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緣何落葬長沙

清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1872年3月12日），一代名臣曾國藩在江寧（南京）兩江總督署內(nèi)猝然去世，終年61歲。

一場隆重的喪事隨即在千里之外的湖南展開——先是淺葬于長沙金盆嶺，最終安息在長沙坪塘伏龍山。這是因為曾國藩生前并沒有選定自己百年后的安息地，在去世后兩年零九個月的時間里，曾家親朋也未能在他的故鄉(xiāng)湘鄉(xiāng)縣境內(nèi)找到一致認可的好地。

生前未定葬地

當曾國藩年事漸高時，曾委囑弟弟曾國荃在老家的祖墳（曾祖父競希公墓地）周圍為其擇卜一塊墓地，但不巧曾家祖墳范圍內(nèi)上好的位置已經(jīng)用完，倒是他父母的墓地附近有一處，但空間太小，如果將父母的棺冢往外移動一下，可空出一大塊地來。曾國荃表達了此意，但曾國藩堅決不同意，認為不可以讓父母靈魂受擾。

同治十年（1871）三月，老友馮卓懷（字樹堂，長沙人）來到江寧的兩江總督署，自他們在祁門發(fā)生不快后一別已有十多年，兩人的友情恢復如初。馮氏對曾國藩說：“人上了年紀，當為百年后著想。我今將去上海等處為吳竹如（即吳廷棟）相擇陽宅陰地，等八、九月到湘鄉(xiāng)二十四都（即曾國藩老家）等處，為中堂大人也預(yù)卜一葬地?！痹鴩S了他。

同年八月，馮卓懷曾兩次去湘鄉(xiāng)覓地，據(jù)郭嵩燾的日記記載，馮一共在湘鄉(xiāng)物色了12處地方，并逐一繪圖說明，與曾國荃、郭嵩燾商酌。隨后，郭嵩燾隨他赴湘鄉(xiāng)。

兩人乘船于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抵達湘鄉(xiāng)縣城，徑直往城東的東臺山，住鳳凰古寺（現(xiàn)已復建）。東臺山海拔323米，自古為湘鄉(xiāng)名勝之山，古人形容其為“東臺起鳳”，故又名“鳳凰山”，是古湘鄉(xiāng)八景之首。

馮、郭兩人在東臺山實地看了兩天，郭嵩燾得出了“三善”“三疑”的結(jié)論，意思是有三個優(yōu)勢，也有三個不大確定的地方，尤其是地勢太過險峻。

勘查至九月二十五日結(jié)束，兩人仍坐船返回長沙，分別致信曾國藩，都認為東臺山是一塊事關(guān)一縣文運的好地。曾國藩就此復信馮卓懷，對他的極力推薦談了具體意見。

曾國藩認為如果這塊地他自己占據(jù)了，肯定有礙湘鄉(xiāng)大眾之利益，更不利于一縣之文運昌盛，所以他決定舍棄。愿意在其余11處地方再加物色。

后來的事實也證明，東臺山確實是一處好地。光緒二十一年（1895）冬，湘軍宿將劉錦棠、陳湜等率士紳在東臺山下建造東山書院，不久又改為新式學堂，培養(yǎng)出了毛澤東、陳賡、譚政、蕭三等杰出人才，現(xiàn)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遺囑中未作交代

曾國藩的湘軍統(tǒng)帥生涯中，曾三次遭遇重大危機，他都曾立下遺囑。

第一次是兵敗靖港時初立遺囑。咸豐四年(1854）四月，曾國藩剛率湘軍東征就遭遇不利，兵敗靖港，在銅官渚投水欲盡，幸被章壽麟奮身相救。退駐長沙妙高峰后，他悲觀到了極點，寫下遺疏、遺囑，決計再度自盡。恰在這時，湘潭傳來了部將塔齊布的捷報，湘軍反敗為勝，士氣大振，曾國藩也就打消死意。當時，他立下的遺囑中有這樣一條：

趕緊送靈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親之望。不可在外開吊，受賻。內(nèi)銀錢所余項，除棺斂途費外到家后不可剩一錢，概交糧臺。

這個遺囑中強調(diào)的是速送靈柩回家，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葬身之地。

第二次是祁門被困后再立遺囑。咸豐十一年(1861)正月，曾國藩被困于安徽祁門縣城。二月，景德鎮(zhèn)被陷，祁門大營糧路隔斷。三月，曾國藩親至休寧，督攻徽州城，不克，仍回祁門，誓以身殉國。他寄信與兒子紀澤、紀鴻交代后事：

