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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代民間的孔子崇拜

      2019-11-23 06:11:21劉寧瑤
      尋根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祭孔孔廟科舉

      劉寧瑤

      孔子崇拜:從民間行為上升為官方祭禮

      孔子崇拜最初起于孔子弟子與魯人對孔子本人的崇敬。直到漢時,民間自發(fā)的祭孔行為被朝廷確認為釋奠禮,出于尊師的情感正式成為官方祭禮。

      最初,祭孔并不在孔廟,而是由孔子弟子與崇敬孔子的魯人發(fā)起,地點在孔子冢。第一個記載孔子喪葬與祭祀情況的應(yīng)是司馬遷,他在《史記·孔子世家》中的記載:“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冢,而諸儒亦講禮鄉(xiāng)飲大射于孔子?!笫酪驈R,藏孔子衣冠琴車書,至于漢二百余年不絕?!笨鬃幽沟乇环Q為冢,等級比墓要高?!摆?,腫也,象山頂之高腫起也?!墩f文》:冢,高墳也……方言云凡葬而無墳,謂之墓?!庇?,古人有南向稱君、北向稱臣的尊卑觀,孔子葬于城北,坐北朝南,為尊。人們用“孔里”來命名孔子冢附近的百余戶人家,這些崇敬孔子的魯國人世代定時在孔子冢進行祭祀。雖然祭孔行為出于私人,但是在孔子家鄉(xiāng),人們在孔子冢前的各類禮樂活動,已經(jīng)有一定規(guī)模與等級。儒生們在孔子冢前談?wù)摱Y樂、進行鄉(xiāng)飲禮的宴樂活動。而大射禮作為祭祀射,由天子與諸侯參加。鄭玄注《周禮》曰:“大射者,為祭祀射。王將有郊廟之事,以射擇諸侯……”大射禮是天子、諸侯祭祀前選擇參加祭祀人而舉行的禮儀。魯國將這種國禮的地點放在孔子冢前進行,雖然并非祭孔行為,但也反映出了孔子在其家鄉(xiāng)的重要地位。

      孔廟的出現(xiàn),有助于孔子崇拜現(xiàn)象傳播到魯國之外的地區(qū)??鬃于:涂讖R均可祭祀,但孔廟可以復(fù)制??讖R出現(xiàn)并用于祭祀,根據(jù)司馬遷“后世因廟”的記載,應(yīng)后于孔子冢祭祀。三國《皇覽》記載:“孔子冢去城一里。冢塋百畝,冢前以瓴甓為祠……本無祠堂。”說明孔子冢前最初是有祠壇而無祠堂(即家廟)的。最初建立時間,根據(jù)南宋孔子第四十七代孫孔傳所說,是在魯哀公十七年:“魯哀公十七年,立廟于舊宅,守陵廟百戶?!秉S進興認為“守陵廟百戶”應(yīng)從《史記·孔子世家》中附會而來,時人出于對孔子的尊敬與崇拜,自發(fā)在孔子冢邊立家,并非是官方的守陵廟。此時,孔廟只是家廟,并不具備后期官廟的性質(zhì)。

      漢代,祭孔升級為釋奠禮,進一步促進孔廟發(fā)展為官廟,孔子崇拜從民間的私人行為,上升為官方尊師重教的常禮。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記載,漢高祖過魯,以太牢祠孔子?!案呋实圻^魯,以太牢祀焉。諸侯卿相至,常先謁然后從政……”以太牢祭孔,可見此時孔子的地位被進一步提升,劉邦從天子角度肯定了儒學(xué),促進了祭孔的官方化。兩漢時期,孔廟完成了從家廟到官廟的轉(zhuǎn)化,釋奠禮的規(guī)模不斷擴大,禮儀進一步煩瑣。漢明帝永平十五年三月,“幸孔子宅,祠仲尼及七十二弟子”,孔子弟子開始成為從祀。漢章帝元和二年,“幸闕里,……命儒者講《論語》”,加入講經(jīng)環(huán)節(jié)?!暗蹠r升廟立,群臣中庭北面,皆再拜,帝進爵而后坐?!卑松龔R、拜禮、晉爵等禮儀。被確定為官方常禮后,這些煩瑣的禮儀不適宜孔子崇拜在民間的流行,為民間自發(fā)形成新的儀式和傳統(tǒng)埋下伏筆。

      至于建立孔廟的行為何時從魯?shù)匕l(fā)散向別處,已無確考,不過最遲在南北朝的北魏孝文帝時期,平城及附近已有孔廟。由此可見,孔子崇拜這一行為最遲在南北朝時期已經(jīng)開始流行于魯?shù)匾酝獾牡貐^(qū)。

