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華

村里會騎自行車的女人越來越多，這讓1980年的秦香蓮生出了萬般羨慕，香蓮決定頭絆爛也要學(xué)會騎自行車。

學(xué)車就得有車，香蓮沒有車可不好辦。家里僅有的一輛老式飛鴿牌加重自行車，是香蓮男人大成的專騎。大成在離家六七十里外的一個鄉(xiāng)政府的文化站當(dāng)放映員，車子是他來去單位和翻山越嶺放電影時唯一的交通工具，人車幾乎不分離。大成只有回家時才將自行車騎回來，怕女人娃娃弄壞他的車子，一回家就上了鎖，家里人是不允許動的。

那時，幾個娃娃還都小，唯一能動大成車子的人就是秦香蓮。香蓮想學(xué)自行車的想法一直得不到大成的支持，大成是個守舊的人，最看不慣女人騎個車子瘋癲亂跑的張狂樣，再者大成認(rèn)為親戚們都在附近，說話抬腳就到，學(xué)車子對香蓮來說意義不大。還有一點(diǎn)，香蓮學(xué)會車子家里就得再添置一輛，又得往外花錢，這一點(diǎn)大成最不情愿。他每月僅有的二十幾塊錢的工資，支應(yīng)起一個六口之家的日常開銷已經(jīng)相當(dāng)困難了，哪還有什么多余的閑錢。大成不同意，香蓮就喋喋不休，最后大成耳朵起了繭子才老大不情愿地同意了。大成發(fā)話后香蓮欣喜若狂，那天，她搟長面炒雞蛋慰勞大成，晚上更是格外溫柔，摟著大成溫存了幾次，這是生完丑丑后少有的現(xiàn)象。香蓮身體不好，向來最怕那事，一月一兩次也多是在應(yīng)付。

早晨地里有農(nóng)活，中午要做飯洗衣經(jīng)管娃娃，還要喂豬喂牛，騰不出功夫來，只有下午有點(diǎn)閑時間可供香蓮學(xué)自行車。大成同意香蓮學(xué)自行車的隔天，從一大早開始，香蓮就在拼命表現(xiàn)，幾乎是跑著提前安頓完了家里所有的活，她怕大成反悔，大成嘴里的話也并非全是君子之言。好在那天大成并沒有反悔。晌午吃畢，香蓮就在自家門口的土場里學(xué)起了自行車。

剛開始，大成在后頭按著跑，香蓮在前面努力地劃。香蓮鉚足了勁，臉紅得像要生蛋的母雞，在土場里劃了一圈又一圈，大成氣喘吁吁跟在后頭指手畫腳地指導(dǎo)。可是，無論指導(dǎo)的人多么有水平，香蓮都是飛不上天的飛機(jī)，只能在跑道上滑行。

后來沒辦法，大成將香蓮直接扶上自行車，他依然跟在后頭按著跑。香蓮才騎了幾圈，就掌握了騎車技巧，大成試著丟手后，香蓮騎得居然挺麻溜，只是到了下車的時候，她卻死活下不來，大成只好看著她騎過來時，瞅準(zhǔn)時機(jī)一把將她從車子上逮下來。

學(xué)了好多次之后，香蓮依然是上不去下不來，可一旦上了車卻又騎得怪好。大成對此做了總結(jié)，認(rèn)為香蓮學(xué)不會自行車的主要癥節(jié)在上下上，飛機(jī)不會升降還是飛機(jī)嗎？他叫香蓮專撿這兩項練，可香蓮私下里認(rèn)為，她學(xué)不會自行車主要怪大成。剛練得有點(diǎn)眉目時，大成收假將車子騎走了，一丟手就生了，等他下次再回來，練得又有點(diǎn)樣子時，大成又把車子騎走了……主要是沒有可持續(xù)性。

如此，香蓮時斷時續(xù)練了幾個月后，依然是上車要扶，下車要攙。大成說，虧你先人哩，沒見過這號笨人，騎個爛自行車，旁邊還得丫鬟伺候著，我看你是學(xué)不會了，快拉倒算了。大成說了這話以后車子又上了鎖，香蓮學(xué)車子就此告一段落。

可香蓮不死心。轉(zhuǎn)眼到了開年，原上的風(fēng)猛勁地吹，很快吹出一個鮮亮的春天，春天是容易讓人心里癢癢的季節(jié)。香蓮想，能騎上車子在風(fēng)里跑一陣該多美?。【拖裉焐系娘L(fēng)箏。香蓮天天想著學(xué)車的事，大成一回家就叨叨。有一天，乖爽來給大成做工作，這是香蓮的曲筆。乖爽是香蓮的鄰家，兩人要好，成天嘀嘀咕咕有說不完的話，就連被窩里的那點(diǎn)事也說。乖爽對大成說，棗花牙高個點(diǎn)個子，腿伸進(jìn)車子三角框里都能騎，而且還騎得怪好，香蓮?fù)乳L個子大，怎么能學(xué)不會呢？學(xué)會了帶娃娃捎?xùn)|西多方便呀！再說你不也省勁了？大成覺得乖爽說得有道理，給了乖爽面子，同意香蓮接著學(xué)。

秦香蓮心花怒放地推著自行車去土場里，隔壁鄰家的人跟了一長串來看熱鬧。香蓮還是老毛病，劃拉著車子滿場子跑就是上不去，大成按著車子跑了兩圈就沒耐心了。一幫男人像貓頭鷹一樣，蹲在場外的碌碡上不住地向他招手，他們正等著大成過去發(fā)紙煙諞閑傳呢。大成心猿意馬耐不了叵煩便將香蓮硬扶上自行車。香蓮起初并不知道后方已撤軍，腰板還挺得怪直，騎著車子在土場里兜圈子，一副春風(fēng)得意馬疾蹄的樣子。后來，當(dāng)她看到場外男人堆里的大成時一下子慌了手腳，她緊張到連脖子都不敢轉(zhuǎn)，像個木偶一樣僵在車子上。香蓮?fù)懊娲蠼校蟪?，大成。大成不作聲，香蓮又用腦勺吆喝身后跟著跑圈子的娃娃，讓開，讓開，車子碾哩！一幫男人說，純粹是黃世仁他媽拾麥哩，做精搗怪哩！不是騎得好好的嗎？干嗎老要把個男人拴在褲腰帶上？不管她，讓她自己騎去。

