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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鳳釵(中篇小說)

      2019-12-09 01:58張寶中
      當(dāng)代小說 2019年10期

      張寶中

      王福喜在砸死王小勇并潛逃之前,靠磨剪子戧菜刀為生。

      王福喜所在的王家堡村位于黃土高原東北部邊緣,靠近太行山脈。莽莽蒼蒼、連綿不絕、高低起伏的溝壑間,不一定哪個旮旯里就有一片高低錯落的窯洞和平房。從高處看,村與村之間蜿蜒的小路像羊腸子一樣。王家堡村依山勢而建,平整的地塊上是平房,山根下是窯洞。王福喜的家靠近村子中央,是四間低矮、破舊的青磚平房。如果不算半山腰上幾孔廢棄的舊窯洞,全村最破的就是他家了。

      王福喜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分別比他大十五歲和十一歲。他出生那一年,他爹他娘都四十多歲了。他九歲才上學(xué),從鄰村的小學(xué)畢業(yè)后跟他爹學(xué)打鐵。打了菜刀、剪刀和鋤頭、犁鏵等農(nóng)具,用毛驢車?yán)街苓叺募猩先ベu。王福喜當(dāng)了十年鐵匠后,這個行當(dāng)越來越不景氣了,他又跟他爹學(xué)會了磨剪子戧菜刀。干這個行當(dāng)風(fēng)里來雨里去,也賺不幾個錢,但凡有點(diǎn)別的本事的人都不會干。他爹之所以讓他干這個,是因?yàn)樗麑?shí)在沒別的本事。

      王福喜中等個頭,皮膚黝黑,方臉,闊嘴,肉眼皮。人很木訥,一天天沉默得像山里的石頭。腦子不太活絡(luò),連撲克牌都不會打,象棋都不會下。村里有人娶了媳婦,他去喝喜酒,二兩酒下肚,臉就紅得像豬肝,頭像個蒸籠,一頭一臉的汗順著鼻尖往下滴。村里的年輕人沒人愿意和他在一起。誰在外面打工找到了好活兒,把其他人帶過去,都不帶他。他也有自知之明。他的一個沒出五服的堂叔王凡昌在縣城當(dāng)菜販子很發(fā)財,生意越做越大,想讓他給自己當(dāng)幫手。他知道自己嘴笨,不會和城里人說話,也不會算賬,就謝絕了王凡昌的好意。

      王福喜的姐姐十幾年前嫁給了山西大同的一個煤礦工人。后來他的哥哥去投奔姐姐,也在大同城郊安了家。再后來他爹他娘相繼去世,家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姐姐在大同經(jīng)營一家水站,需要送水工。這活兒不需要任何技術(shù),只要認(rèn)識小區(qū)名稱和門牌號,身上有力氣,能把三十八斤左右的桶裝礦泉水、純凈水扛到樓上,誰都能干。姐姐覺得這活兒很適合他,就寫信叫他去。但他第一次到大同就轉(zhuǎn)向了,火車站是朝西,他覺得是朝東。在姐姐家住了三天,每天眼看著太陽從西邊出來,從東邊落下,感覺很別扭。東西南北都分不清,送水工是沒法干的。第四天又坐火車回來了,繼續(xù)磨剪子戧菜刀。

      王福喜漸漸喜歡上了這門手藝。這手藝比較簡單,主要工具是一條板凳。板凳的一頭坐人,另一頭用釘子、螺絲固定著一個手搖砂輪;下邊掛一個布兜,里面裝著磨刀石、戧刀、鐵砧子等小工具;外側(cè)掛一個小水桶,還有一些破布條。磨刀的時候,像騎馬一樣在板凳上坐下來,把刀放在上面緊緊地卡著,先用戧刀戧掉表面的銹跡,然后看刀口是硬還是軟,硬的用手搖砂輪打磨,軟的用質(zhì)地堅硬、狀如刨子一樣的戧刀戧薄。最后在質(zhì)地細(xì)膩的青粉石上均勻地打磨。因刀刃遇熱會減弱鋼性,磨刀的時候要不斷灑水降溫。有豁口的刀還要把豁口磨平后才能打磨。磨剪子學(xué)問更大,不僅要掌握好鋼的厚薄,還要把剪子中間的軸調(diào)得松緊適度,松而不曠,緊而不澀。刀和剪子磨好后,輕輕摸摸刀刃,放在耳邊聽聽那種輕微的“噌噌”的聲音。光聽聲音,就知道刀刃很鋒利。但為了讓主顧放心,還要用布條試一試。從板凳下面抽出一根碎布條,往刀刃上輕輕一甩,碎布條“噌”地斷去一截。把碎布條折疊起來放在剪刀上,輕輕合刃,厚厚的碎布條“噌”地迎刃而斷,鋒利又不打滑。每當(dāng)這個時候上,王福喜都會咧著嘴得意地笑。

      除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和大雪封山等惡劣天氣,王福喜一年到頭騎著一輛破舊的“鳳凰”牌自行車,去方圓幾十里千溝萬壑中大大小小的村子磨剪子戧菜刀。板凳綁在自行車后衣架上;車把左邊掛一只電喇叭,右邊掛一個黑色人造革提包,里面裝著饅頭、煮紅薯、咸菜、水杯等等。方圓幾十里,干這個行當(dāng)?shù)闹挥型醺O惨粋€人。每到一個村子,他就站在村街上用電喇叭大聲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一共七個字,聲調(diào)卻高低起伏,曲里拐彎,抑揚(yáng)頓挫。聽到吆喝聲,就有中年婦女或老太太拿著剪子或菜刀,從高高低低的巷子里走出來,來到村街上。王福喜把板凳解下來,騎在上面開始干活。

      頭幾年物價低,收費(fèi)也低,磨一把剪子兩毛錢,磨一把菜刀五毛錢。后來物價越來越高,收費(fèi)也漸漸提高,最高的時候,磨一把剪子八毛錢,磨一把菜刀兩塊錢。王福喜的收入,和村里那些在縣城的建筑工地上當(dāng)泥瓦匠的年輕人差不多。

      通常,王福喜每天早飯后出去,傍晚回家。極少數(shù)時候也在外面過夜,每年大概七八次。這一般有兩種情形:一是下雨或下雪了,山路太滑,不敢回來了;二是遇到哪個村有唱戲的,就在那個村住下來,等著晚上看戲。每個村都有閑置的舊窯洞,住的地方不用發(fā)愁;每個村都有很多對他友好的人,掏出兩塊錢,去誰家都能吃頓飯。

      前些年,逢老人過壽、年輕人結(jié)婚、柏油路修通等喜慶的事,人們往往放一場電影表示慶賀。最近幾年,放電影的幾乎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唱戲。下鄉(xiāng)唱戲的,十有八九是縣里的“山里紅梆子劇團(tuán)”。這是一家民間劇團(tuán),全團(tuán)一共二十三個人。團(tuán)長姓趙,曾在六個鄉(xiāng)鎮(zhèn)當(dāng)過副鄉(xiāng)鎮(zhèn)長、鄉(xiāng)鎮(zhèn)長和書記,五年前從縣財政局局長的崗位上退休。他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聽?wèi)?、唱戲,退休后組建這家劇團(tuán),也算圓了年輕時的一個夢。劇團(tuán)的臺柱子是一個叫玲玲的二十歲左右的姑娘,是趙團(tuán)長弟弟的女兒,他的親侄女。玲玲長得很漂亮、嫵媚,戲也唱得好。初中畢業(yè)后在市里的戲校學(xué)過三年戲,主攻梆子戲的青衣花旦,也唱小生。戲校畢業(yè)后在縣劇團(tuán)當(dāng)演員,一年后縣劇團(tuán)解散,她就在縣城的商業(yè)街開了家服裝店。劇團(tuán)的嗩吶手是從縣一中退休的音樂教師,笛子手是從縣酒廠退休的車間主任。其他人不管年輕的還是年老的,唱花臉的還是唱須生的,也不管從事什么職業(yè),一律都是鐵桿的戲迷。有演出的時候集合起來演出,沒演出的時候各忙各的。

      全縣七八個地方劇種的民間劇團(tuán),大大小小有十五六家,但大部分一年都演出不了一場,處于“半死亡”狀態(tài)。少數(shù)兩三家,每年能演出五六場就算多的了?!吧嚼锛t”自五年前成立以來,平均每年能演出一百二十多場;尤其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一天都閑不住。有的演出是他們主動聯(lián)系的,有的是別人請的,大部分都是在鄉(xiāng)下。演出收入,多的一場五千元,少的三千元。趙團(tuán)長的退休金都花不完,演出收入自己一分都不留,全部發(fā)下去。錢不多,但誰也不指望這個吃飯?!吧嚼锛t”能在大山里一枝獨(dú)秀,一是因?yàn)橼w團(tuán)長“公關(guān)”能力強(qiáng),他給哪個村支書打電話聯(lián)系演出,一般都給他面子,不好意思拒絕;二是臺柱子玲玲長得好、唱得好,很多人愿意看她的扮相、聽她的唱腔。

      王福喜不懂戲,甚至分不清什么是“梆子”戲,什么是“道情”戲,但他愛看玲玲唱戲。玲玲穿著古裝戲服,化好妝,站在戲臺上,王福喜覺得她就是一個下凡的仙女。她的唱腔時而高亢嘹亮,時而柔媚凄惻,聽得人心尖都跟著打顫顫。一聲“哎嗨”,哎嗨出了九曲十八彎。她的嗓音比他吃過的最甜的蜜桃都甜;嗓音里還有一種水音,比山澗里“咕咚咕咚”的泉水都清澈、明亮。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人看一眼,被看的人魂都能飛了。她邁著細(xì)碎的臺步,裊裊婷婷,像風(fēng)擺楊柳一樣。長長的水袖一甩一甩地,蘭花指在胸前繞來繞去,像面條一樣柔軟。一場戲看下來,王福喜記不住一句戲詞,也記不住其他一個角色,滿眼都是玲玲穿著戲服的模樣,滿耳都是玲玲唱戲的聲音。

