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
一、錢鍾書與陳寅恪晚年詩文爭論之關(guān)系
陳寅恪晚年詩文爭論發(fā)生在1984到1985年間,地點是香港《明報月刊》,爭論雙方為時在美國的余英時和時在廣州的劉斯奮(當(dāng)時署名馮衣北),爭論過程向為學(xué)界熟知,此不具論,本文僅對錢鍾書與此爭論的關(guān)系做一推測。
香港《明報月刊》當(dāng)時國內(nèi)一般看不到,多數(shù)人知道這場爭論發(fā)生是在1986年7月以后,當(dāng)時花城出版社將爭論文章結(jié)集為《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它——與余英時先生商榷》公開出版。因為當(dāng)時信息傳播手段尚屬傳統(tǒng)時代,論爭雙方對彼此真實背景缺少了解,所以難免猜測。余英時后來許多文章提及此事,似嫌求之過深。從目前已公開披露的史料判斷,這場爭論在很大程度上難說是一場有意組織的批判活動,而是由個人興趣巧合引發(fā)的一次爭論。從時代背景觀察,當(dāng)時是中國社會少有的開明時期,是典型的“八十年代”,發(fā)生批判活動的時代條件難以成立。
一般認為爭論起源的關(guān)鍵人物是胡喬木,但目前我們在有關(guān)胡喬木研究中還沒有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此次爭論的相關(guān)回憶或原始文獻,比如具體批示、文件等,只能間接依賴零散史料來判斷這場爭論。如果這場爭論是有組織或有預(yù)設(shè)的批判活動,它應(yīng)當(dāng)發(fā)生在中國大陸,文章應(yīng)當(dāng)刊在國內(nèi)主流報刊,以中國政治運動起源的一般邏輯推測,也應(yīng)當(dāng)有會議記錄或上傳下達的通知及文件一類史料存世,但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此類文獻。
劉斯奮2015年10月29日接受《中華讀書報》記者采訪,說此事是因為他父親劉逸生給他看了當(dāng)時的《明報月刊》,而這期《明報月刊》是時任國務(wù)院港澳辦顧問王匡從北京帶回的,本想請劉逸生寫文章反駁,但他已沒有精力寫,問劉斯奮是否愿意,劉斯奮覺得反駁并不難,便答應(yīng)下來。劉斯奮回憶說:“由于我當(dāng)時只是個無名之輩,文章寫成便交給我父親代轉(zhuǎn),對于王匡其實是向胡喬木請纓,同時此事還涉及錢鍾書先生等情節(jié),我是事后才知道……文章發(fā)表之后,始終未見有參與論辯的文章出來。倒是錢鍾書先生曾致信王匡先生,認為‘劉文甚好!”劉斯奮在這次采訪中還提到,1988年在廣州參加“紀念陳寅恪教授學(xué)術(shù)討論會”的季羨林同意他的意見,并告訴了他當(dāng)年北平學(xué)人撤離的一些舊事逸聞。
依劉斯奮回憶,我們知道此事是王匡在胡喬木處看到《明報月刊》并談起文章曾引起種種議論,答應(yīng)回廣州組織文章回應(yīng)余英時。王匡是高官,但本人文史修養(yǎng)很好,胡喬木和他談?wù)撽愐∨f詩,自在情理中。1962年胡喬木曾在廣州見過陳寅恪,留下那段關(guān)于陳著出版“蓋棺有期,出版無日”和“出版有期,蓋棺尚遠”的答問,胡喬木對余英時文章有看法,按常理一定先在北京找人回應(yīng),沒有合適人選,恰好遇到王匡來訪,才有后來馮衣北的文章。余英時后來回憶說,1983年底,中國社科院有位明清史專家訪問耶魯大學(xué),這位專家曾向他索閱《明報月刊》,余英時說:“在他訪美前,社科院院長胡喬木曾有意讓他出面寫反駁我的文章,只有在他應(yīng)允以后才能將那兩期的《明報月刊》交給他。他婉拒了這一任務(wù),因此也失去了讀我原文的機會?!庇嘤r:《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臺北:東大圖書公司,2011年,第14頁。余英時在本書中還透露,說《明報月刊》的編輯告訴過他,當(dāng)時劉斯奮的文章均是通過香港新華社轉(zhuǎn)交的,轉(zhuǎn)交前還曾在北京周轉(zhuǎn)過半年。