大成有些心疼地發(fā)了一圈紙煙后，蹴上碌碡同幾個男人吃煙諞閑傳。乖爽男人神秘地說，知道不？李大牙的摩托讓人偷走了。男人們有些不大相信，同時伸長脖子將耳朵送出去。一個男人質(zhì)疑說，咋可能，那電驢子一發(fā)動起來比我家的叫驢聲音還大，誰能偷一頭昂昂大叫的驢子？棗花男人也表示質(zhì)疑說，全大隊的人誰不認(rèn)識李大牙的摩托，誰敢偷他的？再說就算是得手了騎到哪里去呢？大成也覺得匪夷所思，誰偷了李支書的摩托呢？又是怎么個偷法？支書李大牙經(jīng)常騎著他那輛明得耀眼的摩托車，耀武揚(yáng)威地在村道上風(fēng)掣電馳般駛過，身后揚(yáng)起的塵土足以把追著看熱鬧的娃娃糊成兵馬俑。按說他那個家喻戶曉的摩托車是沒人敢偷的，因為全鄉(xiāng)騎摩托車的人就那么數(shù)得清的幾個，偷了沒施展拳腳的地方等于是白偷。見大家疑惑，乖爽男人反問，你們知道咋丟的？這正是男人們最關(guān)心的核心問題，大家催促他快說。

乖爽男人說，還能咋丟？狗永遠(yuǎn)改不了吃屎，摩托車停在女人家房背后的路邊上，人進(jìn)去辦事，事完了提著褲子出來一看，車不見了，鬼才知道誰偷去了。棗花男人說，我不信，能有那么快？就幾分鐘的事，誰手腳能有那么麻利？另一個男人說，你是幾分鐘，人家支書這些年練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一兩個小時都完不了，那么長時間偷十輛摩托都夠了。棗花男人思索道，再怎么說，偷的時候也會弄出聲音呀，難道支書的耳朵叫驢毛塞了？乖爽男人說，呀哎！還不一定是驢毛塞了呢。再說你們難道沒聽人說過白牽牛那毛病，干那事到了火候處就又掐又咬又叫的，支書魂早飛上天了，還能聽見別的什么聲音。男人們一齊壞笑起來，棗花男人揶揄說，你保準(zhǔn)上過白牽牛的炕，要不你咋知道白牽牛弄那事又掐又咬又叫的？男人們都說對，只有體驗過才有發(fā)言權(quán)。乖爽男人紅脖子燒臉解釋不清，覺得自己跳進(jìn)黃河都難以洗白了，急得跳下碌碡來爭辯。

男人們相互開洋葷，只有大成始終沒有插話。那個細(xì)腰豐臀長著一對大奶子的年輕寡婦，取了個牽牛這么個名字，村里人說是跌到這字上了，生來專門是牽牛弄卵子的！這邊人管男人的那玩意兒叫?；蚵炎??？纱謇镒R文斷字的穆老先生卻跟旁人說法不一樣，老先生說牽牛星和織女星在天上隔銀河相望，男人女人取這名字注定就是獨(dú)守空房的命。大成不愿聽村里人的齷齪話，他倒是愿意想她人長得比牽?；ㄟ€美的事。盡管白牽牛的男人在給自家蓋房時從房梁上滑脫掉下來摔死后，這個風(fēng)流的小寡婦很快就同許多男人傳出了各種各樣的緋聞，但大成在心里卻一直竭力否認(rèn)這些事情。在他的主觀愿望里，寧肯信其無，也不愿信其有。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年輕尤物寡婦，這些道聽途說的八卦難免有狐貍之嫌。不知為什么，大成就是愿意相信白牽牛是好的清白的，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比如剛才乖爽男人還未說出讓支書丟了摩托車的女人時，他就在心里暗暗祈禱，希望這次千萬不要再是白牽牛，可終到了偏偏又是她。大成覺得白牽牛像個記吃不記打不爭氣的孩子一樣，讓他老有種恨鐵不成鋼的痛心。再一次聽到這些話，大成仿佛受了侮辱似的，人一下子蔫蔫的沒了興致，他心里有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惱怒。

白牽牛家在二隊，公路從她家的房背后通過，大成來去單位一直走的就是這條路。白牽牛家沒有院墻，房屋四周圍了一圈差不多一人高一破為二的樹樁做的柵欄。人們對這個半透明的院落充滿了好奇，走到這里忍不住總要偏頭去看，好多人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生出某種透視功能來，能直接看進(jìn)掛著白門簾的屋里去才好。但究竟有誰真的直擊到什么熱辣的場面卻沒人能說出個丁卯來，白牽牛的很多事都只是傳說。村里人就是這樣，晌午跑過一只兔，下午人們嘴里就能出來一頭象。大成不能免俗，走到這里也不由自主朝里望，白牽牛將家里的院落收拾得總是很干凈，院子里鐵絲上飄蕩著使人想入非非的鮮艷的女人內(nèi)衣。大成一般不會久看，每回他都很有節(jié)制地將目光收回落在木柵欄上，這里年年都爬滿了姹紫嫣紅的牽?；?。大成想，一個愛花的女人，不至于是別人嘴里那樣的下賤吧？

不知是湊巧還是怎么回事，大成這么些年來來去去，一走到白牽牛家房背后，十有八九就會碰上她。要么挎?zhèn)€籃子出來摘菜，要么扛個鋤頭去地里，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領(lǐng)著孩子去趕集。反正，只要大成一到，白牽牛準(zhǔn)會鬼使神差一般從院子里走出來，大成也會麻利地跳下自行車同白牽牛打招呼。白牽牛人俏嘴甜，從不開口白打發(fā)人，開口就叫大成哥。開始那幾年兩人生疏不多說話，見面頂多打個招呼就過去了，后來慢慢熟了，白牽牛話就多了。大成哥你多日子沒回來了？上個月你是初十回來的，這不都快一月了……沒有人記得他大成上個月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就連香蓮也不曾記得這樣清楚。這話聽的次數(shù)多了，大成心里就有了些異樣的感覺，但他是個不動聲色的人，從不曾在白牽牛跟前表露過什么。碰上他走時，白牽牛多半會開玩笑說，大成哥，這么快就要走，也不多陪陪嫂子？大成的臉微微一紅，他心想讓四個孩子纏得筋疲力盡干柴垛一樣的瘦女人，一跌上炕就像死豬一樣，有什么好陪的？他心里暗想，如果像你白牽牛一樣水嫩飽滿，我就是陪得累死也心甘情愿。但他也只是想一想，他可不像其他貧嘴男人，見個女人就想貪占便宜。再說論年齡他大白牽牛七八歲，好歹他也是個干公事的，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都得有個人樣。所以白牽牛每次熱情地邀請他進(jìn)去喝水時，他都婉言謝絕了。他無法預(yù)測進(jìn)去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他是能拿得住自己的人，說話歸說話，人還是正人君子樣頭也不回地走了。