      民間孔子崇拜:

      孔子神格的擴大與衰落

      民間孔子崇拜區(qū)別于官方祭禮,多為自發(fā)的私人行為,將孔子作為普濟神來侍奉。尤其宋時,出現(xiàn)輔助科舉及第的功能。在官方對孔子地位不斷抬升,祭孔禮儀日益煩瑣時,民間以簡便的方式對孔子進行祭奠,目的是實現(xiàn)個人私利。

      官方對民間以個人私利為目的的祭孔采取了否定態(tài)度,北魏延興二年(472年)孝文帝下詔書明令禁止民間出于個人私利對孔子的進行祭祀“尼父稟達圣之姿……頃者淮、徐未賓,廟隔非所,致令祠典寢頓,禮章殄滅,遂使女巫妖,淫進非禮,殺生鼓舞,倡優(yōu)狎,豈所以尊明神敬圣道者也。自今起,有祭孔子廟,制用酒而已,不聽婦女合雜,以祈非望之福。犯者以違制論。其公家有事,自如常禮。犧牲粢盛,務(wù)盡豐潔。臨事致敬,令肅如也。牧司之官,明糾不法,使禁令必行”。民間采用了巫覡、殺生、倡優(yōu)表演、打鼓、舞蹈等多種帶有民間信仰色彩的祭拜形式。“非望之?!敝赋鲇跐M足個人私欲的祈福。具體而言,應(yīng)該是祈子?!斗馐下勔娪洝酚涊d:“流俗,婦人多于孔廟祈子,殊為褻慢,有露形登夫子之塌者。魏孝文帝詔:‘孔子廟不聽婦女合雜,祈非望之福。然則聾俗所為,有自來矣?!痹谖盒⑽牡巯略t前,民間婦女會到孔子塌前露出身體求子。即使在下詔后,這種行為依然屢禁不止。明清時期,孔廟祈子的現(xiàn)象仍然存在。

      唐時,神格化孔子的功能進一步拓展,具有了賞罰軍功的神力。“謇忽夢一人,冠服若王者,謂曰:‘吾則仲尼也。愧君每傾心于吾,吾當(dāng)助若。仍更名宗儒,自此富貴矣。既覺,喜而請行,兼請易名。是時人盡難之,忽聞宗儒請行,遂遣之。一戰(zhàn)而大破蠻寇,余孽皆遁。黔帥表上其功,授朗州刺史。”不僅是軍功,唐時孔子也可托夢授人官職?!短乒食⒋蠓蚱鹁由崛笋T府君(復(fù))墓志銘》說:“君……嘗夢文宣王謂之曰:‘孺子可教也。發(fā)篋中黃散引之,味如蒲黃。又授書一□,即《孝經(jīng)》也。既而目所踅睹,不忘于心。思之負來,有若成誦。實為神助,誰曰怪迂?”黃散是黃門侍郎與散騎侍郎的合稱:黃門侍郎一職在秦代設(shè)置,唐時改稱門下侍郎,屬于宰相之一,為正三品。散騎侍郎為三國魏吳所置,屬于散騎省,為五品。此時孔子還未有輔助科舉之力,而是直接幫助庶民拿到高級官職與赫赫軍功。

      宋時,科舉制度不斷被官方強調(diào),甚至成為寒門子弟上升的唯一途徑,孔子崇拜進一步發(fā)展,孔廟始有應(yīng)驗登第的作用?!痘皲洝さ堑谠砬v》:“泉州文宣王廟,庭宇嚴峻,學(xué)校之盛于藩府。庭中有皂莢樹,每州人將登第,即生一莢,以為常矣。梁貞明中,忽然生二莢,一半莢,(人)莫喻其意。乃其年州人陳遂進士及第,黃仁隸學(xué)究及第,仁隸恥之,復(fù)應(yīng)進士舉。至同光中,舊生半莢之后復(fù)生全莢,其年仁隸及第。后數(shù)年,廟為火焚,其年自稱尊號,不復(fù)生莢,遂至今矣?!比莸目讖R頗重修葺,孔廟庭宇中有一棵皂莢樹,可以應(yīng)驗中舉之事。應(yīng)為元兵南侵后,孔廟被燒毀,樹上也不再生莢。這暗示孔廟被毀之后,再無中舉之事,也反證了在宋時民間,孔廟已經(jīng)具備了輔助科舉及第的功能。

