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議“李建軍現(xiàn)象”"/>
周思明
A
應該承認,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到今天,確是空前繁榮,僅就長篇小說而論,就已年產4000部以上,如果再加網(wǎng)絡小說,年產量就更加驚人。但需要問詢的是,在這繁榮表象之下,又有多少入心入骨的感人之作呢?現(xiàn)在,許多文學作品都是華麗模仿而非瀝血原創(chuàng),從寫什么到怎么寫,不少“聰明”的作家往往省略了深入生活這繞不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問題、矛盾、缺憾等等,也往往視而不見。為了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不惜挖空心思走捷徑、趕時尚。而當代文學批評的滯后,批評家對一些嚴重的文學問題的視而不見,文學批評缺乏針對性和實效性,導致我們的文學批評像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出現(xiàn)了令人悲哀的去思想化、去價值化的墮落趨勢。
現(xiàn)在人們常常會問:在汗牛充棟的文學批評文章中,為何很難見到讓人心悅誠服、痛快淋漓、刺刀見紅的好的文學批評呢?更進一步追問,何為好的文學批評?或者,文學批評能否更好些?其實,好的或更好的文學批評,在我看來,并非理論多么新穎先鋒、博大精深,也不是文章寫得多么俏皮華美、與眾不同,而是面對泥沙俱下的龐雜浩繁文學作品、思潮、現(xiàn)象,敢于不失去底線地發(fā)出真實聲音。當然,這里的真實,不獨是敢說真話,還包括會說真話。真話蘊含我們通常講的真、善、美三要素。真,就是要講真話、道真情、求真理;善,就是合目的、合倫理、合法則;美,就是行文美、表達美、形式美。做到這三點非常困難,也正因為如此,才值得我們用心用力地去呼喚、追尋和創(chuàng)造。
放眼當下文壇,雖然批評文章如泉水般涌現(xiàn),但許多評論家習慣于錦上添花,不愿、不敢做作家的諍友,不具備替讀者鑒別優(yōu)劣的責任擔當精神。正如評論家丁帆指出:“在中國文壇百年來作家與批評家的關系中,我們尋覓到更多的是親密關系,鮮有毫無瓜葛關系者,像傅雷當年批評張愛玲作品那樣,只順從自己內心世界好惡,率性而為的批評,早在七八十年前就消逝了?!薄拔覀內狈Φ木褪悄欠N真正敢于面對自己良知的大批評家的胸懷和勇氣,像別林斯基那樣對待自己捧出來的大作家果戈里違反作家良知的行徑的猛烈抨擊,在我們的文壇中似乎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即便是在中國百年文學史的所謂‘黃金時代’,當然,魯迅先生的批評是有這種風格的,但那多是在文化范疇之列。”丁帆進一步指出,“我們的批評不缺少諸多的理論,也不缺少林林總總的方法。但是,我們缺少的是批評家的品格,缺少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精神,批評家往往成為理論的‘搬運工’,成為作家作品的附庸,成為‘官’與‘商’的使用工具。百年來新文學的批評讓我們看到的卻是更多的‘瞞和騙’的批評?!薄爱斎?,文壇上也不缺一些少數(shù)‘真的猛士’,但是‘真的猛士’卻又往往帶著個人的恩怨與情緒,也同樣有損于文學批評的形象?!保ǘ》何业淖园住膶W批評最難的是什么)
置身于一個文化多元而駁雜的時代,文學批評的價值堅守有著非常重要的思想啟蒙意義。批評家能否用獨立的見解,去啟發(fā)創(chuàng)作者,去引領讀者,使他們形成有價值的創(chuàng)作觀和審美觀,顯得特別重要,也非常必要。米蘭·昆德拉說過,寫作就是寫那些無人敢寫之事,講那些無人敢言之語,這就意味著要反一般人之常態(tài)。創(chuàng)作的樂趣就在于此。值此文化語境中,研討批評家李建軍及其文學批評實踐的經(jīng)驗與不足,就顯得十分重要,也自有其啟迪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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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李建軍可謂一名尖銳潑辣的文學批評家,他的批評風格是坦誠的、尖銳的,不留情面的。他對當下中國文壇的貢獻在于嚴肅批評了一系列被眾多文學評論家捧上了天的名家作品,指出這些大名鼎鼎的作家作品消極、污穢和殘忍的所在,無情地揭開中國當代文壇被遮蔽的作品真相和創(chuàng)作病象,因此被稱為“中國批評界的良心”和“文壇清道夫”。