村里人傳聞，白牽牛交往甚廣，經(jīng)常有騎自行車摩托車的，開拖拉機(jī)大卡車的，將車停在白牽牛家房背后的路邊上，帶著東西偷偷摸摸進(jìn)去，莫約一半個時辰又探頭探腦地出來。村里人發(fā)現(xiàn)，夏天拉去交公糧的，冬天早早送煤的，提著燒雞豬肉粉條的，一年四季不斷頭有人來幫忙或是送東西。這些人怎么來的，據(jù)說白牽牛有事沒事總愛在路邊張望，過路人看到了立馬就要停車打聽，這一打聽就打聽到家里去了。女人們罵婊子臉上帶三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女人們的謾罵唯有穆老先生不以為然，老先生搖頭晃腦地說，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這就是路人見羅敷的樣子。老先生解釋說羅敷是古時候的美女，長得好看叫人見了挪不動腳步的那種，白牽牛就是這種情況，女人們沒聽說過羅敷，只罵老先生不正經(jīng)替白牽牛說話。

村里人還發(fā)現(xiàn)，只要家里來了客人，白牽牛的兩個孩子一準(zhǔn)會出現(xiàn)在離家不遠(yuǎn)不近的地方玩，等于是在站崗放哨?？腿俗吡耍置脗z才回家去。不知道是白牽牛的意思還是孩子自己出來的，反正不管村里人怎么連哄帶騙地問，都難以從兩個聰明的孩子嘴里掏出半句話來。正是白牽牛這樣打開家門搞開放，她男人死后，她雖一時半會沒成家，卻將家里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非但吃穿樣樣不缺，隔三岔五還吃肉，甚至冬天火爐子成天燒得通紅，她家的事沒有一件落到人后頭。村里男人感嘆說，這不叫本事叫什么。男人們說這話的時候，十有八九充滿了無限向往的曖昧。女人們對白牽牛卻恨得咬牙切齒，如此敗壞莊風(fēng)的禍水她們不屑與她為伍。她們孤立她詛咒她，恨不得她染個臟病早早死掉。但是大成卻跟別人不一樣，他自有想法。無論白牽牛在別人嘴里如何的放蕩，那都只是傳說，再說話一出口多半就成假的了，尤其是狐貍的話。至于大成為什么不愿相信別人嘴里的白牽牛，連他自己有時也說不清楚，或許是個潛藏在心里的小秘密吧，但他大成和白牽牛能有什么事兒？

這時候，小女兒丑丑跑過來報告說，我媽騎著車子跑了，不見了！大成一看，大事不好，秦香蓮竟然一聲不吭騎著自行車腰子一扭一趔地拐到土場旁邊的大路上去了，大成跳下碌碡趕緊追了出去。秦香蓮在前面騎，大成在后頭追。大成喊，停下，你給我停下，你要騎到哪里去？香蓮從沒有騎車上路的經(jīng)歷，剛才不知怎么車子頭一扭就拐到大路上了。這會一看路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不由得心驚膽戰(zhàn)。她聽到了后面追趕聲，她想停下來，可不知怎么才能停下來。相反，由于太緊張，腳下一用力反倒蹬得更快了。大成喊，停下！快停下！秦香蓮你聽見了沒有？可香蓮還是騎著車子繼續(xù)飛快地向前跑?？粗磉叢粩嘤熊囕v呼嘯而過，大成覺得香蓮此時已進(jìn)入了雷區(qū)，隨時都有踩響地雷的危險。這么一想，大成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撒開兩條長腿加快速度往前追，可他腿再長跑得再快也不是騎車子的香蓮的對手。大成在后頭喊，秦香蓮……秦香蓮……你給我停下……不多久，這聲音就變得縹緲模糊，仿佛被路兩邊的莊稼地給吸走了。

幾個提小馬扎的老太太像蟲子一樣慢慢在路邊蠕動，見大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從身邊跑過，一個老太太湊過來說，娃你不要胡喊叫，今晚唱的不是《秦香蓮》，是《宋巧巧告狀》。另幾個老太太說，離開戲還早著呢，跑這么急干啥？大成知道她們是去白龍寺趕廟會看夜戲的，也懶得解釋。他邊跑邊想秦香蓮這個討厭的名字。自從他當(dāng)年娶了秦香蓮，就稀里糊涂成了陳世美。只要人問起，你媳婦叫什么名字？回答說叫秦香蓮，問話的當(dāng)即就陰陽怪氣地笑起來，說，那你就是陳世美了？對此，大成很生氣，也很反感。陳世美是秦腔戲里的人物，這個腦子不夠用的讀書人枉念了一肚子書，為貪爵祿做駙馬而不念妻子，做出殺人滅口企圖一刀抹掉過往生活痕跡的蠢事，偏偏又出來個不識相敢同強(qiáng)權(quán)叫板的青天包老爺，頂著巨大風(fēng)險站到了正義的一邊。報告也不打，虎頭鍘落地讓陳世美英俊的頭顱和身子分了家。在鄉(xiāng)下人的眼里，陳世美忘恩負(fù)義死有余辜。而在大成想來，陳世美可憎不在忘恩負(fù)義，碰上那樣的事，不繳槍投降的能有幾人？陳世美的可憎在于，不該新人的笑里沾染上舊人的血，還搭上一雙兒女。就算是陳世美不能拒絕乃至得罪皇帝的妹妹，但以他當(dāng)時駙馬爺?shù)纳矸?，想個萬全之策不應(yīng)是什么難事，偷偷給些錢財或供養(yǎng)秦香蓮母子隱居鄉(xiāng)里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為什么非要趕盡殺絕徹底激怒秦香蓮呢？估計他是低估了一個農(nóng)婦在某件事上的一根筋和勇敢程度。因而大成覺得，陳世美死不在無情而在腦子不夠用上！

因為秦香蓮，硬給大成冠上陳世美的名字是件讓人極不舒服的事，好像他時時都會做忘恩負(fù)義的事一樣。大成無數(shù)次帶著批評嘲諷的口氣質(zhì)問香蓮，等于是在批評她的爹媽，你娘家不知在哪死皮賴臉混了個秦姓？你爹媽難道不知道秦香蓮是《鍘美案》里的人物，也不懂輕重，不知道回避，偏要和人家名人爭名字。姓秦的名人里頭還有秦始皇呢，你爹媽咋不給你弟取個秦始皇呢？香蓮也不爭辯，她父母都是老實巴交沒文化的農(nóng)民，哪能想那么多。無非就是她幾個姐姐名字里都有個蓮字，父母就給她取了個香蓮，再和這秦姓放一塊，就成秦香蓮了。再者大成覺得這名字就像紀(jì)監(jiān)委，時刻都在監(jiān)督自己不要忘本變壞。