      王福喜快三十歲了,還打著光棍。從沒有媒人找過他。人們似乎早已認(rèn)為他就應(yīng)該是個光棍,光棍就應(yīng)該像他那個樣子。如果有一天他娶上了媳婦,人們就不知道光棍是什么樣子了。村里和他同齡的一茬年輕人,大部分都當(dāng)?shù)?。其中,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王小勇長得歪瓜裂棗,整天偷雞摸狗、調(diào)戲婦女,是個人人痛恨的渾蛋。誰都以為王小勇會打一輩子光棍,沒想到這個渾人也娶上了媳婦。結(jié)婚兩年后又離了,但畢竟是有過媳婦的人,不算嚴(yán)格意義上的光棍。在王家堡村,年輕的光棍只有王福喜一個人了。

      曾經(jīng)有個姑娘喜歡他,但他不喜歡人家。那個姑娘叫“秋娥”,她家所在的村子叫“小驛口”,在一個小山坳里。秋娥又黑又矮又壯,走路的時候屁股撅著往前沖撞,跟小奶牛似的。她家在路邊一處山坡上,有四孔窯洞。她看起來二十歲冒頭,她弟弟看起來十歲左右,她經(jīng)常和弟弟逗一條大黃狗玩。王福喜每次去小驛口,路過秋娥家時,秋娥都咧著嘴沖他傻笑。他騎著凳子磨剪子戧菜刀的時候,秋娥領(lǐng)著她弟弟站在旁邊看。他歇息的時候,秋娥總是問這問那,問他家里有幾口人、他家的房子什么樣、他有多少存款等等。王福喜看秋娥一眼,低下頭嘿嘿地笑,臉微微紅著,什么都不說。

      那年臘月的一天,王福喜在小驛口給一位中年婦女磨完菜刀之后,正準(zhǔn)備走的時候,秋娥把一副棕色的半截線手套塞進(jìn)他的提包里,“咯咯”地笑著跑了。黃土高原上的冬天很冷,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氣每年都有半個多月。王福喜的手指和手面上每年都凍出四五個血口子,他的確需要一副露著指頭的半截手套??伤戳丝辞锒鸾o他的那副半截線手套,愣了一會兒,又塞給秋娥的弟弟了,讓他回家交給姐姐。轉(zhuǎn)過年來的正月里,王福喜聽說秋娥嫁人了,嫁到了六個山頭以外的另一個山坳里的一個小村子。那個村子山高坡陡,只有十幾戶人家,王福喜一年頂多去兩三次。秋娥從沒找他磨過菜刀或剪子,他一次都沒見過她。

      這年夏天,王家堡村通了柏油公路。這是村子里祖祖輩輩從沒有過的大喜事。村子距離縣城六十多里路,距離鎮(zhèn)政府駐地十五里。有的路段是只有兩米多寬的土路,有的路段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騎自行車去一趟縣城,最少需要三個小時。趕毛驢車去鎮(zhèn)上買一趟化肥或賣一次豬,車輪子不崴扁一個就不正常。因交通不便,村里一半以上的老人一輩子都沒去過一次縣城,他們與縣城的交集,僅僅是死后被拉到縣城東關(guān)的火葬場,變成一把熱灰,裝進(jìn)一個木頭盒子里。有了柏油路,騎自行車去縣城需要一個半小時左右,去鎮(zhèn)上只需半個多小時,時間節(jié)約了一倍。

      麥?zhǔn)蘸蟛簧偃俗h論說,這么大的喜事,應(yīng)該慶祝慶祝。王凡昌前些年在縣城販青菜賺了些錢,最近幾年和小舅子合伙開了一家采石場,又發(fā)了些財,花三十多萬元在村子里蓋起了一棟古色古香的二層小樓,經(jīng)常開著一輛灰色的“長城皮卡”進(jìn)進(jìn)出出。柏油路修通,全村最方便的就是他了。他提議說,請“山里紅”來唱兩場大戲吧,演出費(fèi)他來出,全當(dāng)是給鄉(xiāng)親們做好事了。村干部碰頭商量了一下,同意了。正好這個時候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回來收完麥子還沒走,村子里人比較多。村支書和趙團(tuán)長通了幾次電話,敲定六月十一日晚上和次日上午各唱一場,分別是《王寶釧》和《文姬歸漢》,并通過村里的大喇叭下了通知。

      六月十一日下午三點(diǎn)多,劇團(tuán)來了兩輛車,一輛“依維柯”面包車,一輛“東風(fēng)”中型卡車。面包車?yán)镒氖茄萋毴藛T??ㄜ?yán)镅b的是道具、燈光、樂器、服裝等等,分別裝在四十多個大大小小、印有編號、刷了黑漆的木頭箱子里;還有七八個顏色、大小各異的拉桿箱。兩輛車開到村里的戲臺子旁邊停下來。等候在那里的村支書、王凡昌和幾個村干部急忙迎上去。趙團(tuán)長和十幾個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從面包車上下來,之后面包車開走了,拉著其他演職人員去王凡昌家休息。趙團(tuán)長等人去看戲臺子。

      這座戲臺子建于1934年(一根大梁下面用石灰寫有“建于民國二十三年”字樣),在村子中央的一片高地上。遠(yuǎn)看像一座灰磚灰瓦的廟,線條流暢的“人”字形的屋脊很高;近看才知道,廊檐占去了整個建筑的一半,由四根直徑約半米的水泥立柱支撐著。屋頂上瓦楞間長滿了葉片肥厚的瓦松草和其他雜草。戲臺子不光唱戲用,幾十年來還用于開大會、放電影;尤其是開大會,在一些老人的記憶中,各個年代最少不下幾百次。前面那一大片空地,夏收、秋收的時候是曬場,麥子、玉米攤得滿滿的。

      戲臺子周邊有七八戶人家,其中王福喜家最近,大約相距五六十米。戲臺子坐北朝南,西側(cè)斜對著王福喜家的院門。趙團(tuán)長等人分別去這幾家看了看,決定把卡車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放在王福喜家,讓他看著;因戲臺子沒有化妝間,演員們在王福喜家化妝、卸妝;還需要他給大家燒水喝。車上有幾箱子礦泉水,但演員們習(xí)慣喝熱水。如果王福喜同意,給他一百塊錢報酬。

      王凡昌去找王福喜商量,王福喜滿口答應(yīng),并馬上收拾院子和屋子。王福喜家的院子比較大,除了西南角有個廁所和一堆燒火做飯用的枯樹枝,其他地方空空蕩蕩的。屋里陳設(shè)很簡陋,只有床、桌子、小椅子等幾樣簡單的家具,屋角靠墻扎著那輛破自行車。王福喜把桌子、椅子擦干凈,換上了新床單,把廁所也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把屋里25瓦的燈泡換成60瓦的,又在屋檐下安了一只100瓦的大燈泡。

      趙團(tuán)長指揮著那十幾個中年人把卡車上那一堆箱子搬進(jìn)王福喜家,雜亂地擺在院子里。然后開始“裝臺”,從箱子里取出鐵架子、場燈、電線、插牌等等,去戲臺上忙活。王小勇和村里一些閑人圍著看。王福喜從墻角找來幾塊石頭,在院子里支起了簡易鍋灶,用水壺給大家燒水喝。水燒開了就倒進(jìn)王凡昌老婆送來的兩只暖瓶里。簡易鍋灶旁邊放一把小椅子,兩只暖瓶放在小椅子上。劇團(tuán)的人都自帶水杯,誰喝水誰倒。十幾個人一直忙到太陽落山才忙完,一起去王凡昌家吃晚飯。王凡昌從鎮(zhèn)上的飯店要了兩桌菜,由飯店的面包車用食盒裝著送過來。

      晚飯后,加上趙團(tuán)長,一共二十三個人,都從王凡昌家來到王福喜院子里,大家說說笑笑的。其中四個女的,除了玲玲,另外三個都是普通的中年婦女,只是穿得比較洋氣,臉面保養(yǎng)得較好,一看就不是莊稼人。在所有人里,玲玲最“晃眼”。她身材高挑,兩腿修長,皮膚白凈得像鴨蛋清一樣,額頭飽滿光滑,眼睛很大,長長的黑發(fā)梳成一個馬尾辮。上身穿一件墨綠色的短袖高領(lǐng)T恤,下身穿一件淺藍(lán)色的牛仔褲,腳穿一雙白色休閑皮鞋。整個人看起來很干凈,很清爽。這樣漂亮的女人,村里人平時只能在電影和電視劇里才能看到。樂隊(duì)的幾個人,分別打開黑色木頭箱子,從里面取出梆胡、嗩吶、板鼓、二弦、馬鑼、笙、笛等樂器,每人把自帶的大水杯倒?jié)M水,提著去了戲臺子那里,抽煙、說笑。天有些熱,好幾個人把短袖T恤脫下來搭在肩上,露著白花花的肚皮。

      演員們都在王福喜家化妝。玲玲搬了一把小椅子,在那一堆箱子中,打開一只玫紅色的拉桿箱,手里拿一面直徑半尺左右的鑲有紅色塑料邊的圓鏡子,坐在拉桿箱旁邊往臉上涂脂抹粉。其他演員也都在各自的箱子旁邊或坐或蹲,一人拿一面鏡子,邊化妝邊說笑,或“啊——啊——咦——咦——”地練嗓子。趙團(tuán)長是個又高又胖的大個子,頭頂已禿了一半,他唱須生,把自己的臉畫得像個妖里妖氣的老太太。一個被玲玲稱為“孫姨”的中年婦女,眼睛畫得像猴子屁股一樣紅。除了玲玲,所有演員都長相一般,但臉上一畫,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看不出丑和俊來了。

