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佳

《古詩十九首》是我國詩歌中的明珠，具有高度的藝術(shù)成就，它成詩于東漢中晚期，作者為中下層文人。這一組詩最早見于蕭統(tǒng)的《文選》，編者稱其為《古詩十九首》。它標(biāo)志著我國五言詩已進(jìn)入成熟階段，劉勰稱其為“五言之冠冕”?！豆旁娛攀住肥銓懙氖怯巫铀紜D的痛苦與哀傷，其中“游子詩”十首，“思婦詩”九首。

《行行重行行》是《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也是其中“思婦詩”的第一首，它展現(xiàn)的是閨中思婦對他鄉(xiāng)游子的深切思戀。全詩如下：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huì)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相去日已遠(yuǎn)，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fù)道，努力加餐飯。[1]

“思君令人老”，在那個(gè)時(shí)代，這樣直接而真切地表達(dá)愛戀，真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穿越兩千年，詩中的思婦形象仍然讓人心生愛憐，令人感慨震動(dòng)。

表層意蘊(yùn):思婦的哀怨與執(zhí)著

首句五字，連疊四個(gè)“行”字，言說著與愛人分離之久遠(yuǎn)，不僅指空間上的，也指時(shí)間上的。復(fù)沓遲緩，讓人開篇便能感知閨中思婦的抑郁愁苦。后文的“相去萬余里”“ 相去日已遠(yuǎn)”更明了地表達(dá)了分離的愁怨：日復(fù)一日，山長水闊，歸人何處？

等待最是折磨人，而無望的等待更是煎熬，該詩接著用比興的手法表達(dá)相思的苦楚：“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焙R在北風(fēng)中嘶鳴，越鳥在朝南的枝頭筑巢，鳥獸尚且渴望溫情，愛人啊，你為何還未歸來？“衣帶日已緩。浮云蔽白日”，離別日久，衣帶漸寬，相思刻骨。等待日復(fù)一日，彷徨、疑慮漸生。“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莫不是外面有牽絆，否則他怎會(huì)不顧念家人，不返回呢？“白日”此處喻指未歸的丈夫。這樣的惶恐、猜疑，不過是相思而生哀怨含蓄深婉的表達(dá)罷了。

可這一切間接的表述都無法表達(dá)濃重的相思，于是思婦直抒胸臆的表達(dá)便無可阻擋：“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边@里的“老”當(dāng)然并非實(shí)指年齡，而指容顏的憔悴和心靈因飽受相思折磨而生的哀傷。沒有了少女時(shí)期的歡聲笑語和天真爛漫，當(dāng)然是“老”了?！巴怼奔戎笟q月如流，歲月已晚，又指青春易逝，紅顏易老。怎樣明眸皓齒，怎樣容光迫人，都經(jīng)不起歲月的打磨，更何況憂傷相隨。

詩中思婦哀怨卻執(zhí)著?？v然詩歌無情，容顏易老，她依然堅(jiān)守等候。相思和等待是她生活的只要內(nèi)容，甚至成了她生命的意義。如果連相思和等待都沒有了，她的生命還剩下些什么？顯然不是“努力加餐飯”，而“加餐飯”也只是為了更堅(jiān)定地相思和等待。

天下深情女子竟都如此！深情相思，哀怨?jié)M心，執(zhí)著守候！她們的人生因相思而豐滿，她們的心靈因哀怨而豐富，她們的生命因執(zhí)著而燦爛。

中國古代女子地位低下，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被“三從四德”束縛，只是男性的附庸。游子四方奔走，為理想，為生計(jì)；被留在家鄉(xiāng)的女子則孤苦寂寞，既在相思中日漸消瘦，又在掛念中憂懼不安。《青青河畔草》中的“蕩子?jì)D”便發(fā)出孤獨(dú)痛苦的吶喊：“蕩子行不歸，空床獨(dú)難守?！盵2]

“行行重行行”，沒有止歇，生活總是在動(dòng)蕩混亂中，安定、安穩(wěn)成了奢望。生逢亂世，對于普通人——包括游子和思婦——而言，人生的底色便是悲涼?！芭c君生別離”，動(dòng)蕩更兼離別，而這離別又似乎無可避免，除了哀嘆，還能如何！“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huì)面安可知！”不僅離別，且相隔萬里，道阻且長，哪里還有見面的可能，其實(shí)生離便是死別了。詩中女子清醒地看見了人生悲涼的底色，雖然哀怨、無奈，仍然用愛和思念的來充盈自己的生活。

深層本質(zhì)：游子的悲涼與清醒

東漢末年，政治黑暗，軍閥混戰(zhàn)，社會(huì)動(dòng)蕩。曹操的《薤露行》便史詩般記錄了漢末政治的混亂：“惟漢二十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疆。猶豫不敢斷，因狩執(zhí)君王。白虹為貫日，已亦先受殃。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蕩覆帝基業(yè)，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3]漢末君王被持，皇祚覆墜，宗廟焚毀，被迫西遷，百姓哭號。而曹操的《蒿里行》則更具體地展現(xiàn)了政局的動(dòng)蕩和戰(zhàn)爭的混亂給百姓帶來的慘痛和苦難：“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dāng)嗳四c?！盵4]