其實大成是個本分男人，盡管他當(dāng)年不大情愿娶秦香蓮，原因倒不是嫌她長得不好還是怎么了，恰恰相反，秦香蓮皮膚白個子高人生得俊俏，同大成很般配，比他中意的那個初戀對象李毛絨長得好看了許多?？扇司褪沁@么怪，喜歡的莫名其妙，不喜歡也莫名其妙，對胃口的王八看綠豆，情人眼里出西施，麻子臉上放光彩。對不上光，怎么都入不了眼，不喜歡干不喜歡，硬擠進(jìn)眼里都會當(dāng)眼屎摳出來。當(dāng)年大成說不上秦香蓮哪里不好，但明顯一個感覺是不大喜歡她那種冰涼的性格。本來自己就是個話少的，又娶個悶葫蘆，結(jié)婚后家里氣氛一直沉悶壓抑，感覺日子過得寡淡無味沒一點(diǎn)意思。那些年大成常想，跟一個沒一點(diǎn)意思的女人過日子，實在是太難為自己了。大成心里一不痛快就想起兩人結(jié)婚的事，那件事讓他耿耿于懷了好些年。

那年，與秦香蓮總共見了三面就結(jié)婚的大成喝醉了。他愛那個細(xì)眉細(xì)眼熱情大方的李毛絨，她身上有一種讓他無法抗拒的東西，這東西說不清道不明深深地吸引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地就想靠近她，他看她什么都好。當(dāng)年因為有李毛絨，大成心里滿是陽光，愛一個人的感覺真好，心里老是熱辣辣的，可兩家大人都不情愿，這事就拖了下來。等他去部隊三年復(fù)員回家時，種種原因李毛絨已經(jīng)嫁人了，所以，愛也是白愛。那時找對象多半由不得自己，正因為如此，后來再說的那些女子在大成眼里都是黑白無聲的。他草草了事地就同秦香蓮結(jié)了婚。

那天，心里極不痛快的大成在村里一幫二愣小伙的嗐哄哄下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清早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和衣睡在炕上，身上除多了一條新被子，似乎再無有人動過的痕跡。春宵一刻值千金，大成心里閃過些許愧疚，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冷落了新媳婦。可看秦香蓮，早已起來穿戴整齊坐在炕頭上，低著頭，眉眼淡淡地看不出任何情緒，好像眼前這個男人與自己沒有絲毫關(guān)系一樣。看窗戶還沒全白透，頭疼欲裂的大成匍匐過去攬住秦香蓮的腰，再怎么說也是新婚之夜，怎么能掛了空擋呢？大成說，還早呢，脫了再睡一陣。說著伸手去解秦香蓮的衣服，感覺身體還算爭氣很快就有了反應(yīng)。秦香蓮卻做賊似的紅了臉，低頭說天都亮了人笑話哩，說著下意識地用手去阻擋。這時，院子里大呼小叫著進(jìn)了人，一聽像是出了什么事。大成忙跳下炕出門去看，原來是親舅舅昨天從大成的婚事上回去后，半夜突然睡歿了。沒來得及給香蓮說一聲，大成趿著鞋隨爹出門就去了舅家。

這一去就是七天，好不容易安埋完舅舅回到家。大成去自己屋看新媳婦，秦香蓮還是那種不熱不涼的樣子，大成這時猛想起關(guān)于王連舉的笑話。王連舉同大成一樣是走村串戶放電影的，只不過早他一年到文化站，他們都屬于招聘的合同工。那故事王連舉親口給大成講過。王連舉結(jié)婚當(dāng)晚，臉和脖子讓新媳婦給抓了個稀爛。原因是王連舉結(jié)婚時酒喝多了，以致人軟得像面條，被新媳婦逗弄了大半夜什么事也干不成。王連舉醉了當(dāng)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新媳婦被他折磨得火燒火燎地難受。新媳婦是個厲害角色，一晚上叫王連舉折磨出了滿腔怨恨，天快亮?xí)r忍無可忍將王連舉的臉面給撕了。第二天早晨，王連舉他媽數(shù)說兒媳婦，沒見過這么給人當(dāng)媳婦的，結(jié)婚頭一晚，愛都來不及，你像個母夜叉，看把我連舉臉給抓成啥樣子了……不料王連舉媳婦大言不慚地回敬說，結(jié)婚頭一晚總得有事干吧？你連舉不爭氣干不成事叫我咋愛哩？王連舉家是大家子，他奶奶叔父姑姑一家老小都在，這石破天驚的話一出，嚇得他爹跑到屋外去了，他媽臊得把頭伸進(jìn)了大水缸里半天不出來。王連舉說，自從娶了這個二桿子媳婦，臊得他在人面前老抬不起頭。那一陣大成想，就算王連舉的媳婦是個二桿子，但最起碼還表現(xiàn)出對王連舉的在乎，自己娶的這個冷貨，結(jié)婚七八天了無夫妻之實，非但沒有一絲在情理之中的怨言甚至連一點(diǎn)慍怒也看不到，大成心涼了半截。

晚上洗了早早關(guān)門上炕，迫不及待地大成像剝粽子一樣層層撕扯掉女人的衣服，抱緊魚兒一樣滑溜溜的秦香蓮。當(dāng)她碩大結(jié)實的奶子頂滿他的胸脯時，大成瞬間膨脹無比燃燒起來，他手里邊動作邊在她耳邊廝磨著問，想不想？等不及了吧？香蓮沒有反應(yīng)，頭埋在他懷里半會才淡淡地說，有什么好想的？大成頓時覺得膨脹燥熱的身子像被什么東西戳了一個大窟窿，隨著冷風(fēng)嗖嗖地往里灌一點(diǎn)點(diǎn)癟了下去。他說不清心里的滋味，他看到一個自己并不情愿的女人的滿不在乎甚至是漠視，一時間，他受侮辱似的惱怒了。

大成說我想，我等不及了。說畢，他抓住那條魚翻身上去，霸道粗暴地長驅(qū)直入。他甚至是帶著一絲憤恨拼命地沖撞她，全不在乎她的感受。他看到了身下女人的無力招架，看到她的疼痛和喘息，還有她眼里泛起的淚花，這讓他多少生出了些快意。他從巔峰上滑落后緩了一陣，又發(fā)起了二輪三輪的沖鋒，一次比一次狠，直到他大汗淋漓臉扭曲著從云端跌落，秦香蓮已嚶嚶地哭了好一陣，她說疼，我受不住了！大成這才問，還敢說你不想？香蓮說，想！我想！大成想，我就不信征服不了你這個冷血動物。