如所周知,胡喬木本人對舊詩和新詩均有興趣,他當(dāng)時和錢鍾書關(guān)系也近。余英時回憶1978年來中國大陸訪問,在社科院座談會上談《紅樓夢》研究,曾當(dāng)場聽到錢鍾書說“喬木同志”的意見如何如何余英時:《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第18頁。,可推測胡喬木和錢鍾書的交往,自然有可能聊過《明報月刊》的事,并有意讓他來寫回應(yīng)文章。因1978和1979年,余英時在北京和美國已兩見錢鍾書并時有書來信往,錢鍾書自然不可能再寫文章和余英時商榷。在胡喬木看來,回應(yīng)余英時,再沒有比錢鍾書合適的人選了,可惜錢鍾書未能滿足胡喬木的愿望,這才有王匡約劉逸生這回事。劉斯奮說“涉及錢鍾書先生等情節(jié)”以及后來錢鍾書還致信王匡認為“劉文甚好!”,恰說明錢鍾書了解此事的前因后果。汪榮祖《槐聚心史》中有一處提及此事。1988年6月,他在廣州參加紀念陳寅恪的學(xué)術(shù)會議后到北京見錢鍾書,汪榮祖說:“錢先生垂詢廣州陳會經(jīng)過后,謂陳先生不喜共產(chǎn)黨,瞧不起國民黨,既有遺少味,又不喜清政府,乃其矛盾痛苦之所在,并重申前說。我問馮衣北究系何人?答稱據(jù)知馮原姓劉。”
汪榮祖:《槐聚心史》,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4年,第13頁。雖然汪榮祖見錢鍾書在《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它》一書出版后,但此書當(dāng)時影響有限,而錢鍾書答汪問甚詳,足證他明白此事內(nèi)幕。劉斯奮說錢鍾書曾在致王匡信中認為“劉文甚好”,雖僅此一言,可知錢鍾書給王匡寫過信,而以往我們未見錢王有何交往,錢致王信,說明他確與此事有關(guān)聯(lián),而劉斯奮見過此信。今天學(xué)界傳言,錢鍾書信已落入廣州一收藏家手中,可惜一般人還無緣得見。
此事發(fā)生近半個世紀,已屬歷史事件。胡喬木、王匡和錢鍾書也已故世多年,他們生前沒有留下相關(guān)回憶(至少沒有公開披露),所以追蹤一切與此相關(guān)的史料線索,為以后中國當(dāng)代學(xué)術(shù)史寫作奠定史料基礎(chǔ),還不能說沒有意義。
二、錢鍾書的趣味
《容安館札記》,自有“視昔猶今”釋讀本后,常常翻閱,感覺妙趣橫生。時見錢鍾書說,趨炎好色,人之常情。三頁五頁,即見男風(fēng)女色、妓女相公史料出現(xiàn)。錢鍾書、陳寅恪均博聞強識,雅人深致,他們又好讀野史筆記,喜觀淫書春畫,或謂“低級趣味”,其實大俗大雅。陳寅恪《論再生緣》起筆即說“寅恪少喜讀小說,雖至鄙陋者亦取寓目”。中國現(xiàn)代大學(xué)者中,錢陳最喜讀小說,也最得意自己的創(chuàng)作。錢陳素喜在學(xué)術(shù)著作中展現(xiàn)自己的舊詩,陳寅恪不說了,錢鍾書在《容安館札記》中也經(jīng)常抄錄自己的舊詩。在他們筆下,文體已至自由境界,想怎么寫就怎么寫?!读缡莿e傳》可當(dāng)傳記看,亦可作小說讀?!度莅拆^札記》也如此,期間有錢鍾書的家事,有對各類人物的品藻,更有對自己處境的感嘆,是錢鍾書的回憶錄,更是錢鍾書的自敘傳?!度莅拆^札記》不是隨手摘錄的讀書筆記,而是經(jīng)細密思考的精心結(jié)撰,他所有中文筆記大體可作如是觀。
錢鍾書“東海西海,心理攸同”觀念非常鮮明,讀書凡遇東西方同類或異類事,無論思想、行為、原理、觀念、器物等等,均能取比較方法,詳列大量具體史實,無論雅俗,俱見錢鍾書趣味。
《容安館札記》第220則有兩處閱讀“婁卜古典叢書”記錄,涉及好幾位古希臘作家。錢鍾書留意書中“淫具”史料,他摘錄原文指出“the?scarlet?baubon”即中國古書《玉房秘訣》中所謂“以象牙為男莖而用之”,再引《京本通俗小說》第21卷所謂“牙觸器”并強調(diào)“特制之以革耳”,指出西人“亦論羊皮所制偽具”,并引原文舉例說“偽具則以玻璃為之,中空盛熱水”,亦均以革制。錢鍾書思考邏輯是人類在多數(shù)事物上想象力是相同的,也即思維有趨同性,大到政治制度、藝術(shù)規(guī)律,小到日常生活的各類瑣事。錢鍾書說,西人所謂“用胡蘿菔代男根”,《古今談概》卷五《羅長官》條中也有記載,同時提示了靄理士《性心理學(xué)》中的材料。猶記三十年前,劉夢溪先生主編《中國文化》創(chuàng)刊號上,曾刊吳曉鈴先生名文《緬鈴考》,吳先生提到的材料,錢鍾書均省略,特別是《金瓶梅》中的材料,可見他心思細密,常見史料一般不引。今日所謂“情趣用品”,已不再神秘,其制造原理及思維方式,也不出原始思維方向,均是古已有之。
