不知所措。兩個人商量著怎樣才能徹底平息門曉輝的怒火。蔡晶晶答應(yīng)過把賺來的所有的錢都交給門曉輝保管,但她多留了個心眼,偷著存了一部分錢。她想把這些錢也給門曉輝,但耿世林說那樣更不好,隱瞞本身就是欺騙,會火上澆油。蔡晶晶覺得很有道理。
商量了好幾天也沒想出辦法。因?yàn)橛辛藫?dān)心,蔡晶晶嘗試過在晚上到帳篷里給門連貴和門曉輝送點(diǎn)好吃的,發(fā)現(xiàn)丈夫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惡劣,嗜酒成癮,熬夜和仇恨讓他的眼睛噴血一樣地紅著,話也越來越少。門連貴看出了蔡晶晶的恐懼,心里竊喜。公公的態(tài)度讓蔡晶晶渾身膽寒。她真切地感覺到了,公公似乎盼著等著門曉輝能弄出點(diǎn)什么動靜來。急急忙忙回到酒店后,她催促耿世林趕緊想辦法,否則真會出大事兒。耿世林苦思冥想,想出了一個不知是否可行的辦法。他決定換一批小姐,要找兩個處女,讓蔡晶晶約來門曉輝,免費(fèi)讓他隨便睡。耿世林的理由很簡單,門曉輝的心病來自女人,只有女人才能滅火。別無選擇的蔡晶晶只好答應(yīng)試一試,雖然她知道這樣一來,她和門曉輝之間的夫妻情分就徹底完蛋了。
門曉輝的一個舉動同樣嚇倒了門連貴。那天剛吃過晚飯,門曉輝就把掛在屋子里所有的婚紗照都摘了下來,蹲在火灶前拆毀了相框,塞了進(jìn)去。門連貴就那樣看著照片上的兒子兒媳幸福而甜美地微笑著,被火慢慢吞噬也絲毫不變。直到照片化為灰燼,門曉輝臉上的仇恨都在火光中閃著,仿佛有了格外的力量。門曉輝一言不發(fā),門連貴也沒說什么。門曉輝站起身時苦笑著看了一眼父親,便拍了拍手走了。門連貴想了想,給蔡晶晶打電話,讓她趕緊回家看看。剛進(jìn)家門,蔡晶晶并未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常。門連貴指著火灶說,你和曉輝的婚紗照都叫他給燒了。蔡晶晶這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跑進(jìn)臥室一看,四周的墻上已空空蕩蕩。她到火灶前用一根棍子撓了撓,好像要確認(rèn)一下照片是不是真沒了。她站起來說,你兒子這是不打算跟我過了,那也不用燒照片啊。門連貴訓(xùn)斥道,你和耿世林那樣對他,他沒惹出什么大亂子就算是吉星高照了,你們也就欺負(fù)他窩囊,這要是換了別人行嗎?門連貴還是頭一回這樣跟蔡晶晶說話,感覺心里很舒服。好好想想吧。說完話,門連貴就出去了。蔡晶晶也感覺到公公說話的強(qiáng)硬了,知道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
找了一個耿世林外出辦事的晚上,蔡晶晶電話約來了門曉輝。她特意炒了兩個好菜倒了四杯好酒,兩個小姐和她自己,三個女人陪著他。酒至微醺,蔡晶晶讓其中一個小姐陪門曉輝到事先準(zhǔn)備好的房間睡覺。第二天醒來,門曉輝看見蔡晶晶坐在床邊,有些驚慌。蔡晶晶抿嘴一笑,說,別緊張,是我安排的,咱倆扯平了。門曉輝說,這是什么意思?蔡晶晶溫柔而友好地拍了拍小姐的臉蛋說,他是你最重要的客人,你給我陪好了才行?;剡^頭來同樣溫柔地對門曉輝說,我這兒還有一個處女,要是不嫌累今晚來吧。
一連幾天,門曉輝都是在酒店度過的下半夜,心里的火氣漸漸平息直至消失。耿世林想出的辦法還真管用,蔡晶晶也就放心了。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門連貴,明明看見兒子已經(jīng)滿腔怒火了,不知為什么又沒了。后來他知道了原因,覺得兒子天生長了一副軟骨頭,在心里瞧不起這個年輕人了。除了看車和去酒店,門曉輝整天無所事事,沒有痛苦也沒有仇恨。
五
于書海央求耿世林,給村里建了一個水泥地面的文化廣場,從縣里請來老師,教村民學(xué)跳廣場舞,以遏制愈演愈烈的賭博風(fēng)。還不到一個月,拿了補(bǔ)償款的村民幾乎天天晚上泡在小賣部的麻將桌上,打完麻將一般都在半夜,就開始喝酒,喝完酒才回家。還別說,學(xué)會了廣場舞,打麻將和喝酒的越來越少。每天吃過晚飯,蔡晶晶負(fù)責(zé)音響放音樂,村民陸陸續(xù)續(xù)來到廣場,按照隊(duì)形和動作開始跳舞。村子里顯得格外熱鬧,變調(diào)的音樂摻雜著馬達(dá)聲和從酒店傳出的吆喝聲響個不停,弄得門連貴無比鬧心。他發(fā)現(xiàn)兒子有時候也混在一群男男女女里,跟著節(jié)奏整齊劃一地跳著扭著。村民習(xí)慣了放炮,習(xí)慣了大鐵車的轟鳴,習(xí)慣了越落越厚的灰塵,甚至習(xí)慣了蔡晶晶和門曉輝這樣的關(guān)系,對很多事情都可以見怪不怪了。
可能是因?yàn)樯匣?,門連貴的牙都快掉光了,剩下的幾個也是上齒對不準(zhǔn)下齒了。這件事卻讓門曉輝在煩躁的日子里有了一份等待,他等著給父親鑲一副假牙,盼望著父親滿嘴的牙趕緊掉光。他毫不關(guān)心父親牙疼的痛苦,只是要給父親鑲牙。門連貴看出了兒子越來越冷漠的心思,他與村民們一樣,現(xiàn)實(shí)得叫人害怕。以前,爹娘有個頭疼腦熱的,他總是莫名而惶恐地心疼著。那時的生活是困難,家家戶戶都窮,卻有人情味兒,別說死個人了,就連誰家死個大牲口都叫人同情。現(xiàn)在的人都知道任何一種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也就不在乎那些沒用的東西了。門連貴怎么也弄不明白,原本就是修一條高速公路,人是人,路是路,怎么就會把人變成這樣了呢?人家修路跟村民有什么關(guān)系?