大成出去放電影，所有影片他都跟觀眾一道認(rèn)真看過。他看屏幕上人談對象狗攆兔似的跑呀追呀，相愛的摟摟抱抱糾纏不清死呀活呀，聽他們說山盟海誓，看他們繾綣纏綿，他進(jìn)入角色跟著男主愛上女主，為他們牽腸掛肚心生愁怨，為他們生死不渝熱淚長流。電影散場，他和王連舉各懷心事默默地整理膠片拆卸機(jī)子，大成的心里滿是深深的難言和落寞?；厝サ穆飞希踔炼疾缓屯踹B舉多說話，兩人就那樣默默地在黑夜里騎行。有時王連舉冷不丁冒一句，說不看電影還罷了，一看這玩意兒就覺得到世上把人白活了。王連舉低沉的聲音在黑夜里透著無奈和傷感，大成知道王連舉的心病，主要是不愛他那個半吊子媳婦。在大成看來，王連舉媳婦對王連舉真好，每次來看王連舉都是大包小包的好吃的，跟前跟后很稀罕的那種樣子?？赏踹B舉不止一次地對大成抱怨，說那半吊子心里只有那事，好像永遠(yuǎn)欠著似的，大白天逮著空也要，因此，王連舉很怕回家。王連舉身體單薄，一看都應(yīng)付不了那個胖得快要溢出來的媳婦。王連舉的話大成多半沒有接應(yīng)，他說什么呢？他覺得自己還不如王連舉，應(yīng)該是他把人白活了。那個秦香蓮，即使他一頭半個月不回去，也從不會在他面前說一句像白牽牛那樣的體己話，說你是幾時來的幾時走的，說你走了有一月四十天了，我想你了！香蓮打死也不會這么說，你要回就回，要走就走?；貋砹?，該干啥干啥，干活吃飯摟過來就睡，倒是什么功課也沒有耽擱，十年間生出了四個娃娃。這就是他大成的日子。

冷不防，路邊上冒出一個人叫，大成哥，你這是咋了，連喊帶叫地追誰呢？原來已經(jīng)跑到二隊的地界上了，問話人正是白牽牛。大成放慢腳步說，我追丑丑她媽，騎上我的車子跑了。白牽牛妖嬈一笑說，都多大年齡了，還這么稀罕嫂子，騎個車子跑了還要追？怕人拐賣不成？大成說，你不知道，她才學(xué)自行車，不會上不會下，我怕鉆了車轱轆。大成說著跑過去了，他不敢停留。

大成大口地喘著氣，邊跑邊對前面的人大喊，哎……幫幫忙，把那個不會騎車子的女人給我擋??！前面的人搞不懂他的意思，還沒等反應(yīng)過來香蓮已經(jīng)騎了過去。大成追趕上去后，趕路的說，胡喊叫啥哩？不會騎車子能騎上車子冷慫地跑？大成也沒時間解釋，繼續(xù)朝前追。他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但還是繼續(xù)向前面喊話，幫忙，快幫個忙，把那個騎車子的女人給我擋住……

這時，秦香蓮已經(jīng)騎過了三窯、孫家、白龍寺、胡家廟、李周橋，馬堡子，連人影都不見了。大成氣得大罵，沒眉沒眼，給點(diǎn)顏色你還當(dāng)大紅的染哩！我看你還能騎到縣城去？香蓮也是這么想，這要是下不來，今天就非得騎到縣城去不可，因為這條路就是直通縣城的。騎到縣城后，不知下一站又會騎到哪里？鳳源還是平川？這要是一直停不下來可怎么辦呢？難道還要騎到外國去不成？她這么一想，覺得自己從此要遠(yuǎn)離了娃娃和大成，還有年邁的父母，她嚇得哭了起來。香蓮邊騎邊哭著朝路上的人喊，快呀！我咋辦呀？我咋辦呀？我咋下來呀？沒人理會一閃而過的她，因為沒人懂她的意思。香蓮只聽得耳旁風(fēng)聲呼嘯，她一路都在想怎么跳下來，可是卻絲毫沒有辦法，她緊張到忘了拉閘減速。

大成實在跑不動了，一屁股坐在路邊喘粗氣。這時他萬分懊悔起來，自己真不應(yīng)該丟手，跑到旁邊和男人們?nèi)フ涢e傳，以致讓香蓮騎著車子跑到了大路上。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無法掌控局面，只能聽天由命了。盡管他努力控制自己，但還是不由自主想到了種種極有可能發(fā)生的可怕場面。

十多分鐘后，坐在路邊的大成聽到兩個騎車的過路人，正邊走邊討論前方剛剛發(fā)生的車禍。一個說，女人不會騎車子，偏偏遇了一個冒失鬼司機(jī)，你說她不飛等什么？另一個說，就是，人不知咋樣了？你看把那胖司機(jī)嚇成啥球樣了？大成慌忙起身打聽，兩人你一言我一句給大成講前面馬堡子發(fā)生的事，一個騎自行車的女人讓一輛皮卡車給撞飛了，人拉去醫(yī)院搶救了生死不明。大成一下子傻了，扯住騎車人后座問，出車禍女人是不是叫秦香蓮？是不是剪短頭發(fā)穿花格子上衣？騎什么牌子的自行車？騎車人說，什么秦香蓮，你心里頭八成想的是戲呢。又說，沒人提說女人名字，估計是認(rèn)不得，至于什么牌子的車子，誰操那閑心呢？車子早碰成折疊椅了。另一個人說，只看到地上淌了一攤子黑血，女人頭發(fā)長短沒看清。兩個過路人有事急著走了，騎上車一個又補(bǔ)充了一句，噢！倒像是個穿花格子上衣的。大成頭上像猛挨了一棍，腦子里似有馬蜂炸了窩，連眼睛也起了一層水霧，他撒開腿拼命朝前跑，可兩腿軟得絞在一起死活邁不到前面去。

