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松
短篇小說字字珠璣,特別是小說的開頭那起始之句,常常交代了故事的背景和事件的要素,直接影響文本的敘事節(jié)奏、人物的出場方式和情節(jié)的張力。我們姑且把它當作小說的眼睛,它明亮了,才會有后面的行走,才能走出風致,走進作家的目標。
“早上六點,林辛醒了。”這是《猩紅面紗》的開篇之言,作為小說情節(jié)的象征性裝置,亳無疑問,這是“有意味的形式”。時間是奇怪的東西,它帶走一切,也帶來一切。在卡林內斯庫看來,時間的線性發(fā)展是現代性產生發(fā)展的動力,也是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和后現代主義的溫床。以時間為軸,從不同的角度,社會發(fā)展史可以劃分為多個階段,中外歷史學者會得到不同的結論,但有一點可以達成共識,就是燭照社會變遷產生的進化史觀,文化軸心時代是人類文明的開始,而后經由中世紀或東方封建制度的黑暗時代,“現代則被想象為從黑暗中脫身而出的時代,一個覺醒與‘復興、預示著光明未來的時代”。 現代從黑暗中走來,依然有著濃重的陰影。
《猩紅面紗》雖然“猩紅”,卻與歷史的“陰影”有關,小說是“現代”生活的局部寫照,卻講述了千百年來人性的“暗物質”——貪婪和道德淪喪的故事。林辛的母親在丈夫離世50天后,就與余大大結伴出游,很快決定改嫁余大大;林辛的女朋友袁袁為了得到價值不菲的房產,犧牲婚姻和愛情,謀取他繼承的豪宅;林辛的堂弟林召喚為了房產,不惜斯文掃地,強占房產,甚至拔拳相向。短小的篇幅內,充斥著親情、愛情毀滅的嘆息,親情、愛情在金錢面前化為齏粉。
從故事原型來看,混亂、罪惡、背叛的故事肇始于“父親”的缺席。父親是象征型權力的符號,父親“在”時,各個人物循著自有的慣性成長,秩序井然,即使林辛對工作有自己的看法,也還是要遵從“父親”的“旨意”;母親早就知道林辛父親的背叛,但依然要扮演妻子的角色,在眾人面前戴上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猩紅面紗,壓抑對愛情的渴望。當父親離開人世,卡里斯瑪權力解體,既有的秩序被打破,被壓抑的情感、被隱藏的欲望野蠻生長。在文本的象征層面,“父親”是權力秩序、等級結構的制造者、維護者。在以儒家為主的中國文化源流中,宗法社會的家天下傳統(tǒng),家國同構,因為有“父親”的存在,家庭秩序和社會秩序得以穩(wěn)固。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新中國的經濟改革帶來了文化轉型,并波及到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盤踞的小城市和鄉(xiāng)村,城鄉(xiāng)一體化的進程加劇了儒家文化主導地位的解體,西方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深刻改變了小說中的人物,孝悌、仁愛、恕己之道蕩然少存,具有濃厚象征意義的一夫一妻多妾制誕生的弱智少年,不再具備延續(xù)傳統(tǒng)的可能。多元的文化觀念、價值觀念,特別是西方的價值觀念大行其道,難怪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感慨:“資產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系?!泵婕喼?,欲望存焉。
現實主義在“五四”時期被引入中國,被視為現實主義杰出代表的巴爾扎克、狄更斯、莫泊桑、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世界文學巨匠已經著力描述金錢遮掩下的人性丑惡,其作品被列為經典視為現實主義的圭臬;五四運動以降的現代文學三十年,魯迅、茅盾、葉圣陶、許地山等現代作家延續(xù)了現實主義的傳統(tǒng);20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推進了社會與文學的現代性進程,中國很快再次與世界現實主義文學同頻共振,現實主義文學再次繁榮。時間加速了時代的腳步,金錢帶來了繁榮,毋庸諱言,也帶來了貪婪?,F代性進入中小城市和鄉(xiāng)村,打開潘多拉的盒子,越來越多的人,離開鄉(xiāng)土,戴上各色面紗(猩紅只是其中一種),在欲望充塞的都市浮沉,為了生計和對金錢的渴望,他們的“演技”越來越好?,F實主義作為一種藝術手法,它描摹、再現社會生活,為了傳神再現,追求客觀,觀察之于作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觀察并非是對世界冷漠的分析性審視,也是一種觀察者的倫理修養(yǎng)階段”。在《猩紅面紗》中,作家并沒有直接褒貶人物,但細節(jié)的描摹中,他的傾向性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猩紅面紗》通篇散發(fā)出作者關于道德滑坡的憤慨激越之音,且在林辛身上寄寓了更多的希望。林辛會成為新的“父親”嗎?作者賦予了林辛優(yōu)秀的品質,集對父親的“忠”、對母親的“恕”、對戀人的“誠”、對同父異母弟弟的“愛”于一身,通體清澈純凈,具備成為“父親”的各項潛質。如今的林辛,即使成為“父親”,還能成為擁有卡里斯瑪權力的父親嗎?他能夠重建秩序,構建新的等級結構嗎?答案是否定的。時間的線性發(fā)展,并不可逆。林辛無法挽回母親的決然改嫁,也不可能回到傳統(tǒng),構建原有的秩序。他只能面對殘破的現實,或許,他還要戴上淋漓鮮血做成的“猩紅面紗”,成為一個在人生舞臺上出色的演員。
好的小說家一定是個思想者。《猩紅面紗》的結尾是開放式的,林辛該何去何從?怎樣處理母親的改嫁、袁袁的出賣、林召喚的逼宮,主人公每一種選擇都將面臨傳統(tǒng)、道德和時代的挑戰(zhàn),主人公選擇的困難,也是作家考問時代得到的困惑。在多元主體的后現代性社會,統(tǒng)一的、集中的單一主體所享有的卡里斯瑪權力解體,唯利是圖的物質崇拜俘獲了普羅大眾,道德高地轉變?yōu)閭惱硗莸?,金錢對傳統(tǒng)、道德的腐蝕變本加厲。面對這一現實,作家并沒有停留在社會表象的揭示和鞭笞,而是在現象的背后寄寓了更深的思考——“未來是否將恢復古代‘純凈的光輝?”如何走出我們的傳統(tǒng),怎樣重建道德秩序?
處在社會邊緣的作家,已缺乏參與社會進程的參量,無力改變被物質欲望裹挾的滾滾紅塵,他的提問,或許無人理睬,即使最終沒有答案,這也并不非常重要。提問的行動體現了一個知識分子堅守的固有立場,作為一種稀缺資源,它比提問的內容或許更有價值。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