新小區(qū)的規(guī)劃出來了,畫著很好看的圖紙,有五十六棟,樣式完全相同,就坐落在村部門前的空地。村里所有住窩棚的人每家出一個代表抓鬮兒,便籌備建房。按照要求,誰也不許私自亂改建筑風(fēng)格。“晶晶酒店”占據(jù)著新小區(qū)的建房用地,按臨時建筑拆遷,蔡晶晶得到了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補(bǔ)償款。她原本想要與耿世林平分,但耿世林做主把這筆錢一分不少地給了門曉輝。蔡晶晶怎么也沒想到他這么怕門曉輝,兩個人第一次吵嘴,但很快就和好了。
給父親鑲了一副全口高級烤瓷牙,門曉輝就再找也不到什么事兒可做了。他原以為只要有足夠的錢,別的什么都沒用。卡里的金額快到七位數(shù)了,吃過那么多好東西,穿著以前從沒穿過的好衣服,還睡過那么年輕那么好看的女人,可他不僅沒有品嘗過哪怕是一丁點(diǎn)兒的快樂和幸福,反倒覺得不知該怎么活了。他想著以前的日子,為能掙到幾百塊錢而心生的歡喜沒了,為給老婆買一件廉價裙子而有過的興奮不見了。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更不知老婆為什么要給自己找小姐。
沒用多長時間,“晶晶酒店”重新開業(yè)。村民們張羅著建房的材料,灰頭土臉的窩棚前堆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門連喜整天罵街,說工程隊(duì)的人都瞎眼睛了,還能把高速公路修在半山腰上,自己家里的土地和房子都不在拆遷范圍里。他的三個兒子和一個閨女家的一切也都沒沾上拆遷的光。門連貴知道弟弟一家人為什么氣憤,就像自己的五個閨女一樣,他們都為此憤憤不平,這種情緒幾乎全部傳染給了所有沒被動遷的人。
到了夏天,從遠(yuǎn)處望,地里的莊稼綠油油的,可到跟前就會看見,作物的葉子上蒙著很厚的一層灰。人們根本不在意這些,誰也不像門連貴這樣糾結(jié)。每每到了晚上,門連貴坐在帳篷前看著已經(jīng)不存在的饅頭山,一遍一遍想著它的樣子。這才幾天,那么好的一座山現(xiàn)在連個影子都沒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人能鏟平一座山,把那些土石墊成了路基。他們能填平那個水泡,但卻擋不住泉水涌出來,只好鋪設(shè)幾根水泥管子,把水泡也壓在路基下。
門曉輝看不上每晚能夠賺到的二百元看車費(fèi)了。他不再那樣兢兢業(yè)業(yè),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地出現(xiàn)在帳篷里,總是悶悶不樂。即便這樣,耿世林也照樣給發(fā)工資。就在門曉輝渾渾噩噩打發(fā)無聊時光的日子里,門東岔的隧道率先打通了。門連貴找了個晚上偷偷溜進(jìn)隧道里想看個究竟,才發(fā)現(xiàn)里面堆著那么多瓷磚和水泥,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在陰暗潮濕的隧道里來來回回走了幾遍,他弄明白了,原來隧道是對著打的,兩面同時挖掘和爆破,門東岔被硬生生地鑿開了這么大一個洞,拉出來的土石足足墊了四公里的路基。
隧道的穹頂要貼滿瓷磚的,需要大量沙子。耿世林委托于書海雇傭村民,在大河岸邊支起了一個個沙篩子,沒日沒夜地篩沙子,鐵鍬干燥的摩擦聲和砂石在篩子上滾動的聲音不絕于兩岸。幾天后,村民們的脊背被曬得就像青銅,河岸邊布滿了墳?zāi)挂粯拥纳扯选_\(yùn)輸沙子必經(jīng)門連貴門前小河上的小橋,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耿世林找到于書海,兩個人出面與門連貴和門曉輝商量,最后達(dá)成了共識,由工程隊(duì)負(fù)責(zé)加固小橋,門家父子同意走車。
耿世林對門連貴和門曉輝還是存有感激的,心里有一絲隱隱的慚愧。他們遠(yuǎn)不及在別的地方修路時遇見的人那樣刁難,根本沒索要過橋費(fèi)用。運(yùn)送沙子的巨型卡車每天都來來回回地經(jīng)過門連貴的房子,淋漓的泥漿和蕩起的灰塵伴隨著刺耳的噪音,時刻折磨著門連貴越來越脆弱的神經(jīng),而他什么也不說,整天像個悶葫蘆。耿世林原本想要給些補(bǔ)償,但怎么想也沒想出理由,還擔(dān)心一旦這個口子撕開了,很有可能就捂不住了,會帶來很多麻煩,以前在別的地方修路時就遇到過這種情況。好在村民還不怎么知道拆遷涉及到的事宜,施工進(jìn)展得如此順利,想走哪里就走哪里,想干到幾點(diǎn)就干到幾點(diǎn),什么阻攔也沒有。他倒不是心疼多給村民些補(bǔ)償款,就是打憷糾纏,累心累腦。以前,工程隊(duì)也就干到晚上七點(diǎn),再晚村民就會因影響休息而橫加阻撓,走路過橋都要交費(fèi),他處理過很多這樣的事情。他知道門連貴的痛苦和無奈,也清楚他如果提出要求就必須滿足,這個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什么也不提,只會自己忍受,這讓他慶幸而又愧疚。
