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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祖(短篇小說)

      2019-12-09 01:58劉廣勝
      當代小說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五爺

      劉廣勝

      在中國版圖上,人口最密集的區(qū)域應(yīng)該是華北平原的黃河流域。那里的村村落落大都會在村口立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村名、姓氏起源、遷徙沿革等,以此標榜家族的本正源清,他們要么是堯舜封姓,要么是周公后裔;要么是盤古老村,要么是明洪武老鴰窩遷來的府民,否則,道不清來歷的家族將被笑稱雜種。

      五爺是在一次鄉(xiāng)紳集會上被罵作雜種的。

      五爺是我們劉家營劉氏族人的掌門人,也是家族長的繼承人。那年他剛滿二十,風流倜儻,血氣方剛。那天,他陪年老體衰的父親去參加縣里的一個集會。集會的主要事宜是推選縣議員,按照民國政府的要求,縣里要從鄉(xiāng)紳中推選出十個議員參政議政??h長下了八十多張?zhí)樱垇戆耸辔秽l(xiāng)紳名流。五爺穿一件青灰長衫,戴一副圓片茶色墨鏡和一頂黑禮帽,摘下禮帽就能看到他那明亮的三七分頭,他往那些老態(tài)龍鐘的鄉(xiāng)紳里一站,真是鶴立雞群。縣長對五爺青睞有加,并提名他當縣議員。這個決定一出,立刻遭到眾鄉(xiāng)紳的強烈反對,理由是劉家營的劉氏一族來歷不清,證據(jù)是他們自己都說不清屬于劉姓的哪個分支、從哪里來,當屬雜種。雜種怎么能當議員呢?五爺父子當眾受辱,十分羞怒,卻又無理分辯,只好忍氣吞聲,悻悻而回。老爺子回府便口吐烏血,從此一病不起。五爺知道老爺子來日無多,悉心照料之余,想從老爺子口中打聽點關(guān)于家族來歷的事。

      他問:您老真不知我們屬于劉姓的哪一分支?

      父親說:據(jù)說我們應(yīng)屬保定唐縣劉氏后人。

      他問:可有考證?

      父親說:無考,代代口傳而已。

      他又問父親:我們祖宗是何年何地遷來?

      父親說:據(jù)說是明洪武年間大遷民時從山西洪洞縣大槐樹老鴰窩遷來。

      他問:可有考證?

      父親說:無考,也是口傳而已。

      他又問:我們的家譜和輩分排序又從哪里續(xù)來?

      父親答不出,臉露難色,搖頭不語。

      五爺突然覺得父親的回答全是“據(jù)說”,根本沒有實在意義,便不再追問,自去打開盛著家譜的紅木匣子,取出一本發(fā)黃的手訂冊子,認認真真地看了一回。他看了半天,毫無收獲,家譜上也全是“據(jù)說”、“相傳”之類的傳說故事。他走出家門,遍訪村里的老人,幾天下來,也沒問出個子丑寅卯,心里便覺隱隱發(fā)痛。

      不久,老爺子死了。父親是含著深深的愧疚和困惑而死的,死前兩眼充滿了迷茫。五爺接著被族人推舉為家族長,開始掌管劉家營劉氏宗族的大小事宜。五爺突然產(chǎn)生要去尋宗問祖的沖動,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去做這件事情,這件事也必須由自己來做。一天,他就以新任家族長的身份把族人召集到他家的院子里,把自己想去尋祖的打算告訴了大家。他說,我們不能再稀里糊涂地活下去了,連祖宗是誰、自己從哪里來都不知道,還怎么為人立事?不去尋祖,我們的子子孫孫就千代萬代被人家罵作雜種。族人們對他的這個決定大加贊賞,都說您要做成這件事就是我們宗族的最大功臣,將為族人千秋稱頌,永志不忘。五爺心里像燃起一把熊熊的火焰,當即在族人面前夸下海口,如不能清本正源,情愿荒死他鄉(xiāng)。

      離家以前,卻有兩件事鋼鉤子般地掛著他的心,一件是偌大個家誰來替他料理,百多畝良田要收種,十幾匹驢騾要喂養(yǎng),客來親往要應(yīng)酬……第二件是太太梅春和剛?cè)⒌亩肯阆阍趺崔k?土地的事還好說,老家員套叔雖老,還算清亮,他幫家里應(yīng)酬了大半輩子,租種租收應(yīng)該算是行家里手。兩房太太就揪心了,大太太梅春性如烈火,強勢得如只母老虎,而二太太香香卻性情柔弱,像個掉勁的面團。女人本來就事多,平常霸財爭寵是難免的,盡管有哭哭啼啼的時候,但有自己站在中間,誰也不敢太出格。自己一走,就難說了,梅春要耍起性子來,吃虧的定是香香。五爺揣摩來揣摩去,決定給兩個太太開場家庭會,先把硬邦邦的話兒撂在那兒。五爺說,我這次離家需要些日子,你們兩個要好好的,誰要惹是生非,我就休了誰!大太太梅春馬上聽出來男人的話是說給自己的,就接過話茬兒說:“老爺盡管放心去,我會做出個樣兒讓你瞧?!毕阆悴唤饽腥说挠眯?,只把離情別意表現(xiàn)得無限纏綿,卻沒露出半點憂傷。五爺還是不放心,離家的頭天晚上分別“幸”了兩房太太,好聽和不好聽的又強調(diào)一回,折騰得真是筋疲力盡。