《容安館札記》第36則有一處,錢鍾書抄錄屠紳《六合內(nèi)外瑣言·皮女》條,說“海客出一皮女,噓氣滿腹,自執(zhí)壺行觴”,并說繆艮《文章游戲》初集卷二徐忠《行室記》寫此事刻劃尤細,謂出自番舶,而《曠園雜志》記西洋??妥钤缣岬健奥访廊恕?。同時抄錄梁章鉅《浪跡叢談》卷五史料,說雍正時,吳德芝《天主教書事》曾記“工繪畫……煙云人物……倮婦人肌膚、骸骨、耳目、齒舌、陰竊無一不具,初折疊如衣物,以氣吹之,則柔軟溫暖如美人,可擁而交接如人道,其巧而喪心如此?!庇忠S起《珊瑚舌雕談初筆》卷七“修人匠”條,說“泰西巧匠令丑婦裸體,將一物如皮如紙渾身包裹,卸而卷之,如束筍”。中國古書之“皮女”即今之“充氣娃娃”。錢鍾書原文引一位法國作家及其它相關(guān)史料后,又抄錄汪康年《莊諧選錄》卷八史料,說“荷蘭人制造機器率平常,惟淫具則精工,專制者數(shù)家,有直為一人形,與真人無稍殊,但不能語耳。俄國某福晉淫而寡,屬造一男子,須每度至二十四鐘乃止者,廠中人大怪之,利其多金,如是制造,精巧無比。匣盛寄俄,道過法國,關(guān)吏開匣,以干禁令,呈總辦??傓k妻見之,意怦然動,攜歸,合戶試之,初甚暢適,漸不能支,大聲呼救。從人排闥入,悉力拔之,不能脫。夫歸,亟電制造廠,得回電云:‘有動法,無止法,二十四點鐘后,機力自竭也。電達,婦已力脫而斃,機猶騰踴不止。二十四點后,乃得盛斂”。錢鍾書生性幽默,抄錄后說“附識之,亦笑資也”。此即今日之“性愛機器人”來源。
錢鍾書在同一史料處,還大段原文抄錄意大利小說家托馬索·蘭多爾菲《果戈理的妻子》中關(guān)于“皮女”性愛的描寫,再引《哈拉普俚語辭典》及英國作家勞倫斯·達雷爾小說中同類史料,足見錢鍾書對此長期留意并有他獨特觀察視角。今天“充氣娃娃”和“性愛機器人”早已不是天方夜談,忽見錢鍾書早年關(guān)于此類事的記載,除感覺他的風(fēng)趣外,也對人的想象力擴展更多了一點理解。
三、錢鍾書的學(xué)術(shù)聯(lián)想力
錢鍾書博聞強識,同時有瞬間將相同或相異事物建立關(guān)系的能力,無論制度、器物、觀念、心理現(xiàn)象或藝術(shù)規(guī)律等等,錢鍾書均有將同異事物匯聚一處進行觀察的興趣,這種學(xué)術(shù)聯(lián)想力是理解錢鍾書的關(guān)鍵,不然我們閱讀他晚年龐大的讀書筆記,就以為只是抄書而已。錢鍾書不是抄書,他是歸類,他是同中發(fā)現(xiàn)異,異中發(fā)現(xiàn)同。
學(xué)術(shù)聯(lián)想力是學(xué)者最寶貴的能力,這種能力瞬間產(chǎn)生,無規(guī)則可尋,產(chǎn)生即完成,以后只是再加減的過程。學(xué)術(shù)聯(lián)想力的基礎(chǔ)自然是博聞強識,但關(guān)鍵是聯(lián)想力,機器可以在相當(dāng)程度上替代單純的記憶,但聯(lián)想力唯人獨有,尤其是在那些表面看起來沒有關(guān)系而實際是同異現(xiàn)象或同異器物的東西面前。今天人們對錢鍾書的贊譽,不單是贊賞他記憶超群,更是欽佩他超強的學(xué)術(shù)聯(lián)想力。
錢鍾書從青年時代起,對一切由西方初來中國的事物都產(chǎn)生興趣,他努力要尋找到某一事物最早是何時來中國的,中國何種文獻最早記錄了它們。錢鍾書關(guān)心過梅毒、鴉片何時傳到中國,也特別留意中國舊詩里何時出現(xiàn)了英文詞匯;錢鍾書專門寫長文考證過美國郎費羅《人生頌》最早在中國的傳播。他對照相機、留聲機、眼鏡等影響中國人日常生活的器物何時傳到中國都特別留意。李克夫婦在他們的回憶錄里說,1952年在思想改造運動高潮中,錢鍾書不開會,不參加學(xué)習(xí),而是整天在圖書館看書,那時他最快樂的是找到了蕃薯在中國的最早記載參閱《兩個美國間諜的自述》,北京:群眾出版社,1958年。。在別人可能是學(xué)術(shù)追求,在錢鍾書更多是一種智力活動,這是他博覽群書的主要動力。超強的聯(lián)想力構(gòu)成錢鍾書學(xué)術(shù)活動的基本特色,他思維活動的趨向不僅僅是比較,更是努力追尋人類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完全相同或相異的思想能力。
《容安館札記》第51則里,錢鍾書注意到早期照相機和留聲機在中國傳播造成的一個相同現(xiàn)象,即中國畫師及和尚對這兩種西方器物的恐慌,畫師怕照相術(shù)讓自己失業(yè),而和尚擔(dān)心留聲機讓念經(jīng)沒有意義。錢鍾書喜讀汪康年《莊諧選錄》,關(guān)于留聲機名稱最早即在此書中出現(xiàn)。原文是:
留聲機器