跑了幾步，他又轉(zhuǎn)身往回跑，他強(qiáng)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恢復(fù)了應(yīng)有的理智。馬堡子離這里還有好遠(yuǎn)的路，跑著去，得到什么時候？他想到了白牽牛。白牽牛是目前離他最近的熟人，對，就去白牽牛家。大成沖進(jìn)了白牽牛家院子的時候，白牽牛正哼著小調(diào)往鐵絲上搭衣服，大成的突然闖入讓白牽牛既驚訝又慌亂。大成說，快借你家自行車用用，丑丑她媽出車禍了。白牽牛自然不能相信大成的話，但看他一臉嚴(yán)肅一頭汗水不像開玩笑，便嗔怪說，快別胡說了，來了就來了，上房里坐我給你泡茶喝，干嗎咒嫂子，說什么出車禍了？大成說，車子在哪？快把車子給我，丑丑他媽真出車禍了。說著他三步并作兩步跨上臺階進(jìn)了上房，盡管是第一次來白牽牛家，但憑著直覺，他還是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了自行車?？繅Σ⑴欧诺膬奢v自行車都上了鎖，不用說，其中的一輛一定是白牽牛的男人活著時騎過的車子。大成說鑰匙，車鑰匙，快把鑰匙給我。白牽牛拉開抽屜胡抓亂挖找鑰匙，大成說你麻利些。白牽牛將抽屜一把拉出來倒扣在地上說，你聽誰說的？不會有事的，萬一出了事，還怕大成哥沒女人，實在不行我給大成哥當(dāng)媳婦。白牽牛的話惹怒了大成，還有她的磨蹭。大成變了臉，一把從白牽牛的手里奪過鑰匙說，你放屁，你說的還是人話嗎？白牽牛沒想到大成會黑風(fēng)臊臉地罵她，她瓷在原地愣愣地看大成騎著車子從門里一閃而出。

秦香蓮被皮卡車司機(jī)送到縣醫(yī)院急診室時，躺在擔(dān)架上的她，還沒等大夫用聽診器聽完心臟，咕嘟咕嘟吐出幾大口血頭一歪人就不行了。大夫翻開眼皮看了看直搖頭。皮卡車司機(jī)是個年輕胖子，滿臉豆大的汗水滴滴答答直往下淌。司機(jī)嚇哭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大夫面前頭如搗蒜，他像刀子捅進(jìn)脖子的山羊一樣，發(fā)出了瘆人的哭叫聲，大夫你救救她呀，好好的人，沒出一點(diǎn)血，剛才在路上還和我說話呢，怎么說沒就沒了？大成嚎起來撲過去抱起香蓮的頭，香蓮的脖子和后腦勺全是血糊糊。

事情就這么毫無征兆地發(fā)生了，秦香蓮就這么突然死了。大夫說人被飛馳的卡車撞飛高高拋起又重重地摔在砂石路上，主要是把內(nèi)臟摔壞了。大成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暴打或掐死那個肥胖的皮卡車司機(jī)，他把香蓮抱在懷里，放開老腔哭得肝膽欲裂。濃重血腥味直刺激著他的嗅覺，他滿眼只剩下那暗紅的血色，連天都是紅的，那濃重的暗紅在他不停滴落的淚雨里一層層洇開，一層層不斷地擴(kuò)大，地上很快就有了大朵大朵深淺不一的紅牡丹。大成和香蓮結(jié)婚時，家里給他倆縫的新被子上正是這種大紅牡丹，鋪了滿滿一炕，香蓮那時圓潤白皙，在大成拼命地沖撞中身下落了紅，眼里有淚嬌喘聲聲。

從前的事一下子變得遙遠(yuǎn)，大成抱著香蓮輕飄飄的身子哭得天昏地暗，靈魂出了竅一般，眼淚一滴滴掉到懷里人的臉上，她卻沒有絲毫反應(yīng)。大成多么希望這只是個夢，她只是累了睡著了，睡夠了，長長嘆口氣會醒過來。那年生二丑，香蓮大出血差點(diǎn)送了命，大成想不通一個女人身上的血怎么會那么經(jīng)流，將近一盆子血人臉幾乎成了透明的。香蓮昏死過去幾次，但她掙扎著醒來了幾次，見大成嚇得面無人色，香蓮疲憊不堪地說，不要害怕，我命大死不了，死了誰經(jīng)管娃娃呢？

可這回，你秦香蓮這狗慫怎么不說這話了？大成哭著罵道。你騎個爛車子自作主張上了路，一頭撞在皮卡車上飛了起來，你飛了，留下四個娃娃誰經(jīng)管？丑丑才四歲多一點(diǎn)，你秦香蓮鬼大，說自己愛娃娃多少都不嫌多，這個老四是你做絕育手術(shù)前偷偷懷上的，現(xiàn)在娃生了一堆，你又撒手不管了，娃娃要吃飯穿衣念書睡覺，要冬有棉夏有單四季要換洗，要磨牙斗嘴淘了熱氣淘冷氣，你一走了之這一攤子事誰弄？我大成嗎？難道我要領(lǐng)上娃娃下鄉(xiāng)去放電影？我不去，娃娃們吃喝什么？娃娃愛吃干的愛吃湯的各有所愛，再進(jìn)來個誰能耐下這叵煩？大女子開始來身上了，還有二女子三女子，誰給女子教那方面的常識，另換了誰，說這些話幾個女子能自在？你香蓮走了，家里總得進(jìn)個女人，到哪里去找這么合適的人？誰愿意來攬這個爛攤子？他想起秦腔《血淚仇》中王仁厚的哭腔。

手拖孫女好悲傷

兩個孩子都沒娘

一個還要娘教養(yǎng)

