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就去唱山歌

在平山居住的大多是外地人，后來，他們成了平山人。居住在平山的平山人，語言復(fù)雜，不但有客家人、閩南人，還有廣府人、惠州人、平海人等。相當(dāng)部分平山人喜歡唱歌，他們用自己的方言唱歌，客家歌、閩南歌、漁歌、疍歌，包括哼歌謠、說歌謠、說四句等，都彰顯當(dāng)年的多姿多彩。其中，客家山歌是最流行的一種。

我小時候居住的那條小巷——平山鎮(zhèn)田梓里，是當(dāng)時最繁華的街市。從圓角樓往下走一直通杉廠、二渡頭，不到300米的小街設(shè)有郵電局、供銷社、收購站、當(dāng)?shù)?、房管所等，還有木匠鋪、打鐵鋪、打白鐵、打錫、織席、閹雞、補鍋、剃頭、衣車等小手工藝行當(dāng)。這兒的居民大多是搬運工、擔(dān)水工、泥水工、洗衣服的、手工藝人。每當(dāng)夜幕降臨，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各自聚在一起，各自唱自己方言的歌，以泛解疲勞。

我的家里，就講3種語言：爺爺奶奶他們講閩南話，母親講客家話，二嬸講本地話。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唱客家話童謠逗我們笑：“教你歌，教你歌，教你上山掌（客家話放）哎（客家話音）鵝，哎鵝拉墩屎，你媽埃（客家話生氣）到死，哎鵝拉墩尿，你媽埃（客家話生氣）到叫（哭）?！蹦棠逃瞄}南話，也來一段子童謠：“埃啰哎，埃啰哎，埃米埃谷飭閹雞，飭（喂）大閹雞昂（老公）愛吃，某（老婆）愛賣，兩人相打跌落溪；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王江，王江水深深，阿娘仔來飾金，飾吾夠，來我平山吃下到（吃下午飯），下到燒，下到冷，上樹摘龍眼。 ”那年月，生活貧困，飯也吃不飽，歌也唱不響，逗孩子也是一種自在的樂趣享受。

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第二石坎頭，住著一位孤寡老人。他是長輩，但我從來不知他姓甚名誰，只知道大家背地叫他“癍棔（客家話音）”。據(jù)說，他是梅縣人，年輕時非常帥氣，相中一個漂亮姑娘。那姑娘身材高挑、臉色白皙紅潤，兩家人也非常滿意，倆人海誓山盟，但有緣無分，到談婚論嫁時，那姑娘竟然跟一個軍官跑到外省去了。當(dāng)時這一帶女子都喜歡嫁大軍（解放軍），他萬分難受，怎么也接受不了已成事實的事實。后來“癍棔”也相了幾個，他都以前女友來做比較衡量，可誰也比不上他的前女友。他年紀(jì)越來越大，父母的無休催婚，使他在原地呆不下去了；他曾聽說過“平山亞妹好插花，多祝亞妹好夾沙”的歌謠，聽說平山姑娘長得漂亮，于是就來到了平山。果然，平山姑娘令他眼花繚亂，他在平山買了房，干起了理發(fā)，也不斷地相姑娘，但始終不合心意，都沒成。光陰似箭，他這一挑、一晃，一輩子就過去了。人老了，腿也瘸了，他的愛、他的情索性都埋在心里，種進(jìn)腦中，唯有唱歌才能解他心頭之悶。晚上，別人吃飽飯坐在門坎閑扯或教孩子唱童謠，他夜深人靜唱山歌。今天回想起那時候他唱的山歌，其實就是《花箋》??！當(dāng)時我們都聽不懂，就是感到那聲音好怪好凄涼。