      王福喜蹲在簡易鍋灶前,往鍋底下填木頭塊子,好奇地打量著每一個演員。目光落到玲玲臉上時,就再也移不開了,直到鍋底的火把手燒疼。玲玲的眼圈畫成了桃紅色,柔軟的嘴唇鮮紅鮮紅的,看起來十分嫵媚。王福喜走村串戶磨剪子戧菜刀,看玲玲唱戲已經(jīng)三四年了,最少十幾次了,但每次都離得很遠(yuǎn),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仙女”有一天會坐在自己家里,渾圓、結(jié)實(shí)的屁股坐在自己經(jīng)常坐的那把小椅子上。玲玲發(fā)現(xiàn)王福喜在呆呆地看她,就微啟朱唇,沖他一笑。王福喜急忙低下頭去,心里“咯噔咯噔”的,呼吸急促,臉上發(fā)燙,多也哆嗦不止。如果玲玲再沖他笑一次,他想他會一頭栽倒在鍋灶前,腦袋攮到鍋底下去。

      演員們化好妝后,一個一個地去王福喜屋里換戲服,穿上白底子有三寸厚的靴子,把脫下的衣服塞進(jìn)各自的箱子里。然后把自帶的大水杯倒?jié)M熱水——里面泡著胖大海、桔子皮或菊花、冰糖,——端著或提著去戲臺子。玲玲頭上插滿了金的銀的各種飾品,明晃晃的;上身穿一件粉紅色的對襟褂,下身穿一件青色的曳地長裙。天有些熱,她臉上滲出了一層細(xì)密的汗珠。

      這時天黑下來了,村里人也都吃了晚飯,搬著椅子、凳子,在戲臺前坐得滿滿的。舞臺上的場燈亮起來了,第一幕的背景幕布是“朱門前玉旗桿高插云霄”。棗木梆子敲起來了,鏗鏘激越;板鼓和馬鑼一陣緊似一陣;二弦音高調(diào)絕,攝人魂魄。飾演王寶釧的玲玲像風(fēng)擺楊柳一樣,邁著細(xì)碎的臺步走到臺中央,開口唱起來:“一脈青山披嫩草,萬里春風(fēng)拂柳梢,旭日東升霞光照,滿天愁云散九霄……”她剛一開口,臺下就響起陣陣掌聲。

      王福喜搬一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門口看戲。因?yàn)榻嵌仁切钡?,距離又有些遠(yuǎn),看不太清楚。音箱有時“嗡”的一聲響,戲詞也聽不太清楚。雖然這出老戲他已經(jīng)看過五六次了,仍想去戲臺子下面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仔仔細(xì)細(xì)地聽。他只想看玲玲。但他不能離開,他得看著那些箱子,不讓任何閑人進(jìn)院子;還得看著水壺,不斷往鍋底下添一塊木頭,保證隨時都有足夠多的開水。

      這天晚上王小勇的舉動有些異常。他把灰色短袖衫脫下來搭在肩上,上身只穿一件黑色的吊帶背心。他本來搬了椅子放在戲臺子下面,可他不坐在那里看戲,卻到處轉(zhuǎn)悠。他從小最害怕蛇,這天晚上卻打死了一條一米多長的大花蛇,手里提著,嚇唬正看戲的大姑娘小媳婦。有的嚇得“啊啊”大叫,有的嚇哭了,他卻哈哈大笑。他還提著那條蛇去王福喜院子門口走來走去,想進(jìn)院子看看。王福喜不讓他進(jìn),他就用蛇掄王福喜。王福喜也害怕蛇,渾身的寒毛都起來了,急忙舉起小椅子掄王小勇,并嚇唬他說:“你要是敢進(jìn)院子半步,我就砸死你個狗日的!”王小勇哈哈笑著跑了,爬到村頭的山坡上唱歌去了。不是唱,是扯著嗓子使勁吼,像狼叫一樣。演員們在臺上唱,他在山上吼,但誰也聽不清他吼的什么。

      演員們候場期間,不斷端著水杯去王福喜家倒水,或上廁所。趙團(tuán)長和幾個男演員還在院子里掀開戲服,用濕毛巾擦肚皮和后背上的汗。玲玲去倒過三次水,每次都是倒完就走,前后不超過兩分鐘。第四次,她倒完水后進(jìn)了屋,關(guān)上門,過了五六分鐘還沒出來。王福喜有些納悶,就進(jìn)了院子,盯著屋門發(fā)愣。愣了一會兒,他正要走開,忽然一陣風(fēng),屋門被刮開了一條半尺左右的縫隙。王福喜看見玲玲脫了戲服扔在他床上,渾身上下只穿一件粉色的三角內(nèi)褲,背對著他,彎著腰,拿一條毛巾渾身上下擦汗。她的身體凸凹有致,雪白雪白的,像瓷器上的白釉子一樣光滑。這是王福喜平生第一次看見女人的身體,他只覺得眼珠子有一種劇烈的壓迫感,簡直要被壓爆了,但他的目光怎么也移不開。他面紅耳赤,口干舌燥,急促的呼吸像開火車,想走開,腳卻像焊在了地上一樣,一步都挪不動。

      玲玲用毛巾在身上擦了幾下,又用一把折扇渾身上下扇了幾下,急忙穿上了戲服。然后在王福喜床前的一把小椅子上坐下來,從一個淺藍(lán)色的塑料收納箱里拿出一個化妝盒,往臉上撲粉。一個明晃晃的像簪子一樣的東西從收納箱里掉出來,她沒有發(fā)覺。她撲完粉,把化妝盒裝進(jìn)收納箱里,捧著收納箱往院子里走。她轉(zhuǎn)身的時候,王福喜這才急忙跑開,在院門口的小椅子上坐下來。他悄悄扭頭,看見玲玲把收納箱裝進(jìn)自己的拉桿箱里,端著水杯向院門口走來。王福喜急忙盯著戲臺子,大氣都不敢喘。玲玲走到他身旁時停下來,沖他笑了笑,輕聲說:“伸手?!蓖醺O层读算?,伸出了右手。玲玲像變戲法似的,從長長的水袖里摸出一只大紅蘋果,放在他手上,說:“給你?!庇譀_他一笑,邁著大步向戲臺子走去。

      王福喜的心臟“唿騰唿騰”地狂跳不已,懷里像揣了一只兔羔子。看著玲玲走遠(yuǎn),他急忙跑進(jìn)屋里,看看那個像簪子一樣的東西是什么。那東西在床前地上的陰影處,他撿起來仔細(xì)看。長約二十公分,金黃金黃的。拿在手上沉甸甸的,應(yīng)該是金屬材質(zhì)的。與普通的簪子不同的是,其中一頭是用細(xì)金屬絲繞成的扁形鳳凰圖案,昂首翹尾,一翼上展,爪子踩在一個云朵上。這是一根“金鳳釵”,功能和普通的發(fā)簪一樣,只是更美觀一些,是戲曲表演的一種道具。材質(zhì)其實(shí)是鐵的,只是表面鍍了一層銅水,金光閃閃的,像金的一樣。王福喜只知道這是一根造型奇特的簪子,是玲玲唱戲時綰頭發(fā)用的。他不知道該不該還給玲玲,猶豫了一會兒,裝進(jìn)了掛在自行車把上的那個提包里。

      王福喜手里捧著那只大紅蘋果,重新坐在院門口,盯著戲臺子,心臟仍“唿騰”不已。蘋果的香氣和玲玲的手留在蘋果上的某種化妝品的香氣混合在一起,一縷一縷往他鼻子里鉆。他捧著蘋果親了又親,聞了又聞,還在自己臉上蹭了又蹭。忽然,有個黑影躥到他身旁,一把搶走了那只蘋果。王福喜嚇了一大跳。仔細(xì)看,是王小勇,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從山上下來了,手里那條蛇也不見了。王福喜急忙站起來,去搶蘋果。王小勇在蘋果上“喀哧”咬了一大口,嘻笑著跑了。王福喜抓起小椅子狠狠地往他身上擲,他頭一偏,躲過去了。

      《王寶釧》唱完的時候?qū)⒔c(diǎn)半。因裝一次臺比較耗時,把所有演職人員集合起來也不容易,村子離縣城又較遠(yuǎn),這天晚上劇團(tuán)的人就沒回縣城,而是住在村子里,明天接著唱。十九個男的,都住在王凡昌家的二層小樓里,用竹席子打了幾個地鋪。四個女的,兩個住在村支書家,兩個住在村會計家。其中玲玲和那位“孫姨”住在村會計家;村會計家有太陽能熱水器,可以洗澡。

      村會計家的隔壁是王小勇家,他和父母一起住。戲唱完后,王小勇跟著劇團(tuán)的人去了王凡昌家,提出請劇團(tuán)全體人員去鎮(zhèn)上喝酒,他請客。王凡昌挖苦他說:“人家不喝酒,要是喝酒的話,我就請不起嗎,還輪得到你請?”王凡昌的老婆不想得罪王小勇,急忙打圓場說,那四個女演員住在村支書和村會計家,這么晚了去叫她們也不合適。趙團(tuán)長謝絕了王小勇的好意,說劇團(tuán)有規(guī)矩,演出期間不喝酒,今晚早點(diǎn)休息,養(yǎng)足精神,明天上午好好唱《文姬歸漢》。

      王小勇從王凡昌家出來,去村頭的小賣部買了一瓶一斤裝的北京二鍋頭和一袋油炸花生米,爬到村外的山上繼續(xù)吼,半夜才回家?;氐郊宜矝]睡,而是趴在一人多高的藍(lán)磚墻頭上,往村會計家看。他知道玲玲有可能住在會計家。凌晨兩點(diǎn)多,玲玲穿著一身淡黃色的真絲睡衣睡褲去院子里上廁所,上完廁所回屋的時候,王小勇“噌”地從墻頭上蹦下來,幾步躥到她身后,用那件灰色的短袖衫包住她的頭,把她拖到墻角處,撲倒在地。玲玲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兩手在王小勇臉上身上亂抓,兩腿使勁蹬,拼命掙扎。王小勇一手隔著短袖衫捂住玲玲的嘴,一手吃力地褪掉了她的睡褲,又解開了她睡衣的紐扣,在她脖子里和胸部亂咬。玲玲的腳蹬到墻角一只腌咸菜用的琉璃壇子,壇子撞擊磚墻發(fā)出“咚咚”的聲響。這時屋里的燈亮了。王小勇急忙跳墻跑了。但他的短袖衫沒帶走,還包著玲玲的頭。玲玲把短袖衫扔在墻角,急忙穿上睡褲,跑進(jìn)屋里。