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家群體中,李建軍無疑是其中頗具批評實力的發(fā)聲者。與當下許多平庸或不平庸的評論家的“順”(順勢而為,順著來,討好賣乖)相比,李建軍表現(xiàn)出明顯的“逆”(逆勢而為,忤逆,反著來),像他的名字“軍”,意味著“戈”或“兵”,是敢于亮劍,是兵戎相見,是刺刀見紅。越是贏得文學評論界一致贊譽的名家作品,他越是不茍且,不盲從,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頭腦,去審視、去思考,進而得出與眾不同的批評見解和結論。李建軍在從事文學批評時,是以別林斯基等大批評家為標高的。在《文學批評的震天霹靂 ——紀念別林斯基逝世165周年》(李建軍:2013年5月31日光明日報)一文中,他特別提到,別林斯基對那種低三下四地討好作家的勢利的批評家深惡痛絕:“到現(xiàn)在為止,我們的文學界仍舊流行著一種可憐的、幼稚的對作家的崇拜,在文學方面,我們也非常重視爵位表,不敢對地位高的人說真話。碰到一位名作家,我們總是只限于說些空話和溢美之辭;不顧情面地說真話,我們就認為是褻瀆神圣?!彼磳Α拔膶W中的偶像崇拜”:“什么東西曾是、現(xiàn)在是、我認為將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將是極度妨礙在俄羅斯傳布文學的基本概念以及培養(yǎng)口味的主因?那便是文學中的偶像崇拜!……盲目的狂信常常總是社會幼稚的命運?!胺笌讉€芝麻大的小權威,我們還得擁有對真理的公正無私的愛以及性格的力量才行呢,大些的權威就更不用說……”別林斯基知道冒犯這些“偶像”,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但是他無所畏懼:“跟社會輿論進行戰(zhàn)斗,明目張膽地反對它的偶像,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是,我膽敢這樣做,與其說是因為有勇氣,毋寧說是為了對真理的無私的愛?!睘榇耍瑒e林斯基受到了猛烈的攻擊。他被稱為“冷評家”和“酷評家”。有人則編造謠言侮辱他的人格,試圖從道德上擊垮他。他一如既往,毫不畏葸。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正是因為有像別林斯基這樣的文學批評家在前,李建軍在進行文學批評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一種無所畏懼、一往直前的大無畏精神,對任何文學權威,他都從不表現(xiàn)出一點盲從和畏葸,而是以一種平等對話的姿態(tài)進行理性冷靜的分析辯論。比如,在他的評論集《時代及其文學的敵人》中,對獲茅盾文學獎的陳忠實長篇小說《白鹿原》的批評,就顯露了他作為一名文學批評家的獨立思考素質。他將《白鹿原》與《靜靜的頓河》《日戈瓦醫(yī)生》《百年孤獨》進行比較,在對《白鹿原》作了基本肯定之后,也直言無忌地指出《白鹿原》比《百年孤獨》“低一個層次”。在他的上述文學批評著作中,李建軍對阿來小說詩性語言弊端和性囈語怪癥,對閻真小說議論過度的短板,對劉震云小說主題模糊的癥候,對莫言小說的殘酷暴力書寫,對余華、蘇童、格非、馬原、殘雪等作家作品的病態(tài),對二月河小說“唯皇史論”,對賈平凹、王安憶作品的“偽藝術”表現(xiàn),都給予了入木三分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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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名以文學批評為志業(yè)的年輕學者,李建軍的坦率與膽識是值得欣賞的,也十分難得的,其最可貴之處在于,從不隨大流,也不盲目唱贊歌,而是堅持“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他深知并認同法國劇作家博馬舍“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的經(jīng)典語句。尤其是置身新世紀文學批評這種缺乏健康批評風氣,缺乏成熟批評意識,缺乏科學可靠批評方法,缺乏負責任的、敢于不看臉色說真話的批評家的不正常語境中,李建軍尖銳指出:“批評的首要原則是必須如其所是地說真話,這就要求社會必須給人們說真話的自由,但不幸的是,中國社會從來就是一個由一元文化理念主宰的社會,他要求人們必須服從一種絕對權威的聲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攘斥佛老,定于一尊……”