留聲機器初至滬上或置諸市,賃人觀聽。一僧隨眾聽之,其聲了了,與人聲無異,僧以為大戚。歸寺,聚其徒謂曰:吾佛子自今當(dāng)斷種矣。咸駭問故,僧遂述所見,且曰:既有是器,則諸檀越欲唪經(jīng)者,但需請高僧誦一遍,著此器中,即數(shù)十百年用此不盡,若人人如此,則吾屬皆將饑餓以死,而佛教將從此絕跡,是滅佛教之起點也,將何策救之。于是徒眾咸憤激,或獻一策曰:宜普告諸寺,凡僧人不得對此器誦經(jīng),則凡欲唪經(jīng)者,仍需延我輩,無傷也,咸撫掌稱善,后不知行否?余謂此雖過慮,然余辛卯寓鄂時,見有娶婦者,不設(shè)音樂,而置八音匣于堂中以娛賓客,然則此僧亦豈過慮耶。汪康年:《莊諧選錄》,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78年,第148頁。
《容安館札記》未引全文,錢鍾書只是比較照相機傳入中國后引發(fā)的一些現(xiàn)象,感嘆“可與畫師之嘆攝影參觀”。對新器物傳入最敏感的總是與此器物本質(zhì)功能具同一原理的群體。
《莊諧選錄》直接用了“留聲機器”名稱,而更早些時候,張蔭桓在《三洲日記》里也記載了一種特殊器物,不過他沒給這個器物命名。錢鍾書非常熟悉《三洲日記》(著作中經(jīng)常引用此書),但關(guān)于這種特殊器物的記載,卻沒有引起他的特別注意。
《三洲日記》在光緒十二年五月二十二日甲寅(1886年6月23日)有這樣一條記載:
鳥約富人阿邊好博,其子好冶游,另賃華廡以居,忽一夕,阿邊與阿洛對局而勝,得采二十萬元,阿洛無現(xiàn)資,書券限三日交銀。翌日阿邊尋其子新居,阿洛尾之,阿邊父子詬詈甚激,其子貿(mào)貿(mào)焉逕附火車赴費城去。阿洛突入,索阿邊還其債券,阿邊憤甚,詆之不虞,阿洛手刃相從也。阿邊被刺,阿洛即從阿邊夾衣內(nèi)檢債券裂之,自掩房門而去。房主人婦聞詬詈,知其父子不能相能,晡時無動靜,乃推門入,見阿邊被刺于榻,倉卒報官。差拘其子,人證鑿鑿,其子遂抵罪。
這個案子本已了結(jié),但忽然節(jié)外生枝。它的被推翻則是因為一種特殊器物的出現(xiàn),張蔭桓在日記中接著記述道:
忽有人名多士,手攜一機器至公堂,一觸而動,當(dāng)日阿邊父子相詈之聲、其子出門步行之聲、阿洛開門與阿邊詆訕之聲、阿邊被刺呼痛之聲,阿洛將刀拔出用紙抹刀之聲,一一傳出,于是問官,乃知殺人者阿洛也,乃宥其子,別執(zhí)阿洛。此種冤獄,賴此機器平反,異矣。蓋多士本與阿邊之子隔壁住,是日正將傳話機器試用,適阿邊來尋其子,喧嚷不堪,多士雖遂扃鑰房門,信步他往,欲俟聲息稍靜乃返,忘卻窒止機輪,乃回房而機動如故,所傳悉阿邊父子相詈、阿洛行兇之聲情,及聞阿邊之子定獄,因攜此機器至公堂為之昭雪。任青、馬忠文整理:《張蔭桓日記》,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31頁。
張蔭桓日記中記載的“傳話機器”,應(yīng)該就是“留聲機器”,即后來的錄音機。
錢鍾書晚年的學(xué)術(shù)筆記,不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讀書摘錄,而是包含了他全部學(xué)術(shù)聯(lián)想力的一部集大成巨著,他以豐富的學(xué)術(shù)聯(lián)想力,提供了大量原創(chuàng)的學(xué)術(shù)線索,有他這樣智者的引領(lǐng),中國學(xué)術(shù)的寶庫一定會越來越豐富。
四、錢鍾書的兒童觀
《圍城》是一部奇書,它要義是在寫中國人身上的缺點或者說人的“基本根性”。錢鍾書筆墨無情,總是越出常人觀察視角?!秶恰坊緵]有寫人美好善良的那一面,他著意的是人身上的“獸”性和“鬼”性,錢鍾書早年將自己一冊小說集起名《人·獸·鬼》,不是偶然的,有深刻寓意在其中。因為“獸·鬼”意識的自覺和強烈,《圍城》里的筆墨,有時看起來頗不近人情,他下筆的犀利和諷刺的鋒芒,絕不同于一般作家。寫《圍城》的時候,錢鍾書已是做了父親的人,但《圍城》凡涉兒童描寫,他所用筆墨有時候卻難以讓人接受,他何以要用這樣一種筆墨來寫“小孩子”?他不愛小孩子嗎?他不愛小男孩兒嗎?這是研究錢鍾書心理和人格時需要留意的。錢鍾書對中國傳統(tǒng)家庭教育和小孩子的成長環(huán)境持完全批判態(tài)度,他寫中國小孩子的時候,實際上有一個西方小孩子教育和成長背景作參照。