      玲玲再也沒睡,躺在床上瞪著眼睛一直到天亮,早早地洗漱完畢,坐在床沿上發(fā)呆。孫姨起床后看見她脖子里有被咬傷的痕跡,一再催問,她才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孫姨把那件短袖衫收起來,塞進(jìn)自己的手提包里,之后掏出手機(jī)給趙團(tuán)長打了個電話。趙團(tuán)長從王凡昌家大步流星地趕過來,身后跟了十幾個人,在村會計的院子里站得滿滿的。趙團(tuán)長進(jìn)屋看了看玲玲的脖子,問明了情況,氣得渾身打顫,臉色鐵青。他在院子里背著手轉(zhuǎn)了幾個圈,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手機(jī),打給了縣公安局一位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要求馬上派人過來。還扯著嗓子發(fā)了一通脾氣:“你們是干什么吃的?這樣的人為什么不早點(diǎn)抓起來?辦案經(jīng)費(fèi)都花哪去了?老曹我告訴你,這個人你要是不給我抓住,今后見了面,你不認(rèn)識我,我不認(rèn)識你!”

      村會計家院子里和院門口的人越來越多,個個表情凝重。王福喜也在人群中站著。他從沒抽過煙,這時卻跟人要了一支煙抽起來,嗆得直咳嗽,眼淚都流出來了。孫姨把那件短袖衫拿給大家看,大家都說,這不是王小勇的嗎,他昨天一天都穿著了。人們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著王小勇。有人去隔壁他家看了看,他沒在家。有人說,肯定是跑到山上藏起來了。王小勇的娘來了,進(jìn)了屋就給玲玲跪下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還扇自己的耳光,替兒子賠罪。孫姨把她扶起來。她站在床前,把玲玲緊緊地?fù)г趹牙铮瑩崦念^,拍打她的后背,嘴里連聲說“好閨女受委屈了”,還是止不住地哭。院子外面,王小勇的爹蹲在地上連抽了三支煙,手哆嗦不止,臉色發(fā)灰。他回家取了一把镢頭,惡狠狠地說:“老天爺啊,我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渾東西,祖宗八輩的臉都叫他丟光了!今天我要是不把這個狗日的砸死,我我我,我就在山上一頭撞死!”說著,扛著镢頭向村外的山上走去。

      半個多小時后,兩輛“捷達(dá)”警車鳴著警笛,風(fēng)馳電掣般開進(jìn)了村子,停在村會計家門口。來了八個穿制服的民警,其中有兩個女民警。他們在村會計家那個墻角看了看,對著幾個鞋印子和墻上攀爬時留下的痕跡拍了幾張照片,把王小勇那件短袖衫裝進(jìn)一只透明的塑料“物證袋”里。然后,兩名女民警在屋里用筆記本電腦給玲玲做筆錄,其他六名民警上山分頭尋找王小勇。

      鎮(zhèn)上一家飯店把早飯送到了王凡昌家。玲玲沒去吃飯。大家匆匆吃完飯后就忙著卸臺,《文姬歸漢》不唱了。忙活了一個多小時,舞臺上的鐵架子、場燈等都裝進(jìn)了箱子里,所有的箱子都搬到了卡車上,王福喜的院子一下子空了。面包車接了玲玲、孫姨等四位女演員,也開到王福喜院子門口。等所有人都上了車,兩輛車一起開走了。

      王福喜站在院門口,看著兩輛車向村頭開去。兩輛車出了村子,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了,他還站在那里發(fā)愣。他有些餓了,就回屋啃了兩個干饅頭,喝了兩碗水。之后從屋里走到院子里,又從院子里走進(jìn)屋里,來回轉(zhuǎn)了好幾圈。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快十點(diǎn)了。這么晚了,今天就不出去磨剪子戧菜刀了,他想在家里找點(diǎn)活干。他忽然很想挖一個紅薯窖。好幾年了,他一直想在廁所旁邊挖一個紅薯窖。他家的一塊梯田種紅薯,每年秋天都收獲六七百斤,但因冬天太冷,每年都凍壞一小半;挖一個地窖,就容易貯藏了。紅薯窖之所以一直沒挖,有時候是忘了,有時候是忙起來沒空挖。今天閑著也是閑著,那就挖紅薯窖。

      出事后,玲玲不再唱戲了。她也不愿在本地生活了,于是把她的那家服裝店盤了出去,去石家莊投奔了一個親戚。王小勇因犯強(qiáng)奸罪(未遂),被縣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兩年零六個月,在三百多里地以外的一座監(jiān)獄服刑?!吧嚼锛t梆子劇團(tuán)”仍是全縣最紅火的民間劇團(tuán),但不像以前那樣紅火了。

      王福喜仍像以前那樣在方圓幾十里溝溝壑壑的村子里磨剪子戧菜刀,但再也不在外面看戲了。這些年他一共攢下了四萬多塊錢。蓋一棟普通的四間新房,一般需要四到六萬塊錢,他那些錢勉強(qiáng)夠蓋一棟新房。他準(zhǔn)備盡快蓋新房,托媒人給尋個媳婦。這時姐姐又給他寫信,再次催他去大同,讓他用那四萬多塊錢當(dāng)本錢,在大同做點(diǎn)小買賣,盡快成個家。村里一些好心人也勸他去大同,和姐姐哥哥在一起,遇事有個照應(yīng)。到底是在村里蓋新房娶媳婦,還是去大同投奔姐姐和哥哥,他拿不定主意了,在村里多次說要去大同,可是說過之后,照舊騎著自行車走村串戶磨剪子戧菜刀。漸漸地,蓋新房娶媳婦的事懶得想了,去大同投奔姐姐和哥哥的事也懶得想了。因長時間用同一個姿勢干活,他的腰漸漸有些彎了;頭上也有刺眼的白發(fā)了。還經(jīng)常犯迷糊,不一定什么時候就會磨壞一把菜刀。把菜刀放在手搖砂輪上打磨,打磨過頭了,刀刃凹進(jìn)去一塊。干完活要么忘了收錢,要么收了錢忘了給人家找錢。

      后果最嚴(yán)重的一次犯迷糊,丟了兩萬塊錢。

      王福喜磨剪子戧菜刀掙來的那些錢,大都存在鎮(zhèn)上的農(nóng)信社里。有人勸他取出來,存在縣城一家地方商業(yè)銀行里,說這家銀行利息高。王福喜覺得麻煩,這事也沒上心。九月的一天上午,他去鎮(zhèn)上買化肥?;寿u完了,中午才能來貨?;书T市挨著農(nóng)信社,他就去農(nóng)信社營業(yè)廳里坐著等。等到十一點(diǎn)多,忽然想起了在那家商業(yè)銀行存款的事,就在農(nóng)信社取了兩萬元,把兩沓嶄新的百元鈔票裝在外套的口袋里,準(zhǔn)備去縣城存進(jìn)那家商業(yè)銀行。他有些餓了,就在路邊的大排檔要了一碗油潑面吃。大半碗油潑面下肚,竟然出了一身汗,就把外套脫下來放在旁邊一個馬扎子上。這時,他看見王凡昌把那輛“長城皮卡”停在路邊,從駕駛室里探出腦袋和一個人說話。他想搭王凡昌的順風(fēng)車去縣城,就急忙抓起提包,推著自行車跑過去,把自行車扔進(jìn)車斗子里,自己坐進(jìn)駕駛室里。車窗開了一道縫,快到縣城的時候他覺得有點(diǎn)冷,就下意識地系外套的紐扣。直到這時,他才忽然想起外套忘在鎮(zhèn)上了。王凡昌急忙調(diào)頭折回鎮(zhèn)上,外套還在,但那兩萬塊錢不見了。王福喜攢下兩萬塊錢最少需要四年,四年風(fēng)里來雨里去,等于白干了。

      那只金鳳釵,卻一直在王福喜那只破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里,從沒離開過他一步。用一塊紅綢布包著,裝在他在鎮(zhèn)上一家超市買來的一只長約二十厘米的馬口鐵文具盒里。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都把這只印有“唐老鴨”卡通形象的彩色文具盒打開,把金鳳釵取出來,翻來覆去地看,一看就是老半天,直到哈欠連天才裝起來。睡覺的時候,這只文具盒放在枕頭邊。

      轉(zhuǎn)眼三年過去了。這年冬天,王小勇刑滿釋放了。但他只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帶了些衣服去縣城了,在一個“獄友”開的火鍋店里宰羊。過了半個月,他騎著獄友的“嘉陵”摩托車回村,向他爹要兩千塊錢。他爹問他要錢干什么,他說火鍋店的工資還沒發(fā),要兩千塊錢零花,買包煙買瓶酒什么的。他爹賣紅棗攢下了四千多塊錢,給了他兩千。可是過了十天,他又騎著摩托車回來了,又向他爹要三千塊錢。他爹手里只有兩千多塊錢了,是留著過年用的。就問他那兩千塊錢花哪兒去了,又要三千塊干什么。他不想說,他爹抓過镢頭要砸死他,他才嬉皮笑臉地說了實(shí)情:那兩千塊錢賭博輸光了,還欠人家三千塊賭資。如果不把賭資還上,人家會剁下他一只手。

