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霖 周宏俊
白居易(772—842),字樂天,唐代著名文人,留下了大量與造園有關(guān)的詩文,表現(xiàn)了他對園林的喜愛以及對造園的深刻見解。周維權(quán)稱其為“一位造詣頗深的園林理論家,也是歷史上第一個文人造園家”[1]。白氏先后有渭上舊居、廬山草堂、忠州東坡園、長安新昌坊宅園和洛陽履道坊宅園等數(shù)次造園實踐,陳植評價“廬山草堂為古代‘山居’之典型及開近世自然風(fēng)景的真諦”[2]。金學(xué)智認(rèn)為“城市園林作為園林美歷史進程中里程碑式的空間形式”,并將履道坊宅園視作最早的城市園林的代表[3]。《長物志·水石》記載:“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4]石,自古以來就是造園不可或缺的要素,唐代園林中更癖石成風(fēng),白氏亦有眾多賞石詩文,其園林中更常以山石成景,而景色和情懷寓意殊異,基于此,王鐸評價白居易“最早為園石建立美學(xué)理論”[5],童寯認(rèn)為“白居易任蘇州刺史時,首次發(fā)現(xiàn)太湖石的抽象美,用于裝點園地,導(dǎo)后世假山洞壑之漸”[6]。
學(xué)界對白居易造園的研究較為豐富,多是對其園林思想的總結(jié)[7-9],或以園林個案分析其造園理念和實踐[10-13],或以園林詩文解析其園林風(fēng)格和意象[14-15]。在造園要素方面較多關(guān)注建筑以分析園林空間[16-17],但關(guān)于白居易園林山石的研究,除梳理其賞石活動之外[18-20],或在歸納其造園理念時對置石稍加論述[12-13]。這些研究未能將白居易園林山石活動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進行總結(jié),使得相關(guān)論證分析也較為籠統(tǒng)或局限,因此對于白居易園林山石理念與實踐的研究仍需拓展和深入。
白居易在園林中的系列山石活動,對中國園林,特別是置石疊山、賞石品石的發(fā)展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針對白氏的山石造園和賞石活動,筆者在梳理其山石詩文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白氏在山林和城市中的歷次造園實踐,總結(jié)其應(yīng)用山石的方式和程度變化,考量個人思想和社會風(fēng)氣對其山石應(yīng)用和品鑒的影響,嘗試解析其山石觀念在不同時期的特色和差異,進而理解白居易園林山石觀念和造景的深刻歷史意義。
元和六年(811年),白居易回到下邽縣渭水畔的舊居,開始新構(gòu)亭臺?!捌脚_高數(shù)尺,臺上結(jié)茅茨。……東窗對華山,三峰碧參差。南檐當(dāng)渭水,臥見云帆飛?!盵21]孔子時期,諸侯“起臺榭”用于登高觀景,后演變?yōu)榻ㄖ呐_基[1]。白氏在此筑臺雖為屋宇之地基,但不可否認(rèn)也獲得了較高的觀景視點。而將華山、渭水納入屋宇的窗檐之中,王鐸指出“在造園史上,這是較早地有意借景的先例之一”[5]。在這個位于自然山水的舊居中,白氏延續(xù)前代筑臺傳統(tǒng),并開始有意地借園外之山為園內(nèi)之景。