      五爺出遠門的那天,族人們把他送到村外,他騎在一匹油光的黑騾子上向族人招了招手說,你們等著吧,不久我就會帶好消息回來。當他看見遠地里抹淚把花的香香時,心里仍是忐忐忑忑,他使勁了幾下韁繩,然后,昂首挺胸地走了。

      五爺要去的地方是劉氏始祖監(jiān)明封地保定唐縣。

      五爺認為祖輩關(guān)于家族沿革的傳言多不可信,尋祖就要從源頭開始,像尋找河流的源頭一樣,只要找到源頭,其下的支流就清晰了。他的家鄉(xiāng)位于魯西南的中部,是商圣范蠡晚年定居經(jīng)商的陶地,向北不足百里就是黃河。那時候黃河上沒有橋梁,過往就得靠木船擺渡。五爺?shù)巧宵S河內(nèi)堤,見渡口里外全是荷槍實彈的大兵,他們說著外地的方言,吵吵嚷嚷,嚇得五爺趕緊調(diào)轉(zhuǎn)騾頭,跑進一家馬車店里。店主說,南岸駐扎的是南方來的北伐軍,對岸是吳佩孚的北洋軍,北洋軍作戰(zhàn)失利,吳佩孚下令封住了黃河,想借天塹阻斷北伐軍追擊的步伐。

      五爺過不了黃河,整天愁眉苦臉,唉聲嘆氣。店老板勸他回去,說兵荒馬亂的不要瞎闖了。五爺鐵心要去唐縣,就一天天地等著。大概等了七天,山西的馮玉祥、閻錫山抄了北洋軍的后路,吳佩孚的守河部隊嘩啦一下就跑光了,北伐軍就乘勢渡過了黃河。五爺坐著木船到了河北,跟在北伐軍的后頭,四天就到了唐縣。

      五爺本以為唐縣應(yīng)該是富麗之鄉(xiāng),沒想到縣城到處都是破敗不堪的景象,一條主街凹凸不平,兩邊的門面灰頭土臉,比起陶地還遜色不少,但畢竟踏上了始祖之地,心里倒有一種歸根的安詳。他找了一家客棧,彈盡一路風塵,認真梳洗一番,換了干凈衣服,就來到劉氏祠堂。祠堂里堯帝和監(jiān)明父子慈祥地坐在那兒,用微笑來接納這個百世之外的賢孫。他忙跪在始祖面前,激動得淚光閃閃,不停地叩頭膜拜。堂主是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看著這個虔誠的后生,微微點著頭問他,后生從哪里來,是劉姓的哪個分支,是路過還是專程來祭祖。五爺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半天才道出實情,懇求堂主指點迷津。堂主把五爺領(lǐng)進側(cè)廳,那里陳列著許多劉氏譜集,并按省市標著序。堂主很快從山東卷中找到了陶地冊,并認認真真地查找起來,直到掌燈時分,也沒查到陶地劉家營劉氏一族的任何蹤跡。堂主遺憾地搖了搖頭說:“自堯帝封劉姓于唐后,始祖監(jiān)明又將劉姓分東西兩支,東在山東平原,西于山西臨汾。而后三千余年,其中變遷頻仍,分流眾多,遍布天下。你要決心尋祖,看來有很遠的路走啊!”

      五爺拜別堂主時說:“哪怕搭上這輩子,我也要活個明白?!?/p>

      五爺?shù)牡诙臼巧綎|平原縣。

      五爺離開唐縣,騎著黑騾子,踏著白洋淀的湖堤一路向東走。當時北伐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張作霖和吳佩孚的部隊正節(jié)節(jié)敗退,時常有潰逃的士兵在青紗帳里出沒,華北平原一派烏煙瘴氣,雞犬不寧。五爺趕路時倍加小心,每看到有部隊過來,就忙將騾子趕進青紗帳去躲避,因為南北雙方都在大量補充兵員,只要見到青壯年,就要抓去當兵。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本打算三天趕到平原縣,卻整整走了八天,半路上,并且把他賴以代步的黑騾子也弄丟了——那天黎明,他騎著騾子走了一夜,已經(jīng)是人困騾乏,就在騾背上打起了盹,正巧遠處有一隊騎兵經(jīng)過,黑騾子聞聲發(fā)起情來,撒開四蹄,馱著五爺向騎兵陣營沖去。五爺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盡管他用盡力氣猛勒嚼子,那頭比驢還犟的騾子口流血涎仍往前瘋跑。五爺看見幾個騎兵舉起搶來,一個騰跳滾進草叢里,接著槍就響了,黑騾子中槍后,仍堅定地向馬群沖,至少沖出去百多米,才慢慢倒下去。五爺趴在草叢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騾子被幾匹馬拖走,直到遠處飄來炭煙和騾子肉香的味道,他才干嘔幾口,死心地走出草叢。

