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方
不在柳邊在梅邊
梅比人活得長。活得最長的幾株梅多在寺廟里。晉梅在江心寺,隋梅在國清寺,楚梅在章華寺,宋梅在報慈寺,唐梅在安隱寺。
普明寺也有一株二百年的綠萼梅。己亥年正月初八,白晝時雨時晴,宜室宜家。暮晚雨停,風止,宜普明寺賞梅。
我生長在北地,西北偏北的地方,只有熱烈蓬勃的杏花蘋果花,沒有梅。來南方后,有一次深夜去孤山尋蘇曼殊的墓,墓沒有尋到,卻撞見了蘇曼殊曾經(jīng)撞見過的梅,梅影動,疑是穿了僧衣的蘇曼殊拂袖而過。于是一棵梅樹一棵梅樹地追過去?;湟坏?,撿起一朵,驚覺相思不露,原來梅已入骨。我不知自己因何就喜歡了梅,有那么幾年,年年梅開,都要跑去孤山看梅,那是一種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喜歡。
也并非所有的梅我都喜歡。江邊梅,公園梅,在我看來不過是景觀樹,和任何一株開花的樹沒什么區(qū)別。沾染了喧鬧,惹盡了塵埃。這些梅和寺廟里的梅是不一樣的。黛玉在大觀園里,屬骨骼清新非俗流之輩,卻也只借到了梅魂。只有庵里的妙玉,才是借到了梅骨。寺廟里的梅,在經(jīng)聲里懷上佛胎,在花朵里修行,是佛緣。寺廟因為梅的襯托而有了廟宇該有的氣息,是一種圓滿。
普明寺的梅植于谷地,暮晚時分天光下沉,地氣聚攏,風吹過,梅花的香不是散飄了去,而是凝做一團,停駐山谷。人立于梅樹下,往往忘記了自己是人,以為自己也可以就地變成一棵梅樹,哪也不去,不尋尋覓覓,也能等到那個要等的人?!赌档ねぁ分卸披惸飭柫鴫裘贰耙蚝蔚酱??”柳夢梅答:“為著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普明寺的梅不問我因何到此,梅知我來是因著它的花開。其實花未開時我已來過。來過之后就在心里一日一日地計算著花期,花該開了,我按捺著不來?;ㄩ_了,我還是按捺著不來?;ㄩ_得正好,我才來。
不管我來或者不來,梅都在那里開著等我來。梅知道要來的人終是會來的。從古至今,為梅而癡者眾,只是龔自珍作《病梅館記》后,所有人都從同一個視角看梅,于是再多的人看梅,也如同一個人看梅。人們看女人的美學法則倒是幾經(jīng)變化,唐時以肥為美,宋時以金蓮為美。明以貞節(jié)為美。到了現(xiàn)代,以骨感為美,以白為美,以露得多為美。
看女人,看的是女人的動態(tài)??疵?,看的是靜態(tài)。人把梅從美學層面上升到哲學層面,這個層面和喜悅沒有多大的關系,和學問有關系。這是學院派喜歡做的事。他們用意識形態(tài)看梅,用形而上看梅,卻很少用意識流看梅。其實梅是否曲,是否瘦,是否病,是否疏,是否深淺兩般紅,都是表象。古堰畫鄉(xiāng)有幾棵老得成精的古樟樹,枝干肆意,它們的美是自己長成的,沒有人能夠去修剪它們,或者指定它們該怎么長。梅也一樣,一株梅,它想長成的樣子,就是梅該有的樣子。人為梅操碎了心,都是人的虛妄之想。
普明寺那株二百年的老梅是從民間尋來的,梅枝橫斜,綠梅稀疏,它用二百年的時光長成了梅的美學經(jīng)典。暮晚里看,梅花像銀河系里的星星閃爍著微茫而冷的光。天一點一點暗下去的時候,梅卻一點一點地亮起來,那梅清冷而遙遠,仿佛不在人間。梅樹下看梅的人,也生出自己不在人間的念頭。
老梅緊挨著大殿,明修師父誦經(jīng),老梅比別的梅先聽到。一株梅日日聽著經(jīng)聲,年年聽著經(jīng)聲,聽了幾百年,就算性本草木,不參悟也參悟了。這大概是種在寺廟的梅活得比較長的原因。普明寺的老梅在經(jīng)聲里呈現(xiàn)出打坐的形態(tài)。枯枝看似死去,梅魂似有若無,老梅從容相待,該開幾朵花,就開幾朵花。不需人提點,老梅自然而然從美學層面升華到了佛學層面。
