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鵬飛
一
我奶奶就生了兩個孩子,大的是我爸爸,小的是我二叔。
我二叔跟我爸爸根本不像親兄弟。
我爸爸打小吃生產隊分下來的地瓜干長大,有過忍饑挨餓的漫長歲月。我爸爸生得又黑又壯,絡腮胡,人比較自私,還是個暴脾氣。我二叔吃的是奶奶搟的地瓜餅,表面上都是喂地瓜干,我奶奶暗暗攙了白面在我二叔的餅里頭。不這樣我二叔不吃飯。我二叔生得細膩,靦腆,一張好看的馬臉,一身書生氣。
我爺爺是南方軍火工廠的工程師,一年能回家一次。帶回來的都是南方水果和北方的包子油條。我奶奶把東西掛在墻上,我爸爸從來都是眼巴巴看著。時間久了油條都風干了,我二叔鬧脾氣,我奶奶就拿一點下來給我二叔解饞。我二叔從沒為吃飯的問題發(fā)過愁。
可我爸爸從來沒這待遇。
我出生時,我二叔剛初中畢業(yè),正是游手好閑的年紀。
我媽在物資站上班,偷摸著給了我二叔一雙新球鞋。我二叔當天晚上穿著新鞋跑去河西看露天電影,在擠擠挨挨的人群里,我二叔小心翼翼提防著別人踩他鞋子。電影看完,自己興沖沖往家走,碰到了三個小流氓。三個人把我二叔堵進小胡同,翻衣兜翻出了兩毛錢,再翻啥也沒了。為首的流氓叫偉強,氣急敗壞推搡我二叔,罵他是窮鬼、狗逼。罵著罵著眼睛盯在了我二叔那雙新鞋上,不顧我二叔強烈反對硬生生扒了下來。我二叔反抗動靜太大,偉強拿到鞋第一件事就是扇過去倆嘴巴子。
我二叔一路哭著回了家。
我爸爸、媽媽、奶奶、二叔住在一起,只有我爺爺不在家。我爸爸在鄉(xiāng)派出所工作,剛下班抱著嗷嗷哭的我在院子里轉。我尿了爸爸一褲子,我二叔哭哭咧咧從我爸爸手里接過嗷嗷哭的我,跟我爸爸說了偉強扒他新鞋的事。我爸爸換了新褲子,沒來得及穿上皮帶,趿拉上拖鞋偏腿騎上自行車往河西去了。
農村的夜晚黑的異乎尋常。在那個胡同,我爸爸下了車子,問一群站在墻角抽煙的小青年誰是偉強。我爸爸根本看不清人臉,只看得到其中的煙火明明滅滅。這一問那三個小流氓站出來了。
我爸爸把自行車放倒,沖著那個自稱偉強的人走去。
我爸爸個子不高,人卻壯實,自小跟著我爺爺習武。他打人很準,都是照穴位下手,一拳下去偉強便喘不上氣來。剩下的倆流氓一個從后面抱住我爸爸的腰,我爸爸一肘把他捯了出去,另一個蹲下去,從黑胡同里撿了塊磚頭。人剛站起來,我二叔不知從哪冒出來一把奪過磚頭,照著氣沒喘勻一臉烏黑的偉強拍了下去。
偉強見了血,我爸爸載著二叔回家了。
二
醫(yī)院鑒定偉強輕微腦震蕩,偉強出院后領著人到我們家門口堵著。我爸爸下班回家,看見偉強頭上纏了一圈紗布,絲襪狀罩著腦袋,嘲笑偉強很性感。偉強惡狠狠地說,見到我二叔就給他放血。
我爸爸把自行車放倒,從腰里順出一根電棍,我奶奶從屋里跑出來攔著不讓他動粗。我奶奶打聽到偉強的爸爸是當官的,打壞了可賠不起。我爸爸忍著氣推著車迎著小流氓的嬉笑往家門口走,跟我奶奶嚷,這樣也不是個辦法。他寫信給我爺爺,說家里惹了大麻煩。
我爺爺是個嬌生慣養(yǎng)的獨生子,曾祖父怕他受人欺負,讓他跟著南山黑師父每天學習武藝兩個小時,這一學就是十一年。我爸爸的功夫都是爺爺教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我二叔卻跟我爺爺一樣,自小瘦弱。二叔因為是家中的小兒子,更是生來受寵,他連一套拳都打不完整。
我爺爺回信說,提前退休,讓我二叔去接班。
我爸爸看到信氣得砸爛了家里的灶,本來該是他這個長子接爺爺?shù)陌嗟?。他在派出所只是協(xié)助工作,算不上正式的。別的同事分油分面,我爸爸只有眼巴巴看著的份。領導在走廊喊人搭把手,那就是喊給我爸爸聽的,別的同事都半躺在椅子上休息,只有我爸爸大太陽底下跟著干活。