過了幾個月的時間,一切按部就班,四腳落地,村里稍微會點(diǎn)兒瓦工木工的人全被雇用在隧道工地上干活,什么也不會的就給遞瓷磚遞水泥。輕松下來的耿世林有心思照顧一下自己的愛車了。第一次到大河里洗車時,恰好碰見了門曉輝,便給了他一盒煙。門曉輝沒急著打開煙盒,而是在手機(jī)上搜索,發(fā)現(xiàn)這種煙很貴,一盒就一百塊錢。門曉輝計(jì)算著,就按一天抽一盒煙來算,耿世林一年的煙錢就差不多要四萬塊。門曉輝又搜索那輛車,才發(fā)現(xiàn)自己卡里的錢也就能買這么一輛車。他偷偷比較著,人家的兩根煙就頂一盒,自己的摩托車還貴不過人家的一個轱轆,父親看一宿車也就能買兩盒煙,原來自己并沒得到什么,那些錢竟然少得如此可憐。憑什么會這樣?怪不得自己的老婆會死心塌地跟他混。門曉輝靜靜地看著赤腳彎腰洗車的耿世林,車上的污濁被清清的河水沖刷著,黑色的車身熠熠閃光。
這才幾天,大河就被翻了個底朝天,岸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大土坑,碼著一個挨一個的大沙堆,河水混濁不堪,五六輛大卡車不停地奔跑著,路邊的莊稼地灰沉沉的。打從開始篩沙子以后,門連貴無數(shù)次看過大河的樣子。他盼著工程早點(diǎn)結(jié)束,告別這樣的生活,但他知道那是一種奢望了。門曉輝對此根本就不在乎。他悻悻地挨著路邊往回走,偶爾抬起頭看看從身邊經(jīng)過的大卡車,任由騰起的塵土在眼前飛舞,好像聞不到半點(diǎn)兒土腥味兒。
走到小橋時,門曉輝發(fā)現(xiàn)橋面上有一個很大的坑,裸露著埋在里面的木頭,松動的塵土順著土坑簌簌地墜落著。擔(dān)心小橋坍塌,門曉輝回家拿了一把鐵鍬,找了一塊石頭,墊在土坑的底部,撮起旁邊的泥土填著。一輛大卡車駛來停住,司機(jī)跳下來笑著說,你們村這幫人也太好糊弄了吧,走橋不要錢不說,還免費(fèi)修橋。門曉輝笑了笑,看著司機(jī)說,連過個橋也要錢嗎?司機(jī)上了車說,兄弟,這年頭碰到什么都要給錢的。門曉輝重新挖開土坑,把鐵鍬橫在上面坐下,司機(jī)也顯得不著急。只有十幾分鐘,小橋兩邊就堵了三四輛卡車。有人給耿世林打電話。一袋煙的工夫,耿世林就來到了小橋邊。門曉輝看見他剛才還又黑又亮的小轎車已被嗆得灰突突的,心里暗暗歡喜著,但臉上卻毫無表情。見是門曉輝,耿世林簡單地問了一下阻車的原因,就拉著他一起來到家里,給了他三千塊錢說,是我辦事不周,馬上派人把橋修好,不能影響施工。看著躺在炕上的一沓子錢和耿世林離去的身影,門曉輝忽然弄明白了一件事兒,工程隊(duì)的錢好像多得沒有數(shù)兒,要多少就有多少。他爬上炕,透過玻璃看見一個人正在漫天的灰塵里修補(bǔ)著那個土坑。他想著那位司機(jī)剛才說的話,什么叫碰到什么都要給錢的呢?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迎面的墻上出現(xiàn)了一道巨大的裂縫,像凝固的閃電。他起身站在炕邊靜靜地看著,一定是卡車震出來的。他這樣想著,立刻給耿世林打電話,讓他馬上到家里來解決此事。耿世林絲毫沒敢怠慢,火速到來。門曉輝沒說話,伸手指著墻壁,耿世林看著那條橫亙在墻上的大裂縫說,是走車震的?門曉輝點(diǎn)點(diǎn)頭。耿世林拿出照相機(jī)咔嚓咔嚓好頓拍,給了門曉輝一萬塊。門曉輝說,你們晚上能不能早點(diǎn)兒歇工?太吵人了,我爹天天晚上都睡不好覺,身體也不好了。耿世林說,克服一下吧,快點(diǎn)施工就能早點(diǎn)結(jié)束,你不盼著早點(diǎn)通車???門曉輝說,我盼那玩意兒干什么?我看你還是早點(diǎn)兒歇工吧,要是我爹跟著你們折壽了,我跟你們沒完。耿世林想了想,拿出五千塊錢說,這個錢你拿著,別對任何人說早歇工的事兒,你自己知道就行了??磥磉€真好使。門曉輝在心里說道,好像找到了耿世林的軟肋,蔑視地看著他。
