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學(xué)家劉宗周家世考述

曹曄

劉宗周（1578-1645），字起東，號念臺，世稱蕺山先生，明代紹興府山陰人，歷官至南京左都御史。明末弘光朝覆亡，杭州失守，劉宗周絕食殉國，乾隆四十年（1775年）清廷追謚以“忠介”。劉宗周是明代著名的理學(xué)家，其學(xué)以慎獨、誠意為要，生平著述宏富，有《劉蕺山集》十七卷、《周易古文鈔》二卷、《論語學(xué)案》一卷、《圣學(xué)宗要》一卷等傳世。劉宗周的成就與其家世背景有著密切關(guān)系。他留下的大量文稿、尺牘、祖輩行狀、墓志銘等檔案文獻，以及子孫門人為其編纂的年譜等資料，讓我們能夠大致梳理劉宗周的家學(xué)淵源、家族背景、親族成員等基本史實，據(jù)此檢視劉宗周所浸染的家風(fēng)以及由此而生的品格觀念。

一

據(jù)《紹興縣志資料》記載，水澄劉氏先世本為廬陵人。元代至元年間，劉廷玉由明經(jīng)辟為揚州別駕，生二子文質(zhì)、文彬。文質(zhì)于元大德中以幕官偕文彬來山陰，始居西北隅筆飛坊水澄巷。不過，盡管水澄是劉宗周的出生地，但他在《萬歷辛丑會試錄》及許多奏疏中卻常常自稱會稽人。明代山陰、會稽兩縣本同府而治，但劉宗周顯然對會稽的感情深于山陰，原因就在于他自幼喪父，隨母親依于會稽外家章氏，因而與山陰劉氏本宗的往來疏落。姚名達的《劉宗周年譜》提到“維時水澄劉氏，向不識所謂宗周，一小孺子寄養(yǎng)外家，一旦成名，莫不驚異”。因此，對劉宗周早年成長環(huán)境的考察有助于我們理解他的家庭倫理思路。

劉宗周七歲就塾，十歲時因母親無法“具修脯”，便跟隨外祖父章穎讀書。章穎，字叔魯，號南洲，會稽人。在劉宗周的印象中，外祖父“律己循禮法，雖造次不設(shè)惰容，而心事磊落如晴空，胸次洞然，無纖毫隱伏，故所至，人望而敬之”。劉宗周在《南洲先生傳》一文中是這樣描述外祖父的教學(xué)成就的：

先生之設(shè)科也，量人材器而程之，高者抑之，下者舉之，其要歸于彀率，發(fā)必命中乃已。至率作之際，風(fēng)雷迅厲，又使人鼓舞忘倦，故及門多所成就。始而教于族，族之士無不爭延先生者，其后族孫如以孝廉舉;已教于鄉(xiāng)，鄉(xiāng)之士無不爭延先生者，若陶允宜以駕部郎顯，羅光鼎以比部郎顯，沈校、楊大成并以縣令顯;已進而教于郡邑，郡邑之士無不爭延先生者，若馮景隆以大參顯，趙璧及吾族祖并以州刺顯，宋某以縣令顯;已進而行教四方及京師，四方及京師士，所至爭延先生，若華亭徐文貞、孫元春以進士舉，中州郭蒙吉以別駕顯，順天周應(yīng)中以光祿少卿顯;及其老而再游京師，則朱、張二翰學(xué)、陶宗伯爭延教其子弟，而陶望齡以南宮第一人舉，以司成顯，朱敬循以通政顯，張汝霖以憲副顯，張汝懋以御史顯;己酉少師瑤泉公獨延教其婿郭生。頃之還家，年已七十余矣。再延陶氏，陶允嘉以鹽運副使顯。年八十，而不肖宗周弱冠舉進士，則先生所手植之成者也。及望九十，猶為諸孫授經(jīng)。周光祿聞之，遣其子來學(xué)，人以為伏生再出。其他后先及門者，不下千余人。傳先生經(jīng)學(xué)世其家者又?jǐn)?shù)十人。乃先生雖不發(fā)于身，而仲子為漢亦受先生一經(jīng)，舉于鄉(xiāng)，為名邑宰，先生之道不終蹇矣。