他心里早就不平衡。盼星星盼月亮盼我爺爺退休,這倒好,班讓我二叔接。
我爸爸堅決不同意,可我二叔在個人前程問題上也不肯妥協(xié)。親兄弟每天都干架,我二叔身體素質差,只有挨打的份。盡管打不過我爸爸,我二叔仍咬著牙跟我爸爸死磕。
我爸爸頭疼地看著他這個一無是處的弟弟,打小好吃的好玩的都讓著他,現(xiàn)在倒好,家里出了個白眼狼。
那個清早,我二叔上了我爸爸出警用到的旁邊帶著一個斗的摩托車,我爸爸送他到縣火車站,眼睜睜看著他搭上南去的火車。
我爸爸看著來來往往的綠皮車,不停抽著煙,太陽到了天空五分之三之后,我爸爸一聲不吭回了所里,跟領導辭了職。
幾天后我爺爺空手回了家,他在外半輩子什么家當也沒攢下。我媽媽卻說,我爺爺攢下的家當都給了我二叔。
我爺爺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把背上的刀卸了下來,交到我爸爸手里。
我爸爸無業(yè)在家,瞅著什么都心煩。對這刀也沒有情有獨鐘,接過來看了看,扔到了一邊。
我爺爺有些不滿,因為我爸爸小時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我爺爺手工打造的這把刀能送給他。現(xiàn)在給他了,他還不稀罕了。
我們家的故事在這里已露出悲傷的端倪,就像是阿拉丁神燈和救出的魔鬼,一切來遲的都是沒人稀罕的。
三
我媽媽對我爺爺奶奶很不滿。
我爸爸沒工作,在家吃閑飯。我爺爺每月有退休金,錢上總歸方便一些。可是我爺爺并沒有繼續(xù)撫養(yǎng)我爸爸的打算。我媽媽炒菜發(fā)現(xiàn)沒油了,去我奶奶房間取。我奶奶不讓用。我媽媽和她吵了起來。
爭吵中混雜著偉強他們在外面叫囂的雜音,偉強還不知道我二叔接我爺爺班去了,他等了這些天早已失去耐心。大喊大叫讓我二叔滾出去,要放我二叔的血。
我爸爸躺在床上,頭上蒙著被子,耳朵一邊是我媽媽我奶奶的吵吵嚷嚷,一邊是偉強他們的挑釁叫囂。我爸爸抽了腰帶,輪著打將出去。
偉強剛剛養(yǎng)好的腦袋又見了血。
我爸爸背著暈過去的偉強去醫(yī)院,邊跑邊說,小子,你撐住。我爸爸以為偉強不行了,擔驚受怕自己年紀輕輕會有牢獄之災。哪知道偉強腦門冒著血,人是清醒的,他說,你丫可真夠種,一個人打我們一群,我操你媽。
進了醫(yī)院,打了麻藥,縫了針。偉強頭上纏了一圈紗布,絲襪狀罩著腦袋,我爸爸嘲笑他很性感。偉強說,我這會兒頭痛得厲害,酒精使人麻醉,你去買瓶酒給我。我爸爸笑笑,人也不像剛才那樣緊張,一身汗不知不覺消了下去。
當天晚上這哥倆在醫(yī)院喝了整整一晚,我爸爸去買了三次酒,最后沒錢了,偉強摘了腕子上他部隊當官的爸爸留下來的手表,讓我爸爸拿去換酒。
我爸爸和偉強勾結著去了廁所,相互拍著對方的背,嗷嗷吐個不停。
那一晚上的歇斯底里之后,剩下的人生似乎都順利了好多。
偉強托人給我爸爸弄了個工程,在黃河的入??跂|營郊外的小清河上。我爸爸成了包工頭,每天領著打工的人挖沙。偉強自己也進了土管局上班。
我爸爸在外面干工程,一個月回不了家一趟,回家就是捎錢回來和睡覺。
我媽媽滿心歡喜,節(jié)假日去我姥姥家里說,我家那口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覺。本來我媽媽是顯擺的,但是我舅媽一聽,一個大男人,光睡覺咋行。我舅媽跟我舅舅一說,我舅舅當起了衛(wèi)道士,找到我爸爸談話。我爸爸當時工作有了成績,心高氣傲,沒說幾句話,把我舅舅堵得不行。我爸爸自己也帶著氣回了家。