每隔個七八天,門曉輝就在晚上把小橋挖出一個土坑,然后找到耿世林,索要數(shù)額在兩千至三千不等的一筆錢。試了好幾次,耿世林都沒脾氣,這讓門曉輝覺得沒意思。就在看車帳篷要轉(zhuǎn)移到別處的最后一個深夜,門連貴聽見家里傳出很重的震動聲,很像榔頭,一下一下很有節(jié)奏,急忙跑回來,看見兒子站在板凳上輪著鐵錘,砸著西屋的墻壁,砸過的地方裂縫縱橫。他不可思議地問道,你這是干什么?不要這個家了嗎?那也不能砸墻???門曉輝從板凳上跳下來說,爹,你就別管了,我自有主張,保證咱家不吃虧。門連貴看著有些奇怪的兒子說,你沒什么事兒吧?門曉輝沒說話,找來一根木棒,站在板凳上,把鐵錘留下的砸痕紛紛撬掉,裂縫顯得很自然了,不像是特意砸出來的。門連貴似乎弄懂了。只見門曉輝掏出電話摁了一串號碼說,你馬上到我家來一下。說完就掛了電話,急忙把榔頭藏起來,用腳碾碎了落在地上的帶著鐵錘砸痕的墻皮。剛弄完這些,耿世林就來了。門曉輝伸手指著剛剛砸過的墻壁說,又給震開了。耿世林拿出照相機(jī)又是一頓拍攝,給了一萬塊錢。
耿世林走了以后,門連貴擔(dān)憂地說,再可別弄了,咱過日子用不了那么多錢。門曉輝撇了撇嘴說,憑什么他就得那么有錢?憑什么咱就得受窮?我就不信這個邪,就不信咱農(nóng)民賺不到錢。門連貴說,可別出什么事兒。門曉輝不耐煩地?fù)]了揮手說,你別瞎操心了,趕緊去看你的車就得了。門連貴郁郁寡歡地出了家門,門曉輝躺在炕上,靜靜地看著自己用錘子砸出來的裂縫,腦子里猛地閃過一道靈光,骨碌一下爬起來,沖出家門,一路奔跑,來到于書海家位于半山腰的果園里,借著夜色看著那些密密麻麻栽植在一起的梨樹苗。不就是這些東西給你換來那么多錢嗎?老子一樣能做到。他俯下身拔著帶死不活的樹苗,用原來散落在地里的稻草繩子把它們捆起來,一捆一捆地碼好了,跑回家挑起一副土籃,來來回回地把樹苗運(yùn)回家里,藏進(jìn)了倉房里,從小河邊挖來潮濕的泥土掩埋在樹苗根部。用了三晚上,門曉輝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回來數(shù)量可觀的樹苗。用了五六個晚上,他把三個菜園子里長勢喜人的作物鏟除埋掉,把所有樹苗同樣密密麻麻地栽在菜園子里。選了一個午夜,他用鐵錘和撬棍把房子弄得幾乎要坍塌了,便找來耿世林要求拆遷房子。耿世林說,這么大的事兒,我根本做不了主。門曉輝把耿世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摁在土炕上,從懷里抽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殺豬刀,橫在他的脖子上說,你睡了我老婆,我沒動你一根手指頭,你尋思給幾個破錢就完事兒了嗎?沒那么便宜。耿世林嚇得魂飛魄散,渾身顫抖著不停地哀求。門曉輝說,你不用求饒,我不稀得要你這條爛命,把我的事兒辦好了,咱誰都過得去就行了。耿世林說,你饒了我,我保證跟蔡晶晶一刀兩斷。門曉輝說,不用一刀兩斷,你倆繼續(xù),別耽誤了好事兒。耿世林說,那要怎樣你才能放過我?門曉輝用力把殺豬刀摁了摁,耿世林的脖子上出現(xiàn)了一道血印,給你一個星期,把我家房子拆了,三個菜園子里的樹苗都要給補(bǔ)償。耿世林說,這個事兒我真說了不算。門曉輝說,你就說你們施工把我家房子給弄壞了,沒法住了。耿世林只好同意。
好好的一座房子被兒子連砸?guī)伺脦缀醪荒茏∪肆?,這讓門連貴有些惱火,可門曉輝的理由十分充分,他想要父親也能住上新小區(qū)圖紙上畫出來的房子。他的孝心與他想要的幸福一樣,都是用錢的多與少來衡量的。他不知道也不在乎父親想要的是什么。門連貴再一次從兒子身上感到了一絲冷酷和無奈,這輩子別想指望他會心疼自己了。只要有時間,門連貴會站在蒙塵的院子里靜靜地看著這座自己幾乎拼命蓋起來的房子,他知道它也會像饅頭山一樣不知在什么時候就沒了。
又來了一幫人,圍著房子和菜園子測量著計(jì)算著,最后同意了拆遷,門曉輝拿到了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補(bǔ)償,誰也沒懷疑那么多樹苗的來歷。因?yàn)榉孔硬辉诓疬w范圍之內(nèi),絲毫也不影響工程隊(duì)作業(yè),也就不著急扒倒。