一個年幼不離娘

娘死不能在世上……

大成覺得王仁厚再悲傷也沒他悲傷難言，人家是兩個孫子沒了娘，而他大成是四個孩子沒了娘，大成像王仁厚一樣開始大放悲聲。

不久，白牽牛趕來了，見了場面也瓷了，她是來給大成幫忙的嗎？她是知道香蓮死了，幸災(zāi)樂禍暗自竊喜著來看究竟的嗎？白牽牛說，可憐的嫂子呀！說著她貼著大成蹲下身子看香蓮，她乍呼呼的大奶子從大成身上一路擠壓下來，帶著明顯挑逗的意味。那一對白兔兒肯定有揉搓頭，那身子歡愛起來一定不由得人不貪晌，會叫人使出牛耕地的蠻勁。對，再娶女人進(jìn)門大成第一個會考慮白牽牛，白牽牛早對自己有意，這一點(diǎn)大成心知肚明?？墒?，白牽牛長得再漂亮，他大成再怎么喜歡白牽牛，都不能替代一個秦香蓮在家里的位置。你白牽牛會年年端午前去河邊采葦葉包粽子繡五毒肚兜，八月十五會蒸三層的花邊棗饃，會做五仁豆沙桔絲餡的月餅嗎？你白牽牛會釀黃酒磨豆腐掃房糊墻蒸罐罐蒸饃，殺豬宰雞搟血條面，會端上笸籃煤油燈下飛針走線趕鞋襪，給吃貨娃娃們一個美味歡樂靚衣新鞋紅燈籠高掛的年嗎？香蓮是出了名的巧手，這一點(diǎn)你白牽牛永遠(yuǎn)趕不上。再說，你成天站在大路上，心都操在人家男人身上，你會像香蓮那樣不嫌棄我那癱在床上幾年等人喂吃喝的老媽嗎？你會真心實意愛我家娃娃嗎？三丑是尿床王，香蓮半夜叫幾回夜四五個小墊子還得換著洗，你保不準(zhǔn)半夜看娃又尿了會提起來打一頓扔到外頭去。再說了，我大成的娃娃可不會像你家那兩個二貨，會在院墻外給自己媽站崗放哨，這絕無可能。這一點(diǎn)上你更是差了我家香蓮萬兒八千里，你不會像香蓮那樣讓大成把心展展地放在肚子里，大成可不稀罕你用身子換來的那些臟東西。大成脾氣不好，你不改調(diào)子沒準(zhǔn)大成會打你，你如果進(jìn)了大成家的門，還狗改不了吃屎和支書那些男人繼續(xù)不清不白，我非打死你不可！想到這里，大成突然像泄了氣的球。

費(fèi)了老大勁才剎住了腦子里的閘，大成頭一次覺出了自己的卑鄙和下流。香蓮抱在懷里人還是溫?zé)岬?，他就心猿意馬迫不及待地想起這些事，他還是個人嗎？簡直就是個牲口！可他又由不了自己。不知為什么，這些事情就從他的腦海里冒出來了，這就是男人真實的一面。所以大成想，都不要罵陳世美，誰不是陳世美呢？只不過沒有陳世美那樣的條件罷了！你敢說你見了深養(yǎng)皇宮高貴優(yōu)雅的公主不動心？你敢說你能把富貴溫柔一腳踢開愿跟鄉(xiāng)野村婦繼續(xù)家徒四壁過日子？不要虛偽，你不能！而你沒有做成陳世美，主要是你不具備做陳世美的條件，你自身條件限制了你的卑鄙，只有那個粗俗不堪的糟糠之妻才是你的榮華富貴。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什么狗屁恩？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才是真的。大成腦子里亂哄哄的，各種想法都參與了爭斗，一會這邊占了上風(fēng)，一會那邊占了上風(fēng)。為了懲罰告誡自己，為了讓自己盡快站回原位，他朝自己的臉狠狠地扇了兩巴掌！大成徹底清醒了。

地上有不大一攤紫紅的血，不遠(yuǎn)處是肇事車子，兩頭折在一起已經(jīng)報廢了，路邊站著附近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村民。一打聽人已經(jīng)送到縣醫(yī)院搶救去了。果然如此，看來剛才一路上胡思亂想簡直就是預(yù)告片。大成臉色煞白，冷汗滴答，他準(zhǔn)備馬上趕往縣醫(yī)院。大成站在路中間張開雙臂攔順車。一看出來個不怕死的，司機(jī)遠(yuǎn)遠(yuǎn)鳴喇叭減速，大成急忙往車跟前跑，眼看車在路邊上要停穩(wěn)了，司機(jī)一腳油門又開跑了，走了還不忘伸出頭來罵一句，你個找死的我老兒，等著后頭人給你放炮。最后，一輛帶駕駛室的四輪拖拉機(jī)停靠在路邊，司機(jī)一看壇場也沒多問，打手勢叫大成上車，這時，白牽牛追來了。

白牽牛喊，大成哥，先別急著走，這不是你家的車子。腦袋像挨了幾悶棍的大成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他轉(zhuǎn)身呆呆地望著白牽牛，白牽牛把扭成麻花樣的車子掀起來給他看，這不是你的車子，你的車子我認(rèn)得。這話就是開辟鴻蒙前無邊的黑暗中突然射進(jìn)的一束光，大成的心一下亮活了起來，他跑過去仔細(xì)看，這的確不是自己的自行車。大成又問了幾個目擊者，現(xiàn)場終于一點(diǎn)點(diǎn)地還原出來，現(xiàn)在完全可以肯定，出車禍的女人不是香蓮，大成松了一口氣。

松弛下來大成雙腿一軟坐在路沿子上。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他更害怕了，先一秒鐘還慶幸出事的不是香蓮，后一秒反覺得這下麻煩更大了，香蓮在哪里誰也不知道，如果還是騎行在路上，一刻找不到，這警報就一刻不能解除，出危險是分分秒秒的事，這可怎么辦？大成腦子木木的又變大了，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坐在地上渾身癱軟得像剛倒好的磚坯子遭了暴雨。

沒人知道秦香蓮去了哪里，大成不知該去哪里找她，四輪拖拉機(jī)趁機(jī)開走了。白牽牛說，大成哥一驚一乍的，我知道不會出事，丑丑她媽沒那么笨，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會自己想法子往下跳，萬一跳不下來還不知道把自己撞下來。她建議大成回頭去找，白牽牛說，剛才慌張，來路上沒仔細(xì)看，說不定在哪歇著呢？大成心還是擔(dān)懸著一時沒了主意，不知該朝前尋還是往回找，如果說香蓮朝前走了，中間耽擱了這么大時間，縣城早該過了，說不定這會正朝平川或鳳源其中一個方向去了。如果要往前追，追到縣城又該走哪條路呢？兩條路都通向遠(yuǎn)方，即使在岔路口佇立上好久，依然不知道該選哪一條。最終，大成還是聽從了白牽牛的建議回頭去找，兩人一前一后騎著自行車逢人就問，遇溝溝坎坎必定仔細(xì)查看，來不及問白牽牛為什么要追來幫著找香蓮，大成覺得有些話不能問。

大成見人就問有沒有見一個穿花格子上衣騎自行車的女人？路人回答，騎自行車的女人多了，沒注意什么花格子藍(lán)格子。大成無奈繼續(xù)往回尋。最終，在胡家廟的路邊上，他們同時看到了大成的自行車，車子正穩(wěn)穩(wěn)地停在大成表弟家門口。白牽牛的驚叫聲讓大成的心瞬間激動得狂跳不止，他喘著氣沖進(jìn)院子，掀起門簾時兩個女人在廚房里正呱啦得歡，香蓮閑散地兩腿吊在炕邊上，蘸著蒜水吃著苜蓿菜坨坨。大成進(jìn)去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我就想把你一頓捶死，我以為你飛上天了？你咋不去死呢？香蓮是好脾氣，光笑不作聲也不解釋。大成表弟媳婦浪琴說，還罵啥哩？不是我有先見之明把麥草垛垛在路邊上擋住，這會兒早騎到平川了，你哭都來不及了，還有工夫罵人……