我爸爸先是跟我媽媽吵,我媽媽這個人錯了從來不承認,她總能想到用另一個謊話圓第一個。可是我媽媽智商實在有限,這一手玩得不熟,我爸爸問了兩次就急了,急了就把我媽媽按在床上,抽了腰帶打她。
我奶奶拉開我爸爸,沖著我爸爸后背打了兩個紅手印。我媽媽本來一臉哭相,現(xiàn)在樂呵了。她說,你看,你還打他,他多大了你還打他?隔天這話在街頭和我姥姥家那邊傳開了。
我奶奶氣得不行。找我媽媽理論,我媽媽一身本事這個時候都用上了。我媽媽瞪大了眼睛問我奶奶,我哪一句說的不是實話?她當然占了上風,還洋洋得意提出要分家。
分家是更大的家庭風波,我奶奶的家具一件都不能帶走。那個清早,我媽媽蹲在門口,不眨眼瞅著我爺爺奶奶兩口子收拾鍋碗瓢盆。我奶奶是本地人,左鄰右舍都是娘家人,我爸爸的大舅過來說,老二不在家,我替他拿張桌子。桌子拿走了,二舅又過來扛水甕。
我爸爸當天晚上壓著火跟偉強喝酒,幾杯酒下肚,偉強橫眉立目一個勁嚷嚷,你現(xiàn)在去給我把東西拿回來。我爸爸抽了腰帶走在前頭,偉強踩著瓦黃路燈下我爸爸的影子跟在后頭。進了二舅的家門,我爸爸抱住了自家的水甕往回走。偉強從地上摸起燒火棍在院子里敲打起來。
二舅報了警,我爸爸和偉強被扭送派出所,第二天放出來的。
四
我二叔進了軍火工廠,起初日子是滋潤的,生活優(yōu)渥,活計輕松,頓頓有肉吃。他由白皙、干瘦的鄉(xiāng)下孩子,長成了一米八一的漢子。上唇的胡須也愈見濃密。我爺爺帶的幾個徒弟還給他張羅了不少對象。我二叔也是看花了眼,每一年新招進廠的女工他一個也瞧不上。閑來無事我二叔竟也學會了舞刀弄槍打發(fā)時間。
可是好日子沒有持續(xù)太久,南方的經濟在迅速騰飛,每月固定的工資遠遠跟不上生活的節(jié)奏。廠子里的人都開始往外走,掙了錢便回到廠子找領導遷戶口,我二叔一下子慌了。
我二叔也想出去闖蕩,可是他什么本事也沒有。再說在這里工作也是來之不易的。在外面掙了錢的工友回來請客吃飯,別提我二叔心里有多別扭了,干著急的份。
再有介紹對象的,他也不挑了,開始老老實實約會。好看的女友,逢年過節(jié)我二叔也試著往北方鄉(xiāng)下,我奶奶分家后剛蓋起來的那兩間茅草屋里領。
終于我二叔結婚了,他和我嬸嬸都沒攢下錢,兩個人擠在逼仄的單身宿舍,除了一張吃飯的桌子,宿舍啥都沒有。我二叔在外地結婚要買家具,要舉辦婚禮,擺酒席,我二叔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他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很窩囊。想到更加窩囊的以后,他埋著頭哭了起來。他哭了一個下午,寫了一封信給我爸爸。
五
我剛會走路。
腳不敢沾地,除非我奶奶牽著我走路。
我奶奶把我放在一堆廢墟上,她和我爺爺砌磚、和水泥。
我爺爺沒敢找鄰居幫忙,也沒有閑錢請鄰居吃飯。印象中我爺爺一直是一個暴躁的老頭,尤其對我沒有耐心。
我和奶奶的感情大過我和爸爸媽媽,我媽媽有時候會惡狠狠地跟我說,你奶奶好,你別回來了,讓她養(yǎng)你。我媽媽會說一通詆毀我奶奶的話,我一臉委屈,頃刻淚如雨下。我一哭,我媽媽動手打我,嫌我把家里的好運氣都哭走了。她打得我一聲都哭不利索才算完。
我有幾次在晚上受到虐待,沿著村里的小路光著腳丫子小跑著去奶奶家。我爺爺顯出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心,他給我打了洗腳水,用他擦臉的毛巾給我擦腳。完了給我腳丫子上藥,檢查傷口有沒有玻璃碴。
有一次,我哭著往爺爺家跑,讓一輛外來的大車刮倒了。我爸爸就在那輛車上,鴨舌帽蓋著眼睛和司機說笑。司機打著手電先下來,看清了是我才驚慌意亂朝我爸爸招手。