另類哼歌的人是未出嫁的小姑娘。她們大都沒讀書，長到十二三歲便三五成群湊在一起學(xué)唱“行嫁歌”。平山風(fēng)俗，姑娘出嫁要唱“行嫁歌”，在學(xué)“行嫁歌”時體現(xiàn)姑娘的聰明和蠢笨，每個姑娘都清楚將來自己出嫁時如不會唱“行嫁歌”會被人笑話。“行嫁歌”的歌詞大都是與父母道別、罵媒人婆的內(nèi)容；在姑娘出嫁的前一天晚上，眾姐妹及其他人會來聽出嫁女唱“行嫁歌”。

田梓里老街也叫廣和街、石坎頭。現(xiàn)在它依然躺在歲月的懷抱里，躺在我的記憶中。田梓里的歌，是我記憶中的生活，記憶中的貧困，記憶中的親人，記憶中的文化；是難以忘懷的歲月，是難以忘懷的鄉(xiāng)愁，更是一首難以忘懷的歌。

1965年，國務(wù)院批準(zhǔn)成立惠東縣，惠陽縣析出惠東縣，平山成為縣城。那時起，平山開始大展拳腳，平山開始走向輝煌。

接著，惠陽縣山歌劇團(tuán)遷到平山，成為惠東縣山歌劇團(tuán)。這些年輕漂亮的男女演員一到平山，就為古老的平山增添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她們苗條的身段、艷麗而時髦的穿著，更是平山人、特別是平山年輕姑娘追捧的目標(biāo)；他們演唱的山歌，傳遍平山每個角落。他們排演的山歌劇，如《社長的女兒》《南山七姐妹》《三月三》等劇目，很受平山人的喜愛和傳唱。就是那時候，他們把客家山歌提高到一個檔次，讓更多人喜歡唱客家山歌。劇團(tuán)在平山挑選演員，許多身材高挑、長相好、愛好唱歌的，都被挑選進(jìn)山歌劇團(tuán)當(dāng)演員。我們一班學(xué)生妹當(dāng)時才十二三歲，沒資格做候選，可都羨慕死他們了。每次看完他們演出，我們一幫姑娘就用劇團(tuán)演出的“五句板”的音樂來填詞。我小時候就愛好這一手，我的頭腦藏著小學(xué)語文課本的許多詩歌，我挑選了一首《黃河》便唱起來，眾姐妹也跟著我唱起來：“我的名字叫黃河，萬水千山都經(jīng)過，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 ”

1978年9月，劇團(tuán)排演了山歌劇《劉三姐》，用唱山歌對歌的形式展現(xiàn)劉三姐正直善良的故事，山歌劇演出后轟動全場，收獲了平山各界毫不吝嗇的掌聲和叫好聲?；輺|縣山歌劇團(tuán)是惠東文化藝術(shù)土壤中生長起來的一棵老樹、一朵奇葩，它為惠東的文藝工作做出了巨大的貢獻(xiàn)，為平山人唱山歌創(chuàng)出一條新路。

平山人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天。人們溫飽問題逐漸得到解決，生活開始好起來，越來越多的平山人追求高雅的文化氛圍，如開展體育運動、老年人唱歌比賽等等。最明顯的是，在平山黃牛山老劇院門口附近，每天下午都聚集著許多退休職工、干部、居民等老年人，他們在那里下棋、聊天、唱山歌逗樂。

平山人唱客家山歌，最常見的形式也是山歌對唱。他們在勞動時，比如男女上山割草這種勞動，倦了累了便坐下來歇息，一歇息就想唱山歌取樂。他們把道具即竹板裝在挎包里，帶到勞動工地，休息時就拿出來呱的兩下；返工時也會唱一唱山歌，“竹板一打鬧洋洋，俺（這么）齊大家聽分詳，唱槪（個）山歌奔（給）儀（你）聽啰，捱兜（我們）大家去返工啰?！?/p>