元和十二年(817年),被貶作江州司馬的白居易于廬山香爐峰北構(gòu)建草堂(圖1)[22],該草堂“面峰腋寺”,“是居也,前有平地,輪廣十丈;中有平臺,半平地;臺南有方池,倍平臺?!帜系质T澗,……堂北五步,據(jù)層崖積石,嵌空垤堄,雜木異草,蓋覆其上?!脰|有瀑布……堂西倚北崖右趾,……輒覆簣土為臺,聚拳石為山,環(huán)斗水為池”[21]。白氏借廬山的自然山水,使草堂四周皆有景(圖2),但與渭上舊居時期略有不同,他在園中除堆土筑臺之外,開始嘗試以若干小石塊組合成景?!皹诽旒葋頌橹?,仰觀山,俯聽泉,傍睨竹樹云石”“遺愛寺鐘欹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21]。園外之山石所見即在俯仰之間,香爐峰亦在簾外,延續(xù)了渭上舊居的納園外之景于園內(nèi)的做法。并且,白氏為了能于草堂內(nèi)見山,不惜砍去遮擋遠山的樹,“種樹當(dāng)前軒,樹高柯葉繁。惜哉遠山色,隱此蒙籠間?!_懷東南望,目遠心遼然。人各有偏好,物莫能兩全。豈不愛柔條?不如見青山”[21]。于山林中造園,無需過多園內(nèi)營建,園外真山真水即為景,重在因借。白氏在此繼續(xù)于園中筑臺,雖未點明,但應(yīng)有登高借園外山色為景之意。
1 廬山草堂位置想象圖Location imagination map of Lushan Cottage
2 廬山草堂平面布局圖Layout of Lushan Cottage
廬山草堂時期,白居易多次表達喜愛自然山水,希望能終老其間的想法:“不唯耽石玩水,以樂野性;亦欲擺去煩惱,漸歸空門。余生終老,愿托于斯”[21],“云水泉石,勝絕第一,愛而不舍……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唯忘歸,可以終老”[21]。草堂成為白氏終老自然的理想居所,他在離開廬山之后亦多有題詠以寄相思①。白居易對自然山水的特殊癖好[5],使其在營建園林時特別觀照自然山水。
長慶四年(824年),白居易買楊氏洛陽履道坊宅園,開始了長達10余年的悉心經(jīng)營(圖3)?!暗胤绞弋€,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而島池橋道間之?!甲魑髌綐?,開環(huán)池路。……又作中高橋,通三島徑?!盵21]初時,白氏在池中做三島,沿承自漢代皇家園林而來的“一池三山”格局,并在大和五年(831年),“因下疏為沼,隨高筑作臺,”[21]于園中再次筑高臺。與前兩處位于自然中的園地不同,履道坊宅園處于城市中,而白氏亦筑臺觀龍門和嵩山太室、少室峰之景[23],“臺”作為登高觀園外山景的作用在距離自然較遠的城市園林中更為凸顯。在此,白氏對園中各處多加經(jīng)營,不但筑臺,還梳理池島,以此增添山水之樂,不能歸于自然的悵然或得以慰藉。
無論處于山林還是城市,白居易在此三園中都有堆筑山石以成臺、島之舉,有其登高觀景之意,而“臺”與“島”在無真山的城市園林中,也寄托著白氏對自然山水的懷念與向往,此后,“自然”成為白氏造園,特別是山石活動的旨趣。“臺”的出現(xiàn)已形成了假山的某些因素,漢武帝太液池中的三“島”,成為園林土山之始[24],白氏較早在私人園林中堆筑臺島,傳續(xù)了前代園林山石營建傳統(tǒng),并開始嘗試“聚拳石為山”的山石造景,為其后于園林中廣泛的山石活動埋下了伏筆。
早在元和五年(810年)前后,白居易于長安所作《秋山》詩中曰:“白石臥可枕,青蘿行可攀。”[21]自然中“白石”與“青蘿”的形象組配著進入了詩人的視野。廬山時期的《北亭》一詩有句:“上有青青竹,竹間多白石?!盵21]“青竹”與“白石”的組配也出現(xiàn)在白詩中。自然中石與植物的組配,或為白氏于園中置石成景提供了方法。