我的半邊臉縫了針,拆線之后臉上像是趴著條八爪魚。我爸爸開始毒打我媽媽。
我睡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家里的門讓單人沙發(fā)擋住了。我媽媽在地上蹲著,我爸爸坐在沙發(fā)上氣喘吁吁抽著煙,歇夠了接著毒打我媽媽。我不太清楚我媽媽怕影響我睡覺還是怎么著,從來默默忍受著。我親眼見過我爸爸踹我媽媽,我媽媽的腰撞在寫字臺的一角,然后寫字臺倒下去了。
我臉上有了針腳,我媽媽對我態(tài)度好了很多。
晚上吃過晚飯,我媽媽會領我去撞我的那個司機家看電視。司機叫左滕,在村口搭了三間屋子,他老婆生前在其中一間賣過肉餅。
左滕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兒子,都比我年紀大。
他們一家人喝著肉湯吃著肉餅,左滕從來不招呼我吃,我和我媽媽就站著看電視,我看一會兒就出去玩了。我主要是喜歡左滕的大車,我爬上窗口鉆進去,擺動方向盤,嘴里嘟嘟嘟叫著,汽車帶我天南海北奔馳。
要回家我媽媽就坐在馬路牙子等著我,左滕吃完飯也出來乘涼,和我媽坐在一起聊聊天,兩個人一起等著我玩夠了從車里出來。
有一天我看見左滕的大女兒坐在靠背椅子上,我媽媽拆開一包零食,她自己從背后抱著左滕女兒,倆人一起吃著,說說笑笑看電視。
我看著熟絡的她倆,嗚嗚嗚哭了出來。嚇得左滕大女兒擰著脖子齜出一口黃牙看我,面目扭曲的可笑。
六
自從接到我二叔的來信,我爸爸在東營的營生是越來越差勁。他掙得錢是要預留一部分,作為明年投資和開支的??墒撬杨A留的錢,匯給了我二叔。當年的冬天,因為工錢沒能及時下發(fā),跟著他的工友越來越少。最后的幾天,我爸爸甚至當起了光桿司令。天寒地凍的日色他鑿開冰一頭扎進水里,用繩索綁住沉進水底的鐵家伙,冒出水面狗刨到岸上,發(fā)頂早就結了冰。岸上站滿了看他熱鬧的男男女女,他渾身濕漉漉上岸,隨手裹件大衣上了挖掘機,自己操作起來。
我爸爸還是很不情愿地收拾鋪蓋回來了。
回來后又是無業(yè)游民,除了吃飯睡覺沒別的事可以做。本來還能去村口看老頭下棋,可是左滕在村口又搭了三間小屋,引來了一批東北人。東北人收購當?shù)乩习傩沾笈锢锓N的蔬菜,往全國各地輸送。我爸爸便沒有地方去了。
我爸爸也想開個市場,可他已經一無所有。
我爸爸想找我二叔要回錢,我二叔在外面結了婚,買了樓,手里也沒剩下多少。
最后偉強給我爸爸拿了幾萬。
市場開起來了,東北人招進來了,錢也來了我們家。在我們市場上干活的多是女工,她們從不嫌棄我半邊臉扭曲著,經常嗑一堆小山似的瓜子給我吃。
我捧著大把嗑好的瓜子,邊吃著邊在外面溜達。
有個東北小孩過來搶我的,他比我個子高,掐住我的臉,我一點勁使不上。我哭著喊我爸爸,我爸爸過來二話不說削了東北小孩腦瓜一下。東北小孩說,等著,我找人弄死你。我爸爸一聽,火躥上來,又削了他腦瓜一下。
沒到晚上,解放車的車斗裝滿了蔬菜,蓋上了厚帆布,我爸爸喊著號子跟幾個打工的東北人用粗繩子捆好了。一回頭,市場上進來了五個東北漢子。
太陽沉甸甸掛著,走在前頭的漢子像是染黃了頭發(fā),進門就問誰打他的孩子了。沒人回答,他們泛黃的五個人就舉著泡沫箱把蔬菜往地上倒。
倒完一箱,又拆了另一箱。
我爸爸拎起一面用來砍打包帶的舊菜刀,沖著黃發(fā)東北漢子肩膀砍去。馬上上來兩個眼疾手快的東北人一左一右架住我爸爸,黃頭發(fā)的漢子一臉暴怒進了一間放農具的屋子,出來后手上多了把鐵锨。他沖著我爸爸屁股拍了一鐵锨,又沖腰拍了一鐵锨。