我在心里計算了一下,一株梅的二百年,可以是我?guī)资赖妮喕?。我死了梅還活著,我再死一次梅還活著,我死很多次,梅一直活著。我有些傷感,今生我是梅前看花的人,也許前世我就在梅前看過花。來世回來,我一定還是那個梅前看花的人。我以為一些花謝了,一些人死了,我看見了生命的本相和涼意,我以為一生很長,殊不知我經(jīng)過的只是生生世世中最短的那一世。
我心里突然起了念頭,想去看看老梅原先生長的地方。我知道一念起,即是執(zhí)念。一念起,亦有它的因和果。比如今夜抱琴而來的攀,去年十月,他在一棵不開花的樹下起了念頭,想要在梅花開時,坐于梅樹下彈一曲梅花三弄。他起念時普明寺旁尚是一片荒地,他起念時明修師父開始籌備著種下梅林。梅開得正好時,賞梅人相約提著馬燈來看梅。七八個人,皆草木眾人。馬燈掛在梅樹上,梅樹下鋪一匹藍色染布,攀抱來琴坐于梅樹下,那彈琴的美少年,美無度,美如英,美如玉。他的琴音似梅花飄落。琴音中有梅施施然落在攀的肩頭,風吹一下,再吹一下,梅花魂魄般附在攀身上,怎么也吹不走。梅是有靈性的,他曲未通,梅意已通。聽了攀琴聲的梅,在攀離去后,會起相思。明年攀若不來,他坐過的那棵梅樹,定會梅花不開。
站在馬燈的暗影里,我問自己,這是哪里?我因何來到這里?這么多的梅,又是為著什么才來到這里?這么多的人,也定是為著什么才來到這里?;仡^皆幻景,被馬燈照亮的梅是虛幻。彈琴的美少年是虛幻。聽琴的人,賞梅的人,種下梅花的人,皆是虛幻。就連這寺,也是虛幻。普明寺在地球上的太平湖畔,在銀河系,在宇宙。寺是漂浮,微茫和塵埃。寺也是永恒和無限。
在梅邊
己亥年正月初十,宜出行。宜普明寺看梅。
來到普明寺,天還沒有亮。山和寺和梅都沉在暗黑里。寺門開著,高處的大殿有經(jīng)聲傳來,經(jīng)聲不是錄音機發(fā)出的,是起早做佛事的和尚們的誦經(jīng)聲。我不喜歡錄音機里發(fā)出的誦經(jīng)聲,那是機器的聲帶發(fā)出的聲音,是一種機械的重復,沒有慈悲,沒有情感。機器是不懂得慈悲和情感的。一臺機器,誦了一萬遍經(jīng),也還是冷的硬的,它不會在經(jīng)聲里落淚。
在寺門外,手機顯示人間零上八度,進了寺門,溫度低了一度,零上七度。普明寺在天上,溫度低于人間,不奇怪。普明寺地理位置并不高,卻給人一種在天上的感覺。就像布達拉宮,需要仰頭才能看見。每次在黑夜里來到普明寺,我都會產(chǎn)生這樣的錯覺,覺得那寺幾乎高到了天上去。寺廟的翹角,飛檐,屋脊獸,層層疊疊的廟宇,天上的建筑般映襯在天幕上。只有淺白的臺階,一級一級,從低處虛虛幻幻地往上延伸。我知道我是一個不曾開悟的人,無論怎么走,都不能走到天上去。我只能在最低的臺階上坐一會,然后離開。
但有月亮的晚上是例外。有月亮的晚上,許多事物會變得輕盈無比,會離開地面飛起來。不需要臺階,只踩著滿地月光,我就可以輕飄飄地來到普明寺最高的那層大殿前。為了不驚動天上人,我將鞋抱在懷里,赤腳,輕移步。明修師父坐在一團清輝里,蒲團安放,欄桿冰涼,月光讓他看上去像一尊慈悲的菩薩。我以為看見了神跡,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跪下去,該不該放下執(zhí)念,將頭低俯于地。
在人世,我是一只頑劣的猴子。世間的條條框框,在我都是緊箍咒。我喜歡隨心,隨性。我每每亂說話,明修師父不生氣,不與我爭辯,合掌念一句“阿彌陀佛”。我當那是他對我無可奈何的嘆息,或者,干脆就是唐僧對猴子的念咒。我對明修師父說,你的方巖山太小,壓不住我。我以為他念一聲阿彌陀佛,我可以當風吹過,他再念一聲“阿彌陀佛”,我可以當云飄過。但他念的多了,那一聲“阿彌陀佛”,月光一樣,滲透到我心里去。