《池上篇·并序》描述了履道坊宅園置石情況:“樂天罷杭州刺史時,得天竺石一、華亭鶴二以歸,始作西平橋,開環(huán)池路。罷蘇州刺史時,得太湖石、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以歸,……弘農(nóng)楊貞一與青石三,方長平滑,可以坐臥?!淳梗鴺诽焯杖皇弦?。睡起偶詠,非詩非賦,阿龜握筆,因題石間?!盵21]白氏在該園中布置了天竺石、太湖石、青石,石不多且多為單置,但卻著重記敘并點明來歷。石在此可坐臥、題銘,白氏將石作器物使用的同時,保留了石的自然美感,并與鶴、白蓮、折腰菱、青板舫、泉池共同構(gòu)成園景(圖4)。結(jié)合其他白氏描寫園林山石詩來看,“古石蒼錯落,新泉碧縈紆”“青石一兩片,白蓮三四枝?!酗L(fēng)前樹,蓮栽月下池”“平滑青盤石,低密綠陰樹”“一片瑟瑟石,數(shù)竿青青竹”“有山客贈余磐石,……置之竹下,風(fēng)掃露滴”[21],“石”與泉,與蓮、樹、竹等植物相映成趣。白氏重視園林置石中的孤置和組置,并為石設(shè)計典型的環(huán)境,組配其他景物構(gòu)圖[7],這些詩文與白氏描寫自然中的石無甚差異:“青石”與“白蓮”比照“白石”與“青蘿”的自然色彩對比,連“石”與“竹”的自然組配都“照搬”于園中。
白居易曾在江州司馬官舍內(nèi)鑿小池,“簾下開小池,盈盈水方積。中底鋪白沙,四隅甃青石”[21]。這里以白石鋪底,以青石砌壁。在后來履道坊宅園同樣也有“行尋甃石引新泉”[21]之句,“石”在此多為砌池或引泉的園林工程實用功能。
隨著時代發(fā)展,無人艇技術(shù)已得到深入發(fā)展。無人艇不僅可用于民用領(lǐng)域,比如海上搜救、垃圾清理和環(huán)境監(jiān)測等方面,還可用于軍事上的海上巡邏、偵查、監(jiān)視和掃雷等方面,具有十分廣泛的應(yīng)用領(lǐng)域。[1]同時,無人艇路徑規(guī)劃對于艦船實現(xiàn)自動化航行和航線優(yōu)化具有重要意義,要求在復(fù)雜的海洋環(huán)境中,根據(jù)已知的地理信息數(shù)據(jù),尋找出一條從起點到終點的最安全且航程最短的航線。[2]目前已有多種算法被應(yīng)用于路徑規(guī)劃,例如粒子群算法[3]、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算法[4]和人工勢場法。[5]其中遺傳算法較為靈活,使用相對廣泛,已被應(yīng)用于眾多無人設(shè)備的路徑規(guī)劃。
白氏對自然中的“石灘”也有較多關(guān)注:“手拄青竹杖,足踏白石灘”“波翻八灘雪,堰護一潭油”“綠蘿潭上不見日,白石灘邊長有風(fēng)”[12],“石灘”成為詩中風(fēng)景?;蚴鞘艽藛l(fā),白氏在用“石”引泉的工程功能之后,更于園中效仿“石灘”成景。
長慶四年(824年),白居易新居履道坊,“門閉深沈樹,池通淺沮溝。拔青松直上,鋪碧水平流”[21]表明白氏初來時,園中已有水平流石上這樣類似“石灘”的原始環(huán)境。在其同僚好友裴度(765—839)、牛僧孺(779—848)的宅園中,也同樣有“石灘”之景,白居易為此作詩吟詠甚至幫忙籌劃[25],或也引起白氏于自家園中營建“石灘”的興趣。開成五年(840年),白居易在宅園中置石激流,營造石灘,“嵌巉嵩石峭,皎潔伊流清。立為遠峰勢,激作寒玉聲。夾岸羅密樹,面灘開小亭。忽疑嚴(yán)子瀨,流入洛陽城”[21],“未如吾舍下,石與泉甚邇。鑿鑿復(fù)濺濺,晝夜流不已。洛石千萬拳,襯波鋪錦綺。海珉一兩片,激瀨含宮徵”[21]。白居易在園中以洛石襯潺湲,置海珉石激流,立嵩山石成峰,形成了急緩不一的水石之景。白居易更以“嚴(yán)子瀨”②作比石灘,拓展出悠遠的意境。石灘是白居易于園林中置石造景對自然的再次復(fù)刻,石灘的營建更激發(fā)了白氏以石造水景的興致。