架住我爸爸的倆人稍一疏忽,我爸爸一伸手握住一個圓滾滾的秤砣。秤砣剛拿在手里,黃頭發(fā)自己倉皇逃了。鞋子跑掉了一只,都沒回來撿。
七
我爸爸起步晚了,又得罪了東北人,掙錢顯然比不過左滕。
我那會兒上幼兒園,孩子間流傳著一句話,說左滕的:金子銀子,比不上左滕的寶貝根子。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們小孩一見到油光粉面的左滕就說這話。左滕在我們孩子口耳相傳中甚至成了本領通天的化身。
有一個晚上我在家里畫畫,畫完了天安門,畫我爸爸開的大車,我爸爸比例失真,巨頭、縮微著身子,開車從天安門前過。我畫完爸爸的大黑臉,準備上色時,誤將紅筆當成黑筆,本是勾勒絡腮胡子的一筆,這里成了環(huán)繞脖子的一攤血。我心煩意亂看著畫了一半的畫,想著怎么彌補這個過失。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
我們家電話沒裝多久,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號。但是這個有風的夜晚卻響了。我媽接的,接通之后嚇了一跳,電話里是我爸爸的聲音。
我爸爸出了車禍,肇事逃逸,讓我媽準備好錢等著他。
我媽問清楚了地址,就拿著家里存折出門。我膽子小,不敢一個人在家,非要跟著她。
她領著我到了左滕家。
左滕聽完了之后打了個電話。
我爸爸從翻了的大車里鉆了出來。
他的一只腳卡住了,變形的金屬架卡住了他一只腳。
地上的雪已經很厚了,他忍著疼把腳拽了出來,皮鞋仍卡在里面,一只光溜的腳踩到雪窩上,一瘸一拐走到了迎面的小轎車前。小轎車的車頭已經縮沒了,車上有六個人。隔著稀巴爛的窗玻璃看不出昏迷了還是死了。
我爸爸終于找到電話亭,打通了我們家的電話。
他看看自己流著血的腳,看著一路蔓延到電話亭的血跡。他電話里把前因后果說得很急切。掛了電話,便去火車站等我和媽媽。
路上他越走越不對勁,有些后悔說出出事的地點,但是這種感覺就保持了一會兒。他撕開了穿在身上的外套,包扎好一只腳,但新鮮血液很快洇透了。半路上,一輛警車呼嘯著和他側身而過。我爸爸回頭看著遠去的警車,警車在積雪的柏油路上漂移,完美地掉了個頭。又開回來。
我爸爸奔跑了起來。
警車上跳下來幾個青年公安,腰上別著明晃晃的手銬,追趕起我爸爸。
我爸爸實在跑不快,緊跟在他身后的公安把手銬握在了手里,準備順勢銬在我爸爸手上。
我媽媽讓我站在外屋等著,和左滕進了里屋。左滕回身拉上了窗簾,關了門。
沒一會兒里屋的我媽媽嬌喘連連。
手銬落在了我爸爸結實的手腕上。
八
我爸爸進去了,我奶奶一夜之間白了頭發(fā)。
有一次過年,我媽媽帶著我去看我爸爸。
我媽媽買了羽絨服,來之前只把里子拆了帶來。
我爸爸讓我把臉露出來想好好看看我,我不讓看,我媽媽兀自摘了我的口罩。我上了火,打了我媽媽的臉一拳。我爸爸捧著羽絨服干流著眼淚看著我們母子。
那以后我脾氣真的越來越差勁,有一年除夕夜我怒氣沖沖瞪著我奶奶,我二叔回來過年碰上了,一只手把我提溜到院子里。我二叔打我之前說,爺爺奶奶寵著你,拿你當寶貝疙瘩,我可不。說完,就揍我。
我個子沒我二叔高,我大叫著早晚我捅了你。
村里的孩子讓一個大孩領著,見我就欺負我,我急了就說我早晚捅了你。大孩一聽,就嚇壞了,再也不敢動我一下??墒俏叶鍏s面無懼色。
我挨完打,不像小時候那樣哭個不停,我異常冷靜地盯著我二叔的一舉一動。我盤算著早晚捅了他。
我爺爺過來哄我,我也不搭理他。
我爺爺說,來,我教你一套刀法。