門曉輝特意留下五萬塊錢沒存,想讓父親過一過數(shù)錢的手癮。當(dāng)天晚上,得知門連貴拿到拆遷補(bǔ)償款的門連喜帶著老婆和三個兒子兒媳殺上門來,要求分給他一半兒。門連貴的三個閨女也聞風(fēng)帶著各自的丈夫回來了。蔡晶晶也回來了。一時間,這座行將倒塌的房子里擠滿了二十來個人。門連喜毫不客氣地對門曉輝說,你家的房子拆遷了,得了多少錢你們心里有數(shù)兒,你不能吃獨(dú)食,得分給俺們一些,趕緊把你爹找回來合計(jì)合計(jì)。話音未落,屋子里頓時爆發(fā)出一陣陣的爭吵聲,大家七嘴八舌地順應(yīng)著門連喜的想法。蔡晶晶撥開人堆跳到了炕沿上喊道,你們還講不講理了?這是要動手搶錢???門連喜老婆不屑地說,門家的臉都叫你給丟光了,你還敢蹦出來?不嫌害臊!門連喜說,沒你說話的份兒。蔡晶晶委屈地哀求般地看著門曉輝,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惡毒地看了她一眼。蔡晶晶說,俺們家的事兒我怎么就不能說了?我現(xiàn)在還是門家的媳婦兒。門連喜老婆說,給我閉嘴,再說我就把你嘴丫子撕下來掛在你耳朵上。蔡晶晶啞了嘴,從炕沿上跳下來。門連喜拽著門曉輝來到外邊,站在房子西邊的菜園子里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家的房子是怎么拆遷的,還有這些梨樹苗是從哪兒弄來的,我要是說出去了,弄不好你得蹲監(jiān)獄,你這叫詐騙。門曉輝說,是不是詐騙也不是你說了算的事兒,人家工程隊(duì)給錢了那就不是詐騙,你有什么證據(jù)說是詐騙?門連喜氣得說不出話來。門曉輝扭過頭看見父親回來了,心里陡增了一種說不上是什么的底氣,急忙迎了出去,門連喜也跟著出來了。門連貴鐵青著臉站在弟弟跟前說道,你們這是干什么?門連喜說,門家的便宜都叫你得去了,今兒個就是怎么你也得給我們一個說法兒。門連貴沒理他,直接進(jìn)了屋子說,你們趕緊給我滾出去,要不我就報(bào)警了。
門連喜和門曉輝也走進(jìn)來了。門連貴說,你們再不走我真報(bào)警了。門連喜說,報(bào)警電話號碼是110吧,趕緊打,叫警察把俺們都抓起來,那多熱鬧。門連貴不再說話,挨個地看著每個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閨女和姑爺也在,傷心地坐在炕沿上,一聲不吱。一干人你一句我一句亂糟糟地吵鬧著。不知是誰察覺到了門連貴的沉默,覺得事情不對。門連喜說,要是不給錢的話,俺們就不走了,都賴在這兒,你們干什么俺們都跟著。任憑門連喜怎么說,門連貴就是不說話。他傷心地看著屋子里的每個人,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弟媳婦兒,自己的侄子自己的侄女兒,自己的閨女自己的姑爺……他爬上炕,打開木柜的門,拿出那些錢,慢慢地下地推開窗把錢扔進(jìn)了院子里。親人們一窩蜂地跑出去,嘰哇亂叫地?fù)屩iT連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五沓子整捆的鈔票立刻被搶散了,數(shù)不清的手指撕扯著爭奪著,鈔票時而在這只手上時而在那只手上,門曉輝和蔡晶晶也在其中。不一會兒,兒子兒媳沖進(jìn)屋子把搶來的幾千塊錢交給門連貴。他連看都沒看,張手又把錢扔出去,院子里又一頓瘋搶。
門連喜進(jìn)屋了,一邊笑著揣著錢一邊說,就不好給俺們分一分,還得動手搶。門連貴什么也沒說,孑然地走了。剛一過小橋,他再也忍不住淚水,無聲地哭了。皎潔的月光照著他的臉,橫流的淚珠兒散發(fā)著盈盈的銀光。隨著腳步的漸行漸遠(yuǎn),房子里傳出的吵吵鬧鬧的聲音慢慢減弱了,似乎很遙遠(yuǎn)地在他的耳朵里熄滅了,頓覺清靜無比。來到帳篷里,他孤零零地蜷縮著身子躺下,好像頭一回找到了離開人群的幸福。他看著小小的帳篷,才知道只需這樣一層薄薄的帆布就能阻隔一切,自己屬于這里,不需要任何人陪伴。
六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工程隊(duì)暫時離開村子。蔡晶晶無處可去,只好回到原來的房子。一家人重新生活在一起,雖然屋子里暖融融的,但氣氛卻讓人感到窒息。蔡晶晶小心地打理著三個人的生活,變著花樣地做飯做菜,卻很難聽見一句話。門連貴不關(guān)心家里的事兒,整天呆呆地坐在窗前看著已被鏟平的饅頭山,也不知他在看什么。門曉輝也不說話,幾乎天天晚上出去喝酒,半夜才回家,回來就跟父親睡在一起。除了干點(diǎn)兒家務(wù)活兒,蔡晶晶好像與這個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仔細(xì)算算,這一年家里掙了很多錢,可生活卻成了這個樣子。