      來到平原縣城,五爺不顧一路勞頓,就向路人打聽劉氏宗祠的所在,人們都說不知。正犯愁時,“劉麻子狗肉鋪”的招牌吸引住了他。掌柜并沒有麻子,是個白胖的中年漢子,自稱是劉邦后裔,狗肉生意是祖宗跟樊噲學的,差不多有兩千年的歷史了。他說,平原劉氏始祖并不在城內(nèi),在城西南王大掛村。五爺買了燒餅夾狗肉,道聲謝,就去了王大掛村。劉掌門已老態(tài)龍鐘,兩眼布滿云翳,神情卻十分和藹。五爺趨步向前,施了個躬身大禮,老人伸出干瘦如柴的右手,讓來客坐在他身邊。當明白客人千里尋祖的意圖后,他便對平原劉氏的沿革及外遷分布娓娓道來。他說王大掛村是平原劉氏的始祖之地,起于西漢高祖時,屬彭城劉氏劉交、劉囂后裔,部族興旺,繁衍眾多,兩千余年,數(shù)次外遷,遍布中原……五爺急于想知道陶地劉家營劉氏一族是不是屬于平原縣劉氏分支,就報上輩分排序表,讓老人對照。老人掐著手指,把平原劉氏的輩分字序一一背出來,二者卻沒有一字相同,五爺心里立時像塞進一個冰坨。老人很遺憾地說,看來你們不屬于平原劉氏分支,但也不要難過,天下劉姓是一宗嘛。

      離開王大掛村,五爺很茫然,一時不知往哪里走,沿著一條小河堤來回踱步,硬是踩出一條幾百米的小路來。他灰心,猶豫,彷徨,多次想起自己的家,想起梅春和香香,還有套叔,幾次產(chǎn)生回家的念頭,但這種思緒像天上的浮云很快就飄過去了,因為他想起了因受辱死去的父親,想起了在族人面前發(fā)海誓時的情景,并臆想了空手而回的羞愧和尷尬,他不甘心就這樣回到劉家營去。他望著高遠、空冷的夜空,決定去山西臨汾,也許那里才是祖宗的故鄉(xiāng),自己要找的地方;也許那兒才能解開自己的心結(jié),才能了卻自己的心愿,給族人一個交代。他不再猶豫,就啃著干糧往西走去。

      時下已是深秋季節(jié),北風已相當寒冷,荒原上的衰草凄厲地尖叫,西天掛著半輪殘月,五爺邊走邊想,殘月下可能就是祖先的故鄉(xiāng),那里一定是個非常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自己和族人與那里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千年萬年也難以割舍,但什么時候才能到達呢?西行大約幾十里,他突然看見前方遍地燃著篝火,火光里有士兵走動的身影。他忙躲進一片林地里,背靠墳頭躺下來。他的確很疲乏,一開始努力控制著困覺的神經(jīng),沒多久眼皮再也睜不開了,他睡著了,并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夢,夢見自己漂浮在一條大河上,河水澎湃東流,轟轟作響,水滴珍珠般飛濺在他的臉上。突然他感覺到身體被什么狠狠撞擊了一下,便倏地坐了起來,他睜開眼睛,見一支火把豎在跟前,一個士兵壞笑著,將一泡尿泚在他身上。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跑,剛起身,就被兩個士兵按在了地上,接著被強行解去腰帶,搜了身,銀元和銀票全被拿去。他壯著膽子喊,我要見你們老總!幾個士兵說,好啊好啊,就把他推到一堆篝火前。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長官正舉著軍刀烤馬肉,問他是干什么的,他說要去山西尋祖,請把盤纏還給他。長官問他多少盤纏,他說三十塊大洋和一百兩銀票。長官將軍刀插在地上,摘下自己的帽子,帽殼朝天放在地上,然后擺動著左手中指,示意他的手下把截獲的錢財放在帽殼里。士兵狠狠地瞪了五爺一眼,無奈地將銀元和銀票全交出來。長官拔出刀子,指著五爺說,老子為民國在前方賣命,你他媽還干這烏七八糟的事,一口氣喘不勻,老子宰了你!現(xiàn)在給你指條活路,跟著老子打吳小鬼去。五爺知道,還是先保命要緊,日后再做打算吧。五爺說,打敗吳小鬼,你要給我放行。

      那天夜里,五爺脫下青衫,換上了軍裝,成了馮玉祥部隊里的一名士兵。那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長官姓張,是個營長,他看五爺一表人才,又在縣學讀過書,就給五爺安排個勤務(wù)兵的差使。五爺耷拉著腦袋提不起精神,常把吩咐的事搞得一團糟。一天,張營長手下抓住一個逃兵,問怎么處理。張營長二話沒說,啪啪兩槍就撂倒了。他給五爺說,你不要逃跑,逃兵都是這個下場。五爺當時就出了一身冷汗,暫時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張營長帶領(lǐng)部隊先攻下保定,又攻克霸州,不久隨大軍進了北平。北伐軍打垮了北洋軍閥,張營長作戰(zhàn)有功,擢職為團長。五爺憑辦事精練,也提為勤務(wù)班長。不久,張團長的部隊奉命撤回太原郊區(qū)休整,五爺又開始盤算去臨汾尋祖的事。五爺知道張團長愛財,就把自己積攢的餉銀悉數(shù)送給他,并提出請假回家省親。張團長說,兵役滿三年才能省親,你才不足半年,甭想。五爺去不了臨汾,也回不了家鄉(xiāng),就想寫封家書,可轉(zhuǎn)念一想還不如不寫,說實情,反被族人所笑,又讓梅春和香香惦記,再說部隊又換防頻繁,回信也未必能收到。他心里十分苦惱,有一段日子竟愛上了喝酒,一喝就喝醉,見人就罵罵唧唧的,為此張團長還抽過他幾回鞭子。