說著,拎著兩只暖水壺在院子耍了起來,起初我沒在意,直到爺爺抬腳往上踢,一腳下來,額頭留下個紅通通的印子。我完全驚呆了。爺爺打完,放下兩只裝滿熱水的壺,竟一滴水沒灑。爺爺說,跟著我練,你會了功夫,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爺爺把他的寶刀交給了我,我從鞘里拔了出來,刀刃在寒夜的月光下熠熠生輝。令我驚喜的是,刀是雙刀。
我立馬來了精神,遞給爺爺一把,半舉半擎跟著爺爺舞刀,渾身熱氣沸騰,不由自主摘了口罩。
我想著也只有專注于爺爺教給我的一招一式,才會摘掉這面罩子。
我二叔幾年后倒是發(fā)了財。仗沒打起來,爺爺奉獻了青春和才智的那個軍火工廠改成了包皮線生產。我二叔他們幾個領了一大筆遣散費。遣散之后的二叔落魄潦倒了好一陣。
他跟著不同的老板打工。有時能掙到錢,有時等不到發(fā)工錢老板就跑了。掙來的錢,也都用來跟南下經商結果發(fā)了財?shù)呐笥押却缶屏?。我嬸嬸流產那天,我二叔就在一面廢棄的火車站附近做工。天已經黑了,他的傳呼機也欠了費,據(jù)說老板消失了快兩個月了。他還在機械地干著手里的活,他還是覺得自己窩囊,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哭。他知道哭沒有用。
我二叔攔下最后幾個要走的工友,他把同我嬸嬸攢的那幾個錢全部拿了出來。他說,要走的,你拿上這錢。我誰也不攔。但是,留下來跟著我干的,我也是給你這些錢,我保證下個月還有錢。
我二叔正式接過這個只有三面墻的工坊,他帶著工友生產過包皮線、晶體管、家用電器。只有家用電器讓他掙到了錢。我二叔決定不再要孩子了。失去孩子之后,他身上的孩子氣一下子消失干凈了。在那幾年里他滴酒不沾,五點鐘便起床帶著所有工友跑步,到大廣場上打拳。買書買報給工友看,下午還有兩個小時的學習時間。工友后來走過一批,又招來一批更年輕的。
我二叔的買賣也是越做越大。
九
我自己逃學坐公車去見了爸爸幾次,我爸爸對我逃學總歸是不滿意的,起初他呵斥我,后來我開始謾罵他。我說,麻煩你別管我了好不好,你管好自己就謝天謝地了。就像在家和我媽媽的相處,我誰也不怕,誰也不服。
我五年級的時候二叔跑業(yè)務經常路過這里,開著車捎我沿著石馬街、新世紀中學這一帶轉悠,中午找了個大飯館。他點了滿滿一桌子菜,倒好了果汁,坐在我對面,近乎欣賞地看著我一口一口吃完。他說了好多我爸爸的事,我爸爸太多的事跡我都不知道,說的我都有些想爸爸了。吃完飯他叫來經理說,這是我侄子,以后他來這里吃飯,你只管照顧就可以了。說完,他掏出足足一沓錢給了經理。
我心里感激,嘴上不知道說啥好。突然二叔一把採住我衣領,說,兔崽子,以后再對你爸爸無禮,我他媽廢了你。
我二叔沒有制住我,反而平添我性格里壓抑的自大因素。到了初中,我常常帶哥們兒去石馬街上的二叔付過錢的大飯店吃飯,花天酒地的次數(shù)不比我爸爸少。
后來是打了群架,學校要開除我。
我媽媽急壞了,傳達室老頭不讓她進去,她站在校門口攔進出學校的車輛,問誰是校長。攔了幾個月都無果。我倒是沒多少想法,還不想上學呢,正好。
我在家歇了半年。年底我二叔領著家眷來奶奶家過年,看見我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年后他領著我回了他南方的家。
在他家里,二叔對我尤其苛刻,除了功課,還給我報了幾個特長班。
他去給我交錢,從來都是提好了現(xiàn)金過去。搞得我每次逃課,眼底都有鈔票的影子晃來晃去。
我跟著二叔生活了四年。
十
我使氣不想上學的時候,我二叔就在家里守著我。我惹他煩了,他就做家務,去廚房洗洗刷刷,干活出一身汗,悶著頭去洗澡,洗完心情也就順暢好多。他常常在飯桌上跟我談心,他說失去第一個孩子之后,他好像明白了許多事情。我戴著口罩,悶聲不語。吃飯時也只是把嘴角上的布掀起來,二叔有一次動手摘我的口罩,我打掉他的手一下子站起來,想抽他一個嘴巴。但是很快就坐下,用筷子敲著碗懶得再搭理他。