《圍城》第一章,在回國的船上,蘇文紈出場前,錢鍾書第一次提到甲板上只看得見兩個中國女人,他對同時出場的一個小孩子用了特殊的比喻:“一個算不得人的小孩子——至少船公司沒當(dāng)他是人,沒要他父母為他補買船票”。小孩子隨大人旅行,不買票是常識,錢鍾書用了輪船公司的邏輯,人要買票,不買票即不是人。1938年夏天,錢鍾書回國時帶著一歲多的女兒,在和輪船公司打交道的經(jīng)歷中,或許留下了不愉快的經(jīng)歷,這也是錢鍾書對資本家試圖想盡一切辦法多賺錢的另外一種諷刺筆墨,言外之意是輪船公司恨不得連小孩子也要收錢的。這個筆墨的比喻可能會傷及兒童,但錢鍾書為了諷刺效果,也顧不得其它了。錢鍾書描寫這個小孩子:
孩子不足兩歲,塌鼻子,眼睛兩條斜縫,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遠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報上諷刺畫里的中國人的臉。他剛會走路,一刻不停地要亂跑,母親在他身上牽了一條皮帶,他跑不上三四步就給母親拉回來。他母親怕熱,拉得手累心煩,又惦記著丈夫在下面的輸贏,不住罵這孩子討厭。這孩子跑不到哪里去,便改變宗旨,撲向看書的女人身上。錢鍾書:《圍城》,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第3頁。
然后寫小孩子的淘氣和蘇小姐害怕小孩子弄臟自己的衣服小心地握住小孩子的手,筆墨是由人性的暗處觀察,完全沒有平常大人看到小孩子的快樂,而表現(xiàn)大人表面的歡喜和實際的嫌棄。錢鍾書筆下小孩子沒有漂亮的,都很丑。
《圍城》第四章寫方鴻漸回鄉(xiāng),見到弟弟的孩子,錢鍾書寫道:
這阿丑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鵬圖還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并不覺得創(chuàng)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里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卞X鍾書:《圍城》,第119頁。
受到父親的批評后,方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在丑——請爸爸起個名字。”方父反倒說:“你說他長得丑,就叫他‘丑兒得了?!苯又X鍾書寫方父想起《荀子·非相篇》,說古時大圣大賢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給孫子起個學(xué)名叫“非相”。錢鍾書借方鵬圖口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錢鍾書接著開列一長串古人小名,說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范曄小字磚兒,慕容農(nóng)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獸、禿頭、龜兒、獾郎等等。從文學(xué)敘述觀察,錢鍾書在小說次要人物小名方面不惜筆墨,一面顯示他的博學(xué),一面可能暗含了他對許多大人物的一種評價,也是一種輕蔑,間接傳達一種諷刺意味。欒貴明《小說逸語——錢鍾書〈圍城〉九段》中說,錢鍾書提到的這些奇特丑怪小名,其實都是歷史真人的真實小名,斑獸是南朝宋戰(zhàn)將劉湛,禿頭是晉朝的慕容拔,龜兒是唐代白行簡,獾郎是王安石欒貴明:《小說逸語》,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7年,第29頁。。
《圍城》寫褚慎明自夸和羅素熟悉,錢鍾書說:“褚慎明跟他親狎得叫他乳名,連董斜川都羨服了,便說:‘你跟羅素很熟?”錢鍾書:《圍城》,第95頁。陳寅恪著作中提到古人,也喜稱小名,凡熟悉陳寅恪著作的人可能都有感覺,他稱謝靈運為客兒,庾信為蘭成,司馬相如為犬子,王導(dǎo)為阿龍,曹操為阿瞞等等,如細檢陳書,或可開列一份長長的名單。知人小名,多從讀雜書中來,留下記憶,表明有點幽默和調(diào)皮,大學(xué)者多有此種趣味,可顯讀書之雜之博,又見機巧和才智。
《圍城》第五章寫方鴻漸往三閭大學(xué)途中經(jīng)歷,在“歐亞大旅社”里,錢鍾書有一個細節(jié)描寫:
這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兩手向頭發(fā)里亂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邊。胖女人一手拍懷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癢。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腸,靈敏得很,在頭發(fā)里抓一下就捉到個虱,掐死了,叫孩子攤開手掌受著,陳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著死虱,口里亂數(shù):“一,二,五,八,十……”錢鍾書:《圍城》,第162頁。
這次雖是小女孩,但錢鍾書的筆墨也不留情,也是從丑的一面著筆,到了《圍城》第七章,方鴻漸和趙辛楣進了劉東方家:
這女孩子看見姑母帶了客人來,跳進去一路嚷:“爸爸!媽媽!”把生下來才百日的兄弟都吵醒了。劉東方忙出來招待,劉太太跟著也抱了小孩子出來。鴻漸和辛楣照例說這小孩子長得好,養(yǎng)得胖,討論他像父親還是像母親。這些話在父母的耳朵里是聽不厭的。鴻漸湊近他臉捺指作聲,這是他唯一娛樂孩子的本領(lǐng)。劉太太道:“咱們跟方——呃——伯伯親熱,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說“方姑夫”——“咱們剛換了尿布,不會出亂子?!兵櫇u無可奈何,苦笑接過來。
那小孩子正在吃自己的手,換了一個人抱,四肢亂動,手上的膩唾沫,抹了鴻漸一鼻子半臉,鴻漸蒙劉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厭惡。辛楣因為擺脫了范小姐,分外高興,瞧小孩子露出的一方大腿還干凈,嘴湊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劉家老小四個人莫不歡笑,以為這趙先生真好。鴻漸氣不過他這樣做面子,問他要不要抱。劉太太看小孩子給鴻漸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褻瀆他,便伸手說:“咱們重得很,方伯伯抱得累了?!兵櫇u把孩子交還,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臉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眲⑻贿B串地贊美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何一覺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為沒人理自己,圓睜眼睛,聽得不耐煩,插口道:“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卞X鍾書:《圍城》,第259頁。
所寫全是小孩子的麻煩事和淘氣,全是小孩子令人煩的那些事,筆墨間流露的是一種不能明言的厭惡和不得已。
《圍城》最后一章寫兩個侄兒阿兇、阿丑和方鴻漸吵鬧情景,注意小孩子的名字“阿兇、阿丑”,這可以說是錢鍾書對小孩子的基本看法“兇和丑”,他寫道:
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兇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鴻漸算賬不理他,他就哭喪著臉,嚷要撒尿,鴻漸沒做過父親,毫無辦法,放下鉛筆,說:“你熬住了。我攙你上樓去找張媽,可是你上了樓不許再下來。”阿兇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邊的痰盂,鴻漸說:“隨你便?!卞X鍾書:《圍城》,第315頁。
接下來寫這兩個侄兒的淘氣,也是直指人性頑劣的那一面,并沒有因為是兩個小孩子,錢鍾書就收斂了他的諷刺筆墨。錢鍾書對中國傳統(tǒng)教育小孩子的態(tài)度,可能比較反感,那種一面縱容,一面又是所謂的嚴教,導(dǎo)致了一種從小到大的虛偽。錢鍾書直接把這一面撕開,不僅需要筆墨的智慧,描寫中不能過多流露對小孩子的惡意;更需要內(nèi)心的勇氣,要鮮活地把成人對小孩子態(tài)度中虛偽的那一面揭開。方鴻漸是個未做父親的青年,他對小孩子的態(tài)度,不妨也看成是對一種禮教制度的反叛和嘲諷,是另一種“救救孩子”的呼聲。
五、《容安館札記》所見錢鍾書傳記史料
《容安館札記》(以下簡稱《札記》)印出后,因是原稿影印,從頭至尾集中細讀,頗感費力。近年網(wǎng)上有“視昔猶今”釋讀本完整出現(xiàn),使用極為方便。《札記》公開出版后,曾有王水照先生長文解讀,亦時見范旭侖先生《容安館品藻錄》刊出,其涉及人事處,多有摘錄及評點,但集中將《札記》中錢鍾書傳記史料一一摘出,似未曾見。