我頗為認同李建軍的觀點,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壇非常匱乏的是真正的批評精神。何為“真正的批評精神”?用李建軍的話語表述,它“不是由某種單一的精神元素構成的,而是包含了多種重要的精神元素,如科學精神、寬容精神、人道精神、自由精神等。但是,在整個精神批評的多元構成中具有核心意義的,還不是這些精神,而是不從的精神、對抗的精神和批判的精神,或者簡單地說,是一種敢于為敵的精神。是的,真正的批評,從某種程度上講,就是它的時代和文學的敵人。它與自己的時代及其文學迎面而立,以對抗者的姿態(tài),做它們的敵人——一種懷著善念說真話,以促其向善推其進步的特殊的敵人?!庇美铋L之、車爾尼雪夫斯基、叔本華等人的觀點表述,真正的批評精神“就是正義感;就是對是非不能模糊、不能放過的判斷力和追根究底性;就是對美好的事物,有一種深入地了解并欲其普遍于人的宣揚熱誠;對于邪惡,卻又不能容忍,必須用萬鈞之力,擊毀之;他的表現(xiàn)是坦白,是直爽,是剛健,是篤實,是勇猛,是決斷,是簡明,是豐富的生命力”“批評應當盡可能避免任何半吞半吐,限語但書,細致而曖昧的暗示以及諸如此類只能妨礙問題的率直、迂曲的說法”,“只有充滿生氣的人,也就是說,只有充滿熱情、充滿強調不滿的人,才能寫出充滿生氣的批評”。
李建軍的批判精神和巨大勇氣來源于魯迅精神傳統(tǒng)。他旗幟鮮明地聲稱“我們今天依然需要魯迅”?!爸袊氖虑?,還是魯迅先生看得最透?!斞覆粌H屬于他的時代,也屬于我們的時代,……他給我們提供了一面鏡子,一個尺度,我們借此考察自己的生存景況,認識我們寓身其中的社會和時代內部微茫難辯的真相。”李建軍將魯迅視為自己“精神上的父親”“楷?!薄跋刃姓摺?。“需要他給我們精神上的支持和引領,需要他的聲音和勇氣,需要他的正直和無畏?!崩罱ㄜ姷摹稌r代及其文學的敵人》,可謂是作者文學批評思想之大成的書籍,正如編輯者朱競在該書“編后記”中所言,“在文學批評家們日漸失去個性的當下,李建軍的個性鋒芒更是異質性、批判性和對抗性的。他認為文學批評應該永不放棄高貴的尊嚴?!麍允刈约旱木窳?,守護自己的文學信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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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李建軍的文學批評并非完美無缺,也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他在《文學及其時代的敵人》中說,“真正的批評精神是包含了多種重要的精神元素,如科學精神、寬容精神、人道精神、自由精神等?!钡?,與中國當代許多知識分子一樣,身為文學博士的李建軍,也許還沒有成為一名文化修為足夠成熟的個體,也還沒有形成科學完整的哲學觀 、價值觀、文學觀,他的文學觀還存在比較片面甚至偏激的因素,這種情形源于他作為一名才華橫溢的文學批評家的價值立場不成熟、不完整、不辯證。在進行文學批評的時候,他會受到自己價值觀、文學觀、道德觀的潛在影響,從而會出現(xiàn)“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以及以道德批評替代文學批評,一旦發(fā)現(xiàn)作家作品出現(xiàn)道德弊端就實行一票否決,再提不起對其文學價值分析的興趣的極端性偏差。
考察李建軍的文學批評實踐和文本,似乎與其所認可的“真正的批評精神”的豐富多元,尤其是科學精神、寬容精神等明顯有些相左。李建軍的批評不留情面,直言無忌,這點非常可貴,也是長期以來我們的文學批評極為稀缺的品質。但恕我直言,作為文學批評家的他,似乎缺少了一點科學的辯證的審視能力和論說力量。不獨筆者,亦有批評者指出,李建軍對小說的定義五花八門,幾乎涵蓋了一切,這就暴露了他對文學批評內涵理解的偏狹與粗疏,某種程度上也拉低了他的文學批評水準。此其一。其二,李建軍的文學批評,往往從局部而非整體、從個別語言、語法邏輯而非整體上的文學表達、美學邏輯、思想發(fā)現(xiàn),甚至會從道德層面而非文學等層面來考察和評論作家作品。更甚者,有時會將文學與道德不加區(qū)分地攪在一起、混為一談地進行道德化批評。當然,道德批評也屬于文學批評內容之一,但不是文學批評的全部,不能因為批評家眼中的審美對象存在道德瑕疵而全盤否定作家作品的價值,也不能將道德批評置換成道德化批評。此者,正如馬克思在其《道德化的批評和批評化的道德》一文中所言:“它的全部粗俗性格表現(xiàn)在:在它看出有差別的地方就看不見統(tǒng)一,在它看見有統(tǒng)一的地方就看不出差別。當它在規(guī)定差別的定義時,這些定義立即在它手下硬化為頑石,而它認為假如使這些僵化的概念互相撞擊而打出火花,那是最有害的詭辯?!痹诶罱ㄜ娫O置的個體文學批評語境中,只要作家作品涉及到性的描寫,那么整個作品就都是不道德的,骯臟的,不值得肯定的。而從不考慮作家何以要寫性,寫性的歷史原因和合理性何在。當然,像賈平凹、莫言等作家作品對于大便、鼻涕、屎尿、生殖器、性色、情事的不斷重復、渲染、張揚,肯定是有問題的,應該給以嚴肅批判。但除此之外,認為他們的作品毫無可取之處,瞥見一只蒼蠅就要扔掉一盤菜,發(fā)現(xiàn)一顆老鼠屎就要推翻一鍋湯,這種批評做法,似乎也缺乏辯證法的精神。批評家在從事文學批評的時候,可否將缺點和優(yōu)點剝離開來,可否將嬰兒和洗澡水分開,而不是一棍子打死,一股腦倒掉?這本是常識,無須耗費太多時間討論。