上述文字反映出外祖父教學(xué)成就卓然，在當(dāng)?shù)叵碛泻芨叩穆曂Ｋ膶W(xué)生來自宗族親友、師徒友朋，且通過地緣關(guān)系向外擴散。可以說，親緣關(guān)系令劉宗周能夠“近水樓臺先得月”。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劉宗周讀書就能高枕無憂。據(jù)《蕺山劉子年譜》記載，“先生潛心揣摩，越三月，出其文呈師，師喜曰：‘子可謂善變矣。南洲公閱之則怒，立命易之”。正是在外祖父的嚴(yán)格考課督學(xué)之下，劉宗周在學(xué)業(yè)上突飛猛進。除了外祖父以外，舅父萃臺對劉宗周早年教育的作用也不容忽視。劉宗周自十二歲隨舅父在壽昌讀書。在壽昌時，舅父初命他“搦管為文，閱之，數(shù)點頭”，“及公所習(xí)雉羔之業(yè)，每脫稿，必命宗周繕書。若在官簡牘，亦時時書之”?？梢哉f，劉宗周在刻苦攻讀、勤于著述、博覽群書方面，顯然與其自小在外家受教育有密切關(guān)系。

不過，盡管寄居外家，受外祖父與舅父之恩，但主要肩負(fù)起劉宗周教養(yǎng)之責(zé)的，還是其母親。劉宗周是遺腹子，父親劉坡于萬歷五年（1577年）病逝。其母為劉宗周提供了基本的經(jīng)濟條件和良好的教育條件。劉宗周回憶其母“刻苦自勵，躬操紡績，已躬授之織，織成貿(mào)市，以博微貲，天更端，紡績?nèi)绻?，寒暑以為?！薄？梢哉f，劉母辛苦于女紅以應(yīng)付劉宗周的教育開支，為的就是能夠讓他盡力求取功名以重振門第。進入仕途是寒門子弟向上層社會流動的一個最重要途徑，然而這也是一條充滿競爭的漫漫長路，除了需要名師的指點、良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以外，更需要家長的以身作則?！掇絼⒆幽曜V》稱劉母“篤于義方，步趨言動不少假，有過輒責(zé)之。里中相詫曰：‘撫遺孤者若是乎！”她雖然愛子，但并不寵溺。劉宗周曾回憶其母平時對他在生活中的不守禮行為提出批評。例如他放學(xué)晚歸，以便服見其母，被母親批評是“簡親棄禮”之舉。母親還告誡他“毋多言，多言敗德;毋多動，多動敗事”。在他幼時隨舅父讀書壽昌，“道千里而險，又屢攖奇疾，即旁觀者翹舌，而太夫人不加姑息，冀先生終于學(xué)”。

正是在劉母潛移默化的影響下，劉宗周養(yǎng)成了“秉性方嚴(yán)，自少至長，淡嗜好，寡言笑，蓋生而近道者”的品格特征。這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理解。一是嚴(yán)于律己。在劉宗周八歲時，季叔秦屏教書甚嚴(yán)，“所進同學(xué)生時時夏楚淋漓。先生率公教，無曠課”。在他十歲時，每當(dāng)外祖父“出飲里中”，“諸生窺公出，皆逸去”，唯劉宗周“獨坐讀自若”。二是服禮秉度。在劉宗周十七歲時，出入塾師家，“恂恂有禮，終歲無故不啟齒”。三是崇慕才學(xué)之人。劉宗周幼時與姊妹“窺西窗”，聽先父之友人太虛先生讀書聲不絕，“心喜之”，后隨年齡增長，“始稍稍向慕先生。閑謁先生，道先君子同硯席事，低頭不能仰視”。可以說，劉宗周在年少時習(xí)性的養(yǎng)成，成為他一生奮進的奠基石。

二

劉宗周的日常家庭秩序可以用“肅若朝廟”四字來概括。這種家庭秩序與母親平日的家政管理有著極大的關(guān)系。劉宗周在《顯考誥贈通議大夫順天府府尹秦臺府君暨顯妣誥贈淑人貞節(jié)章太淑人行狀》一文對母親作了高度評價：

太恭人幽閑靜正，得女德之純，居恒自操女紅，外輒扃戶靜坐，坐或終日不移席，動止雍容，一中規(guī)、一中矩，步趨而裳襞不動，聲咳之聲未嘗聞廳除。即侍坐先生，先生每伺察太恭人顏色為喜慍，時或故為款語，博太恭人一啟齒，不可得也。處外家子弟，往往不言而化。有口角者得太恭人一言即罷去。太恭人喜慍不形，每事有不可于心者，惟終日不語而已。笑不至矧，怒不至詈，其天性然也。

劉宗周的妻子亦十分賢惠。無論是侍奉母親，還是料理母親喪事，接濟窮苦親友等，都有妻子的功勞。和母親一樣，妻子以紡織維持家計，并購置田地以贍家。劉宗周回憶其妻“往往后余而寢，先余而問旦”。甚至在新婚伊始，“家無應(yīng)門，淑人即親操井臼，以奉我先慈惟謹(jǐn)，至備嘗艱苦”。在母親去世時，劉宗周遠(yuǎn)在京城，“惟淑人逮于含殮”。此外，妻子還能指出劉宗周“性易?！?，“致上忤慈親”的毛病，令他“大悔恨，輒自創(chuàng)久之”。