《札記》可視為一種特殊文體,不是一般隨手摘錄,而有細密思考,筆記前后照應(yīng),下筆定有通盤考慮??梢圆聹y,在特殊時代條件下,錢鍾書深思過寫作時采用的文體,如此連續(xù)不斷的系統(tǒng)筆記,如無完整構(gòu)想,很難堅持下云。楊絳曾說過,《札記》是把“讀書筆記和日記混在一起”,此可視為一種新文體。錢鍾書的構(gòu)想,后因時代政治運動原因,日記部分被“剪掉毀了”,但沒有完全剪除干凈?,F(xiàn)將《札記》中文部分涉及人事及有傳記史料性質(zhì)文字,稍作梳理。對人物評價,已有范旭侖鉤沉,略去不錄。這些片斷傳記史料,可見錢鍾書風(fēng)趣、褒貶及對荒謬時代的嘲諷等等,集中排列,更易見史料間關(guān)系。順序依原書先后,標(biāo)題為筆者自擬,原文后序號系原書位置。
(一)工部局圖書館
Frederick?Locker?Lampson,Patchwork,書甚罕遘。十年前在滬,曾假工部局圖書館藏本閱之。(47則)
(二)讀《飲水詩集》
納蘭容若《飲水詩集》二卷。十年前讀此,頗賞其吐屬高華。今復(fù)披尋,乃知徒矜亮節(jié),實少切響,不耐吟諷。(77則)
(三)說翻譯
岳珂《桯史》,十七年前舊經(jīng)眼者也。文詞茂煉,蓋矯然自異于尋常筆記……解放以后,譯書之風(fēng)益盛,不知妄作,活剝生吞,不特面目全非,抑且心肝盡換,洵元之所謂“大譯”者也。(84則)
(四)談貓
憶三年前一夕夢與人談《未之有也》詩,其人曰:“茅盾譯Lord?Dunsany劇本‘well?dressed,?but?without?hat一語為‘衣冠端正,未戴帽子,此詩即詠其事,末句兼及君家小貓兒念佛也。”醒而思之,嘆為的解,真鬼神來告也。以語絳及圓女,相與喜笑。時苗介立生才百日,來余家只數(shù)周耳。去秋遷居,奪門逸去,大索不得,存亡未卜,思之輒痛惜。(97則)
(五)錢瑗
聞鄰家小女歌云:“小腳鴨子窩窩頭,你不吃,就是狗?!庇嗦勚?,謂圓女曰:“此非民謠,必主婦惡女傭之不肯食粗糧,作歌以諷喻耳?!眻A女謂北京嘲小腳有謎云:“又像佛手又像桃,又像豬蹄子沒有毛?!保?02則)
(六)再談貓
錢葆馚、朱竹垞、厲樊榭輩以《雪獅兒》調(diào)詠貓諸詞……讀之惘然,悵念兒貓。四年前暮春貍奴初來時,生才三月耳。飽食而嬉,余與絳手足皆渠齒爪痕,倦則貼人而臥……余謂貓兒弄縐紙團,七擒七縱,再接再厲,或腹向天抱而滾,或背拱山躍以撲,儼若紙團亦秉氣含靈、一噴一醒者,觀之可以啟發(fā)文機:用權(quán)設(shè)假,課虛鑿空,無復(fù)枯窘之題矣。志明《野狐放屁詩》第二十七首云:“矮橙階前曬日頭,又無瞌睡又無愁。自尋一個消閑法,喚小貓兒戲紙球?!鄙形幢M其理也。余記兒貓行事甚多,去春遭難,與他稿都拉雜摧燒,所可追記只此及第九十七則一事耳。(165則)
(七)李拔可
李拔可丈《春盡遣懷》云:“不經(jīng)風(fēng)雨連番劫,爭得池塘盡日陰?!睂φ虅邮?,語意蘊藉,余最賞之。(178則)
(八)《人民日報》
余一九三六年夏始游巴黎,行篋未攜英文小說,偶于舊書肆見Diary?of?Nobody,憶在Hugh?Kingsmill,F(xiàn)rank?Harris中睹其名,始購歸閱之,嘆為奇作,絳亦有同好。一九四〇年,此書收入“Everymans?Library”,而V.S.Pritchett復(fù)作文張之……John?Betjeman謂T.S.Eliot亦喜此書……知者稍多矣。近日圓女方取讀,因復(fù)披尋,益驚設(shè)想之巧。世間真實情事,胥不能出其范圍……Ch.V記Blackfriars?Bi-Weekly?News誤植“Pooter”為“Porter”,去函更正,則又誤作“Pewter”,與吳達元見《人民日報》載教授宣言簽名誤作“吳逵元”,去函更正,則又誤作“吳達之”何異?(192則)
(九)文學(xué)工作者
吾鄉(xiāng)光復(fù)門內(nèi)有“牛屎弄”,及余入大學(xué)時,偶過之,則見路牌書作“游絲弄”矣?!兑购酱肪砣睹撗耪{(diào)》條誤用:“‘由斯弄俗稱‘牛屎弄。”其本末倒置,不知此正“脫俗調(diào)”也。明陸粲《庚巳編》卷四“蘇城‘專諸巷俗叫‘鉆龜巷”亦后先易位。北京坊巷名此類尤多,以余所知,如“狗尾巴胡同”之改“高義伯胡同”、“羊尾巴胡同”之改“楊儀賓胡同”、“王寡婦胡同”之改“王廣福胡同”、“羊肉胡同”之改“洋溢胡同”、“劈柴胡同”之改“辟才胡同”、“奶子府”之改“迺茲府”、“王八蓋胡同”之改“萬寶蓋胡同”、“牛蹄筋胡同”之改“留題跡胡同”,皆欲蓋彌彰,求雅愈俗。尤奇者,“臭屄胡同”西四之改“受璧胡同”,幾如“文學(xué)家”之改稱“文學(xué)工作者”矣。(201則)