沒了那些煩人的聲音和氣味,門連貴感覺舒服了很多。剛進(jìn)臘月,他在大河岸邊看見了一條快要餓死的狗,便抱回家精心照料。沒過幾天,狗就恢復(fù)了體力,不管他去什么地方,都形影不離地跟著。門連貴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逗兒。養(yǎng)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小逗兒竟然是一只非常漂亮的狗,聰明得除了不會說話,什么都能聽懂。門連貴特意在屋子的東北角用棉花給它絮了一個干凈暖和的窩兒。小逗兒是一只公狗,但很愛干凈。門連貴從此有了這么一個伙伴兒,心情好了許多,可仍然不說話,也很少與人打交道。他時常與小逗兒一起不惜走上很遠(yuǎn)的路,來到門東岔的墳地里,一待就是半天。在無人的山野里,他這邊轉(zhuǎn)轉(zhuǎn)那邊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這棵樹看看那棵樹。走累了,就坐在老伴兒的墳前,聽聽北風(fēng)從樹梢掠過的聲音。無論做什么,小逗兒都寸步不離地陪著,永不厭煩。只給了口吃的,它就這樣毫不保留地跟著自己,不在乎他有沒有錢,不計(jì)較他老沒老。
最無聊的當(dāng)屬蔡晶晶了。她總是回想著公公往窗外扔錢的情景,回想著這一年全家人所經(jīng)歷的種種事情。耿世林毫無音訊。她這才知道,這個男人是如此的陌生。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想要找到恐怕都是很難的。而這樣一個男人卻出現(xiàn)在生活里。關(guān)門后,很久沒去酒店了。她想著在那里度過的時光在那里發(fā)生的事情,恍若隔世。
趁著門曉輝去縣里,蔡晶晶偷偷地來到酒店。打開門的一瞬間,一股被捂得發(fā)霉的惡味兒撲面而來,把她噎住了。她說不上來那是什么味兒,又臭又腥,又酸又苦。她緊緊捂著鼻子來到吧臺前,這才看清里面的一切。就相隔了這么長時間,玻璃上地面上桌子上到處都布滿了灰黑色的塵土,老鼠的印記雜亂而清晰。一張張被酒精滋潤得紅撲撲的臉走馬燈似地從腦海掠過,一聲聲被麥克風(fēng)擴(kuò)大的歌曲在耳邊響起,推杯換盞,左搖右晃,這里曾是那么熱鬧而迷離,那么喧騰而嫵媚。她走進(jìn)第八個房間,就在這張板床上,她跟耿世林這個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睡在一起,空洞得什么也沒留下。第九個房間呢,門曉輝在那張板床上與兩個年輕美麗的小姐瘋狂地扭在一起,也空洞地只剩下了灰塵。她還是他老婆嗎?他還是自己的丈夫嗎?蔡晶晶苦澀地自嘲地笑了笑,抬頭看見第十個房間里的卡拉OK,黑糊糊的熒屏黑糊糊的音響都蒙上了灰塵,那些變調(diào)的旋律和走板的節(jié)奏寂滅了,安靜得仿佛從來就沒有響過。這些東西能賺來錢也能換來現(xiàn)在的生活。她頓覺一陣惡心,胃里劇烈地涌動著不臭不腥不酸不苦的不可名狀的惡味兒,沖出來蹲在潔白的雪地上翻江倒海地嘔吐著,清冽的空氣仿佛把五臟六腑都洗刷了一遍。在明亮的陽光里放眼望去,她看見村子?xùn)|西兩頭各有一個被距離縮小的黑洞空空地張著,鋪到半道兒的路基筆直地呈現(xiàn)著線條。一切都被大雪埋住了,變得潔凈無比。
回到家里,蔡晶晶看見門連貴躺在炕上急促地喘著,小逗兒趴在身邊吐著舌頭,便試探著小心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門連貴強(qiáng)撐著身體坐起來,沒說話。他一動,小逗兒就興奮地圍著他轉(zhuǎn)圈兒??戳瞬叹Ьб谎郏T連貴又躺下了,小逗兒也跟著趴下,吐著舌頭。
討了個沒趣兒,蔡晶晶回到西屋躺在炕上看著墻上剛修補(bǔ)不久的裂縫,想著門曉輝和耿世林這兩個男人。剛開始的時候,蔡晶晶實(shí)在想不出怎么報(bào)答耿世林,就下決心準(zhǔn)備給他生個孩子,一來讓他多個血脈,二來也叫他別忘了自己,可耿世林根本不同意。蔡晶晶這才知道他也不過就是找個樂子,打發(fā)在外的無聊時光。給公公丈夫找活兒干,還那樣幫著自己開酒店賺錢,耿世林的恩情實(shí)在太大了,大得讓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正常消受。可掙下的錢一分不留地全都給了門曉輝,自己還是什么也沒有。原本以為有了錢,門曉輝會很聽話,最起碼也得高看一眼她這棵搖錢樹吧,可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