我心里一定是丟了許多東西。我來看梅,是想在梅身上找回來。
梅在微亮的天光里漸漸浮現(xiàn)出隱約的紅。那片隱約的紅是漂浮著的。我不敢呼吸,我怕我一呼氣就把那片縹緲的紅云吹滅了。天亮一分,紅云也亮一分,慢慢顯出梅的輪廓,梅瓣上敷一層逆光。天再亮一分,梅樹已是歷歷在目。梅林里現(xiàn)出三只賞梅的狗。我以為我是最早來到的,殊不知普明寺的狗已先我在梅林里賞梅了。狗賞梅不用眼睛看,用眼睛看是淺層次的賞梅,是人才干的事。狗賞梅用鼻子嗅。從一棵梅樹嗅到另一棵梅樹。狗能嗅出梅的顏色,一只小白狗喜歡白梅,它略過紅梅和綠梅,往白梅下走。另一只在找綠梅,梅林里綠梅少,狗尋尋覓覓,找得很執(zhí)著。
三只狗結(jié)伴賞梅,安靜得不發(fā)出一點聲音。狗知道梅怕吵。正開著的梅聽見聲音會停止在那里,等一切安靜下來,再接著開。狗懂這些,人不懂,人賞梅的時候喜歡大聲喧鬧,喜歡折梅,自以為雅。狗看見我跟在它們后面賞梅,狗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它們不屑與我為伍,拐個彎往坡上走去。我拿出手機,拍幾張?zhí)煳⒘習r的梅,狗回頭瞪我一眼,想呵斥我?guī)茁?,又忍住了。在狗看來,人只會用手機賞梅,實在無聊得很。
狗走后梅林飛過一只鳥,這只鳥來來回回飛了好幾次。我認出是同一只鳥。后來它停在一棵梅樹上,旋頸,抖翅,磨喙,聽一聽梅花。鳥賞梅用耳朵聽,歪著頭,長時間的一動不動。仿佛銀河的光被它聽見。鳥和狗一樣,也不發(fā)出聲音。鳥知道鳥鳴一聲,就有一瓣梅花飄落,鳥不想看見梅花飄落,一地的落花,是一地的斷魂心痛。
這個早晨,風吹的聲音很輕,鳥飛的聲音很輕,狗踮著腳走路的聲音很輕。梅林里沒有一片梅花飄落。但是經(jīng)聲止時,梅落了一地。梅和我一樣,會在經(jīng)聲里落淚。
我隨車帶著炭爐和姜茶。炭紅起來,等爐上的姜茶煮好了,就坐在梅樹下喝。不遠處的太平水庫,水面鋪展得像一匹平靜的藍布。我想到攀應該坐在這樣沒有一絲褶皺的藍布上彈他的古琴才好。
梅林里飄飄忽忽出現(xiàn)一人,僧衣被風吹起,是誦完經(jīng)的明修師父。這個種下梅花的人,每日早課后都要在梅林里轉(zhuǎn)一圈。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就連他的僧鞋,也不見沾泥。而我從梅林的泥地里走過,鞋上至少沾了三斤泥。寺廟里有秤,用來稱放生的魚。我站上去稱了一下,體重比平時重了三斤。
和明修師父坐于梅樹下喝茶,明修師父說起七八歲的時候,爺爺過世,看著爺爺埋進土里,不能呼吸,不能照見陽光,他覺得死很可怕。他怕自己死了也這樣埋進土里。梅樹不一樣,梅樹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可以呼吸和開花。明修師父是一個很真實的人,從不把自己裝得像高僧一樣,不說一些充滿玄機的話。他不隱瞞他的惑。一個出家人,有惑是正常,有惑說明他在思考,在參悟。參悟是一個提高的過程。我是在家人,我用凡人的心去看生死。草木近秋,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會讓葉子飄落下來,從容做好準備。人卻不能知道自己的大限。人非草木,人實不如草木。