劉宗周生活節(jié)儉，甚至到了“蔬食菜羹，三月不知肉味。敝車羸馬，廿年猶是書生”的程度，受到了崇禎皇帝的表彰。他在祖父病時，“俯伏左右，抱扶臥起，身為薦席”。在外祖父病時，他“侍湯藥一如大父”。在母親去世后的居喪期間，劉宗周“啜粥飲水，闔門蔬食”。他還迎養(yǎng)叔母朱氏和從弟宗，幫助姑表姊妹兄弟嫁娶。

三

從儒家傳統(tǒng)禮教思想來看，禮作為言行舉止所遵守的準(zhǔn)則，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的綱常倫紀(jì)，亦是一種修養(yǎng)實踐工夫。由于受到母親和妻子的影響，他重視“小學(xué)之禮”，平日教授女兒讀古詩、《孝經(jīng)》、《論語》以及《列女傳》。女兒“每晨夕必朝于床下問安否，斂衽正容下氣，不命之退不敢退，自坐臥飲食皆然”。劉宗周有一子劉，生平事跡所見不多。不過，我們從劉宗周的一系列文字中可以看到他對獨子的栽培煞費心力。這主要反映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在崇禎二年（1629年），他延請先達與門生為劉舉行冠禮。冠禮的程序繁復(fù)，包括選定冠日、告知賓客，延請主禮之正賓與贊冠之人，確定行禮的場地，在行冠禮時，亦有陳器服、即位、迎賓、加冠、敬酒、見尊長等環(huán)節(jié)，是一種盛大而莊重的禮儀活動。不過，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也較快，因此，明代中期以后，傳統(tǒng)冠禮于民間幾近消失。劉宗周的《冠禮紀(jì)事》（己巳二月四日）一文記錄了劉的冠禮儀式。禮生對劉的訓(xùn)誡也代表了父親的期望：“爾伯繩務(wù)謹(jǐn)身節(jié)欲，夙夜勤學(xué)，底于有成，他日為忠臣、為孝子、為宇宙奇男子，以繩爾父母祖宗之志，且以上繩天地之德爾。尚念之哉！”可以說，劉宗周對兒輩為忠臣、為孝子、為宇宙奇男子的期待，也代表了正統(tǒng)儒家的價值理念。

二是劉宗周的《人譜》成為子孫后代的傳家手冊。從儒家的實踐工夫來看，自我省察和遷善改過成為宋明理學(xué)的一個重要實踐標(biāo)準(zhǔn)。劉宗周以道德實踐的立場看待改過對于君子養(yǎng)成的重要性，從具體的實踐工夫中實踐做人的法則。他發(fā)明了一套嚴(yán)格的改過法，十分強調(diào)對人之過錯的防微杜漸。在他看來，倘若人的邪念得不到及時的矯正，便會衍化成惡。他認(rèn)為劉平日“多浮夸之病”，倘若去除它，便能“省身克己”。他在臨終時強調(diào)應(yīng)“常將此心放在寬蕩蕩地，則天理自存，人欲自去矣”，“做人之方，盡于《人譜》，汝作家訓(xùn)守之可也”。清人邵廷采在《貞孝先生傳（丁丑）》一文中提到劉“幼習(xí)父訓(xùn)，以不茍取與進退為家法，出則載書隨轡，入則奉盎視膳”，“為人溫栗，居閨闥未嘗有惰容”。劉在臨終前，給兒輩的遺訓(xùn)亦是“遵《人譜》”。邵廷采在《劉子敬六十序》中談到“越中名臣之后，有一門兄弟偕隱、力承先德、不希聞達、海內(nèi)交推稱者”，指的就是劉宗周的孫輩依然恪守著祖父的遺訓(xùn)。

可以說，像劉宗周這樣的大儒，后人多注意其理性的學(xué)術(shù)造詣等方面，未對其理性思維背后的感性傾向作一系統(tǒng)梳理。事實上，劉宗周的內(nèi)心充滿著豐富的情感。由于自幼喪父，家道中落，不得不依靠外家接濟、母親的紡織不綴來維持生活開支和教育開銷。因此，考取功名，光耀門楣，回報親恩，成為他事業(yè)成功的動力。劉宗周在道德上的自我砥礪，并沒有與其功名勛業(yè)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沖突，而是相輔相成，互為前提。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理學(xué)家客觀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背后，事實上蘊含著極為深厚的家國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