      老頭子以為王小勇剛出了監(jiān)獄,不會再干壞事,沒想到還是那副死德性,氣得渾身哆嗦,一頭栽倒在屋當(dāng)門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冷水潑臉,折騰半個多小時才醒過來。老頭子照王小勇臉上狠狠地扇了幾個耳光,又跳著腳罵了一個多小時,披上棉大衣,出門借錢去了。老頭子盤算著,給王小勇兩千元,還得再借一千元。他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遇到很多人,但借錢的事向誰都開不了口。這時天快黑了,走到王福喜家門口時,看見王福喜騎著自行車磨剪子戧菜刀回來了。老頭子沖王福喜咧嘴笑了笑,王福喜急忙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招呼他說:“大叔,天冷,家里坐?!蓖醺O惨詾槔项^子不會跟他回家,沒想到真跟他進(jìn)了院子。請他進(jìn)屋,他不進(jìn),唉聲嘆氣的。王福喜問他怎么了,他猶豫了一會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王小勇賭博的事。不等他說完,王福喜進(jìn)屋取了一千元現(xiàn)金給他。老頭子把錢裝起來,說他會催著王小勇盡快還錢,如果王小勇不還,他來年賣了麥子替他還。還流了一把淚,擤了一把鼻涕,仰天長嘆:“那個狗日的,我是真想砸死他?。 ?/p>

      臘月二十八,王小勇從縣城回村過年。他在村子里多次說:“過了年我和朋友一起去新疆喀什做生意。那兒有錢賺,有酒喝,有肉吃,還有很多很多的美女,比咱這個小山溝不知道好幾萬倍,死都不回來了?!痹诖蠼稚?,他爹也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跳著腳地發(fā)狠話:“你他娘的要是真有種,到死都別再回王家堡。我死了也不用你回來哭,全當(dāng)沒養(yǎng)你個狗日的!”王小勇嬉皮笑臉地說:“你這話真對我脾氣。放心吧,我真的不會回來了,你就全當(dāng)我死外面了吧。不過呢,我吃你的喝你的三十多年,不能白吃白喝,從明年開始,每年最少給你打兩千塊錢。”

      可是,王小勇去新疆,卻沒有盤纏錢。他在縣城那家火鍋店宰羊,掙了兩千塊工錢,都吃了喝了;那個獄友愿意和他吃吃喝喝,卻不愿意借錢給他。過年的時候,他的三個姐姐和姐夫來走親戚,他提出一家借一千元。但因他和三個姐夫都打過架,再說也不知道他到底出去干什么,都不借給他。他爹舍下一張老臉,再次出去替他借錢。這次是去找王凡昌??伤f明來意后,王凡昌的老婆臉色很難看,抄起一根棍子,把自家的狗打得直叫喚。老頭子灰著一張臉回了家,躺被窩里兩天沒吃飯。王小勇知道他爹已借過王福喜一千元了,卻又打起了王福喜的主意。他去找王福喜,說想借三千塊錢。王福喜問他什么時候還那一千元,他嬉皮笑臉地說:“那一千塊錢是老頭子借的,我不認(rèn)那個賬,你找他要去?!蓖醺O矎?qiáng)忍著沒發(fā)作,說他準(zhǔn)備去大同,他那點(diǎn)錢還要當(dāng)本錢做小買賣,不能借給王小勇。王小勇說,等他在新疆掙了大錢,加倍償還,借三千還六千。王福喜悶悶地說:“還六萬也不借,你就死了這份心吧?!?/p>

      過了正月初十,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陸續(xù)外出,每天都有人提著行李離開村子,去坐汽車、火車,去往天南海北。村子里熱鬧了半個月之后,漸漸冷清下來。王福喜出去磨剪子戧菜刀,隔一天出去一次,每次都早早地回來。他有些想去大同了,但一想到在那個城市分不清東西南北,又有些發(fā)怵。到底去不去,還是拿不定主意。王小勇在縣城住幾天,再回家住幾天,游游逛逛的。

      正月十六晚上,天陰著,很冷,村里人大都早早地熄燈睡覺了。九點(diǎn)半左右,王福喜也準(zhǔn)備睡了。他正要去關(guān)院門,王小勇來了,渾身酒氣,眼珠子血紅。王福喜往門外推他,他卻把王福喜推了個趔趄,跌跌撞撞地進(jìn)了屋,斜躺在王福喜床上,眼睛半睜半閉,嘟嘟囔囔地說:“朋友催我了,讓我趕快借到錢一起去新疆。我想來想去,只有你能借錢給我。”王福喜雙手掐腰站在床前,不動聲色地說:“我有錢也不借給你,因?yàn)槟闶莻€渾人?!蓖跣∮潞俸俚匦Γf:“咱倆是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還是同學(xué)。你是個老實(shí)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我誰都敢欺負(fù),就是舍不得欺負(fù)你,也沒得罪過你,你怎么這么不待見我?”王福喜說:“我煩你?!蓖跣∮氯孕ξ?,說:“你煩我,我不煩你,我要是煩你就不找你借錢了?!?/p>

      說著,王小勇從床上下來,翻床前桌子的抽屜。三個抽屜里除了幾只燈泡、幾副破手套、幾雙鞋墊等雜物,什么都沒有。他又走到墻角,從自行車把上取下那只提包,翻里面的東西。提包里有一些一元、五元、十元的碎票子,一共不到一百塊錢,裝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王福喜心想,這些錢王小勇要是想拿走,就讓他拿走吧,也不跟他要了。沒想到,王小勇對這些碎票子不感興趣,卻把那個馬口鐵文具盒拿在手里,看著唐老鴨的卡通形象,揶揄地說:“這鉛筆盒不錯,給你兒子買的?”王福喜去奪文具盒,王小勇卻左躲右閃,打開文具盒,取出了那根金鳳釵。王福喜急忙抓住王小勇的手,奪金鳳釵。王小勇再次掙脫,把金鳳釵放在嘴唇上吻了吻,嬉皮笑臉地說:“沒想到你還有這么個好東西,從哪兒偷的?是從墓子里挖出來的嗎?看著像金子的,肯定很值錢。我明天去縣城幫你賣了,你分給我三千塊錢。”說著就往外走。

      王小勇走到了屋門口。王福喜從后面抓著他的衣領(lǐng)子不讓他走,他使勁掙脫了,向院門口跑去。在若有若無的月光中,王福喜一眼瞅見窗臺上有塊拳頭大小的鐵疙瘩,就抓起來,緊追兩步,狠狠地砸在王小勇頭上。王小勇“哎喲”了一聲,身子趔趄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動了。王福喜把金鳳釵從王小勇手里抽出來,回屋用一塊布擦了擦,重新用那塊紅綢布包好,裝進(jìn)文具盒里。之后他來到院子里,蹲下推王小勇,王小勇卻一動不動。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已沒有了呼吸。王福喜把那個銹跡斑斑的鐵疙瘩撿起來,拿在手上估了估重量,最少有三四斤重。人的腦袋再結(jié)實(shí),這一家伙下去,也得砸裂璺。他本來沒打算把王小勇砸死,卻把他砸死了。他禁不住渾身哆嗦,一屁股癱坐在冰涼的地上。

      王福喜坐在冰涼的地上,手里把玩著冰涼的鐵疙瘩,發(fā)了一個多小時的呆,漸漸清醒過來。他回屋找了一床被子,像用襁褓包裹嬰兒一樣把王小勇的尸體包起來,拖進(jìn)廁所旁邊的紅薯窖里,把那個鐵疙瘩也扔進(jìn)去,用鐵锨把紅薯窖填平,并把一些枯樹枝堆在上面。然后回屋找了幾件衣服,塞進(jìn)一個破舊的綠色帆布旅行包里,把藏在床頭墻上磚縫里的兩千多元現(xiàn)金和身份證裝進(jìn)上衣口袋里,把手提包掛在自行車把上,鎖上屋門和院門,騎自行車馱著旅行包離開了村子。整個村子都在酣睡,他沒遇見一個人。

      第二天凌晨五點(diǎn)多,王福喜騎自行車沿著省道,來到了二百多里地以外的一個陌生的城市。到了長途汽車站,看到有發(fā)往西安、太原、石家莊、天津、北京等幾個大城市的豪華長途汽車。問了問司機(jī),都是六點(diǎn)準(zhǔn)時發(fā)車。他想都沒想,買了一張去石家莊的車票。

      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王福喜流落石家莊十五年。

      前十四年,王福喜一直靠撿廢品為生。華北平原上的這個大城市,市區(qū)的大部分街道都是直的,而且是筆直的那種,一點(diǎn)彎都沒有。王福喜剛到的時候,城區(qū)已開始向周邊的農(nóng)村擴(kuò)展;老城區(qū)的一些舊建筑也被拆掉,原地蓋起一座座現(xiàn)代化的摩天大樓。到處都是遮蓋著綠色聚乙烯防護(hù)網(wǎng)的在建項(xiàng)目,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有些大樓的主體結(jié)構(gòu)完工了,防護(hù)網(wǎng)也拆掉了,卻一直沒有裝飾裝修,露著灰撲撲的水泥墻,窗戶也沒安。人們通常把這樣的樓叫“爛尾樓”。在很多大城市,爛尾樓并不鮮見,它的存在也讓很多在城市流浪的人有了臨時住處。王福喜在石家莊的前十四年,一直住在爛尾樓里。

      最早的時候,王福喜住在石家莊市區(qū)西北部。那棟爛尾樓是一棟二十二層的寫字樓,房間都很大。王福喜住在一樓一個四十多平米的房間里。城市里的很多廢品和垃圾,對王福喜來說都是寶貝。比如席夢思床墊、被褥、衣服、各種背包和挎包等等。王福喜沒有床,卻睡了三張席夢思床墊。三張床墊都是兩米長、一米五寬,摞起來很整齊,高約八十厘米,和一張床差不多。