      時間到了1930年,五爺終于熬過三年的兵役期,他又去找團長請假省親。張團長說,不用請了,我們的部隊馬上開拔去你老家那一帶,到時會安排你回家看看。他這才知道中原大戰(zhàn)即將爆發(fā)。不久,部隊就渡過黃河,駐扎在陶地。雖然營地離他老家劉家營不過二十里,但他沒再提回家的事,回家省親不過是個借口而已,他想去的地方仍然是臨汾。他天天盼著打仗,盼著馮玉祥、閻錫山的部隊被蔣介石的部隊打垮,也盼著張團長戰(zhàn)死,如此,他就可以解脫繼續(xù)尋祖了??赡媳彪p方遲遲沒有開戰(zhàn),以隴海線為界對峙著。他心里火煎火燎,一刻不得安寧。他也想家,但又怕回家,好幾次夜里騎著戰(zhàn)馬飛奔到劉家營村外,站片刻,又拍馬而回。

      這年初夏,戰(zhàn)爭終于爆發(fā),南北雙方各出動幾十萬大軍鏖戰(zhàn)在徐州至鄭州一線。起初,閻錫山、馮玉祥指揮的北方軍完全占了上風,曾經(jīng)把蔣介石的部隊差點趕到江南去。沒料何應(yīng)欽帶著二十萬大軍殺上戰(zhàn)場,形勢一下翻轉(zhuǎn)了過來,南方軍掉頭開始了反攻,夏末又打回了隴海線。然后,兩軍又開始對峙,首腦們?yōu)檎l主天下展開頻繁談判。談判破裂以后,蔣軍向京浦線發(fā)起猛攻,北方軍節(jié)節(jié)敗退。張團長的部隊奉命去兗州堵截蔣軍,半路上中了埋伏,張團長被一發(fā)流彈炸得粉身碎骨。五爺早知士兵厭戰(zhàn),就趁勢大喊:“團長死了,都逃命吧!”士兵像樹倒的猢猻一樣紛紛逃離了戰(zhàn)場,五爺一夜狂奔回到陶地。

      五爺還是沒有回家,暫時住在一個小客棧里,脫掉軍服,重新穿上青衫。他給家員套叔寫了一封信,并花一塊大洋雇專人送去。送信人當天就回來了,還帶回了套叔的回信,信中說家里還算平安,這幾年年景雖不算好,還是有不少盈余,都一分不少地存在錢莊了;不好的消息是香香去年得病死了,葬在了祖墳右側(cè)的空地上;大太太相安無事,只是脾氣更加暴戾。套叔希望五爺早點回家,說自己越來越糊涂,總是丟三落四的。五爺為香香的死感到悲傷,香香到他家僅僅五年,有四年都是獨守空房度過的。他料定一向柔弱又多情善感的香香受了不少委屈,可能是郁悶而死。五爺只能規(guī)勸自己,人死不能復生,人各有命。他不想回家,也不想留太久,沒等心情完全平復下來,就決定去臨汾。這一次,他事先查看了地圖,不想徒步穿越險阻重重的太行山,決定從商丘坐火車直達澠池,然后北行百多公里,就能到達臨汾。當坐上西行的火車時,他的思想就全在尋祖這件事上了。

      第二天一早,火車停在了澠池車站。當時已近隆冬,半高原的冷風像刀子一樣能穿透行人的骨縫。五爺走進一家馬車店,問有沒有去臨汾的馬車,老板說天要下雪了,你要付平時雙倍的車費才行,至少要四塊銀元。他一聲不吭地將四塊銀元排在店老板手里,當天就坐著馬車向北進發(fā)了。遠方全是高低起伏的丘陵,背景是茫茫的大山,天上飄起雪花,道路堅硬而且濕滑。馬車不急不躁地繞著山根前進,打了鐵掌的馬蹄生硬地敲打著地面,他們每三五十里都要歇一下腳,給馬匹補充點營養(yǎng)。車夫多年干這種差使,把行程需要的時間、走哪條路最快又安全、在哪家客棧過夜等安排得妥妥帖帖。一路上,車夫最擔心的不是惡劣的天氣,而是胡子,他說這一帶有很多胡子,說不準就從哪個山坳里冒出來,他們主要是搶劫錢財,你要是反抗,命就難保。他建議五爺把銀元藏在馬車幫里,那里有一個鑿空的槽子,外面又進行了偽裝,一點痕跡都沒有。五爺說,身上只有幾塊銀元了,要是碰上胡子,就作買路錢吧。他們沒有遇上胡子,第五天,到達了臨汾,五爺給車夫幾個銅板的小費,他們就分手了。