他買了好多書給我看,書倒是沒有讓我安靜多少。讓我安靜下來的是一個手術。他帶我去一家整形醫(yī)院,用激光燒我臉上縫的針腳。燒完,火紅的疤痕重新結痂。每燒一次,傷疤就淺一些。我開心地照著鏡子跟二叔說,這樣燒下去,我的傷口很快就會長起來。
接到爸爸出獄消息的那天,我和二叔穿著租來的溜冰鞋在廣場上喂鴿子。二叔喂完一包玉米粒又踩著溜冰鞋去買了一包,回來后用手捏住我的臉,仔細看了看才跟我說,長好了,肌膚舒展開了。我笑著摸了摸,觸手還算不上光滑。我二叔說,你爸爸要出來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騎著摩托車送我去火車站,后腦勺一直沖著我,他說,我這邊還有買賣要忙,年底回去。我看著二叔后腦勺上不服帖的一層白頭發(fā),沒有說話。二叔說,回去別惹我哥生氣。我點點頭,二叔根本不會看見。
十一
我爸爸出來之后,我們生疏了太多。經常是相互瞅著誰都不說話,他只會干笑,我也只是面無表情看著他。
本來是沒這么快出來的,我爸爸在監(jiān)獄里病得很厲害,偉強為了保我爸爸花了不少錢。
我已經成年了,人在逐漸變得成熟。而我爸爸跟這個社會脫軌了。他進去前我家里沒有電視機,手機還沒有普及。他對于外面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問我的所有問題,都顯得那么幼稚,可憐。
知道我媽媽有了相好是在一個中午,當時我媽媽騎電動車趕完集回家。路上跟鄰居的三輪車撞了,鄰居的車圈都撞歪了。我媽媽卻因為電動車掉了漆,讓鄰居賠錢。鄰居撇撇嘴說,你厲害,當官的哪一個不認識你。說完,其他街坊鄉(xiāng)親都哈哈笑個不停。
鄰居說的是左滕,左滕現(xiàn)在是副鄉(xiāng)長。
我爸爸聽出了話里的味道。
我爸爸找了偉強借錢,三千塊錢原封不動給了一個整天騎變速車在村里晃的小流氓。幾天后小流氓把我媽媽和左滕發(fā)生的細枝末節(jié)都道了出來。
我能想到的詞是我爸爸失控了,他拷打我媽媽,我媽媽委屈的用腦袋撞墻表示自己的清白。我媽媽這個人錯了從來不承認,她總能想到用另一個謊話圓第一個。可是我媽媽智商實在有限,這一手玩得不熟,兩種力量的較量下,我媽媽退了一步,承認了和左滕有事發(fā)生,不過就一次。
后來的幾次審問,我爸爸都問得很詳細,時間、地點、幾個人,甚至穿了什么衣服,幾件,怎么脫的。每次我媽媽交代的和小流氓不一樣,我爸爸就打個不停。
我親眼看著牛皮帶打斷了,我爸爸用堅硬的舊毛巾擦汗,毛巾硬邦邦留下我爸爸的鼻子和眼的輪廓,毛巾上還沾了血一樣的淚水。
打完他要跟我媽媽離婚,我媽媽卻始終不簽離婚協(xié)議。
那之后,婚姻不死不活的維系著。白天一點沒耽誤,我媽媽照常上下班,趕集買菜,洗衣做飯。遭受暴行的時間都留在了晚上。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爸爸打她時昏了過去。送到醫(yī)院一查,腦瘤晚期。
十二
我爸爸住進醫(yī)院也沒有停止對我媽媽施暴,經常當著病人和醫(yī)生的面打我媽媽。
他第二次化療的時候,我和媽媽等在手術室外面。
我媽媽從他住進醫(yī)院就很少坐著,一直站著伺候我爸爸。有時候晚上我在租來的行軍床睡一覺醒來,看見我媽媽小學生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在爸爸病床前站著。
我問她,他天天打你,怎么不跟他離婚?