      王福喜穿得也一點(diǎn)都不比城里人差。他撿來的那些舊衣服,相當(dāng)一部分都很新,其中有的連商標(biāo)都沒有剪去。除了內(nèi)褲和襪子,他不用花一分錢買衣服。爛尾樓里沒有電,就點(diǎn)蠟燭。沒有水,就用一只容量為二十公升的塑料桶去附近一家醫(yī)院門診大樓的衛(wèi)生間里提。塑料桶外面套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尼龍編織袋子。他認(rèn)定醫(yī)院是最適合“偷水”的地方,事實(shí)也的確如此。醫(yī)院門口人來人往,他進(jìn)進(jìn)出出的時候,保安從沒多看過他一眼。鍋碗瓢盆等一套炊具也都是撿來的。燃料是從廢舊家具上拆下來的木片和木條。主要吃面條和饅頭;偶爾改善生活,就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二斤豬肉燉了吃。一開始物價低的時候,每天吃飯只需四五塊錢;后來物價漸漸高起來,每天最多十幾塊錢就夠了。

      王福喜養(yǎng)了一條流浪狗。是一條雜種公狗,黃毛,中等體態(tài),樣子憨憨的,看起來很可愛。不是他撿回來的,是跑到他屋里賴著不走了。一開始很小,比兔子大不了多少,大概不到半歲。王福喜給它取名叫“豆豆”。他很疼愛豆豆,哪怕自己不吃飯,也要給豆豆留出饅頭來。他閑下來的時候就和豆豆說話,豆豆似乎能聽懂他很多話,知道什么是“鞋子”,什么是“盆子”。他穿鞋的時候,說一聲“鞋子”,豆豆就會把他的一雙鞋子給叼過來。他把吃剩的面條倒進(jìn)一只塑料盆里,說一聲“盆子”,豆豆就去塑料盆那里吃剩面條。

      王福喜的日子千篇一律,每天都是對前一天的重復(fù)。晚上九點(diǎn)半左右,他騎著從舊貨市場花二百塊錢買來的人力三輪車,撿來的六成新的棕色牛皮提包掛在車把上,拿著手電筒、鐵鉤子、繩子等工具,領(lǐng)著豆豆出去撿廢品。主要去半徑五六公里以內(nèi)的幾十個居民小區(qū),從垃圾桶里撿。主要是紙殼子、舊報刊、舊衣物、舊箱包、易拉罐、各種塑料瓶和玻璃瓶。環(huán)衛(wèi)部門的垃圾車凌晨五點(diǎn)左右開始到各小區(qū)清運(yùn)垃圾,他通常撿到凌晨四點(diǎn)左右。洗刷一番,睡到中午十二點(diǎn)多。每個新的一天,都從中午十二點(diǎn)多開始。下午把夜里撿回來的廢品分門別類捆扎、打包,然后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如果天氣晴好,很想走走,就領(lǐng)著豆豆在附近的大街上轉(zhuǎn)悠個把小時。每過兩三天,等廢品積攢了滿滿一三輪車,就一起送到附近的廢品收購站。物價低的那幾年,平均每月收入四五百元;后來物價漸漸高了,平均每月收入一千二三百元。

      這些收入對這個城市的普通居民來說,恐怕連生活費(fèi)都不夠,但對他來說卻綽綽有余。他每年有兩筆大的花銷。第一筆是中秋節(jié)前去山西大同看望哥哥姐姐,在那里住一個星期左右,這需要兩千多元。他把砸死王小勇的事情告訴哥哥姐姐了,哥哥姐姐擔(dān)心事情暴露,警方會去大同調(diào)查他,再也不勸他去大同生活了。第二筆花銷是每年春節(jié)前給王小勇的父親匯款兩千元。從郵局匯款,“匯款人姓名”是“王小勇”,地址是“新疆喀什西域大道291號”。這個地址是喀什的五星級酒店“月星錦江國際酒店”的地址,是他偶然從撿來的舊報紙上看到的,就記下來了。按郵政部門的相關(guān)規(guī)定,憑匯款單取款需要出示收款人的身份證并填寫身份證號;但匯款不需要,只需留下匯款人可以聯(lián)系到的詳細(xì)地址和姓名。他匯款很多次,郵局的工作人員從沒問過他什么。

      王福喜原以為,撿廢品就和他在老家磨剪子戧菜刀一樣,都是沒人干的行當(dāng)。沒想到,這個行當(dāng)也有不正當(dāng)競爭。一天晚上十點(diǎn)左右,他正在一家小區(qū)外面的小路上用鐵鉤子翻一個垃圾桶,一對看上去四十多歲的中年夫婦開著一輛電動三輪車過來,問他家是哪兒的,住在哪里。王福喜敷衍了幾句。那對夫婦大概聽出他是外地人,疾言厲色地說,附近幾個小區(qū)的廢品歸他們,他以后不能再撿。王福喜不理會那對夫婦,繼續(xù)用鐵鉤子在垃圾箱里翻找酒瓶子。豆豆也齜著牙,沖那對夫婦“嗚嗚”地叫。那個男人很惱怒,照王福喜的車幫上狠狠地踹了一腳,那個女人則從車把上抓過提包狠狠地摔在地上。提包里那個馬口鐵文具盒掉出來了,用紅綢布包著的那根金鳳釵滾落出來。那個男人撿起金鳳釵看了看,裝進(jìn)上衣口袋里。王福喜去搶金鳳釵,夫婦倆已坐上了三輪車。三輪車的后橫梁上耷拉著一根手指粗的灰色尼龍繩,王福喜急忙彎腰抓住繩子,想拖住三輪車。三輪車一發(fā)動,一下子把他帶倒了。他被拖行了十幾米,肚皮、膝蓋都被磨得鮮血淋漓。豆豆沖上去緊緊地咬住了那個男人的腳脖子,三輪車這才停下來。那個男人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金鳳釵,湊著路燈看了又看,咧嘴笑了,說:“我還以為是什么好東西呢,一分錢都不值!”扔給了王福喜,并再次警告他說,從明天開始,不許他在這一帶撿廢品。

      王福喜不想得罪人,只好搬走。

      王福喜尋找棲身的爛尾樓,只需兩個條件:一是附近要有醫(yī)院,二是離廢品收購站近一些。好在這個城市很大,具備這兩個條件的爛尾樓并不難找。他在這個城市不想被任何人注意,唯一的社會關(guān)系人是廢品收購站的老板。后來的幾次搬家,都是因?yàn)橛懈浇眯牡木用褡⒁獾搅怂?,?zhǔn)備聯(lián)系當(dāng)?shù)孛襟w,發(fā)動市民為他捐款;還有的要和救助站聯(lián)系,把他送過去。不管哪一種情況,他都會暴露身份,砸死王小勇的事情都有可能暴露,他必須搬走。他在這個城市不同方位的六個區(qū)域,住過六棟爛尾樓。第一個地方住得最久,大約三四年;住得最短的一個地方,只有一兩年。

      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有很多以“玲玲”命名的服裝店、快餐店、化妝品專賣店、超市、五金商店等多種門店。王福喜在他住過的六個區(qū)域一共見過十一家。這十一家他都去過,有的還去過多次,但店里都沒有他認(rèn)識的那個玲玲??匆娚聿南窳崃岬呐?,如果能看見臉,他就多看兩眼;如果只能看見背影,他就悄悄追上去,從那女人身邊走過去,再裝做不經(jīng)意地回頭看看。他只聽說玲玲生活在這個城市,卻不知道她在城市的哪一個角落。但他知道,如果他住的地方下雨了,玲玲的窗外也在下雨;如果他住的地方飄雪了,玲玲的窗外也在飄雪;他和玲玲看到的是一樣的雨、一樣的雪。他覺得這樣很好。

      王福喜流落石家莊的第十四年,初夏的一天深夜,他路過某小區(qū)旁邊的停車場時,撿到了一個錢包。里面有身份證、名片、一張名片大小的藍(lán)色U盤,還有十幾張嶄新的面額為500的歐元鈔票。身份證和名片上的信息表明,失主姓朱,男,四十七歲,戶籍地在石家莊市欒城區(qū),是一家塑料制品廠的廠長,廠子的地址在石家莊城區(qū)東南部的城鄉(xiāng)接合部。王福喜看了看那一沓淡紫色的鈔票,不知道是什么幣種,卻知道是外國的錢。他馬上決定把錢包還給失主。因欒城遠(yuǎn)離市區(qū),要找到失主只能去他的廠子;廠子距離王福喜居住的爛尾樓也有二十多公里,但比欒城近多了。

      第二天下午,王福喜蹬著那輛三輪車,打聽了很多人,找到了那家塑料制品廠。廠子周邊三四公里以內(nèi)只有三座孤零零的高樓,其余大都是兩層紅磚紅瓦的民房,還有一些低檔的飯店、商店。廠子大門朝南,門口的磚垛子上掛著字跡斑駁的木頭牌子。廠區(qū)四四方方,占地大約七八畝。里面有兩排帶走廊的平房;還有一片二畝左右的菜地,種著茄子、辣椒、西紅柿等農(nóng)作物。院子里沒有一個人走動,很安靜。一個看上去七十多歲的老頭兒坐在門口的折疊椅上,耷拉著腦袋打瞌睡。王福喜叫醒老頭兒,說要找朱廠長。老頭兒什么都沒問,說:“朱廠長在前排平房的最東頭,你去找他吧?!蓖醺O策M(jìn)了院子,看見院門口拴著兩條像牛犢子那么大的兇猛的藏獒,旁邊有一座一米多高的貼著瓷磚的狗窩。

      王福喜去了朱廠長辦公室。這間辦公室大約三十平米,從外面看一點(diǎn)都不起眼,但里面的裝修卻金碧輝煌。朱廠長正坐在寬大的老板臺前打電話。王福喜從褲子口袋里掏出錢包向他晃了晃。朱廠長看見錢包,瞪大了眼睛,急忙掛掉電話站起來,接過錢包看了看,抓住王福喜的右手使勁握,連聲說:“真是太謝謝你了,真是太謝謝你了!”