      五爺一路打聽,來到堯帝廟,見是一座普通的廟宇,全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宏偉。廟堂上堯帝的塑像立在正中,右邊是堯長子監(jiān)明,左邊是十七代孫劉累。劉累是劉姓早期最著名的人物,為夏帝孔甲養(yǎng)龍有功,被封“御龍氏”。五爺上香膜拜,淚流滿面。主持被他的虔誠所感動,問了原由,聽了他尋祖的艱辛故事,便讓他留宿在廂房里。主持說,先祖離我們太久遠,實在難以說清,你還是去洪洞縣吧,你祖上可能是那里的移民,明洪武年間四次遷民于山東,簿存基本清楚。聽主持這么說,五爺心里忽然明亮起來,決定第二天就到洪洞縣去。

      來到洪洞縣,就要去拜謁廣濟寺,瞻仰老槐樹,當年祖上就是從這里一步步離開家鄉(xiāng)和親人遠走他鄉(xiāng)的。令五爺傷感的是廣濟寺和老槐樹早已蕩然無存,只有一座刻著“古大槐樹處”五個大字的石碑落寞地站在那里。他憑吊良久,才肯離開,接著去訪問縣城中的劉姓居民,盡管他們都說是劉累的直系后人、洪洞縣的老戶,卻沒有一個人能拿出確鑿證據(jù)。第三天,他從一個劉姓老鰥夫口中得知,蘇堡劉氏和城北劉家營保存著當年劉氏遷民最完整的資料和家譜。城北“劉家營”立刻給了五爺許多聯(lián)想,自己的村子不是也叫劉家營嗎?它們之間是不是存在著某種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呢?遠離家鄉(xiāng)的祖上會不會為了后人便于尋根才沿用了這個名字呢?他決定馬上去一趟洪洞縣的劉家營。

      他整整步行了一個上午,才來到城北三十里的劉家營。老邁的掌門人熱情地接待了他,并給他煮了一碗紅糖姜水,用來御寒。老掌門一邊查著家譜,一邊講明洪武年間大移民的事。老掌門說,從洪武二十一年到二十五年共往山東遷民四次,第一次遷往臨清,第二次遷往東昌,第三次遷往濟寧,第四次遷的是屯田散民。但老掌門沒有查到劉氏居民遷往陶地的記錄,深表遺憾。五爺難過得落下淚來,老掌門說,不必難過,像你們這樣找不到譜序的多了,他們就心甘情愿地在我們家譜上接續(xù)下去,如果你愿意,也可這么做,天下劉姓是一家。五爺實在不想這么糊糊涂涂地認祖,就婉言謝絕了。

      五爺返回客棧,獨自喝著悶酒,他不相信祖上無蹤可尋,認為一定是自己走錯了方向,也許自己的家族本來就不屬于臨汾這一支,應(yīng)該去山東其它劉氏郡望尋祖才對。他為自己舍近求遠的做法有些懊惱,決定第二天就東返。接著困難就來了,他已經(jīng)沒有錢返回澠池去坐火車,回山東,就必須步行穿過八百里太行山。眼下又值寒冬,如遇大雪封山,怎么走出大山呢?但住下去還有什么意義?等把身上的盤纏耗盡,更是寸步難行。他抱著車到山前必有路的想法,決定立刻東去。臨行前,好心的店主給他畫了一個路線圖,又聯(lián)系到兩個返回平遙的藥販子作伴,以免他迷失在莽蒼的大山中。五爺問藥販子幾天能穿過太行山,他們說好天氣也要半個月左右,你就安下心來走吧。第一天,他們到達霍州,第三天到達靈石,第五天就來到了介休。一路上,兩個藥販子嘟嘟囔囔,說他們辛苦帶路,五爺卻不肯多花半個銅板。五爺只有忍氣吞聲,說自己實在囊中羞澀,請你們原諒。第七天黃昏,兩個藥販子把五爺領(lǐng)到一個山坡,二話不說就把他捆在一棵樹上,搜走了他身上僅有的幾十個銅板。五爺怕得要死,他被無邊的黑夜包圍著,鬼叫似的山風令人毛骨悚然。他只有拼命地掙脫,半夜時分,才磨斷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亂闖,沒想到后來不慎跌下了山崖。

      五爺醒來時已是三天后的午夜,他不能動彈,四肢沒有知覺。他看見冥冥之中有一片光亮,光暈里端坐著一位銅雕似的老人。五爺發(fā)出一陣陣呻吟,老人才把紫銅色的臉扭過來,仍坐著吧嗒旱煙。這時候,一位烏發(fā)蓬亂的女孩一手端著油燈,一手端著藥湯,來到五爺面前,一勺一勺地喂他。姑娘十四五歲的樣子,圓臉,腮邊有細密的汗毛;大眼睛,看人并不怯生,眼神清純,眨呀眨的,像天上的寒星。五爺想問姑娘這是陽間還是陰間,話沒出口,思想?yún)s又飄進混沌中去了。

      他時清醒時昏迷地躺了不知多久,能坐在茅屋前領(lǐng)略陽光的時候,已是春天了。他兩腿仍不能動彈,但神智已經(jīng)恢復,能看到近處的山峁和遠處連綿的大山,也能記起幾個月前被兩個同行的藥販子捆綁搶劫的情形,至于怎么來到這個山坳茅屋的全不記得。老人提著桿獵槍從他身邊走過,消失在不遠處的一片樹林;姑娘在離他不遠的坡下點種玉米、黃豆什么的,身邊的春白菜和油菜已開始旺長。他想站起來,試試手腳,上身挺直了,兩腿卻不聽使喚,嘗試多次都沒有成功,最后只能安靜下來。

      “你不要動。”姑娘提醒他,“腿上的夾板還沒解下來。”

      “你叫什么名字?”他還是第一次給她說話。

      “大大叫我山紅,你也這么叫吧。”山紅終于聽到他說話了,滿臉的高興。

      “我該怎么稱呼你爸爸呢?你們姓什么?”他問。

      “姓什么呢?我真的說不上來,大大從沒說過我們姓什么,從我記事我們就住在這里,就我們兩個人,姓什么有用嗎?”山紅說。

      “當然?!蔽鍫敳幌虢忉尀槭裁矗J為給一個連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談姓氏的重要是很滑稽的,所以,故意把話題引開,“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這里來的?”