以上所論,涉及到的話題乃是文學與道德的關系。事實上,文學與道德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并列關系,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關系。文學的道德屬性是文學的社會屬性之一,文學的道德教化作用也是文學突出的功能之一。但是,“文學的道德化”和“文學化的道德”是兩個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概念。厘清二者的關系,不僅具有相當?shù)膶W術價值,同時對文學價值的甄別也是至關重要的。
不能說李建軍所批判的當代作家對道德秩序違背的書寫都是合理合法乃至正確無誤的,其中不少的確存在比較明顯的粗俗、低俗、惡俗問題;但也不能說李建軍對作家作品中的道德問題書寫的一概否定都是無無懈可擊的,尤其是當他將作家作品中的道德問題與文學問題混為一談,甚至以前者徹底否定后者的時候,這種批評就應該打上一個疑問號了。在此意義上,我倒覺得,李建軍對某些作家作品的批評結論尚有一定的討論空間,應該更多建立在令人信服的文學理論總體性基礎之上,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以偏概全、以道德批評代替文學批評。這里,應該把個體主體道德觀與作家作品中的道德倫理書寫區(qū)別開來,把“道德的文學化”與“文學的道德化”區(qū)別開來,并對之進行學理性的評價與言說。
創(chuàng)作主體的藝術良知與社會道德良心之間的關系,歷來非常復雜,既是長期困擾創(chuàng)作主體的一個悖論性問題,也是嚴重困擾一些文學批評者的認識誤區(qū)。如何妥善處理創(chuàng)作主體以及批評主體的藝術良知與道德良心二者之間的關系,實現(xiàn)藝術良知與社會道德良心的同構共建,竊以為是批評家李建軍乃至更多從事文學批評的作者亟須解決的顯在問題之一。
李建軍對當代一些名作家的批評,的確存在上述問題,即抓住個別短板和薄弱環(huán)節(jié),甚至抓住一些語法邏輯問題、錯別字語病問題,對批評對象給以否定性評價,這與魯迅先生“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的批評原則不盡相符,無形中流露出批評家個人的情緒。80后批評家金赫楠曾撰文指出,李建軍的批評病象有三:一是道德癲癇與文學潔癖。他片面地定義“小說世界本質上是倫理世界,只有那些包含偉大的倫理精神的作品,才能有持久和巨大的影響力。”“小說就是道德說服和倫理向善。”簡單的道德主義與過度潔癖是李建軍面對文學作品時的出發(fā)點。二是連環(huán)箭、板轉以及“掌聲和鮮花”,此乃李氏文學批評套路。所謂連環(huán)箭,就是對一部名家作品死磕,一而再再而三地撰文批判。還有扔板磚兼偶爾抽空送出點掌聲和鮮花。比如他的少數(shù)表示肯定的文章和散見于年度小說點評以及季度小說點評文章中偶現(xiàn)的叫好文章。三是定性分析與定量分析,此乃李氏文學批評方法?!岸ㄐ浴狈治龇ㄊ侵覆粎捚錈ふ倚≌f敘述語法錯誤,然后歸類定性。“定量”分析法是指羅列名家作品不妥用詞和用句,然后用數(shù)字準確地表達。小說畢竟不是中學生作業(yè),往往沒有是非對錯標準答案,該含糊時要含糊,該寬容時應寬容。文學存在的理由和價值,有時正是其復雜性、多義性、模糊性和非技術性。李建軍文化修養(yǎng)很高(博士畢業(yè)),但生活閱歷極貧乏(同他批評的作家相比),審美情趣純至潔癖,道德詩意特別豐富。本質上他是一個思想簡單、自尊自大、毫不缺乏外在活力和道德激情(甚至嚴重過剩)的評論家,不僅遠不是所謂“中國文學的良心”,而且還實在是一個值得警惕和質疑的不復雜但怪異的文學批評現(xiàn)象。(金赫楠:《李建軍文學批評病象觀察》)這種批評風格和姿態(tài),應該引起批評家的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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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當代文壇,批評與創(chuàng)作之間關聯(lián)性的斷裂,一直是被人們廣泛詬病的突出問題。