此次若遂不測，毫無牽戀。自念貧窶無知，官至一品，壽逾五十，薄有浮名，兼秉兵權(quán)，忝竊萬分，夫復何憾……

爾兄弟奉母，除勞字、儉字之外，別無安身之法。吾當軍事極危，輒將此二字叮囑一遍。此外，亦別無遺訓之語，爾可稟告諸叔及爾母無忘……

此信被視為曾國藩的遺書，不但重申了“八本”“三致祥”，還再次提及祖父的不信地仙之說，仍只字未及自己的葬身之地。

第三次是辦理“天津教案”前立遺囑。同治九年(1870)五月，天津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教案”。二十三日，直隸總督曾國藩在保定督署接到諭旨，令他去處理“天津教案”。六月初四，他在赴津之前，給兒子紀澤、紀鴻寫下了長信，安排身后諸事。其中著重強調(diào)：

余若長逝，靈柩自以由運河搬回江南歸湘為便。中間雖有臨清至張秋一節(jié)須改陸路，較之全行陸路者差易……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但水陸略求兵勇護送而已。

葉落需歸根，曾國藩不但要求靈柩返湘，還提出求兵護送，顯示他此時對自己身后之事開始有所重視，但同樣沒有交代墓地事宜。

“天津教案”處理完畢后，曾國藩得到的是“內(nèi)疚神明，外慚清議”的窘境。精神悒郁使他的病情加劇，身體每況愈下，回任兩江總督后不多時即去世。

曾國藩這三次所立的遺囑，雖然都沒有提到過自己的葬身之地，但是他因受其祖父星岡公的影響，對謀取地脈也有一番見解。簡而言之，即富貴與成名都不是他為自己求百年佳壤的前提。

親朋繼續(xù)多方覓地

曾國藩的靈柩于同治十一年五月十八日運至長沙。六月初五日，曾國荃會同郭嵩燾等前往金盆嶺查勘曾國藩暫厝之地，此處離城僅十里，與城南書院也緊鄰，大家都感到滿意。六月十四日，曾國藩暫厝于此。五個月后，他的兒子曾紀澤專程回湘，此行是繼續(xù)為曾國藩覓地。

十一月初九日，曾紀澤一早從岳父、原陜西巡撫劉蓉府上（今婁底市南郊茶園鎮(zhèn)儒介沖，當時屬湘鄉(xiāng)四十樂善四十都）出發(fā)，坐轎走小路到同縣壺天十八都（今為湘鄉(xiāng)市壺天鎮(zhèn)山坪村）蔣凝學家，劉蓉則是次日趕來，翁婿一道到附近的文公山實地察看，這個山名至今仍在。

蔣凝學是湘軍宿將，官至陜西布政使，光緒四年（1878）卒于任上。用今天的地圖測算，蔣、劉兩家相距約37公里。

同治十二年（1873）春節(jié)剛過，曾紀澤和叔叔曾國荃再次回到了湘鄉(xiāng)。初八日早早從縣城出發(fā)，中途在歸厚十二都住宿一夜，于次日行抵碧溪十六都（今湘鄉(xiāng)市翻江鎮(zhèn)）蔣益澧府上。蔣益澧是蔣凝學的族侄，也是湘軍宿將，官至廣東巡撫，此時已經(jīng)辭歸鄉(xiāng)里。在上年十二月十二日，曾紀澤已經(jīng)在長沙和蔣益澧會面兩次，曾家叔侄此行或與蔣益澧的推薦有關(guān)。這次他們到一個叫“五龍沖”的地方看地，隨后劉蓉也從婁底趕來了，一起又到文公山看地。

顯然，這一次看的兩處地都是馮卓懷預(yù)選之中的，曾國荃和劉蓉先后到場，也是鄭重其事。

五龍沖、文公山離曾國藩家新建不久的府邸荷葉二十四都富厚堂上百里，曾紀澤從五龍沖回到富厚堂，并于二月二十日啟程回長沙，這次他走的線路是翻越銅梁大山，銅梁山位于湘鄉(xiāng)南部，為當時湘鄉(xiāng)與湘潭兩縣的界山，是曾國藩及家人昔日由陸路前往湘鄉(xiāng)縣城的必經(jīng)之地，紫竹林是其中一個山峰，距離富厚堂二十余里，曾紀澤順便到紫竹林一處庵堂附近看地。

同年六月十二日，曾紀澤趁回富厚堂祭祖之便，再至紫竹林，與劉蓉的長子伯固“看地良久”，種種跡象表明，這處地方是曾紀澤最鐘意的，先前文公山和五龍沖的地已經(jīng)被否決了。

十月初四日，曾紀澤接到了劉蓉于初一日在家中去世的消息。他再次匆忙趕回茶園，處理完喪事后，先至富厚堂，接著再至紫竹林，“畫定山穴”，這也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決定要選擇這個地方作為曾國藩的正葬之處了。

同治十三年（1874）二月，在劉蓉將要正式安葬的前夕，原廣東巡撫郭嵩燾專程到劉蓉家中吊唁，他用日記記錄了這次悲傷的湘鄉(xiāng)之行。作為曾國藩、劉蓉的至交，郭嵩燾曾多次去湘鄉(xiāng)，而此次只剩下了他形單影只。不久后他將作為大清國首任使臣出使英國。