一個出家人,一個在家人,坐在梅樹下,談論生死的時候看見了梅花的飄落。出家人不悲不喜。在他眼里,花落是圓滿,圓寂,是輪回。在家人想著一些比飄零更遙遠的事。等梅花落盡,要去魯院上學,要逃課去國家大劇院看話劇,要一個人去南鑼鼓巷走走。北京的春天有霾,有沙塵,得備好了咳嗽的藥和口罩。這些事讓在家人感到茫然。
起風了,梅落下幾朵花瓣。梅落下花瓣是對梅樹下的人充滿了憐憫。人沒有根,在世上亂走,今日在梅樹下,明日就可能在天涯。梅看人看出了人世蒼茫,世事無定。
初十普明寺有放生法會。明修師父要去誦經(jīng)放生。我和梅樹看著他穿過梅林,風把他梅花一樣吹走。
不在柳邊也,也不在梅邊
連日冷雨,但就是不下雪。微信朋友圈里看見南京大雪,湖州大雪,杭州也下雪。但雪下到斷橋的梅花上就停住了,不再往這邊下。這個早晨雨暫時懸于頭頂,不往下落,空氣冷得像下過雪一樣,梅林里充滿冷而濕的氣息,其中夾雜著梅的氣息。這氣息應當不屬于人間所有。
去年下雪的時候我堆過幾個美人,美人云鬢高聳,懷里抱著梅花,其中一個眉眼低垂的,我叫她素素。素素是我小說里的女子,身份不明。極少開口說話,十天半月,朱唇里才蹦出一兩個字。這個不說話的女子喜歡獨自坐在雪地里,生起炭爐,煮酒賞梅。
在梅林里走了一圈,看見一棵垂梅,梅花開得稀疏而冷清,頓時覺得這梅樹就是素素。
梅林里有響動,起身追過去,什么也沒有。泥濘的地上一串腳印,不是狗,不是貓。好像是一只有著奇怪腳爪的小獸來過。我想起三年前,明修師父在集鎮(zhèn)上看見有人挑著兩只狐貍賣,師父慈悲,花千金買了準備放生,我趕去看,發(fā)現(xiàn)這貨不怎么像狐貍,嘴沒有狐貍尖,眼睛沒有狐貍靈動,尾巴雖然大,但是不蓬松。我拍了發(fā)給林業(yè)局的人看,回復我說這是一丘之貉的貉,不是狐貍。貉的皮毛沒有狐貍貴,明修師父多花了冤枉錢。但花冤枉錢的人不這樣認為,不管是狐貍還是貉,都是生靈,都應被憐憫。貉并不怕人,放生后它們不往山林里去,而是安靜地待在原地??吹贸龊咽丘B(yǎng)殖的,身上沒有野性,對人依賴慣了。明修師父擔心它們在野外是否能夠好好活著。后來居士們上山尋找,沒有發(fā)現(xiàn)貉的蹤跡。
普明寺的后山上還放生過兩頭梅花鹿。確切地說,應該是三只。有一只母鹿離開寺廟的時候懷著鹿胎。夜里,明修師父曾經(jīng)聽見過鹿鳴,鹿回到寺廟附近呦呦地叫。我和洪波上山去尋鹿,山陡,林密,不見鹿的蹤影,但我們沿途看見了鹿糞,可以確定鹿就在山林里活動。爬上山頂,見山那一邊是莽莽的林木和太平湖淼淼的水。鹿餓時可以食野蘋,渴時可以下山喝水,想必一切安好。
我一直想象著有一天,一群貉或者一群梅花鹿施施然回到寺廟,來看望放生它們的明修師父。也許它們真的回來過。方才梅林里隱遁的影子,一定就是。
初十普明寺有放生法會,居士們買來魚、龜、螺絲和娃娃魚拿到太平湖放生。兩條娃娃魚,像兩個胖嘟嘟的嬰兒,躺在水盆里。它們長著圓圓的腦袋,肉肉的手掌。我蹲下去看娃娃魚,一條娃娃魚也抬起頭看我,我們認識嗎?它到底是娃娃還是魚?我伸出手摸了摸它。它會記得我摸它的手。放生的時候,它在淺水邊賴著不走,想爬回岸上。那些紅鯉魚也是,只在靠近岸邊的地方游。居士們說,去吧,去吧。催促了好幾次,它們才消失在江湖。
我對明修師父說,把我也放生了吧。
我確信在這世上,哪樣東西從哪里來,又回到哪里,均有定數(shù)。錦鯉回到江湖,貉和梅花鹿回到山林。我回哪?我不知道我從哪來。很多時候,人不如植物,植物知道自己的大限。人也不如動物,動物知道自己從哪來。人什么都不知道,人活得茫然又盲目。