漢末社會(huì)黑暗，人命如風(fēng)中之燭，更兼漂泊蹉跎，理想無著。這些游子們憤懣不平，以詩歌來宣泄自己追求的幻滅與沉淪，心靈的覺醒與痛苦。在《古詩十九首》中，這是重要的主題之一?！肚嗲嗔晟习亍分斜阌小叭松斓亻g，忽如遠(yuǎn)行客”[5]的生命易逝，命運(yùn)難測的感慨?！督袢樟佳鐣?huì)》中也有類似的慨嘆:“人生寄一世，奄乎若飆塵?！盵6]還有《回車駕言邁》中的“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7]，《東城高且長》中的“四時(shí)更變化，歲暮一何速”[8]，《驅(qū)車上東門》中的“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9]。這些有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的中下層文人既有人生無常的痛苦，更讓我們看到他們生命意識的覺醒。

自漢武帝推崇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后，儒家思想就幾乎滲入古代中國絕大部分文人的骨髓，文人的人生之路便只有“學(xué)而優(yōu)則仕”“齊家治國平天下”，順?biāo)斓氖送局獾穆范汲闪藢⒕停錆M辛酸和無奈。中下層文人或沉居下僚，或附為門客，或許還有的不得不從事根本不擅長的手工業(yè)勞動(dòng)。他們清醒地感受到動(dòng)蕩社會(huì)里底層生命漂泊的無奈，時(shí)光的流逝，事業(yè)的無望?！段鞅庇懈邩恰酚性疲骸安幌Ц枵呖啵珎粝??！盵10]《涉江采芙蓉》有云：“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11]《回車駕言邁》有云：“四顧何茫茫，東風(fēng)搖百草?！盵12]《去者日以疏》有云：“思?xì)w故里閭，欲歸道無因?！盵13]羈旅漂泊，命運(yùn)無常，前途渺茫，年華易逝，思鄉(xiāng)思親，這些游子內(nèi)心郁積了多少苦痛和幽憤！

清醒地?zé)o望，卻并未真正絕望，這些文人并沒有放棄現(xiàn)世的生活。他們或及時(shí)行樂，或奮力振翅?！岸肪葡鄪蕵?，聊厚不為薄”[14]“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dāng)及時(shí)，何能待來茲”[15]，誰能說這及時(shí)行樂的宣言不是因?yàn)闊釔凵?？“何不策高足，先?jù)要路津”[16]“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17]，明明遭受生活的撥弄，他們依舊心懷理想。

而最能給悲苦的游子以慰藉的當(dāng)然還是親情和愛情，《古詩十九首》有一半以上與相思和思鄉(xiāng)有關(guān)，從《行行重行行》開始。命運(yùn)的悲慘，情感的共鳴，使得游子假托思婦之口，作詩表情，對思婦寄予深切的理解和同情。

在《離騷》中，屈原便以夫妻關(guān)系比君臣關(guān)系：“眾女嫉余之娥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18]。后代文人也常以棄婦、離婦、思婦的口吻委婉表達(dá)自己心中的郁結(jié)。詩中思婦的哀愁又何嘗不是游子的悲嘆！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盵19]勇敢不僅是無所畏懼地往前沖，更是目睹華美的袍子上爬滿了蚤子——看清生活的本質(zhì)之后，依然相信生活相信愛，努力生活努力去愛。

明知道“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卻依舊思念不絕，“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除去山高路遠(yuǎn)、路途艱難的客觀因素，還有對所等之人變心的憂慮?？赡堋案≡票伟兹铡保?yàn)椤坝巫硬活櫡怠??？赡怯秩绾?？“捐棄勿?fù)道，努力加餐飯”，這話說得多么彪悍！無論怎樣，思念和等待其實(shí)只是個(gè)人的選擇。

生活在那樣的亂世，對中下層文人而言，連想安穩(wěn)地活著都成了奢侈，更何談理想的實(shí)現(xiàn)，愛情的完滿。可越是生活困頓，人生悲涼，越希冀生命中有亮光——愛情便是那亮光。詩人也好，思婦也罷，他們都想用愛情來照亮自己的人生，越是人生黯淡越是毫無保留。

注 釋

[1]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38 頁。

[2]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39 頁。

[3]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98 頁。

[4]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200 頁。

[5]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42 頁。

[6]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44 頁。

[7]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57 頁。

[8]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59 頁。

[9]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61 頁。

[10]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45 頁。

[11]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47 頁。

[12]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57 頁。

[13]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62 頁。

[14]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42 頁。

[15]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65 頁。

[16]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44 頁。

[17]吳小如等：《漢魏六朝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145 頁。

[18]姜亮夫等：《先秦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738頁。

[19]張愛玲：《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