      山紅說:“老山凹,大大說的?!彼逼鹕碜?,指著遠處的一座大山說,“那里,你躺在山崖下面,像頭死鹿一樣,我們用了大半天的時間才抬回來。好幾天你也沒醒,大大以為你不行了,連埋你的土坑都挖好了,誰知道你又活過來了?!?/p>

      五爺突然難過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將來還能不能走路,不能走路,一輩子就困死這里了,尋祖的愿望還怎么實現(xiàn)呢?一個不能為愿望而奔走的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他閉起眼睛,老淚縱橫。

      不久,山紅爹就提著一只野兔回來了,山紅提著一籃青菜,幾步就跳到茅屋前。

      “大大,他問我們姓什么?!鄙郊t說。

      “不知道?!崩汐C人一邊剝著兔皮,一邊說,“我不記得大大,就不知道姓什么。能活著,姓什么不重要,反正我們的祖先都是一個。”

      一個月后,老獵人給五爺去掉了腿上的夾板,想讓山紅架著他走幾步,可他的腿像兩條棍子,連彎都打不了。五爺氣憤地用拳砸著自己的腿,嘴里發(fā)出“嗷嗷”的叫聲。山紅忙抱住他的胳膊,連說“不要不要”,眼里掉下一串黃豆大小的淚疙瘩。

      那時候,老獵人正在分解一只麂子,一揚手,將動物的內(nèi)臟遠遠地扔在地上,兩只小黑狗馬上沖上去,爭搶得不可開交,扯著幾米長的腸子轉(zhuǎn)圈子,撲騰得到處塵土飛揚。老獵人走過來,用沾著獸血的手指彈了幾下五爺?shù)耐日f:“看來你的腿是就筋了,好歹你還有一副好臉皮,腦子也不糊涂,不然我才不養(yǎng)你。忘掉過去吧,窮也好,富也罷,你再也回不去了。留下來,給我女兒做個伴,說不上哪天我就死了,她一個人挺孤單的。怎么樣?”

      “我有家。”五爺馬上說。

      “看得出來,但你怎么回去?”老獵人問他。

      五爺不知怎么回答,默默地坐回椅子里望著遠處連綿的大山,慢慢臉色變成了土黃。

      那天,老獵人燉了一鍋麂子肉,拿出一壇自釀的谷酒,給每人各倒了一碗。他說,這都是老天的安排,喝了這碗酒,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五爺一連喝了三大碗,說了一通亂七八糟的醉話。他說,腿能走路的時候,就會離開,還要去尋祖,誰也別想擋住我!老獵人哈哈大笑說,有百畝良田和兩房太太不好好守著,卻干這種沒來由的事,真是腦袋讓驢踢了。尋什么祖?不尋你就不是他們的子孫了?他們一代一代早變成了灰、空氣,誰知道在哪里?我連姓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五爺說,不對不對,你要知道爹是誰爺是誰祖父是誰曾祖是誰太祖是誰高祖是誰……一根線到始祖堯帝那里才行。老獵人最后說,我管他們誰是誰,我就是我!五爺氣得倒在地上,哇哇吐了一地。老人和女兒把五爺抬到地鋪上,然后,爺兒倆就挨著茅屋搭起一間大窩棚。當天夜里,山紅和五爺就住進了窩棚里。

      第一夜,兩人睡得很安穩(wěn)。第二夜,山紅想折騰五爺,五爺一次次把山紅推開。山紅難受,就坐在窩棚里哭了一夜。第三天,老獵人把五爺先拖出窩棚,又拖到坡下,用獵槍對著他的腦袋大罵:滾吧,你這個不識抬舉的東西!山紅忙跑來護住五爺,老獵人才收起獵槍,罵罵唧唧地走去。從這一天起,老獵人再沒有聽見女兒哭過,女兒每天起來都歡天喜地的,他吊著的心才算放下來。