      朱廠長把王福喜拉進(jìn)沙發(fā)里坐下來,給他倒了一杯普洱茶,之后在他身旁坐下來,笑瞇瞇地打量著他。王福喜有些渴了,喝著茶不說話。朱廠長眨巴了幾下眼睛,走到老板臺前,從抽屜里取出一沓嶄新的百元人民幣,放在王福喜面前的茶幾上,雙手合十對他鞠了一躬,笑呵呵地說:“一點(diǎn)小意思,不成敬意?!蓖醺O部戳丝茨且豁斥n票,又喝了幾口茶,放下杯子說:“我不要你的錢,我走啦。”說著就站起來往外走。

      朱廠長急忙攔住王福喜,使勁把他摁進(jìn)沙發(fā)里,問他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住在哪里。王福喜甕聲甕氣地說:“我姓王,是收廢品的,沒正經(jīng)地方住?!敝鞆S長拍了一下大腿,問:“你在我這里干,怎么樣?你是個大好人,我不會虧待你的?!蓖醺O舱f:“我什么都不會干,只會收廢品?!敝鞆S長問:“什么都不會干?你會看大門吧?會種菜吧?會喂狗吧?”王福喜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沒吱聲。朱廠長咧嘴笑著說:“我只需要你干這些。管吃管住,一個月三千塊錢。”王福喜眨巴著眼睛,看著朱廠長,還是不吱聲。

      朱廠長繼續(xù)說,看大門的大爺年紀(jì)大了,半年前就不想干了,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如果王福喜想在這里干,就安排他看大門。每天下午下班后關(guān)大門,每天早晨七點(diǎn)開大門。除了看大門,還需要他做三樣事:喂藏獒、管理菜園子、收快遞和郵件。給他一間單人宿舍,除了鋪的蓋的,還有電視。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一點(diǎn)都不累。廠里有食堂,每天三頓飯,飯菜很便宜。月底領(lǐng)工資,從不拖欠。

      王福喜終于咧嘴笑了,說:“好吧。我明天就來?!?/p>

      王福喜在這家塑料制品廠安頓了下來。他的宿舍是后排平房最西頭的一個十六平米左右的房間,鋪著乳白色的地板磚,墻壁刮了瓷,很干凈。屋角擺了一張一米多寬的單人床,床頭是一張帶三個抽屜的書桌,還有一臺電視機(jī)、一組衣櫥、一把木椅子、一個臉盆架子。陳設(shè)較簡陋,整個房間顯得有些空曠。但對王福喜來說,卻是他這輩子住過的最好的房間了。朱廠長還安排工人在藏獒的大狗窩旁邊用磚和水泥板搭了個簡易的小狗窩,讓豆豆住。王福喜和年邁的豆豆在這里都享上了清福。

      這家工廠一共三十來個人,大部分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有男的,有女的。一半左右是當(dāng)?shù)亟紖^(qū)農(nóng)村的,每天下班后回家;一半左右是外地的,在附近租房子住。那些家在外地的年輕人,都不愿開伙做飯,要么下飯館,要么吃外賣。朱廠長為改善職工福利,專門開設(shè)了職工食堂。都是家常飯菜,但起碼干凈,價錢也便宜。一天三頓,十幾塊錢就吃得舒舒服服的。食堂的炊事員是個四十冒頭的中年婦女,名叫馬桂香。食堂只有她一個人,她既是炊事員,又是司務(wù)長、采購員、擇菜工、洗碗工。她的廚藝很好,普普通通的大白菜,經(jīng)她一炒,就說不出來的好吃;肉包子、韭菜餅更是能把人撐死。那些家在本地的年輕人,也每天早早地來吃早飯,吃完晚飯再回家。

      馬桂香家是郊區(qū)農(nóng)村的,她家離廠子大約八九里路,每天騎電動車上下班。她中等個頭,胖胖的,皮膚很白凈,臉面算不上多漂亮,但也不討人厭。她丈夫兩年前死于癌癥,她和正在郊區(qū)一家中學(xué)上高中的兒子相依為命。兒子住校,兩個星期回家一次。廠子是八點(diǎn)半上班,她每天早晨七點(diǎn)就得來做早飯。晚上七點(diǎn)左右,職工吃完晚飯都走了,她還得再忙活一個多小時,打掃打掃衛(wèi)生,把明早熬粥的小米泡上,把咸菜切好,等等。這時候,整個廠子里就只剩下她和王福喜兩個人了。王福喜鎖上大門,回宿舍里看電視。馬桂香走的時候,去他宿舍叫他開大門。

      也就是說,每天晚上八九點(diǎn)鐘,馬桂香都有短暫的幾分鐘時間單獨(dú)和王福喜在一起。王福喜的宿舍距離廠子大門口不到一百米,走過去大概需要三分鐘。事實(shí)上,馬桂香每次和王福喜在一起的時間都不止三分鐘,多的時候甚至超過一個小時。兩人漸漸熟悉起來以后,她喜歡在王福喜的宿舍里坐一會兒,和他聊聊天。在此之前,除了在姐姐家,王福喜從沒單獨(dú)和哪個女人在一個房間里一起待過。馬桂香在書桌旁邊的床沿上坐下來,胳膊肘子支在書桌上。那張木椅子在書桌前,王福喜如果坐在椅子上,就湊到馬桂香身上了;他覺得他也不能把椅子搬到別的地方坐下來。于是他兩手抄在褲子口袋里,在馬桂香旁邊晃晃悠悠地站著。馬桂香總是拍拍床沿,嗔怪地說:“你晃得我眼都暈了,就不能坐下來嗎?”王福喜臉紅了紅,和馬桂香保持著半米的距離,也在床沿上坐下來,嗓子里還不斷地假咳。馬桂香白凈的臉上也現(xiàn)出緋紅,沖著他笑,說他樣子真傻。

      馬桂香對王福喜的家庭情況和過往經(jīng)歷很感興趣。但她每次問起來,王福喜都敷衍她。她所知道的王福喜的基本情況是:家在黃土高原上的一個小山溝里,父母都過世了,姐姐和哥哥在山西大同。當(dāng)過十年鐵匠,磨剪子戧菜刀干過九年,但都沒攢下錢來。因家里窮,來這個大城市收廢品。后來認(rèn)識了朱廠長,就來這里看大門。馬桂香問他以后的日子怎么打算。王福喜說,如果朱廠長需要他,他就在這里看一輩子大門,他覺得這種日子挺好的。馬桂香又試探著問:“一個人的日子就不覺得難熬?頭疼腦熱的時候就不想身邊有個端茶倒水的?心里不痛快的時候就不想身邊有個說話的?”王福喜臉紅了紅,搖了搖頭,嘆一口氣。這個時候,馬桂香就不再說話了。王福喜扭頭看她的時候,看見她低著頭,嘴閉得很緊。她又坐了一會兒,低聲說:“走。”王福喜從桌子上抓起鑰匙,跟在她屁股后頭,去給她開大門。

      日子一天天過去。馬桂香對王福喜總是忽冷忽熱的。有時候,一連一個星期都不瞅不睬,晚上回家的時候站在他宿舍門口敲敲門,不進(jìn)去,也不說話。王福喜去食堂吃飯,她也不看他一眼。有時候,在他宿舍里一坐就是一個多小時,說說她的兒子,說說她死去的丈夫。有時候,還從家里給王福喜帶蘋果、香蕉。馬桂香每天上班隨身帶一個墨綠色的布包,掛在車把上或放在車筐里,那些水果就裝在布包里。她給王福喜蘋果的時候說:“閉上眼睛?!蓖醺O簿凸怨缘亻]上眼睛。她又說:“伸手?!蓖醺O簿蜕斐鲇沂?。她把一只大蘋果放在王福喜手上。王福喜睜開眼睛,“喀哧”咬一大口。馬桂香看著他鼓起的腮幫子,“咯咯”地笑??傆幸恍r候,兩人忽然都沉默下來。這時候,馬桂香總是大口大口地呼氣,臉通紅通紅的。王福喜低下頭去,搜盡枯腸想說點(diǎn)什么。馬桂香抿抿耳邊的頭發(fā),站起來說:“我走啦?!边€下意識地把王福喜的床單抻平整。

      王福喜在石家莊的這些年,村里人包括王凡昌在內(nèi),都以為他去山西大同了,和姐姐哥哥一起生活。至于王小勇,村里人都以為他在新疆。他爹每年春節(jié)前都收到他從新疆喀什匯來的兩千元錢。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爹他娘有些想念他,但并不希望他回來。他爹不識字,也從沒找人代筆按匯款單上的地址給他寫過一封信。至于他在新疆過得怎么樣,身邊有沒有女人,懶得去管他。

      這些年王家堡村變化很大。自來水通上了,新房子越來越多。姑娘在外地打工,遇到合適的小伙子就嫁到外面了。男青年在外地打工,也有當(dāng)上門女婿的。還有一些在縣城買商品房的,平時住在城里,只在農(nóng)忙的時候回來干幾天活。越來越多的人走出了大山,去了外面的世界。閑置的老院子越來越多,有將近二十個。

      在這些老院子中,王福喜家的最破。院門上的鎖銹成了一個鐵疙瘩。院墻有幾處倒塌,豁豁牙牙的。屋頂正中塌陷了一個鍋蓋那么大的窟窿,其余地方長滿了雜草。兩扇窗欞嚴(yán)重走形,歪歪斜斜的。院子里的荒草密密麻麻,比人都高??菸院?,風(fēng)一吹,窸窸窣窣的。從院子外面走過時,聽到那聲音,脊梁溝子一涼一涼的,頭皮一麻一麻的。曾有人看見刺猬從院門縫里鉆出來,溜著墻根跑了一會兒又鉆進(jìn)去了。還有好幾個人,夜里從墻外走過時,隱約聽見里面?zhèn)鱽硇『⑺盒牧逊蔚目蘼暋?/p>