      除了孔廟的存在間接輔助科舉,孔子作為科舉神還可直接托夢。托夢是宋時民間“科名前定”觀念所形成的靈驗故事中的一大流行因素?!八瓮跻使?,雖不學(xué)問,而酷好儒士,每遇故紙,必掇拾滌以香水。嘗發(fā)愿曰:‘愿我子孫以文學(xué)顯。一夕夢先圣撫其背曰:‘汝敬吾教,何其勤歟。恨汝已老,無可成就,當(dāng)遣曾參來汝家。晚年果得一子,乃沂公也,因以曾字名之,竟以狀元及第,官至中書侍郎、門下平章事,封沂公?!?/p>

      值得注意的是,宋朝有多位科舉神。魁星神作為重要的科舉神,最初只是星宿名稱,其輔助科舉的功能同樣產(chǎn)生于宋朝;文昌“職司文武爵祿科舉之本”,其科舉神意味同樣出現(xiàn)于宋元之際。宋時科舉神泛濫,孔子這位至圣先師也不能幸免,被附會上科舉神之意。

      晚清時期,文昌與魁星的盛行使孔子作為民間科舉神的功能有所衰落,甚至農(nóng)夫野老已不知為何需要祭孔。梁啟超《變法通議》中即感嘆:“入學(xué)之始,(文昌、魁星)奉為神明,而反于垂世立教大成至圣之孔子,薪火絕續(xù),俎豆蕭條,生卒月日幾無知者?!彼赋霎?dāng)時的學(xué)塾“吾粵則文昌、魁星專席奪食,而祀孔子者殆絕矣”。當(dāng)時人們汲汲于中舉,因此科舉庇佑神文昌、魁星大行其道,而祭孔這一行為卻衰落了,可見當(dāng)時祭孔的輔助求取功名的功能在民間已經(jīng)不再流行。譚嗣同也說:“府廳州縣,雖立孔子廟,惟宮中學(xué)中人,乃得祀之,農(nóng)夫野老,徘徊觀望于門墻之外,既不睹禮樂之聲容,復(fù)不識何所為而祭之?!?/p>

      孔子崇拜本質(zhì):

      科名前定觀念下調(diào)和矛盾

      儒家是中國主流傳統(tǒng)思想來源??鬃映绨葑鳛槿寮野l(fā)展的副產(chǎn)品,是民間的傳統(tǒng)心態(tài)之一。民間對孔子的崇拜嚴格意義上不是宗教崇拜,而是一種信仰形態(tài)。民間的孔子崇拜沒有嚴密組織、嚴格教義與明確傳人。對孔子其人的神格化,相較起官方尊師重教的因素,民間更多則是出于功利的求子、求官等實際私利。這種崇拜行為極為松散,也是后期民間孔子崇拜衰落的原因之一。

      民間寧愿求功名而非投資工業(yè),本質(zhì)是因為官宦家庭的獲益處遠超其他行業(yè)。因此,民間的孔子崇拜傾向于直接受益(得子、得官),而非出于精神性追求。此外,儒家強調(diào)與世界調(diào)適的思想,使得中國人難以形成“統(tǒng)合的人格”。這讓人們傾向于追求和諧、適應(yīng)社會發(fā)展而非追求變革。民間的孔子崇拜受此影響,傾向于成為統(tǒng)治階層一分子,而非突破。

      正因如此,這種“科名前定”觀念下的民間孔子崇拜一定程度上有利于統(tǒng)治,官方并不明確反對。對于“科名前定”等說法,社會上早有流傳,但是真正作為理論被總結(jié)記錄的,起于宋代進士張君房。柳子文詩自注中對此有記載?!犊S讀書志》中著錄《唐宋科名分定錄》三卷,其序云:“己卯歲,得張君房所志唐朝科場故事,今續(xù)添五代及本朝科名分定事,迄于李長寧云?!睆埦孔鳛樗未M士,對道教懷有熱忱,他總結(jié)民間“科名前定”等信仰,結(jié)集成冊?!翱泼岸ā北砻嫔鲜敲耖g的理論,但是他為統(tǒng)治者獲得統(tǒng)治利益提供了神靈的支持。造神運動獲得了科舉既得利益者支持,也為他們自己獲得官爵利祿提供了合理依據(jù)。這緩解了上下層的矛盾,因此這也是宋時孔子崇拜繼續(xù)發(fā)展的原因。然而,后續(xù)因為宋“文昌梓潼帝君”“魁星”的繼續(xù)盛行以及宋元時期多元信仰的發(fā)展,因此到晚清時期,民間的孔子崇拜在一定程度上衰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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