明修師父或可指引。他囑我讀華嚴經(jīng),我讀不幾頁就還他了。我被塵事所紛擾,不能靜心。有時候讀明修師父的詩,倒是心有領會。明修師父如果不出家,一定會成為一個好詩人。不過出家也不影響他成為好詩人。他寫梅花,“默默深情客,來去問行藏。一別梅花落,泥丸盡詩章。”相比古體詩,我更喜歡他寫現(xiàn)代詩?!拔覀冋l又能將生死看透,飛蛾撲火在今夜涅槃,你的一滴淚亦能照見我的真相?!薄爱斈隳苈牭角僖舯M處,另一種寂靜的音,你就會明白,黑夜只是你慈悲的手?!彼脑娪卸U意,能讓人變得柔軟和通透。
出家人寫詩,我知道的有蘇曼殊和倉央嘉措。蘇曼殊西湖孤山有他的墓,我去尋了,沒尋見,沒尋見也好。對于蘇曼殊,塵世與佛陀,不過是他兩件暫且容身的袈裟。倉央嘉措二十年前我在布達拉宮見過他化身的佛塔,五世達賴喇嘛的塔最高大,用了無數(shù)黃金和珠寶。倉央嘉措的塔是達賴喇嘛里面最小的,也最簡陋。我不相信二十幾歲的倉央嘉措真的在那座塔里。書上記載,倉央嘉措走到青海的格爾木,生病而逝。也有說是被噶廈政府毒害。民間傳說他隱遁去了蒙古草原。我沿著他出藏的路線來到格爾木,想找到他的痕跡。當?shù)厝撕臀乙粯硬幌嘈乓粋€有很多能量寫情詩的年輕人會輕易地生病死去。他們也不相信噶廈敢毒害一個達賴。對于相信輪回和轉(zhuǎn)世的藏人來說,那簡直就是永不得轉(zhuǎn)世的事,沒有人敢那樣做。大家更愿意相信倉央嘉措是不愿意做達賴,去了蒙古草原。據(jù)說那里留下了他的蹤跡。對于一個希望“不負如來不負卿”、不愛當達賴的人來說那應該是最好的結(jié)果。全國的省份我都到過,除了內(nèi)蒙古。我特意不去。我怕我去了找不到倉央嘉措的蹤跡會難過。我寧愿相信傳說是真。
現(xiàn)在寺廟里有文化的僧人不多,會寫詩的更少。在唐朝,寺廟里多是高學問的人,辯機是唐玄奘的弟子,曾經(jīng)幫助唐玄奘整理編寫《大唐西域記》,這本書里有一句很美的話:印度遠在一個連山海經(jīng)都沒有到達的地方。這么美的語言,一定出自辯機。前一段時間我追劇《延禧攻略》,我其實不是看宮斗,我想看看如果辯機不被腰斬,老了的辯機會是什么樣。年輕時的聶遠飾演過辯機。
我應該是一個有佛緣的人。梅也是。離開梅林的時候,我將喝過的茶碗放在那棵像素素的梅樹下。素素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梅樹也不見得真實,我也不見得真實。這個早晨也不見得是真實。
梅花落
老人說,一棵樹齡三年以上的樹木,就會有東西附在上面。具體是什么東西,說不清楚??赡苁呛玫模部赡苁遣缓玫?。這個我信。我不太敢到枇杷樹下去,也不太敢去槐樹和桑樹下。楊樹也不好,骨頭一樣白的樹干上高高地蹲著黑烏鴉,烏鴉是巫婆,它一開口,天下就會有大事發(fā)生。
我在梅林里看見有些梅樹一半開著紅梅,一半開著白梅。有的是紅梅中伸出一支白梅來,格外的白,像白綾。這樣想會覺得渾身發(fā)冷。還有的梅樹,一樹紅梅,突然冒出幾朵白梅,像思想的影子。
這一定是成了精的梅樹。我不知道梅的哪一部分是真實的,哪一部分是虛構(gòu)的。就像我寫小說,很多時候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構(gòu)。
小時候我在蘋果園里見過一半結(jié)著紅蘋果一半結(jié)著青蘋果的蘋果樹,我對這棵樹充滿了好奇。我想不明白它怎么就長成了這樣。青蘋果酸,紅蘋果甜。它是怎樣吸取了大地的養(yǎng)分,把它們分成酸和甜,一絲不亂地輸送到不同的枝椏上去的?會不會哪一年輸送錯了,變成紅蘋果酸青蘋果甜。這完全有可能。我經(jīng)常跑去蘋果園看這棵蘋果樹。有一年這棵蘋果樹一個果子也沒有結(jié),看蘋果園的斯德克老漢說蘋果樹老了,不會結(jié)蘋果了,應該把它砍掉。斯德克老漢說這話的時候蘋果樹一定是聽見了,蘋果樹知道人對它起了殺機,第二年,蘋果樹拼命開花,結(jié)了一樹的青蘋果和紅蘋果。