過去，平山人都是成群結(jié)隊到山上撿柴割草的，他們一路走一路唱；休息時，山歌就會響起來。男人最喜歡挑逗和搞笑：“聽講阿妹去割草，隔夜磨鐮做便朝（做好了早飯）。去到山上冇面見（見不到人），十二條腸斷九條；儀（你）愛唱歌一面來，門前搭便（好）山歌臺，唱得贏系大嫂，唱吾贏系老婆?！备杪曇宦?，人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小姐妹不甘被嘲笑，就放開喉嚨嚎起來：“想妹想到發(fā)癲狂，神龕撈過（以為）妹眠床；攬等（抱著）觀音斟下咀（親下嘴），一廳佛祖笑斷腸”，歌聲一落，大家笑的滿地滾。諸如此類的山歌一經(jīng)唱出，人們都笑得前俯后仰?？图胰瞬还苁情_心還是悲哀，他們都喜歡用唱山歌的形式來表達(dá)他們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如《四季望夫歌》《童養(yǎng)媳苦歌》《愛情生死歌》等等。

惠東南湖公園自1993年1月建成開放后，這個總面積1081畝、綠化用地840畝、營地草坪6萬平方米的現(xiàn)代化公園，草綠、竹翠、樹木茂密，成了縣城的一個天然氧吧，每天都吸引著眾多市民和游客前來健身、休閑和觀光，也成了客家山歌的“舞臺”。許多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不但喜歡在這里做運動，更喜歡在這里唱山歌。客家山歌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平山，還居住著一部分來自惠東高潭、寶口、多祝、安墩、白盆珠等客家鎮(zhèn)的客家人，他們都是厲害的“歌手”，他們來到平山，也把客家山歌帶到平山。

每天，南湖公園內(nèi)、大片樹蔭下，三五成群在閑聊、唱山歌。如是節(jié)假日，更是處處人滿、處處歌聲。他們大多是唱客家山歌，最常見的形式是對唱、獨唱。特別是午休后最為熱鬧，從下午兩點多鐘開始，公園的那一大片樹林底下，坐滿了來唱山歌的和聽山歌的人。他們形成一群群的“山歌隊”，人多時有十幾群，人少時也有七八群，每群約有十幾個人，以各群各自為“陣”。她們唱歌的形式，一是隨口出，看誰的腦筋好使；二是靠“撩”，撩逗得對方心火起就會前來“斗”歌了?！傲谩钡膬?nèi)容大部分是男女之間的玩笑話，在場的人都會大笑。

說起平山唱山歌的男人，大家都會想到毛錦堂。那天我采訪毛錦堂，毛錦堂邀我來到南湖公園。公園里唱山歌的人看見毛錦堂先來便轟動起來，我笑著說他，大家捧你是明星??！毛錦堂立即彈琴唱歌表示回敬：“今年2019年，捱唱山歌送吉言，祝福大家行好運，一年四季好運連，每日賺錢轉(zhuǎn)家園……”

毛錦堂，長得風(fēng)流倜儻，他讀書很少，十幾歲就在鞋廠做工，后來自己開鞋廠。2013年，他把鞋廠交給兒子打理，自己認(rèn)真鉆研山歌。他天生與客家山歌有緣，因為他一出生就聽父母唱山歌，在客家山歌的氛圍中長大。從七八歲開始，他跟大人上山撿柴割草，就跟掌牛仔對山歌。他說，唱山歌是一種快樂開心的事，所以他離不開山歌。他還會創(chuàng)作歌詞，自己寫自己唱；他拿了一疊厚厚的歌詞給我看，我隨手一翻，居然有百首之多。我問他“這都是你寫的？”他說“是??！”哇！太厲害了。我想，這就是天分，無師自通，每句歌詞都是美句，即興歌唱的高手，且唱的大多是孝順歌。如“人生百歲念爺娘，做人子女愛賢良，在生父母愛孝順，父母年老愛供養(yǎng)，孝順父母理應(yīng)當(dāng)?！币磺?，頓時掌聲如雷，把在坐的老年人聽的如醉如癡，他們說毛錦堂唱到他們的心坎里去了，因為兒女孝順正是他們最深的期盼。毛錦堂還自創(chuàng)了許多山歌歌詞，有祝福歌、情歌等，都是群眾喜歡的歌曲，許多人家里有好事、婚嫁、慶生、做壽、落新屋、宴客等，都來請他唱歌助興。