二月十六日，郭嵩燾先于劉蓉出殯前到其墓地牛頭山（今湘鄉(xiāng)市栗山鎮(zhèn)白竹村）察看，隨即前往二十里開外的銅梁山紫竹林，即曾紀澤選定的曾國藩墓址一看究竟。

郭嵩燾對堪輿有一定的研究，他對曾家叔侄選中的紫竹林這處地方很不滿意，讓人把意見轉(zhuǎn)達給了曾紀澤。

之后，曾紀澤再次到紫竹林，親自監(jiān)督挖開土層，發(fā)現(xiàn)下方有大量“嫩石”，為葬墓所忌，確定是郭嵩燾所言不吉之地，隨即決定放棄。

塵埃終于落定

縱觀曾國荃、曾紀澤叔侄與郭嵩燾、劉蓉兩位親家的覓地經(jīng)過，曾國荃在其中扮演了決策者的角色。如果不是因為勢不得已，那么曾國藩的安息之地必定是在銅梁山。銅梁山是曾國藩及曾家人出行的必經(jīng)之地，曾國藩咸豐八年（1859）六月結(jié)束守制奉命援浙時最后一次翻過此山。山頂?shù)纳韵⑼ぶ两襁€存有曾國藩的題聯(lián)，曾紀澤也有詠銅梁山之詩作，他們對此山情有獨鐘也屬必然。

在湘鄉(xiāng)縣境內(nèi)遍尋未果的情況下，曾國藩的墓地最終選擇在今長沙市岳麓區(qū)坪塘鎮(zhèn)伏龍山之陽的獅子峰。長沙作為省城與府城，也算是泛家鄉(xiāng)之地了。

確定伏龍山葬地的時間應(yīng)是在同治十三年（1874）八月之后。這年的八月二十八日，曾紀澤在離開南京前往京城的途中得到噩耗，其母歐陽太夫人已于八月十三日去世，于是中止行程，匆匆折返長沙。

九月二十五日，郭嵩燾在日記中提到坐輪船到坪塘，“相度曾文正公葬地，登主頂望之，全山形勢俱見，亦不可多得之地”。事實上，在曾國藩于同治十一年六月十四日暫厝金盆嶺后，郭嵩燾便在二十三日的日記中提到曾國荃為繼續(xù)找地，專門致信廣東，邀請一個叫“湯神仙”的堪輿大師來長沙，坪塘應(yīng)該就是在這個“湯神仙”的參與下選定的，所謂曾國藩生前就屬意該處并非事實。

同治十三年十月初六日，曾家正式啟動坪塘伏龍山墓地相關(guān)準備工作。

十月三十日，曾國藩的棺木從金盆嶺起出；十一月初一日，靈柩抬行六里，至湘江邊的南湖港登船，隨即順流而下，停泊于長沙大西門，接受各界的吊唁；十一月初三日辰初出殯；十一月初四日曾國藩夫婦的靈柩到達伏龍山上。

至此，歷經(jīng)兩年零九個月的等待之后，一代名臣歸于塵土。

距今145年的這次風光正葬，奠定了曾國藩夫婦合葬墓園現(xiàn)今的格局，雖曾多次遭盜墓者光顧，但沒有造成嚴重破壞，目前屬于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它距坪塘鎮(zhèn)中心區(qū)約4公里，距離長沙市城區(qū)瀟湘大道、繞城高速、岳麓大道三干線主匝道約為2公里。

墓園原先建筑規(guī)模很大，占地面積約300平方米，分為墓冢、墓圍、拜臺、平臺、神道、牌坊、墓廬、碑亭八大部分。墓冢為三合泥拌碎石，混合糯米汁封死，上鋪砌花崗石，呈半圓形，底徑5米，殘高2米。塋地以花崗石墻圍護，墓后立碑三通，白玉石碑心，主碑高3米，寬2米，刻楷書碑文“皇清太傅大學士曾文正公一品侯夫人歐陽夫人之墓”，附碑均為龍紋浮雕。

墓前有拜臺，祭坪約50平方米，東西各立石闕一個，分別刻“曾太傅墓東闕”“曾太傅墓西闕”字樣。有石梯通道沿桐溪寺圍墻而下，與墓廬相連，通道邊有石馬、石獅、石虎及翁仲各一對。距曾國藩墓約60米處立有“太傅大學士毅勇侯曾文正公神道碑”，系大學士李鴻章撰、著名書法家黃自元書，敘述曾國藩生平功績。

晚清官員、詞人況周頤在其著《眉廬叢話》中載：曾文正嘗自言“百歲之后，墓碑任人為之，唯銘詞則自撰：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告萬世”。

曾國藩將自己的一生作為歸于運氣所賜，或是對一生向內(nèi)修身養(yǎng)性，形成仁、義、禮、智良好的道德品質(zhì)，向外齊家、治國、平天下，求取功名，行中庸之道，處理好人際關(guān)系的深刻總結(jié)。而自撰墓銘之想法，無非是覺得最了解他的人還是他自己。

他的千秋功罪，至今也難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