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入北大以前,我在上海入中國公學的大學預科(略等于現(xiàn)在的高中)。我們的功課中,有倫理學一門。在那時候,上海的學校,都講究英文原本教科書。不管什么教科書,教員都拿它當作英文讀本教。我們的這一位講倫理學的先生,也不是例外。他選定的教科書,是耶芳斯的《邏輯初課》。這本書不能算壞,可是這位先生上課時所講的,并不是耶芳斯的邏輯學,而是耶芳斯的英文。講到關于“判斷”一章的時候,有一次他叫我站起來,問我judgment這個詞是如何拼的,在g與m中間是不是有e。
這位先生講了不久,就離職了。于是又換了一位先生。這位先生顯然也是沒有學過邏輯,可是他倒是真想講邏輯。這樣就引起了我對于邏輯的興趣。我自動地做耶芳斯的書后面的習題。有一天,有一道習題做不出來,我就到教員休息室請教。這位先生想了半天也沒有辦法。他說:“等下次上課時,我告訴你?!笨墒撬院鬀]有再來上課,一去不復返了。
其實,在那個時候,實在是沒人真懂得邏輯。嚴復先生出了一部《名學淺說》,又翻譯了半部《密勒名學》,在當時就名震全國,成為西學泰斗了。我那時候,沒有學到邏輯,不過倒得了學西洋哲學的興趣。民國四年我在中國公學大學預科畢業(yè),就決心要學哲學。我們畢業(yè)時,我們的科主任問我們同班學生以后的計劃,我說:“我要學哲學?!彼f:“你想當孔夫子呀?!?/p>
在那時候,要學哲學,必須入北大。北大是那時候中國唯一的大學。照它的組織,文科設中國哲學、西洋哲學、印度哲學三個學門(即三個學系)。但事實上自民國三年起,只設有中國哲學門。據說,自民國四年起,要添設西洋哲學門,因為已經請到了一位專門研究西洋哲學的周慕西先生擔任教授。我得到這個消息,很是興奮,即在上海報考北大文科西洋哲學門。
在那時候,一般人還以學校為變相的科舉。上大學為的是得個入仕途的“出身”?!俺錾怼币苑茷橐?,很少有人愿意入文科。所以北大對于愿入文科的人,特別放寬入學考試的條件。報考法科的人,必須有大學預科畢業(yè)的文憑,報考文科則不需要。我當時拿著大學預科畢業(yè)的資格報考文科。那位主持報考的職員,很替我可惜。他勸我萬不可白犧牲我的資格。他又替我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先報考法科。如果取了以后,仍愿入文科,可以轉科。他說:“從法科轉文科是一定可以準的。從文科轉法科,那就非常困難了。”
我接受了他的折中辦法,報考法科,那時候北大繼承清朝京師大學堂的余風,國文及中國史地的題目,都是考進士的殿試策問的體裁??忌加悬c莫名其妙。可是我也竟然考取了??既∫院螅搅吮逼?,才知道西洋哲學門還是不開,周慕西先生早已去世。當時我很失望,不過還是提出改入文科中國哲學門。周慕西先生死后,他的書約有兩三書架,捐入北大圖書館。在那時候,他的這批書,也就是北大圖書館中僅有的西洋哲學書了。
我算是北大中國哲學門第二班學生。在我們以前有一班,是民國三年入學的。我們的學門,既然是中國哲學門,所以功課以中國哲學為主。主要的功課是經學,中國哲學史,諸子哲學,宋學(即宋明哲學)。
諸子哲學,第一、二班合并上課,由陳介石(黻宸)先生講授。他的浙江溫州一帶的土話非常難懂,所以他上堂很少開口。當時北大承京師大學堂之風,教授講究編講義,講義用油印印出,每次上課時,有一個聽差,站在講堂門口分發(fā)。介石先生的講義特別多。上堂以后,一言不發(fā),拿起粉筆就寫講義以外的議論。他的諸子哲學,是從伏羲講起。講了一學期,才講到周公。有一次有個同學問:“照這樣講,什么時候可以講完?”他回答說:“哲學無所謂講完講不完。若要講完,一句就可以講完。若要講不完,永遠講不完?!彼乃枷?,本來是接近佛學及陸王一派的道學的。他的說法,很有禪宗的意味。照我們現(xiàn)在的看法,他此說的毛病,在于將哲學與哲學史混為一談。哲學也許可以是如他所說的,但是諸子哲學這門功課是講哲學史。無論哲學是不是如他所說的,這一段哲學史總不是一句話可以講完的,也不是永遠講不完的。
陳介石先生的話雖不易懂,但是他學識淵博,態(tài)度誠懇,我們一、二兩班的學生,無形之中受他的影響很大。我們都愛敬他。不幸他于我們入學的第二年暑假中就去世了。
我們的宋學,先是沒有人講,后來請到了一位先生。他上了幾次課,發(fā)了三頁講義。在那三頁中,他主張:水為萬物之源。我們全班很不滿意。那時候我是班長,同班叫我向文科學長(等于現(xiàn)在的院長)夏錫祺先生交涉。學長說:“他的講義有什么不妥,你們可以指出來我看,不過你們在堂上千萬不可向某先生有什么表示?!蔽覀冇谑菍懥艘黄芭小保s有十幾條,交與學長。過了一天,我去見學長,他拿著我們的“批判”,抱著水煙袋,停了半天,然后說:“你們的文章很好,是你們自己寫的嗎?”我說:“學長不信,可以考試。”他也沒有說什么。過了幾天,舍監(jiān)把我叫去,說:“某先生如果講得不好,你們可以當堂質問他?!蔽艺f:“夏學長說,不準我們對他有直接的表示?!鄙岜O(jiān)說:“彼一時,此一時也?!蔽覀兊昧诉@個暗示,第二天抱著《宋元學案》上課,當堂質問。那位先生果然下次就不來了,后來我們的經學教授陳石遺(衍)先生知道了,把我們大加申斥。以后我們的宋學一課,就由馬夷初(敘倫)先生講授。
我們二年級的時候,蔡元培先生到校了。他到北大,先換文科學長。新學長是陳獨秀先生。從此以后,文科的教授也多了,學生也多了,社會對于文科也另眼看待。學校是變相的科舉這一觀念打破了。學生中間,開始覺得入大學的目的是研究學問,并不是為得個人仕途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