我媽媽看著我,惋惜地說,你都這么大了,離什么離。
我招呼她坐著,她坐到我身邊,塞給我一張銀行卡說,這是媽這些年攢的錢,你爸爸走了,我過去陪他,你好好的。說完,我媽媽埋著頭哭了起來。我剛開始沒多大觸動,跟聽了個故事似的,正回味著呢,腦袋嗡了一聲。像是一不留神悶了口老酒,后勁大得很。我眼淚嘩嘩流了下來。
他嫌病房沉悶,我媽媽推著他去散步,坐輪椅他也不老實。胳膊夠得著我媽媽就不會閑著,他把我媽媽往病號樓后面的一壇月季花荊棘叢里按,我出來買晚飯碰上了,攔了下來。
吃完晚飯,我躺在長椅上歇息。屋子里沒任何動靜,我睜開眼睛看,我爸爸媽媽都不在屋里。我出門找他倆,問走廊里的護士,護士指著走廊拐角的水房說,你媽媽推著他去水房了。我到了水房,我媽媽背對著爸爸,用一個綠色的暖水瓶接開水,我爸爸正在打她,手上已經沒有半絲力氣,卻還是不停地捶打我媽媽的后背,等我媽媽打完水索性咬住她胳膊。我媽媽不說話,任他折騰,我悄悄退了出來,在樓梯口躲著哭了起來。
我媽媽連夜給我二叔打了電話。
我二叔從南方小城趕來了,到了第一件事是埋怨我媽媽,我哥哥病得這么嚴重,為什么現(xiàn)在才通知我?
我二叔的上唇、鼻尖上都是汗,他穿著西裝,襯衣下擺倉促地露在外面,他掀起擦了擦汗。然后蹲到床尾,搖了搖床下的升降桿。氧氣罩把我爸爸的臉遮住了,我爸爸張了張嘴,說話沒聲。我二叔摘了他的氧氣罩,整個側臉貼到了我爸爸嘴邊。我爸爸艱難地說話,我二叔時不時冷眼看下我,看下我媽媽。
我知道我爸爸在說什么,猜也猜到了。
我爸爸叫我過去,我也把臉貼到了他唇邊。他說,帶你二叔去吃飯,去飯店吃。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手上青筋暴躁起來,像是還有什么重要的話說,我不敢反抗,也不敢看他。但是他終究沒說出來。我?guī)е叶逑铝藰恰?/p>
我二叔說,我不餓,你去吃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自己去。
我二叔坐在快餐店門口抽煙,戒掉多年的煙又抽上了。我在里面吃著肉卷,邊嚼邊看著落地玻璃外面的他。他心事重重的,抽口煙,吐了,閉上眼睛思考起來。過一會兒,緩緩睜開眼,這支煙抽完了,又點了一支。等到抽到第七支煙,他已經開車送我到了家門口。
我乖乖回了房間睡覺。
我二叔站在院子里,叼著煙拔出了爺爺?shù)碾p刀,有板有眼地舞了起來。舞累了,從院子正中央的水甕中舀了瓢水,潑到磨刀石上,一層鐵銹渣退了下去。他坐在馬扎上,一手握刀柄一手掐锃明瓦亮的刀身,彎著腰磨了起來。
不銹鋼褪了一層,雙刀第一次開了刃。
天亮了,我和二叔去醫(yī)院替換我媽媽,去的時候走廊里陰森森的,空間冗長、逼仄,一眼望不到頭。我爸爸已經去世了。
十三
我爸爸去世后,我二叔把左滕弄進了監(jiān)獄。
檢舉信是偉強代筆寫的,說左滕任鄉(xiāng)干部期間挖空了河東的沙子賣了,錢都進了自己腰包。
可是,左滕進去沒幾天又出來了,判的是監(jiān)外執(zhí)行。
我爸爸的葬禮尤其尷尬,我奶奶這邊的親戚都因為當年的分家斷了來往,這些年鮮有走動。我媽媽那邊的親戚知道我爸爸長期虐待我媽媽,也都不來往。連我二叔都沒到場。
我面無表情看著骨灰盒進了土,埋了,立了碑。
我二叔來的時候背著雙刀,手里拎著血淋淋的包袱。他把包袱放在墓碑前,磕了頭。走了。
我媽媽打開包袱看,嚇得臉色蒼白,我也湊過去,我媽媽一把捂住我的眼睛。
我又想起那天晚上二叔在月下磨刀,刀鋒寒氣逼人。
村里人說,左滕要是安心待在牢里,也不會這么早早地送了命。
至于我二叔,至今也沒有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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