      五爺天天坐在窩棚前曬著太陽,不停地拍打雙腿,盼望腿能盡快好起來,他知道不能走路,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天過去,可該死的雙腿一點好轉(zhuǎn)的跡象都沒有,更令他難過的是到了秋天左小腿的肌肉已開始萎縮。山紅擔心男人的腿會壞死,就漫山遍野地采擷活血化瘀的中草藥,回來給他煎服,總算保住他的病情沒有惡化。他整個冬天都待在被窩里,為的是盡量保持腿上肌肉和血管的溫度,下一個春天到來時,他才離開窩棚來到春光里,像上一年一樣享受陽光,按摩雙腿。他對自己的雙腿已經(jīng)不抱多大希望,但他離開的心一刻也沒有泯滅。一天,他給山紅說:“能不能搞點硬木來,我要做輛輪椅。”山紅就去樹林里伐倒一棵山棗樹,把樹干拖回來。他讓山紅找來鋸子、斧子、鑿子之類的工具,開始做輪椅。因為有山紅幫著,幾天就做好了椅身,又花幾天時間做出了四個轱轆,可拿什么做車軸呢?山紅拿出父親廢棄了的兩桿獵槍,槍筒正好派上用場。這樣輪椅就做成了。山紅推著男人坡上坡下地走,老獵人卻一臉的不高興,他能看到五爺仍想離開的決心。他想,女兒一定被這個拐子灌了迷魂湯,才這樣心甘情愿地付出。老獵人處處提防著五爺,對女兒山紅也有點背棄自己的嫉恨。

      一天早上,山紅發(fā)現(xiàn)輪椅不見了,她想一定是父親干的。當時,老獵人正坐在屋外的土崗上吸旱煙,山紅走到他面前問:“我們的輪椅呢?”

      爹說:“你要讓他絕望,他才會死心守你一輩子?!?/p>

      山紅說:“他是我的男人!”

      爹說:“你不懂男人,男人的心比鹿還野,比狼還狠。”

      山紅說:“那你為什么還把這個男人推給我?”

      爹說:“因為你是一只母狼,母狼就要快活,就要生崽,讓崽子纏住他的腿,他就跑不了,可你們什么也沒生出來,他不想給你生孩子,說明他離開的心沒有死?!?/p>

      山紅說:“我很快活,等他身體好起來,會生出十個八個的孩子。你把輪椅還給我們!”

      老獵人大聲說著“你們,你們”,提起獵槍,一聲不吭地走了。

      那天,山紅從山棗林里找回了輪椅,從此她和父親有了一層隔膜,她覺得五爺才是真正的男人,像神一樣的男人,因為從五爺?shù)母熘C里她知道了山外的許多事情,原以為一生也走不出去的老山凹只不過是個彈丸之地,大山之外還有更高的大山,更寬的河流,平整的馬路,繁華的都市,男人可以穿西服,戴禮帽,坐洋車,女人可以穿著薄如蟬翼一樣的絲制品晃蕩在商場,或人山人海的大街上……她想象不出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便漸漸有了走出大山的愿望。一次她推著五爺向外走了一天一夜,直到父親挺著獵槍站在他們面前,才折返回來。山紅也不知道為什么,接下來的日子她總想跟父親鬧別扭,她覺得父親就像擋在前面的大山一樣。

      時間一晃就到了1937年冬天。

      一天,老獵人領(lǐng)著兩只黑狗出外打獵,再沒有回來。山紅找遍山山峁峁,兩天后才在一個懸崖邊上找到父親。父親被吊在一棵歪棗樹上,身子被子彈打成了篩子,樹杈上掛著兩張黑狗皮,下面是一片狗骨。她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只在不遠處的荊棘林里找到半拉帶血的膏藥旗,她判斷擁有膏藥旗的人就是殺父仇人。山紅把父親背回茅屋,兩人做了一個木匣子,將老人葬在了山坡上。

      山紅說:“大大沒了,再沒牽掛了,我們離開這里吧?!?/p>

      五爺說:“跟我回陶地吧。”

      山紅說:“不管到哪里,大大的仇我得報!”

      五爺說:“我要兌現(xiàn)許下的諾言,我要給你找個真正的男人,讓你過上真正女人的生活。”

      山紅說:“我只想守著你,只想報仇!”

      第二天,山紅推著五爺離開了山坳,翻山越嶺,整整跋涉了三天,才走上通往平遙的砂石公路。經(jīng)過平遙城的時候,山紅看見城頭到處插的都是膏藥旗,旗下站著荷槍實彈的黃皮男人,她的兩眼就發(fā)紅了。五爺當即勸阻了她將要做出的魯莽行為,趕忙離開平遙,一路乞討著向前走。山紅第一次走出大山,什么都感到新奇,世上竟有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竟有這么壯觀的建筑,竟有這么寬長的馬路……他們一路走過屯留、長治,不久,看到了一馬平川的華北平原。五爺看到平原時,仿佛望見了自己的村莊,看見了自己的府邸,套叔在打掃著庭院,梅春正站在門前翹首遠望,他甚至看見了香香的荒冢。他突然捂著臉哭了起來,離家十一年,已望不見丁點自己的影子,那時候他英姿煥發(fā),風流倜儻,而如今自己未老先廢,蓬頭垢面,落魄成了一個既殘又丑的要飯花子。這并不是他心靈深處的痛,讓他真正難以忍受的是十年尋祖,卻空手而回?

