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蒙
在人們?nèi)找嬉杂|屏瀏覽取代苦讀攻讀的今天,我們還有沒有深度的與認真的閱讀呢?僅僅瀏覽,是視覺與聽覺的瞬間刺激,容易停留在相對淺薄破碎的層面上。
在急于求成的社會氛圍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批萬事通、萬事曉、不查核、不分辨、不概括、不回溯、無推敲斟酌、絕無任何解析能力更無創(chuàng)意的平面信息性能人了。
很多人以為只要有手機,就能知道哪個名人的家庭成員犯了事,還有哪樣食品吃死了人,當然也知道了哪個鳥叔成了世界第一的舞蹈明星,還有哪個五歲的孩子出版了他或她的第一本詩集。甚至越來越多的人沒有認真讀過,只不過是看了一眼視聽節(jié)目,覺得一般乃至乏味,便大大敗壞了對于經(jīng)典作品的觀感與胃口。
我曾引用過孔子的話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而不思,你的水平和網(wǎng)蟲、網(wǎng)癮的人一樣,你知道的事非常多,但是你沒有頭腦。思而不學是什么呢?思而不學,您沒那么多知識,整天在那兒胡思亂想。
現(xiàn)在我們這種人也太多了,他看,他聽,他傳,但是他不思索。而我自己呢,不能忘記九歲時候到“民眾教育館”借閱雨果《悲慘世界》的情景:我沉浸在以德報怨的主教對冉阿讓的靈魂沖擊里,我相信著,人們本來應該有多么好,而我們硬是把自己做壞了。
不能忘記十來歲時我對于《大學》《孝經(jīng)》《唐詩三百首》《蘇辛詞》等的狂熱閱讀與高聲朗讀背誦。
不能忘記十一二歲時從地下黨員那里借來的華崗著《社會發(fā)展史綱》、艾思奇著《大眾哲學》,新知書店的社會科學叢書如杜民著《論社會主義革命》、黃炎培的《延安歸來》和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讀了這些書,像是吃飽添了力氣,像是沖浪登上了波峰。
不能忘記十八九歲時對于中外文學經(jīng)典的沉潛:魯迅使我嚴峻,巴金使我燃燒,托爾斯泰使我贊美,巴爾扎克使我警悚,歌德使我敬佩,契訶夫使我溫柔憂郁,法捷耶夫使我敬仰感嘆……
而在艱難的時刻,是狄更斯陪伴了我,使我知道人必須經(jīng)受風雨雷電、驚濤駭浪。
讀書使我充實,閱讀使我開闊,閱讀使我成長,閱讀使我聰明而且堅強,閱讀使我絕處逢生,閱讀使我在困惑中保持快樂地前進。
書與生活可以互證、可以互補、可以互見。就是說,通過讀書,我看出生活是怎么回事;通過生活,我看出書是怎么回事。
我們想一想,一個人出生以后,開始對世界有所感覺,但這個世界對于他來說,是多么陌生。而通過讀書,完成了你對這個世界一部分特色的掌握,這就是讀書最大的快樂。你看到了一朵花“鮮艷”“芬芳”等詞知道得越多,對這朵花的感情就越不一樣,感悟也就越不一樣。另外,書還有一種條理性。在日常生活中的感受,盡管對你來說非常親切也非常重要,但只有經(jīng)過符號化的梳理,也就是經(jīng)過語言和文字的梳理,你對世界的認識才開始條理化,這種條理性是日常生活所給不了的。
那么在今時今日,應該讀什么類型的書呢?
我主張讀一點費點勁的書,讀一點你還有點不太習慣的書,讀一點需要你查查資料、請教他人、與師長朋友討論切磋的書。除了有趣的書,還要讀一點嚴肅的書。除了爆料的書、奇跡的書、發(fā)泄的書,更需要讀科學的書、邏輯的書、分析的書與有創(chuàng)新有藝術勇氣的書;除了順流而下的書,還要讀攀援而上、需要掂量掂量的書;除了你熟悉的大白話的書,朗誦體講座體的書,也還要讀一點書院氣息的書,古漢語的書,外文的書,大部頭的書;除了駕輕就熟的書,還要讀一些過去讀得少,因而不是讀上十分鐘就博得哈哈大笑或擊節(jié)贊賞、而是一時半會兒找不準感覺的書。
獲得信息越是便捷、舒適、海量化,越要認真讀書,讀費腦筋的書。用腦筋讀書,而絕對不只是隨大流、隨趣味、得意于精通八卦,夸夸其談,最后變成聰明、萬事通型的白癡。
所以我想借這個機會強調:堅持閱讀,受益無窮。在觸屏時代,不要做網(wǎng)絡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