我還見過更奇特的樹,一半結(jié)著桃子,一半結(jié)著杏子。在柬埔寨的吳哥,我見過一棵樹殺死另一棵樹,它把自己的根扎在別的樹身上吸取養(yǎng)分。別的樹死了,它活得很旺。這棵樹讓我感到害怕,我站遠遠的地方看,怕離樹近了它會伸出根須來吸食我。柬埔寨導游說過這樹的名字,但我忘了這樹叫什么。我不想記住這棵有魔鬼附體的樹。
同時開著紅梅和白梅的梅樹讓我覺得詭異,我稱之為妖梅。芭堤雅的人妖,在我看來那就是妖。一個男人,搖身一變,成了美女,這是妖才有的本領。人要修煉成仙,需要上千年的時間。修煉成妖,起碼也要三百年。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來得及活到三百年就已經(jīng)死了,所以我們幾乎看不見妖,也遇不到仙?,F(xiàn)在醫(yī)術發(fā)達,把人變成妖,是件很容易的事。人間妖太多,也是件可怕的事。
梅林里開兩色花的梅樹,一定是成了精才長成這樣的??疵返娜艘杏浟耍@著那成精的梅樹走,不要到那梅樹下長時間地凝望。成精的梅樹懂讀心術,看梅的人若起了喜歡它的心,它會有所回應。初八晚上一同來看梅的洪波,對著一棵梅樹多看了幾眼,他還沒有回到家,就臉色蒼白,身子虛虛的發(fā)起燒來。他一定是在梅樹下失了魂。他得去找梅樹要回自己的魂,病才能好。
我想弄清楚妖梅是怎么回事,如果是特意培植成這樣,以怪為美,這審美也太那啥了。問明修師父,答梅是從湖州的梅花基地移種過來的?;氐娜藙偤靡苍谒轮?,帶來了綠梅茶,可以品嘗一下,順便解開疑惑。
綠梅茶我第一次見,不過是些未開的小花苞。放幾顆在青瓷的杯子里,開水沖下去,綠梅瞬間綻放。那驚艷,讓一個寫詩的人找不到詞來形容。
我的確是被驚到了。我原本心疼這些花苞,沒有開,就被摘了?,F(xiàn)在知道它們原來可以以這樣的一種形式來開放。這是一種向死而生的綻放,比生更美。
漂浮水面的梅花,散發(fā)著梅的氣息。喝一口,梅香入心,入肺,入五臟六腑。梅花基地的人說綠梅是一味中藥,可以化痰。至于同時開出紅梅與白梅的梅樹,那是技術失誤。紅梅是嫁接在白梅樹上的,白梅長得快,紅梅長得慢,所以要將紅梅嫁接到白梅樹上去。這樣,一不小心,白梅原先的枝干就搶著抽出枝,開出花來?;氐娜耸且粋€從技術層面看梅的人,他懂梅的科屬、藥性、生長、花期,也懂梅的嫁接。為了消除那些亂開花的白梅,他拿了大剪刀去梅林修剪。他剪一下,梅顫抖一下,掉下幾朵梅花。但他看不見,咔嚓咔嚓,動作利索。我覺得這是一個沒有安裝情感軟件的機器人,他整天和梅打交道,卻沒有愛上梅。梅一定恨這個人。我也是。仿佛他老婆立刻跟他離婚才對。
我跟在后面撿地上的梅枝,撿了分給賞梅的人,囑他們回去插在瓶里,用清水養(yǎng)著。撿的多了,撿到后來,我也開始麻木,仿佛我撿的不是梅,是柴火棍。
我停止動作,站在梅樹下思考了一會。我的確需要思考一下。思考什么,我不清楚。佛說覓心了不可得。我又想起一句話,粘著多深,痛有多深。我粘著梅,就會為梅痛,苦頭傷害就來了。我不粘著了,也就不痛了。道理好像很簡單。這么說,剪梅的人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為自己的麻木很快地就找到了借口。
剪梅人剪到幾棵美人梅前,停了下來。美人梅開得遲,他認為那些先開的白梅不必剪掉,留著正好,省得梅樹沒有看頭。等白梅落了,美人梅也就開了。這樣交替著開花,花期會長。
一棵梅樹,一年里連著開兩次花,感覺很魔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