      半個月后,山紅推著五爺回到了劉家營。劉家營幾乎沒有什么變化,只是村頭上多了一座炮樓,樓頂上飄著日本膏藥旗,幾個日本兵見人就嘰里呱啦地亂叫。山紅小聲給五爺說,我早晚要把這幾個穿黃皮的畜生宰了。五爺沒說什么,忙催她進村。當五爺坐在輪椅上穿過整條街道的時候,老老少少的族人都把他當成了乞丐,沒人搭理他,幾個頑皮的男童竟然不斷地向他投石子,這讓他十分難過。他的府邸大門緊閉,兩尊石獅子上蒙著厚厚的塵埃,門房上的青瓦脫落了數(shù)片,粉碎在臺階上。他讓山紅去敲門,自己大聲喊“套叔”、“梅春”,半天都沒有回聲。他只有讓山紅推著輪椅重新走上街頭,見人就說“我是五爺?!焙芏嗳藝蟻恚瑳]人敢確定他是掌門人五爺。年過古稀的二門長走過來,趴在五爺臉上看了半天,終于認出他,驚喜地給大家說:“他就是五爺,五爺回來啦!”族人老小都愣在原地,好一陣唏噓。二門長從山紅手里接過輪椅,將五爺推回他的府邸前,掏出鑰匙打開院門??湛盏脑郝錃埲~滿地,雜草橫生,毫無生氣,五爺已經(jīng)意識到家里早已發(fā)生了不可想象的變故。

      五爺還是問:“套叔呢?”

      二門長說:“五年前就過世了。”

      他又問:“梅春呢?”

      二門長說:“她帶走了大部分銀票,變賣了百畝土地,嫁到縣城去了。”

      五爺愣了半天說:“原來是這樣??!”

      二門長接著說:“套叔曾從梅春手里搶下幾張銀票,臨終時守著族人交給了我,一共五百塊;梅春變賣土地時,我給您攔下二十畝,現(xiàn)在由我種著,這幾年地租近五十塊,我會一并交給您?!?/p>

      五爺說:“多謝,這已經(jīng)夠我用的了。我走不了路,幫我買輛馬車吧,尋祖的事還沒有完成,我還是要出遠門的?!?/p>

      二門長說:“尋祖的事先擱擱吧,這件事大部分族人都忘記了。你吃了這么多的苦,遭了這么多的罪,沒誰再說什么?!?/p>

      五爺馬上說:“要的,一定要,人要對得起這顆心!”

      不久,二門長操心為五爺買了一輛輕便馬車和一匹棗紅公馬。山紅第一次駕車載五爺去村外轉(zhuǎn)悠,日本人站在炮樓上故意對著他們泚尿,還發(fā)出哈哈的笑聲。山紅就咬著牙罵:“狗日的鬼子,你們等著,姑奶奶要讓你們斷子絕孫!”五爺說:“女孩子不要總想著打打殺殺的,我得趕早把你嫁出去?!蔽鍫斦f的是真心話,他不想讓山紅守著一個廢人過一輩子,她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安頓了她,自己可以趕著馬車靜心去尋祖,他不信人這一輩子連一件像樣的事也做不成。

      一天,山紅突然給五爺說,她看上了村里的一個后生,名字叫鎖頭。五爺出外十一年,記不得鎖頭是誰家的后生,就叫來二門長打問。二門長說,鎖頭是鏈子家的孩子,鏈子去年讓日本人抓了勞工,半路上想逃跑,被鬼子一槍放倒了。五爺讓山紅把鎖頭叫到府上來,見后生健壯、憨厚,就答應(yīng)過一段時間為他們操辦婚事。從此,鎖頭經(jīng)常到五爺府上來干雜活,還時不時趕著馬車拉五爺去村外兜風。五爺可憐鎖頭無依無靠,就干脆讓他住到家里的門房里,兩個年輕人從早到晚地廝混在一起,倒給府上平添了一種活力。

      1938年春天的一個清早,五爺想起床大解,就大聲喊鎖頭,喊了數(shù)聲,卻沒有聽見回音。這時,村外炮樓方向響起噼里啪啦的槍聲,五爺?shù)男囊徽徽囟哙缕饋?。不久,村里傳來雞鳴狗跳聲,男女老少的喧囂聲,還摻雜著嘰里呱啦的咆哮聲,接著這些雜亂的聲音就滾到五爺?shù)母蟻?。幾個日本兵踹開房門,挺著刺刀,來到五爺床前,氣急敗壞地說“死了死了的”,就把五爺拖到院子里。二門長跑來說,刺殺太君,不關(guān)五爺?shù)氖?。一個日本兵一槍托子砸過去,二門長晃悠悠地倒在地上。日本兵拖著五爺往村外走,劉家營族人默默跟在五爺身后,他們看見山紅和鎖頭吊在炮樓邊的高桿上,鮮血已將半拉桿子染得通紅。日本兵把五爺撂倒在桿子底下,五爺卻倔強地坐直身子,抬頭看著算計了自己和鎖頭的山紅,想狠狠地罵她一頓,可山紅卻一直望著他笑,他最終沒有罵出口來。五爺看見日本人在炮樓上架起機槍,知道在劫難逃了,就忙沖自己的族人喊:“對不起!我承諾給大家的事沒辦成,但我知道我們的根就在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在我們心里!記住它,記住它??!”

      槍聲響起來,五爺抬頭看著高桿上的山紅和鎖頭,子彈“噗噗”地穿過他們的身體,他們卻一抖一抖地仍在笑;血滴從高空飄下來,泛著紅寶石一樣的光芒。五爺慢慢閉上眼睛,身體陡然一動,思緒就飄揚起來,他看見自己坐在馬車上,又開始了尋祖之行,棗紅公馬奮起四蹄,“嘚嘚”地馳向了遠方……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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