除上述洛石、海珉石、嵩山石之外,白居易還寫道園中不同的置石之景。1)“伊流狹似帶,洛石大如拳。誰教明月下,為我聲濺濺”[21],以拳狀洛陽石引泉得水聲濺濺。2)“碧玉班班沙歷歷,清流決決響泠泠。自從造得灘聲后,玉管朱弦可要聽”[21],以沙石成灘得水聲泠泠。3)“石疊青棱玉,波翻白片鷗。噴時千點雨,澄處一泓油”[21],用棱狀青石相疊成水勢變幻。4)“泉石磷磷聲似琴,閑眠靜聽洗塵心。莫輕兩片青苔石,一夜潺湲直萬金”[21],以附著青苔之石成水流潺湲,得泉石磷磷。在原來池島分割的基礎(chǔ)上,園中各處由白氏置不同大小、形狀、質(zhì)地的“石”而得平緩、激蕩、靜謐、滔汩的不同水景和水聲,增添了宅園的自然氛圍。
3 履道坊宅園想象平面圖Imagination plan of Lvdaofang Garden
4 履道坊宅園置石布局示意圖Layout diagram of setting rockeries in Lvdaofang Garden
比起廬山的山居,履道坊中的城市園林顯然缺乏自然之景,熱愛山水成癖的白居易,在保留和應(yīng)用了“石”之器物、工程等實用功能之后,開始發(fā)現(xiàn)并利用“石”與植物、水等要素的組配來效仿自然之景。周維權(quán)指出“白居易是最早肯定‘置石’之美學(xué)意義的人”,基于此,白氏較早在園中以石造水景小品,其中以石灘最為其所愛[1]。在此,石與植物、水等要素共同演繹成景,進而形成水聲之景,城市宅園也在因“石”而造的景中,更加貼近白居易心中的自然。
唐代園林中文人活動頻繁,賞石造景活動亦為平常。除上述裴度、牛僧孺之外,白居易還品賞過他人園林中的山石,如《過駱山人野居小池》“拳石苔蒼翠,尺波煙杳渺”[21],《過溫尚書舊莊》“白石清泉拋濟口,碧幢紅旆照河陽”[21],《題平泉薛家雪堆莊》“怪石千年應(yīng)自結(jié),靈泉一帶是誰開”[21],《題岐王舊山池石壁》“樹深藤老竹回環(huán),石壁重重錦翠斑,……況當(dāng)霽景涼風(fēng)后,如在千巖萬壑洞,黃綺更歸何處去?洛陽城中有商山”[21]??梢韵胍娞拼鷪@林中置石賞石之風(fēng)甚濃。白居易常與牛僧孺、劉禹錫(772—842)等人一起賞石、品石,開唐代癖石之風(fēng)。
白居易對石之愛,從其自杭州攜石回洛陽的系列詩作中可見一斑?!叭隇榇淌罚嫳鶑?fù)食檗。唯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此抵有千金,無乃傷清白”“萬里歸何得,三年伴是誰。華亭鶴不去,天竺石相隨”[21],白氏任杭州刺史三年,生活清苦,只得石與鶴不離不棄?!疤祗檬瘍善?,……包裹用茵席。誠知是勞費,其奈心愛惜。遠從馀杭郭,同到洛陽陌。……遂就無塵坊,仍求有水宅。……豈獨為身謀,安吾鶴與石?!盵21]白氏對石一路悉心照料,并為其求宅以安置,“歸來未及問生涯,先問江南物在耶。引手摩挲青石筍,回頭點檢白蓮花”[21]。到洛陽后也首先關(guān)心青石筍。這些細致入微的描寫,足見其愛石之深。
白氏視石為友,“人皆有所好,物各求其偶。漸恐少年場,不容垂白叟?;仡^問雙石,能伴老夫否。石雖不能言,許我為三友”“一片瑟瑟石,數(shù)竿青青竹。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有妻亦衰老,無子方煢獨。莫掩夜窗扉,共渠相伴宿”“提攜拂拭知恩否,雖不能言合有心”[21],白氏將石擬人化,訴說老之將至、無人可慰的孤獨,惟有石能相伴?!笆痹诖吮辉娙俗⑷肓司?,成為其情感寄托。
白居易愛石成癖,是其賞石并發(fā)現(xiàn)石之美的前提。