小逗兒就像個跟屁蟲兒,門連貴去哪兒它就去哪兒,形影不離。有時候,一家人在一張桌子上悶悶地吃飯,蔡晶晶討好小逗兒,想改變一下那種尷尬,可小逗兒不領(lǐng)情,喂給什么也不吃。同樣的東西,門連貴喂它就吃了。蔡晶晶很生氣,說小逗兒不知好歹。門連貴表面沒說什么,卻在心里說,那也比你強(qiáng)。除了門連貴,小逗兒不吃任何人給的任何東西。它也不喜歡屋子里的水泥地面和鋪著皮革的土炕,只喜歡野外的草地和樹林。不管何時,只要門連貴一站起來,小逗兒就迫不及待地躥起撲向他,興奮地晃著腦袋搖著尾巴,催促他趕緊帶著自己到外面去。到了外面,小逗兒才像是找到了家。它先拉屎尿尿,然后就跑來跑去地圍著門連貴轉(zhuǎn)。它好像不會走路,起身就跑,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累。想著自己認(rèn)識的人,門連貴覺得誰也趕不上小逗兒,包括自己。
家里的氣氛一直壓抑得讓蔡晶晶透不過氣。她很想找個人打一架出出惡氣,但終究也找不到撒氣的出口兒。她知道門連貴心知肚明,也知道他什么也不會管的。她也曾趁門連貴不在家跟門曉輝談了一回,讓他給自己一個明確的態(tài)度,要么離婚,要么好好過日子,可門曉輝說讓她隨便。日子就這樣不溫不火地往前趕著。門曉輝進(jìn)城越來越頻繁。蔡晶晶知道他寧可花錢去找小姐也不愿意碰自己。一氣之下,她回了娘家,想叫他們嘗嘗沒人做飯沒人洗衣服沒人收拾屋子的滋味兒??稍谀锛易×税雮€多月,眼瞅著快過年了,門連貴和門曉輝也沒個什么動靜。蔡晶晶倒是住不下去了,回到家里一看,簡直是慘不忍睹。兩個男人就在這十多天的時間里,把家弄得像個豬圈一樣。她終于忍不住了,沖著爺兒倆大發(fā)雷霆。可任由她怎么生氣怎么發(fā)泄,門連貴和門曉輝就是不說話。鬧騰了一陣,家里還那樣。她一邊嘟囔著一邊摔摔打打地收拾著,弄得滿屋子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看著蔡晶晶的樣子,門曉輝說,實(shí)在看不下眼你就走,誰也沒叫你干活兒,摔給誰聽?蔡晶晶說,我這就走,看看我離了你門曉輝能不能活。說完真就走了,從村子里消失了。
有沒有蔡晶晶都一樣,門連貴整日與小逗兒一起去門東岔的山上玩兒,門曉輝除了喝酒睡覺就是去縣城。到了臘月二十八,家里也沒有過年的味道。臘月二十九上午,門連貴與門曉輝一起去門東岔上墳。村里人一般都在年三十這天下午上墳,可門連貴不想在墳地遇見門連喜那一家人。臘月三十早晨,門曉輝仿佛才想起過年了,到小賣店里買回來各種各樣數(shù)量可觀的年貨,張羅著貼對聯(lián),弄了一桌年夜飯,全都是熟食。到了晚上,門曉輝把花了兩千多塊錢買的鞭炮禮花擺在門前的橋上,逐個點(diǎn)燃,饅頭山不再傳送鞭炮聲的回響,只有璀璨的高空禮花把整座山谷照得跟白天一樣。小逗兒不喜歡,門連貴就跟它一起回屋,只留下門曉輝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橋頭,看著禮花當(dāng)空綻放,當(dāng)空熄滅。
就像很少有人想起饅頭山,門連貴和門曉輝似乎忘了蔡晶晶,仿佛她從沒出現(xiàn)在這兩個人的生活里。門連貴知道,其實(shí)有沒有人把自己放在心上都一樣,怎么都能活下去。除了死去的爹娘和老伴兒,還有誰能在門連貴的心上呢?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冷酷的。以前總是奢望自己會在某個人的心上,這讓他感到了羞愧。
一開春,工程隊(duì)就回來了。蔡晶晶還是沒出現(xiàn),讓耿世林很是吃驚,他不知這個春節(jié)發(fā)生了什么。跟門連貴一樣,小逗兒也不喜歡那些鋼鐵大車。短短幾天工夫,路基就被墊高了許多,沿線紛紛建起了材料站。門連貴多了一個活兒,除了看車,還看材料站,好在耿世林安排得很細(xì)心,兩個地方離得近,有一頂帳篷就足夠用了。門曉輝找到于書海在小區(qū)規(guī)劃里增批了一個宅基地。村民們著手蓋房子,門曉輝卻一點(diǎn)兒也不著急。耿世林偷著給蔡晶晶打了一次電話,顯示為空號,知道她換了號碼,也只好等待了。沒人打理了,“晶晶酒店”就那么頹廢著。門連貴的睡眠越來越不好,一天睡不上兩小時。頭一天傍晚,小逗兒在聚攏成堆的大鐵車之間來回地穿梭著,聞聞這兒聞聞那兒,顯得心煩意亂。