      大約近十年來,住在王福喜家附近的七八戶人家老是出事兒。有兩個年輕人在三四年的時間里相繼遭遇車禍死亡。幾個女人常年睡不好覺,每天都煩躁不安,在家里動不動就發(fā)脾氣;夜里經(jīng)常忽然大喊大叫,叫得很瘆人。幾個人的癥狀都差不多??墒牵メt(yī)院檢查,卻什么病都查不出來。如果搬走或去親戚家住一段時間,癥狀立即全部消失。住得遠(yuǎn)一些的人家,都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漸漸地,人們都認(rèn)為王福喜家的老宅子不吉利,地底下應(yīng)該有“不干凈”的東西。至于“不干凈”的東西到底是什么,誰也說不清楚。

      王凡昌這些年財越發(fā)越大,在縣城買了大房子,全家的戶口也遷到了縣城,不再回村住了。他想把他家的那棟二層小樓賣掉。他的小樓在王福喜的院子前面二十多米的一個斜坡上,后窗正對著王福喜的破院子。按建筑質(zhì)量和面積論價,小樓能賣十萬元。可是因?yàn)榘ぶ醺O驳钠圃鹤?,五萬元都沒人要。后來一再降價一再降價,最后五千元都沒人要。王凡昌很不甘心;另外,作為王福喜唯一的沒出五服的近門子和本村的“首富”,他覺得自己也有義務(wù)去一去村里人的心病。于是他拿出兩千塊錢,請一個外號叫“鋼炮”的中年人再找?guī)讉€人,挖一挖王福喜的院子,讓大家看看地底下到底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這年中秋節(jié)前的一天,鋼炮和他找來的另外四個中年人,在王福喜的紅薯窖里挖出了一具完整的人體尸骨??h公安局刑警大隊(duì)接到報警后,立即展開了調(diào)查。

      轉(zhuǎn)眼間,王福喜在石家莊已是第十五個年頭了,他也四十八歲了。皺紋和白發(fā)越來越多,背也有些駝了,看上去比實(shí)際年齡大七八歲。他在這家塑料制品廠看大門已一年多了。這一年多,是他在石家莊活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他看大門看得很好,喂藏獒喂得很好,菜園收拾得很好,朱廠長對他也很好。讓他傷心的是,陪伴他十五年的豆豆老死了。他和馬桂香還是那樣,不咸不淡,不尷不尬,不清不楚,就像玩捉迷藏的游戲一樣。

      廠里的年輕人都喜歡網(wǎng)購。王福喜每天替他們收的快遞都有三四十件,在傳達(dá)室的地上一大堆。來送快遞的幾家快遞公司的小哥也有六七個,但經(jīng)常換人。中秋節(jié)后的一天下午,王福喜正在傳達(dá)室里坐著,進(jìn)來一個快遞小哥,把七八個快遞件扔在地上,正要離開,卻打量起王福喜來了,興奮地用王福喜久違的家鄉(xiāng)口音大叫:“磨剪子戧菜刀!我是小驛口的,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這個快遞小哥看起來三十二三歲,皮膚黝黑,胖墩墩的。王福喜馬上想到了秋娥的弟弟,覺得很像,但又不敢確認(rèn),于是搖了搖頭??爝f小哥大聲說:“海軍,我叫海軍!秋娥,秋娥是我姐!”王福喜回憶著秋娥的弟弟的樣子,驚訝得張大了嘴,急忙問:“你姐她好嗎?”

      海軍的神色忽然黯淡下來,表情急劇變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憤怒地盯著王福喜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干什么嗎?我真想砸死你個狗日的!她給你織的那副半截手套,你為什么不要,她偷偷地哭了兩天你知道嗎?她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不把她娶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個磨剪子戧菜刀的,她哪兒配不上你?”海軍的眼睛紅紅的,快要哭出來了。

      王福喜囁嚅著,輕聲問到底怎么回事。海軍在王福喜旁邊的一把折疊椅里坐下來,告訴他說,秋娥死了,結(jié)婚不到兩年就死了。她嫁的那個男人沒什么本事,也不愿出去打工,家里很窮還愛喝酒,十天有八天是醉的。秋娥好脾氣,能忍就忍,家里地里,什么活兒都干。一次上山采蘑菇的時候下雨了,掉下懸崖摔死了。

      王福喜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兩手使勁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又握緊拳頭,在自己腦袋上狠狠地砸了五六拳。海軍嘆了一口氣,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又告訴他一個消息:“山里紅梆子劇團(tuán)的那個玲玲,你還記得嗎?她也死了?!?/p>

      王福喜瞪大眼睛盯著海軍,就像不敢相信似的。海軍說,他在石家莊跑快遞和外賣六年多了,大街小巷差不多都跑遍了。前幾年,他往北國商城送外賣。玲玲在北國商城租了個大約十平米的攤位,專賣女裝。他給玲玲送過十幾次外賣。玲玲不認(rèn)識他,但他認(rèn)識玲玲。得知是老鄉(xiāng),玲玲對他很熱情。玲玲很瘦,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蠟黃,看起來一風(fēng)就能刮倒。后來玲玲的攤位換人了,是個中年婦女。他問中年婦女玲玲去哪兒了,中年婦女說玲玲死了,胰腺癌。中年婦女還說,玲玲和她老公感情很差,她老公經(jīng)常打她,吃飯的時候甚至把豆?jié){、面條澆她一頭?,F(xiàn)在算來,玲玲去世已經(jīng)四年多了。

      海軍說這些的時候,王福喜靠在折疊椅里晃悠著身子,盯著海軍被煙熏得有些發(fā)黃的牙。他忽然覺得渾身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整個身體都在往下沉,仿佛要沉到深淵里去。他的腿有些麻了,想站起來,卻“咣唧”一聲,連人帶椅子一下子摔倒在地。海軍把他和椅子扶起來,說以后有空再聊,找時間一起喝個酒,現(xiàn)在他得走了。海軍開著快遞公司的電動三輪車走了,王福喜目送三輪車走遠(yuǎn)后,又倚著廠門口的磚垛子站了很久,一直站到兩腿發(fā)麻。

      這天晚飯后,王福喜打開宿舍里那張書桌的抽屜,數(shù)了數(shù)他在石家莊十五年攢下的所有的錢。一共是兩萬六千多元,他留出來兩千元,其余用一張舊報紙卷了好幾層,裝進(jìn)一個十厘米見方的正方形快遞盒子里,又用透明膠帶把快遞盒子纏了好幾圈。馬桂香在食堂忙完,來叫他開大門的時候,他把快遞盒子交給了她。馬桂香很欣喜,眼睛亮亮的,問:“里面是什么東西?是戒指、項(xiàng)鏈,還是手鐲?”王福喜咧著嘴頑皮地一笑,說:“打開就知道了?!瘪R桂香的臉一下子紅了,像個羞澀的小姑娘,馬上就要打開看。王福喜抓住她的手,讓她回到家再打開看。馬桂香盯著他的臉說:“你臉色發(fā)灰,手冰涼。我覺得你不對勁,你沒什么事兒吧?”

      王福喜說,他今天碰見一個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說他的叔叔病得很重,他明天得回老家一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說著,他把大門的兩把鑰匙交給馬桂香,讓她明天早晨自己開大門,然后把鑰匙交給朱廠長。馬桂香叮囑他早點(diǎn)休息,路上注意安全,之后拿著鑰匙往外走。剛走到房門口,又折回來了,一下子撲到王福喜懷里,兩條胳膊緊緊地箍著他的腰,嘴里喃喃地說:“我怎么覺得你不會再回來了?”王福喜愣了愣,輕輕拍了拍馬桂香的后背。馬桂香又柔聲說:“你別跟我捉迷藏了,我有點(diǎn)累了。等你從老家回來,咱倆一起過吧。”王福喜又愣了愣,悶聲悶氣地說:“你在這兒忙一天了,快回家歇著吧?!?/p>

      馬桂香離開后,王福喜在書桌前坐下來,從抽屜里找出那個已磨損得有些破舊的馬口鐵文具盒,打開,取出用紅綢布包著的那根金鳳釵,捧在手里輕輕地摩挲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金鳳釵上。忽然,他嘴一咧,額頭抵在桌面上,兩個拳頭使勁捶擊著桌面,“ ”的一聲哭起來,身子一聳一聳的。牛叫一樣的哭聲在闃寂的廠區(qū)里回蕩,恣肆又沉悶。

      晚上十一點(diǎn)多,王福喜把宿舍打掃干凈,把身份證、現(xiàn)金、文具盒、水杯裝進(jìn)那個棕色牛皮提包里,提著提包,鎖上院子大門,打車去了石家莊火車站。倒了兩次車,第二天傍晚到了縣城,在一家五金店買了一把鐵锨,乘坐一輛機(jī)動三輪出租車悄悄回了村。他沒進(jìn)村子,而是從小路上了山。

      這天是陰歷八月十八,大半個月亮掛在西邊天際,在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蟋蟀、黃蛉、金蛉子等秋蟲在草叢中低吟淺唱,一詠三嘆。王福喜借著淡淡的月光,踏著露水,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他爹他娘的墳。他在墳前跪了一個多小時,斷斷續(xù)續(xù)磕了三十多個頭。然后找來一些碎石塊、碎磚頭和兩塊鍋蓋大小的碎石板,在他爹他娘的墳旁邊挖了個墓穴。確切地說,是兩個長、寬、深約半米的墓穴,左邊一個,右邊一個。他用碎石塊、碎磚頭把兩個墓穴砌好,從提包里掏出那個馬口鐵文具盒,埋在右邊的墓穴里,用一塊碎石板蓋上。左邊的墓穴是空的,是他給自己留的。

      王福喜在山上坐了一夜,天亮后從小路下山,準(zhǔn)備去縣公安局自首。殺人償命,他愿意去死;他的骨灰和金鳳釵埋在一起,他死而無憾。他剛到山腳,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過來,在距離他五六十米遠(yuǎn)的一個地方停下來。三個身穿制服的民警向他走過來,其中一個手里拿著一副明晃晃的手銬。王福喜咧嘴笑著,遠(yuǎn)遠(yuǎn)地兩手并攏向前伸著,向三個民警走去。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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