李淵瓊祖籍馬鞍，在惠東縣供電局退休；謝如意是梅縣人。她倆唱了幾十年山歌，李淵瓊唱歌還獲過獎。她們退休后，就來南湖公園唱歌；她們說，唱山歌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和樂趣。花開花落幾十年，她們每天在南湖公園，或練歌或?qū)Ω杌蚺啪?。她們不但?dāng)了業(yè)余歌唱演員，還被請去老干局當(dāng)老師，時常參加惠東、惠州的一些大型演出。她們說，雖然我們已經(jīng)退休過清閑日子，但人要活的有意義，有尊嚴(yán)，這就是我們后半生要過的日子。

從高潭老區(qū)來的謝添娣，今年62歲。唱山歌已經(jīng)有50多年，她說，現(xiàn)在家里生活好了，衣食住行、醫(yī)保樣樣無優(yōu)，閑心多多，唱歌就是享福；以前我打麻將，現(xiàn)在我唱歌；如不唱歌取樂，我干什么呢？我來這里唱歌，也不光為自己，這小家伙也得培養(yǎng)點興趣呀。原來，她每天下午3點都會帶著小孫子來到南湖公園，小孫子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仰頭看眾多的老奶奶唱歌，雙眼露出天真的光芒。謝添娣拿起話筒就唱起來：“心想唱歌就唱歌，心想抓魚就下河，哥拿竹篙捱拿網(wǎng)，隨你撐到那條河?！?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11/19/qkimagessdzwsdzw201911sdzw20191124-2-l.jpg"/>

劉思梅不到50歲，唱山歌卻有40年。她們沒有歌譜，山歌隨口出：“山歌系捱芥命筋，一日冇唱曉頭昏，三日冇去練歌仔，頭昏眼花冇精神；唱歌吾怕別人知，唱歌吾系偷東西，山歌隨口唱出來，吾會唱到抹面皮?！彼齻兡阋痪湮乙痪?，也不用看歌詞，都是一個歌調(diào)。又如：“今日風(fēng)流來唱歌，捱唱山歌來開心，人家講捱愛風(fēng)流，拿條麻繩吊頸死。客家山歌特出名，條條都有阿妹名，條條都有阿妹份，一條冇妹唱吾成。”我問劉思梅，你們都不用看歌詞啊！她笑著說，歌詞都裝在心里了。男女對唱的情歌也很有意思：（男）“妹子拿條花手巾，早晨洗面夜洗身，手巾寫有七個字，永久千年不斷情?！保ㄅ骸澳愫镁貌灰娊袢找姡镁梦岱杲袢辗?，今日又逢又有緣，有吉多（很多）歡喜在心中，只有山歌從口出。男：落水又話落水天，天晴又話日頭籟，一年三百六十天，哪有噯多烏陰天；壞心肝壞心肝，約了捱來門不開，三更半月爬墻過，衣服扯爛甘儀陪?！苯酉聛肀闶情_懷大笑！

劉思梅不但善唱山歌，她還有一個專門唱山歌的微信群，群里有男有女，全部都是在公園里會唱山歌的人。她經(jīng)常對著微信“按住說話”唱，唱后又放出來讓群里的人聽，也在群里與他們對山歌。

“竹板一打鬧洋洋，七老八老來唱歌，胸膛唔挺背曉駝，山歌吾唱人曉老。”就這樣，南湖公園的上空每天飄著歌聲，老人們成群結(jié)隊，席地而坐，唱著內(nèi)容有趣的山歌，唱著永遠(yuǎn)也唱不完的心中的歌。

作者簡介：

林麗華，筆名梨花，惠東縣平山鎮(zhèn)人?；葜菔忻耖g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葜菔?、惠城區(qū)“非遺”專家評審委員會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