第三天晚上十一點(diǎn)多鐘,門連貴在打盹兒,小逗兒安靜地依偎在懷里,帳篷里忽然闖進(jìn)四個蒙臉男人,迅速把門連貴和小逗兒的嘴用透明膠帶封住,五花大綁地摁在地上。其中一個人掏出一沓子錢和好幾條香煙放在門連貴身邊,把刀橫在他的脖子上,怪聲怪調(diào)地喝令他不許出聲兒。另三個人出去了,門連貴聽見外面開來了至少兩輛大型農(nóng)用卡車,幾個人不停地往車上裝水泥沙子鋼筋碎石子等材料,動作很輕,誰也不說話,顯然是年輕人。小逗兒被捆綁得很結(jié)實(shí),連動彈一下都不能,也叫不出聲。門連貴看著眼前這個人,他身上穿著過于肥大的衣服褲子,腳穿一雙裹著塑料布的大鞋,奇怪而滑稽。越看越像自己的兒子。一個小時過去了,外面響起了幾聲口哨,帳篷里的人給門連貴解開了繩子就出去了。門連貴趕緊扯掉了小逗兒嘴上的膠帶,解開了繩子,小逗兒興奮地圍著他轉(zhuǎn)圈兒。門連貴走出來查看每一個材料堆,給耿世林打電話,告訴他材料站叫人給搶了。耿世林簡單問了一下,知道了門連貴沒出什么事兒,告訴他別放在心上,說工地上丟點(diǎn)兒東西很正常,然后就掛了電話。
天剛蒙蒙亮,門連貴就回家了,看見門曉輝還沒醒,就去了倉房,發(fā)現(xiàn)地中間鋪著一塊用木板串起來的蓋子,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個很大的地窖子。門連貴下到里面,果然看見了很多從材料站偷回來的東西,便氣哼哼地回屋叫醒了門曉輝說,好你個小子,敢拿刀威脅搶劫你老子,膽子可真是不小啊。門曉輝沒說話,一骨碌爬起來沖到外面鉆進(jìn)倉房,蓋上了地窖子,用一把大鎖頭鎖住了倉房的門?;氐轿堇铮T曉輝不解地說,你怎么也不能去舉報(bào)自己的兒子吧?門連貴說,那三個人是誰?門曉輝說,叔家的三個弟弟。俺們早就合計(jì)好了這個事兒,偷著挖了地窖子。工地上那么多材料,蓋房子都能用上,不偷白不偷。等工程隊(duì)走了俺們再蓋房子,誰也不會知道的。過幾天俺們再去偷點(diǎn)兒,就夠用了。你就睜一眼閉一眼就當(dāng)什么都沒看吧。門連貴說,還賄賂我,虧你想得出,你說這叫什么事兒?精神頭兒用的不是地方兒。門曉輝說,親是親財(cái)是財(cái),給你點(diǎn)兒錢,叫你心里舒服點(diǎn)兒。門連貴把錢和煙扔給了門曉輝,領(lǐng)著小逗兒離開了家。
丟了那么多東西,門連貴一直等著耿世林來過問一下這事兒,可好幾天過去了,耿世林連問都沒問,就像什么也沒丟。這讓門連貴很不理解,工程隊(duì)的錢就不是錢了嗎?怎么可以隨便偷呢?他比以往更郁悶??砷T曉輝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就算是說破了天也不能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獄。他仔細(xì)算過的,要是把訛來的錢和偷來的東西加在一塊兒,門曉輝最少也得蹲十年八年監(jiān)獄。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小逗兒好,不偷不搶也不訛人,人不如狗。
沒過幾天,門曉輝再一次在半夜來到門連貴看護(hù)的材料站,跟頭一回差不多,偷走了很多包括螺旋鋼在內(nèi)的值錢的東西。安頓好以后,蔡晶晶被一輛警車送回來了。警察說她有三個多月的吸毒史,被遣送回來。門連貴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臉色蒼白,還有些浮腫,一點(diǎn)兒血色也沒有。她跟門曉輝辦了離婚手續(xù),就回了娘家。毒癮發(fā)作的時候,像個瘋子一樣在從村東頭跑到村西頭,一邊跑一邊歇斯底里地哀嚎著碰撞著,好像失去了理智。這事兒給了門曉輝很大的打擊。他送去了三十萬塊錢,爹娘把她送進(jìn)了省城的戒毒所。門曉輝好歹還辦了一件人事兒,讓門連貴刮目相看。
初夏時節(jié)的一個晚上,門連貴在帳篷里噴出了半盆血,栽倒后再沒站起來。在說不上是不是睡眠的混沌里,他忽然跳起,小逗兒還以為他要帶自己出去玩兒呢,便興奮地圍著他蹦來蹦去的。他倒下后,小逗兒就安靜趴在他身邊,等著他再一次醒來。
門曉輝發(fā)現(xiàn)的時候,門連貴身體都僵硬了。小逗兒還像以往一樣趴著。門曉輝把父親的尸體弄到了工程隊(duì)的指揮部,說是從高速路開工以來,父親一直心情不好,是施工加快了父親的死亡。他向工程隊(duì)提出賠償要求,不答應(yīng)就不出殯。一連很多天,門連貴都像石頭一樣無知無覺地躺在一塊木板上,至于自己的尸體能不能換來錢,究竟能換來多少錢,他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了。小逗兒還那樣趴在他身邊,一直等著他醒來……
作者簡介:石也,男,原名姜忠平,1967年生。詩和小說散見《星星詩刊》《民族文學(xué)》《綠風(fēng)詩刊》《鴨綠江》《飛天》《芒種》《詩選刊》《延河》《西部》等報(bào)刊,現(xiàn)供職于遼寧省桓仁縣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