《磐石銘·并序》中有句,“客從山來,遺我磐石。圓平膩滑,廣袤六尺。質(zhì)凝云白,文折煙碧”[21],白氏以形圓、質(zhì)凝、色白、文折等來形容磐石。而對太湖石的描寫,寶歷二年(826年)前后,時在蘇州的白居易作《雙石》:“蒼然兩片石,厥狀怪且丑。俗用無所堪,時人嫌不取。結(jié)從胚渾始,得自洞庭口。萬古遺水濱,一朝入吾手。擔(dān)舁來郡內(nèi),洗刷去泥垢??缀跓熀凵?,罅青苔色厚。老蛟蟠作足,古劍插為首。”[21]白氏對磐石與太湖石的品賞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取向:磐石以“圓融白凈”“褒獎”,而太湖石則以“怪丑嫌老”“貶抑”,此前從未有人如此批評太湖石。周維權(quán)評價白居易“用怪、丑兩字來形容太湖石的狀貌,可謂別開生面的美學(xué)概括”[1],奚傳績指出《雙石》“是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有關(guān)太湖石的最早文獻史料,也顯示了是白居易首先發(fā)現(xiàn)了太湖石的觀賞價值”[26]。
白居易能對太湖石提出如此具有想象力的評價,有賴于他同牛僧孺等人常?!捌扔^熟察”地觀賞太湖石。他在《太湖石記》中指出“石有族聚,太湖為甲,羅浮、天竺之徒次焉”[21],表明太湖石為石中第一者。白氏描寫太湖石樣貌,“厥狀非一:有盤拗秀出如靈丘鮮云者,有端儼挺立如真官神人者,有縝潤削成如珪瓚者,有廉棱銳劌如劍戟者。又有如虬如鳳,若跧若動,將翔將踴,如鬼如獸,若行若驟,將攫將斗者。風(fēng)烈雨晦之夕,洞穴開頦,若欱云歕雷,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煙霽景麗之旦,巖堮霮,若拂嵐撲黛,靄靄然有可狎而玩之者。昏旦之交,名狀不可”[21]。正因太湖石 “如虬如鳳”“如鬼如獸”的扭曲之姿,才能在風(fēng)雨旦夕之氣候、時間不一之間,由于光影的變換,加上詩人的想象,展現(xiàn)出萬般狀貌。白氏首次運用如此多的比喻對太湖石加以刻畫,影響了后人套用此種方式對石做出品鑒,如南宋范大成(1126—1193)的《太湖石志》和明代米萬鐘(1570—1628)對靈璧石的描寫,都與白氏的句式類似[25]。
“怪”與“丑”自白居易始,成為賞石審美中的一種表述公式[27],對后世賞石審美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以此為基礎(chǔ),“瘦”“皺”等“貶抑”之詞逐漸成為太湖石審“丑”的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太湖石更成為獨具中國藝術(shù)氣質(zhì)和美學(xué)價值的抽象雕塑[28]。
早在渭上舊居時期,白居易寫“堆土漸高山意出,終南移入戶庭間”[21]。就透露出他在園中堆土成山,比擬自然山岳,以小見大的意味。廬山草堂時期亦有句,“聚拳石為山,環(huán)斗水為池”[21],“拳石苔蒼翠,尺波煙杳渺。但問有意無,勿論池大小”[21]更加直白地表述出白氏重視的非但池③、石等物之大小,更在乎其意趣精神。
白氏在園中所造所詠之景,總有自然之景與之遙遙相對。寫自家園池中“澄瀾方丈若萬頃,倒影咫尺如千尋”[29],小石小池如萬千山水之廣大。寫牛宅石灘為“兩岸滟滪口,一泊瀟湘天。……巴峽聲心里,松江色眼前。今朝小灘上,能不思悠然”[21],以滟滪口、瀟湘天、巴峽聲、松江色等自然之景加以比擬,同樣使宅園內(nèi)咫尺的小灘顯出江山萬里之氣魄。加之前文所述“白石灘”“嚴(yán)子瀨”等景象,白氏園中景色總脫不了比擬自然的意味。