批評的“自說自話”與創(chuàng)作的“自行其是”是這一格局給雙方帶來的消極后果。事實上,當批評沉湎于“一味表揚”之時,也同時是創(chuàng)作“自感良好”而不可避免地失去方向感之際。一方面,是批評的綿軟乏力疏遠了豐富活躍的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是創(chuàng)作的浮躁急就呈現(xiàn)為粗制濫造、佳作匱乏。“隔靴搔癢贊何益,入木三分罵亦精?!蔽膶W批評只有從“問題意識”導入,以“價值關懷”應對,以求知、求真、向善為訴求,才能于創(chuàng)作有益。正如創(chuàng)作不能脫離對社會生活的藝術把握,批評也不能脫離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價值認知與學理建構。對于“情感與形式”的相關性研究,往往是充滿變量的。在許多情況下,由這些變量而造成批評的復雜性,能夠使批評者獲得更寬廣的理論視野,但也有可能因批評者視野所限、定位不準而讓人身陷沼澤、四顧茫然。文學批評無疑具有顯著的“學問”特征。有人把這種“學問”概括為“求知之學”與“求真之問”,不無道理。文學批評的“學問”一般分為兩個步驟,即先“求知”再“求真”。批評作為社會公器之一,既不能“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也不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其中,“問題意識”是其首當其沖的重要元素。
今天,我們在此討論李建軍的文學批評,其實是一次對于文學批評的反思,是對文學批評的批評。近年來出現(xiàn)一對悖論,人們把文學亂象的產生歸咎于批評的墮落,歸咎于評論家們把文學批評搞成了文學表揚;但如果有批評者動真格地批評起來,馬上便有被批評者或他們的朋友跳將起來,給批評者扣上“酷評”“棒殺”“‘文革’遺風”之類的罪名。在這樣的情境下,評論家們都學乖了,只想當“好好先生”,多栽花少種刺。是的,傻子都知道,得罪人的事情不好做,打不著狐貍反惹一身騷,招人怨恨不說,還可能失去許多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利益和機會。這就形成一個怪圈——人人都知道文學有問題,作家作品有毛病,但大家都睜一眼閉一眼,甚至把問題和毛病當優(yōu)點和亮點說。
馬克思曾經(jīng)深刻地指出:“主要的困難不是答案,而是問題?!闭晢栴}才能解決問題。只有找準了問題,才可能找到解決問題的答案??梢哉f,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家隊伍中,李建軍是一個屈指可數(shù)的善于發(fā)現(xiàn)問題的“異數(shù)”。換言之,他在從事文學批評的時候,總是帶著強烈的“問題意識”,這是他最為人們所欣賞的地方,也是當代中國文學批評界最稀缺的意識。與他的批評短板相比,他的這種敢于亮劍、直言無忌更值得褒揚和珍視。
西方哲人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文學批評是一項偏于理性思考的工作。它不是工作總結,不必面面俱到,但一定要有評論家自我的獨立思考、獨特見解以及獨創(chuàng)鋒芒。在此意義上,李建軍的文學批評雖有其片面性,但他的真誠和堅決,在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是屈指可數(shù)的,因而值得肯定和褒揚。其實,即便是19世紀俄國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羅留波夫,他們的文學批評也不總是正確的,或有劍走偏鋒和闡論片面的時候。但他們那種實事求是、堅持真理的立場和態(tài)度,永遠是文學批評者需要見賢思齊的旗幟和標桿。
中國文壇極度匱乏直言不忌的批評家,中國文壇也很需要敢于亮劍的批評家。因為有了這樣的批評家,中國文壇才不至于徹底墮落塌陷,讀者也才能在文壇充滿阿諛奉承的霧霾中窺見那些“著名作家”“文學大師”皮袍下的渺小、庸俗。也正是在此意義上,李建軍文學批評現(xiàn)象非常值得我們關注。我在想,如果李建軍能夠正視自我,揚長補短,深刻領會文學批評的辯證法,對當代作家多點“理解之同情”,其批評標準更趨于辯證、全面、公允,他的文學批評事業(yè)一定做得越來越好,并取得為世人矚目的更大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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