(十)錢瑗
圓女方閱《野獲編》,十年前經(jīng)眼者也。信手摭一函讀之,如舊地重來、故物復(fù)還。以古語敘事,典雅而能詳切。(203則)
(十一)三談貓
吾國亦有貓認屋、狗認人之說。元遺山《游天壇雜詩》有《仙貓洞》一首自注:“土人傳燕家雞犬升天,貓獨不去。”因云:“同向燕家舔丹鼎,不隨雞犬上青云。”正詠此事。吾家苗介立之亡,亦其證也。(328則)
(十二)審定《紅樓夢》
俞平伯校訂《紅樓夢》稿,分同人審訂,余得第七十一回至八十回,蓋以有正書局本為底本,薈萃諸本,筆削增刪,意在集千狐之腋,成百衲之衣。擇善從長,固徵手眼,而見異思遷,每添瘡痏。如七十五回,“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沒上水”,平伯訂正“沒”為“洑”字;七十九回,“若論心里的邱壑涇渭,頗步熙鳳的后塵”,平伯據(jù)別本改“涇渭”為“經(jīng)緯”,此類皆愜心貴當(dāng)。(599則)
(十三)胡先骕《懺庵詩稿》
阮大鋮《詠懷堂詩》,南京國學(xué)圖書館印本。三十年前,是書方印行,見散原、太炎諸人題詞,極口嘆賞,胡丈步曾復(fù)撰《跋》標(biāo)章之。取而諷詠,殊不解佳處安在。今年端午庚子以詩稿六巨冊屬刪定,忽憶集之此書,因復(fù)披尋,乃知得法于鐘、譚(參觀第690則),而學(xué)殖較富,遂以奧古緣飾其纖仄,欲不瘦又不俗。(697則)
(十四)編《文學(xué)史》
校改同人撰《文學(xué)史》稿,因思漢樂府《上山采蘼蕪》一首,古今說者皆未中肯窾。此篇寫喜新厭舊分兩層:第一層指故人言,其事易曉;第二層指新人言,則窺見者鮮矣。蓋新人入門以后,相習(xí)而成故;故人出閣以后,緣別而如新。是以新漸得人嫌,而故能令公喜。(705則)
(十五)編《文學(xué)史》
同人撰《文學(xué)史》稿,索予刪訂,因復(fù)取郭元釪《全金詩》翻一過,殊未完善。(719則)
(十六)編《唐詩選》
諸君選注唐詩,強余與役,分得王績等十七人,因復(fù)取《全唐文》溫讀一過,合之十年前評釋,錄于此。(729則)
(十七)生病
丙午正月十六日,飯后與絳意行至中山公園,歸即臥病,蓋積瘁而風(fēng)寒乘之也。嗽喘不已,稍一言動,通身汗如濯,心躍然欲出腔子?!睹魑氖谧x》卷十五李鄴嗣《肺答文》云:“風(fēng)自外干,涎從內(nèi)塞”,“未發(fā)云云,輒聞喀喀”,“積邪大涌,蘊逆上溢”,“胸椎欲穿,背笞不釋”,不啻為我言之。如是者十二日,始勝步武,杖而行于室中。今又一來復(fù)矣,仍殗殢無生意,杜門謝事。方疾之劇,如林黛玉臨終喘甚,“躺著不受用,扶起來靠著坐坐才好”《紅樓夢》九十七回。每夜勞絳臥起數(shù)回,真所謂“煮粥煮飯,還是自家田里的米,有病還須親老婆”也。馮夢龍《山歌》卷五。昔王壬秋八十老翁終日悶睡,自云“有林黛玉意思”《湘綺樓日記》民國四年九月廿四、廿五日。余今歲五十七,亦自擬平兒呻吟氣絕狀,皆笑枋耳。病榻兩夢圓女,渠去年八月赴山右四清,未返京度歲。二月初六日書。起床后閱《楚辭》自遣,偶有所得,率筆之于此。(761上則)
(十八)謎語
賈璉之訶平兒,即英俚語之“cock?chafer,?teaser”……余嘗戲謂此三句可為謎面,打《論語》二句:“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798中則)
(十九)記張遵騮
吾友張君公逸遵騮,與吾同患氣疾,相憐甚而相見不數(shù)數(shù)。然見必劇談,雖傷氣,無所恤也。君博究明人載籍,又具史識,搜羅而能貫串焉。余聞言輒絕倒,改易耳目,開拓心胸,亦渾忘其傷氣矣。一日問余曰:“明末有奇女子劉淑,倘知之乎?”曰:“不知也?!痹唬骸皠⒚麙炀l(xiāng)孫靜庵《明遺民錄》中,其書君先人嘗序之?!币虺鍪敬思?,蓋雖六十年間一再印行,而若存若亡,去湮沒無幾爾。古來不乏才媛以詞章名世,呂溫詩所謂“自言才藝是天真,不服丈夫勝婦人”也。然集眾千人,轉(zhuǎn)戰(zhàn)數(shù)縣,提一旅以赴國難,而余事為詩,情韻不匱,則劉殆絕類離倫者乎!劉序康雪菴夫人詩,自道有“伯夷、靈均之志”。公逸以意逆志,鉤玄抉隱,玩風(fēng)花月露之詞,得陵谷海桑之旨。參之史,而其詩愈重矣。(801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