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刀
你吃過蛋餃嗎?
這是我去北方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最思念的食物。
用豬油在大鐵勺上刷一層薄薄的油,倒一些蛋液在鐵勺里均勻地滾一圈,受熱部分的蛋液立即凝固起來,轉(zhuǎn)眼就成了一張薄薄的蛋皮。趁上層的蛋液還未完全凝固,將適量的肉餡碼上,夾起一側蛋皮覆蓋到另一側,戳一戳將邊緣粘牢。一只蛋餃就成了。
童年時奶奶嫻熟地做著蛋餃,我總是會蹲在旁邊聚精會神,見證一個個原材料神奇地變成食物。當然,最重要的目的還是可以提前享用到這些美味。
在奶奶做蛋餃的日子,爺爺也會一反常態(tài),早早坐在飯桌邊,翻看著書報,心情好時還會哼著些不成曲的調(diào)子。
新鮮做好的蛋餃,不管是當火鍋的材料,還是做成粉絲煲,都是我的最愛。
一口咬下,外層酥軟,包裹著多汁的肉餡,吃多少只都不夠。每次奶奶看到我吃成這個熊樣,總是裝作嗔怒的口氣說:“吃慢點兒,餓死鬼投胎嗎?”可她的嘴角總是不經(jīng)意地上揚。而爺爺卻會認真說道:“小孩子懂點兒規(guī)矩,吃飯別吧唧嘴,細嚼慢咽?!?/p>
我對爺爺?shù)挠∠蟛簧?。他是個孤僻古怪的老頭,平時很少跟我說話,總是一個人待著,琢磨著些我不明白的東西。雖然爺爺管我管得不多,但有些規(guī)矩卻相當嚴厲,毫無變通。比如有一次年夜飯,我無心吃飯,不停鬧騰著奶奶,一心想出去放爆竹。而那天的結局,是我被爺爺罰站在桌邊,不許吃飯也不許出去玩。他絲毫不會因為是大年夜而對我放軟。窗外爆竹聲鼎沸,相比家里的安靜,讓我感到無比壓抑。那時我雙腳發(fā)麻地站在桌邊,心里有點兒討厭爺爺。
家里長輩說,在那個物資匱乏的時代,是爺爺帶著一家人逃荒來到上海,經(jīng)歷了許多無法言說的艱苦,才漸漸得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憋著一口氣,以一己之力,一分一分掙了一家八九口人的口糧。他的不茍言笑,其實只是情緒沒有人能窺見罷了。
后來奶奶去世了,我也早巳離開上海,回到父母身邊讀中學。壞脾氣的老爺子就這樣淡出了我的生活。
上大學后,聽其他長輩說他得了癡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由父輩們輪番照顧著。那年春節(jié),我回去看了他,那也是我在他得病后第一次去見他。
見他之前,我也做了充分的想象:曾經(jīng)高傲倔強冷漠的老頭,因為癡呆而不認識自己的孫子,冷冷地歪著頭流著口水——那也是高傲倔強冷漠的口水。
然而,我見到的卻是一個和藹可親、滿臉微笑的老頭。
聽長輩們說他這幾天的狀態(tài)不錯,大多事物都辨得清。我叫了聲爺爺,他眼神有光,叫出了我的名字,撫摸了我的袖子和雙手。雖然說話不太利索,但清晰地表示了要我坐他身邊。服務員一道道上菜,爺爺吃得不多也不怎么說話,只是安靜地聽著他的子女們交談。直到上了一道蛋餃魚丸粉絲煲。我爸給他盛了一碗,他看著自己碗中的蛋餃,夾起來,然后塞到了我的碗里,看著我微笑。
“吃?!彼徽f了這一個字。
明明是同樣的五官,但人的表情原來可以相差那么多。我以為從來都不會微笑的一張臉,一旦笑起來,就像另一個人。這不是我認識的爺爺,或者說我從來都不認識他。也許是他的癡呆,讓他喪失了偽裝自我的那個部分。又也許是終于把當家的擔子放下,開始不得不接受年邁的孤獨,承認自己的敏感和脾氣無濟于事,承認自己心里,也一直惦記著別人。以前看《歲月神偷》有一句評價說當你發(fā)現(xiàn)歲月是個賊,他早巳偷走了你所有的選擇。沒想到這個用倔強撐滿骨架的人,有一天也會用微笑的方式認輸,輸給了歲月偷走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