白氏《太湖石》詩曰:“才高八九尺,勢若千萬尋。嵌空華陽洞,重疊匡山岑。邈矣仙掌迥,呀然劍門深”[21]。《太湖石記》寫道,“撮要而言,則三山五岳、百洞千壑,覙縷簇縮,盡在其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21]。樓慶西以為白居易能從好的石頭中,觀察到三山五岳、百洞千壑[30],張家驥同樣以此評太湖石的審美價值,并指出“正因其‘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給人以峰巒巖壑的精神感受,而不止于其擬人擬獸、似虬似鳳的物趣,才為人所好”[31]。白氏基于生動描摹太湖石形態(tài)的大量比喻,精妙地闡發(fā)出“以小見大”——以園林山石見自然山岳的賞石準(zhǔn)則,或啟發(fā)文震亨(1585—1645)在《長物志·水石》中寫作“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4],成為后世觀石疊山之要義。
白居易由愛石而賞石,對石有獨特愛好和深微認(rèn)識,并以此革新了中國賞石藝術(shù)內(nèi)涵,也深刻了中國美學(xué)思想:白氏較早地將“石”脫離實際功用,并不再組配其他要素成景,而是真正地將“石”獨立為景進行賞鑒,并為評石開拓新的審“丑”意趣、方法和標(biāo)準(zhǔn)。聚石成山、模仿自然造景已不再需要,白氏以自然為基礎(chǔ)展開聯(lián)想和比喻,自然山岳通過意識轉(zhuǎn)化為“石”的意向,自然山水呈現(xiàn)在園林山池中,白氏得以終老其間。
白居易是中國古代有名的造園理論家和實踐者,其對山石的應(yīng)用和品鑒有諸多首開先河之舉。白居易“以自然山水為癖”的思想貫穿他山石造園的始終:從渭上舊居、廬山草堂的自然山居中筑臺借景,至履道坊的城市園林中筑臺、島寄情自然,是對臺、島等傳統(tǒng)園林形式的延繼,也是其衷情自然的結(jié)果;白氏進而在城市園林中通過組配植物置石、造石灘水景,轉(zhuǎn)變了山石實用價值的同時,肯定了園林置石的美學(xué)意義,形成置石造景以仿寫自然的園林意趣;白氏引領(lǐng)了愛石、賞石的時代風(fēng)尚,他首先將石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首推太湖石“丑”與“怪”之美——太湖石是自然萬千變化的凝練,白氏如此評之,除區(qū)別正統(tǒng)審美情趣之外,或更為點出其自然之原始狀態(tài)——基于此,白氏為以石比自然山岳、以小見大的審美觀念立論,對后世園林置石疊山及山石欣賞,乃至中國美學(xué)思想的形成意義深遠。
從山居至城市園林,自然山水從有到無,與之相反,白居易的山石造園活動卻愈發(fā)活躍而精深:筑臺、堆島、置石、賞石次第出現(xiàn)在其多個造園實踐中,更在履道坊的城市園林中得以全面展現(xiàn),彌補了白氏不能“終老于山水”的遺憾,更是其造園理論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特別是廬山草堂和履道坊宅園分別為中國古代山居和城市園林的杰出代表,白居易在此間進行的將山石借為景、造為景、賞為景的差異性活動,表現(xiàn)出其在不同環(huán)境中山石造園的因地制宜:“自然”有時——山居中筑臺登高借景自然;“自然”無時——城市園林中置石造景效仿自然,更賞石品石,擺脫物化形態(tài)的束縛,想象比擬以為自然。
注釋:
① 白居易在離開廬山之后寫有《別草堂三絕句》《郡齋暇日,憶廬山草堂,兼寄二林僧社三十韻》《寄題廬山舊草堂,兼呈二林道侶》《錢侍郎使君以題廬山草堂詩見寄,因酬之》等詩懷念廬山草堂。
② 又稱嚴(yán)陵瀨、子陵灘等,相傳為東漢隱士嚴(yán)光(前39—41年)遠離朝堂的隱居之地,在唐詩中多有吟詠。
③ 見參考文獻[21]中的詩文。
④ 圖1引自參考文獻[22];圖2引自參考文獻[15];圖3引自參考文獻[5];圖4引自參考文獻[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