那天，大成騎車捎著香蓮回家，白牽牛家的自行車暫寄在表弟家，他只說第二天取車還人家，并沒有具體說是誰家的車子，香蓮也沒多問，她向來粗枝大葉，大成不說的事，一般不主動去問。大成和香蓮從表弟家院子里出來時，白牽牛已不見了?？删驮趧偛?，兩人同時發(fā)現(xiàn)大成的自行車時，她明明是跟進(jìn)了院子的呀。大成猜測，估計是白牽牛聽他們在屋里說話悄悄先走了。大成一時間心里失落起來，這一兩個小時發(fā)生了這么多事，他試圖對香蓮說，可發(fā)現(xiàn)說起來很困難，或者是他不愿說出來。他是個男人，更愿意把這些都過去了的事裝在心里。其時，天邊夕陽燒得正艷，即將跳入山背后的太陽，給滿天火紅的云彩鑲上了金燦燦的邊，也將大成兩口子的剪影推入這黃昏時分廣袤靜謐的原野當(dāng)中。坐在車子后頭的香蓮一臉幸福，她嗅到了風(fēng)中油菜花馥郁的香味和槐花絲絲縷縷的清香，這糅合在一起的花香讓她覺得有些迷醉。

其實秦香蓮渾然不知之前發(fā)生的事情，她不知道大成受到怎樣的驚嚇，只顧絮絮叨叨地說她剛才騎車子的經(jīng)歷。騎過了白龍寺后不久，香蓮頭腦漸漸清楚，她終摸到了車閘，原來就在手里頭捏著。香蓮放慢車速嘗試著往下跳，可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只好又往前騎了一段。這時，看到路邊有一片土場，她瞅準(zhǔn)時機(jī)，英明果斷地扭轉(zhuǎn)車頭一下子從大路上拐進(jìn)了土場里，拐進(jìn)土場里的香蓮終于擺脫了危險。一個女人提了柳條籠出來撕麥草，猛看到有人騎著車子直往她家麥草垛上撞，最后車倒人摔地。女人忙過去看究竟，不看不知道，一看驚叫了起來，表嫂，怎么是你？來了也不打招呼進(jìn)院子，騎到麥草垛上干什么？原來香蓮已經(jīng)騎出了二十幾里路，來到了胡家廟，提籠的女人正是大成表弟媳婦浪琴。香蓮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頂著一頭麥草說，我總算下來了！浪琴聽得一頭霧水，香蓮又說，丟死人了，快別問了，讓人聽見牙都笑掉了。浪琴趕緊把表嫂攙進(jìn)屋里去說話。

回家的路上，大成說，你快別學(xué)自行車了，以后去哪我送你，剛才為找你，我心臟都快嚇出來了。這話香蓮聽了很受用，大成從來沒有如此在乎過她，也從來沒有用如此的口氣對她說過如此的話。黑黑瘦瘦的她臉貼在大成的背上，她聞到了男人身上濃烈的汗腥味，這味道讓她心旌搖曳。香蓮一只胳膊不自覺地環(huán)過去，摟住了大成的腰，她心想著回去要找干凈的衣服讓他換上。當(dāng)然，最好燒點(diǎn)熱水，讓他擦把身子，再換干凈衣服。大成騰出一只手來將香蓮干瘦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結(jié)婚十幾年了從來沒有這樣溫柔過，兩人覺得既生澀又難為情竟不知說什么話，仿佛拉了人家男人或女人的手。四個費(fèi)口舌的孩子，十幾畝大的莊稼，大成一月回來一次，走親戚似的，大多數(shù)時候，兩人各過各的，家里一大攤子事扔給香蓮。因為貧血經(jīng)常犯暈病的她只能硬扛著，沒辦法，大成得扔下女人娃娃去掙那二三十塊錢的工資。在大成的心里，香蓮就像跟他搭班子走村串戶放電影的王連舉一樣，兩人從不多說話，但工作起來自執(zhí)其事自有一分默契在里頭，對他們來說，日子就是這么一天天過的。騎到上坡處，見大成腰一弓一弓嘴里吭哧著喘氣，香蓮說，我下來。大成說，乖乖坐著，你還沒有我的兩個電影箱子重。

騎到白牽牛家房背后，破例沒有看見她，大成心里愈發(fā)失落。為盡量不讓香蓮發(fā)現(xiàn)，他只微微偏過頭去，透過木柵欄，大成看見另外一輛自行車停在院當(dāng)中，院子里也不見人，大成知道白牽牛在房里，或許正在上房里坐著歇息。大成心里一時彌漫上很多的內(nèi)疚，借車子時真不該對白牽牛發(fā)火，多好的一個女人呀，緊忙給他借車子，挨了大成的罵非但沒有絲毫計較，反而后頭追來了。雖然不能排除她是帶著某種目的而來的，但她給大成出主意幫著找人的熱心腸一定是真心實意的，大成在最慌亂無助的那一陣子，白牽牛曾給了他短暫的依靠和安慰。那一刻，大成也覺得很幸福，身邊有陪伴，心里有念想，這是一個男人不可多得的幸福，這就足夠了！

他想著明天要早早去表弟家騎回白牽牛的自行車，他要買點(diǎn)吃的東西帶給她，人家俠肝義膽自告奮勇地來幫他，他不能沒有人情味，不能空手打谷茬去還車子。他要買些楊老六的灌湯包提上，對，要買就買上十個，楊老六灌湯包可是他們這一帶有名的小吃，皮薄餡多咬一口能香死人。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合適的東西，何況他的錢又是那么少，反正香蓮和娃娃都好這一口，所以他就這么決定了。至于白牽牛和那些男人的事，想起了還是讓他心里隱隱地不快，但是那一刻他愿意盡量地去體諒她，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過日子，又是青春年少，有許多難言的隱衷和寂寞吧？他想著去了之后要多坐一陣子，陪白牽牛說說話，以彌補(bǔ)先一天白牽牛一個人帶著深深的失落離去的缺憾。他要鄭重其事向白牽牛道歉，情非得已，讓她不要把挨罵的事放在心上。如果這中間有某個男人來找白牽牛，他會直逼這個人的眼睛將他嚇退。他不相信穆老先生的話，白牽牛不會是獨(dú)守空房的命。他要對白牽牛說，多好的一個人呀！咱們都給你操心打聽，找個本分的人，體體面面好好過日子。至于白牽牛會不會感動，大成就不知道了。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